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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水際 -【篆香錄】《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16 10:50 PM     標題: 水際 -【篆香錄】《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7-11-2 11:20 PM 編輯

【書名】:篆香錄

【作者】:水際

【內容簡介】:

  重生的安靈芝,本來只想製製香,虐虐渣,再找找念念不忘的那個他。

  沒想到,自己竟然一直在他羽翼之下!

  若不是陰差陽錯撞破了他那籌謀二十年的大計,她還會繼續做個傻瓜!

  安靈芝很生氣: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某人欲迎還拒:前路艱險,九死一生,要跟我走嗎?

  安靈芝:怕啥,從此以後,你負責虐渣打架,我負責貌美生娃!

  ——————————————

  這是一個充滿了反轉的故事,甜寵,寵上天的那種。又名《我的竹馬去哪兒了》,又又名《大家一起來臥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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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16 10:55 PM

楔子

  冬日徽州,新安郡,千翠覆玉,萬山迎霜。

  慈安寺的後山,往年遇到這般大雪,早封了山。

  今年安家主母嚴氏,卻非得趕在這個時候進山禮佛。

  寺僧們只得頂著寒風、踏著積雪,將後山車馬道與石徑小路一並清理出來,花了整整兩日的功夫。

  安家不僅是徽州府富甲一方的大家,更是江南道上盛名遠播的制香世家。

  北有長「香」閣,南有永「安」樓。

  南北兩地的香業,基本由「香」「安」兩家瓜分殆盡。

  大周朝才子尤衡一首五言絕句《月下鬥香》,便暗隱這兩大世家。

  銷金留萬芳幽煙轉月廊

  深閣驚花影閒庭浮暗(安)香

  兩家之所以能盛百年不衰,便在於其各有獨家香方。

  要知道,和成一種獨家合香,歷經選料、炮制、配比、調香、試香,千百次試煉,方能得成一味。若是名香用料,涉如沉水、檀香、龍涎等價比黃金之材,可不就如同擲千金銷火窟一般。

  因此,香道,又稱賞金道,與鬥茶掛畫插花一起,並稱「四般閒事」。而香方,自然就成了制香之家的不傳之秘。

  安家為保其獨有香方不外洩,家規嚴厲至苛。

  安家後代,自幼識香學香,選中有天賦者一人,學和香技藝,繼承香坊。其餘,便只能經商營香。

  至安家第四代安葉亭中進士、點翰林,官至國子監典簿始,安家弟子似看到了另一條出路,不惜一擲千金,求明師訪大儒,代代有登科,名利雙收,門第輝煌。更成為本朝官商一體之家的楷模。

  而安家是慈安寺的貴客,也不僅僅是因為他們年年供奉了此間一半的香火。

  南方因氣候濕潤,線香易受潮損形,故寺廟中常用佛香為竹籤香。但因竹籤會隨香燃燒,帶出異味,不夠純澈。

  安家歷經幾代制藝,調合了香方,做出加入冰片且不易受潮的貴重線香,專供慈安寺。

  此香不僅讓慈安寺盡享盛名,更是千金難求,讓眾多香客趨之若鶩,成為慈安寺一大財路。

  為感激安家一片佛心,慈安寺特意在後山修築了客院並車馬道,專供安家人上香敬佛。

  所以安家主母要來,別說下雪,下刀子也要迎客。

  鉛雲壓空,暮色早早就爬上山頭。

  獨自帶著簑笠的劉嬤嬤立在後山山門處,眼看著白日裡裹著濕雪的灌木矮樹,從瓊枝凝脂,變成了一團團濃黑的帷布。

  雪不知何時停了,萬籟俱寂,靜得劉嬤嬤聽見自己心跳如鼓。

  那鼓聲敲打著耳膜,「咚咚咚」,越來越響。

  怎的這般響!

  劉嬤嬤晃晃頭,一個激靈,反應過來,等的人來了!

  那「咚咚咚」,是馬蹄踏地的聲音!

  她挪開早已凍僵的雙腿,用出乎自己意料的速度,踏著薄雪,三步一滑,不顧一切地朝院子跑去。

  安太太已將護衛與婢僕盡數遣到前山寺院中,宣稱要靜心禮佛,任何人不得打擾,將自己關在後院香堂內。

  她身著琥珀色織金牡丹對襟瓖梅枝的宮緞褙子,當胸一顆蝶戀花鎏金瓖紅寶大扣,額上覆著紫貂嵌紅寶眉勒,白皙依舊的鋯面上容色凝重,顴骨微隆,雙眉緊蹙,雖保養得宜,畢竟年近五十,額頭現出幾道深溝,柳目緊閉,捻著三炷香,靜靜跪在蒲團上,立直身子,口中喃喃念著文殊師利菩薩心咒。

  堂內只在香案上燃了一支紅蠟,燭火如豆,那一絲黃亮的晦明,似稍不注意就要被窗外潑墨的夜色吞沒。

  房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跪在觀音佛像前的安太太豁地站起身,將手中半截線香插到香案香爐上,緊張地朝門外看去。

  一個身影匆匆閃到燭火明滅處,壓低了嗓門道︰「太太,來了!」

  也不知是凍的還是激動的,劉嬤嬤覺得上下牙齒不停打架,聲音中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

  安太太捏緊了拳頭,準備往門外走去,又立定了,將拳頭攏到寬袖中,豐腴的下巴往旁一努,沉聲道︰「慌什麼,先喝杯熱茶,去迎進來。」

  安太太的鎮定感染了劉嬤嬤,她稍稍平靜下來,將茶一股腦兒灌到肚子裡,提了提早被雪水淋濕到小腿的棉褲,向安太太彎腰道︰「奴婢去了。」

  待劉嬤嬤退出去,安太太掏出袖中錦帕,擦了擦額上和後頸的細汗,再捧著案上墨釉茶盞喝了兩口,才覺得呼吸又順暢起來。

  她又雙手合十,念起了心咒,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平靜下來。

  門又再次打開。

  「太太。」劉嬤嬤的聲音還是有點發顫。

  「太太安好。」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暗啞疲累,卻沉如潭水,靜如松山。

  安太太猛地睜開眼楮。

  劉嬤嬤身後跟著的只有一人,兜帽擱在腦後,露出一頭盤成男髻的花白頭髮,戴著四方巾,披著灰狐狸毛鶴翎斗篷,懷中鼓鼓囊囊,裹著一團雪白毛裘。

  「沒人跟著你吧?」安太太顧不得跟來人打招呼,先脫口而出。

  來人往前跨一步,走到屋中最明處,語聲一如剛才平穩︰「太太盡管放心,老奴是從金陵來的,官家一時還查不到金陵去。」

  安太太稍微鬆一口氣,沒那麼緊張,語氣驟然間變得嚴肅起來︰「于嬤嬤,你們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是要拖我安家一大家子陪葬嗎?!」

  安太太本就生得五官端肅,此時嘴角兩撇溝紋更添了威嚴,語聲厲厲,面色寒戾,讓伺到她身旁的劉嬤嬤心中不由一抖。

  那于嬤嬤高抬著頭,卻絲毫不懼安太太滿臉厲色,不急不緩道︰「太太此言差矣。一來,在此處見面,是太太所定,既然願意見我,想必太太也是有心的。二來,這孩子好歹有安家一絲血脈,就算為了已故的安老爺,太太也不能見死不救吧。三來。」

  她說到此處,頓了一頓。

  安太太卻是最著急這個內容,下意識伸長了脖子聽著,見她停下,方醒悟過來,朝劉嬤嬤使了個眼色。

  劉嬤嬤忙捧起一杯茶敬了過去。

  于嬤嬤接過茶一飲而盡,才接著道︰「香家必不會薄待安家,除了財物,還有《天香譜》。若太太能替香家保存這點血脈,那書從此就是安家的。」

  安太太血「唰」地涌入腦中。

  《天香譜》是每個制香人都想得到的上古奇書,從何處來,已不可考。

  只據說內中記載的是藥香娘娘的合香方子,除了普通的燻香養身,更是藥香合一,用世間人不敢用之奇物,多有神效。

  安家也是偶然得知,此書在香家手上,怪不得,香家不僅穩居香業之首,更代代為皇家掌管調香院。

  安家祖祖輩輩都想看一眼此書,因此當年,安老爺才不惜將自己最疼愛的長女安懷素嫁給香家庶子。

  可惜卻在一個月前,香家捲入太子謀逆案,滿門抄斬。

  安太太正慶幸安家沒受牽連,沒想到,安懷素的奶嬤嬤卻突然托人帶了信給安太太,說香家願以《天香譜》,換安家保其幼女性命。

  安太太的拳頭又捏緊了。

  她對安懷素不但沒有親情,反而有幾分恨。

  安懷素是安老爺第一任元妻所出,和她這個續弦的太太,多有不合。

  因此對她來說,需要決斷的,只是《天香譜》,值不值得她冒這個窩藏謀逆之犯的風險。

  值得嗎?

  有了此書,便如懷揣聚寶盆,代代富貴必是不愁的!

  想到此,她一顆心似火灼。

  于嬤嬤沒有催她,靜靜看著安太太臉色陰晴不定地變幻。

  「可安家本就是香家姻親,香家少了一個女嬰,安家多了一個女嬰,如何交代?」安太太終於開口。

  于嬤嬤冷靜道︰「太太的二媳婦不是正要臨盆嗎?抱過去湊成雙生子養,豈不正好?至於香家那邊,太太不用擔心,既然敢送出來,就有辦法讓她活下去。」

  安太太挑了眉,冷哼一聲︰「好啊,竟是連我安家都算計到了。你們香家到底能耐大,想必籌謀翻天的事,也不是一日兩日。」

  于嬤嬤打斷她︰「太太還是先做決定吧,老奴在此地不宜久留,還要回去交差。」

  安太太一愣,知道于嬤嬤說的交差,便是投案交命︰「你不留下?」

  于嬤嬤冷笑一聲,豪氣干雲道︰「老奴的身契還在香府收著,不回去填這條命,豈不是惹人猜疑。別的事太太不用擔心,只需想好,要不要《天香譜》,要不要安府添對雙生子?」

  安太太心思盤算起來,若這個于嬤嬤不在,這小嬰兒在自己手中,怎麼養不就是自己說了算?大不了,拿了書,再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于嬤嬤似是猜到她心中想法,冷冷道︰「太太若是答應此事,就在這觀音前立誓,終身善待我們小姐。」

  「那書呢?你帶了嗎?」

  于嬤嬤坦然道︰「小姐百日入族譜之時,自有人將書送上。」

  安太太心又一下懸起來︰「此事還有別人知道?」

  于嬤嬤不滿道︰「太太不用擔心,安家若被牽連,我們小姐也保不住,必不會所托非人。只要安家不漏風聲,這件事情,便能讓太太安安穩穩帶到棺材里頭去。」

  安太太躊躇半晌,眉勒纏布已被汗浸濕,眼看著一盞燭將近,終究是抵不過《天香譜》的誘惑,一拍桌案一咬牙︰「好!」

  于嬤嬤懷中那安睡的小嬰兒似是知道自己的命運已被決定,探出小手,咿咿呀呀地哭起來。

  雪,又開始下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16 10:58 PM

第一章 千里之賀

  嘉泰七年,煙雨江南,春競芳菲。

  四月初五,是安家龍鳳雙生子做百日的日子。

  安府園內,主閣沉香堂,鏤雕四季花草紋的落地隔扇盡數開啟。

  春日晨霧帶著細雨浸潤過的泥土清香,跟隨眾僕絡繹匆匆的腳步,流雲從容般湧進寬敞廳屋中。

  大廳四角的紫檀花幾上,四個分別雕著福祿壽喜紋的成套紫銅雙耳香爐,配放了龍鳳呈祥的篆香,正裊裊騰起雲煙,和薄霧漸融到一起。

  那淺淺香息,清雅沁脾,似晨間花露,又似清風晚香,讓人身在廳內,也彷彿置身於滿園春光。

  四十張梨木大方桌一一排開,桌上紅燭、喜果、點心已經擺盤,一位二十歲許的清秀少婦身著華衣,正微蹙著眉,仔仔細細打量著廳內布置,生怕有一處不妥。

  一個著青衣罩桃紅比甲的丫環小跑著進廳來,見到少婦,拍著胸脯鬆了口氣,扯著少婦長袖道︰「我的奶奶,可算找到您了!快隨奴婢走一趟吧,二奶奶又被太太給罵哭了。」

  少婦顯然和這丫環很熟稔,笑著推了她一把︰「誰是你奶奶,可別瞎喊,回頭二奶奶還以為我有個什麼心思,怪到我頭上,豈不是冤得要六月飛雪。」

  那丫環知道她性子向來和善,只是開玩笑,故也不害怕,笑著扯著她往外走︰「這會兒啊,誰能勸住我們奶奶,誰就是我的奶奶,姨娘奶奶,您就快著點唄!大少爺和三姑娘那兒,我還得去看顧著呢。」

  這少婦是安家二房妾室,柳姨娘,雖說為妾,她在安府中卻也頗得人心。這得來人心的辦法,不過是柔順兩個字。

  知進退,懂分寸。是安家主母嚴氏給她的評價。

  安大爺是個惜花愛柳之人,屋內鶯鶯燕燕就沒少過,應氏開始氣不過,後來無奈,也只得放開手,只管抓著內宅。

  這柳氏成日和她一處,晨昏定省,端茶倒水,兩人倒真處成姐妹一般。

  近日安家主母嚴氏生病,臥床許久,大兒一家在京中赴任,便將府內一應庶務都交給了二兒媳婦應氏。

  應氏帶著大姑娘毓芝,又看著柳氏所出的二姑娘蘭芝,再加上新誕下這雙生子,四手四腳也忙不過來。便讓柳氏協著管家婆子一同處理家務。

  柳氏剛進應氏院內,便看見另一姨娘王氏正帶著毓芝和蘭芝,在枝蔓蜿蜒的雲蘿藤下掐花骨朵兒玩。

  四歲的毓芝昂著頭正找花苞兒找得有趣,看了她一眼便回過頭去。兩歲的蘭芝卻撲過來,往她膝上一纏,纏得她心都快化了。

  她輕輕拍了拍蘭芝兩小團丫髻,沒忘記自己此來的任務,向隱隱傳來啜泣的屋中使了使眼色,問王氏道︰「可是為何?」

  王氏向來老實,嘆口氣︰「二奶奶不肯讓三姑娘出去見客。」

  柳氏有些頭疼。

  安家三姑娘靈芝,也就是這次龍鳳胎中的女娃。

  剛生下來的時候,不知發生了何事,竟驚得應氏暈了過去,醒來之後,便怎麼也不肯見這孩子。

  應氏說是八字相沖。

  被婆婆嚴氏罵過不知多少遍,仍然對這個小奶娃退避三舍。

  眾人覺得很奇怪,畢竟是自己生的,再怎麼八字相沖,也不該怕成這樣。

  但應氏是個執拗性子,定下的想法,八頭牛都拉不回來。

  可今日是百日宴,怎麼也要讓三姑娘出去見見客呀。

  柳氏嘆口氣,往屋裡走去。

  與此同時,安家主母嚴氏正在院內小佛堂中,對著一尊持香觀音,拜了又拜。

  她身後的男子走來走去,終開口道︰「娘,不然就告訴慧茹得了。」

  「不行!」還在病中的嚴氏喝叱起來有點吃力,她又稍稍降低了聲音,壓著火道︰「她什麼性子你還不知道?沒腦子沒心肝的,嘴上能有個把門的?她能立馬給你鬧到京城去你信不信?」

  安二爺停下步子,忙扶著跪地的嚴氏緩緩站起來︰「我信,我信,兒子一定不說。娘您別氣,我回頭就逼她去,她要不給好好養著,我就給她休回去。」

  「胡鬧!」嚴氏瞪了她這小兒子一眼,不過見他終究是向著自己,火又降了些。

  語重心長道︰「這事關係重大,娘也是為了咱們安家。不過今日,百日宴,入族譜,肯定是要那女娃出來的。外頭,可有人看著呢!」

  安二爺聽出來些轉圜的餘地,順著道︰「是,娘說的是,咱們都是為了安家不是?那今日之後?」

  嚴氏在靠牆圈椅上坐下,冷冷道︰「今日之後,也得把人給我養著,不管養在哪個院,好歹是我安家的姑娘。」

  安二爺試探著道︰「不如,就放在哪個姨娘房中?反正,慧茹也說了八字相沖,咱們就把著這個藉口。」

  嚴氏閉上眼,心中的忐忑一點沒減少,緩緩點了頭︰「那就王氏吧,最是個老實不多事的。」

  母子倆正談著,佛堂門口急匆匆跑進來一個嬤嬤,沖進來忙不迭道︰「來了,來了!太太,剛送進來一箱指定給三姑娘的賀禮。」

  嚴氏眼一睜,站起身來,也不喚人,拔腿就往外走,安二爺和劉嬤嬤忙跟上。

  那禮箱足有半人高,黑漆檀木纏枝紋,箱蓋上木雕彩繪雙龍戲珠,鎏金黃銅包角,閃著華貴威嚴的光芒。

  嚴氏看著箱上那明黃的封條,一雙籠在袖中的手微微顫抖起來︰「這是,誰送來的?」

  劉嬤嬤看了看關得嚴嚴實實的廳門,低聲道︰「一個公公。」

  安二爺和嚴氏對視一眼,均看到了對方心內的驚駭。

  香家竟有這等能耐,有宮裡的人看著,怪不得放心把孤女寄養到安家。

  安二爺眉頭一跳,看了劉嬤嬤一眼︰「可知是哪個宮的?」

  劉嬤嬤無奈搖搖頭︰「放下東西就走了。」

  嚴氏將手伸向箱蓋,安二爺搶先一步,將那銅鎖卸下來,打開蓋子。

  箱內還有四個大小不一的箱子。

  安二爺先打開一箱,眼前頓時一花,被一堆隨意攏放閃著流光的金玉珠翠亂了眼!

  又打開一箱,全是疊好裝筒的書畫卷軸,不用看,必定是卷卷名品!

  饒是安家富甲一方,見慣場面,安二爺還是微微有些心跳加速。

  還有兩個小箱子。

  他打開一個,厚厚一疊花票盛在裡面,他舔了舔嘴唇,看著嚴氏道︰「都是銀票!」

  「下面呢?」嚴氏沉得住氣些。

  他又往下翻了翻︰「房契、田契,這是京城的,這是金陵的,這是杭州的,娘,還有新安郡的!」

  嚴氏只點點頭,親自伸手拿出最後那個黑檀木盒,她深吸一口氣,打開來。

  一卷些微泛黃的書冊,靜靜躺在盒中,散發著古老久遠的氣息。

  嚴氏瞄了眼上頭的字,灼眼一般,「砰」一聲蓋上盒子,捧在胸前,眼角滾出兩行淚,顫聲道︰「這可是,我們安家的命啊!」

  就在這時,外頭響起一陣慌亂的腳步,緊接著,是嚴氏大丫鬟梅香慌亂的聲音透門傳來︰「太太,不好了!後頭出事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16 11:03 PM

第二章 歸去來兮

  安靈芝就這麼大睜著眼,躺在床上,聽了一夜的雨。

  她很想睜開眼的。

  在闔上眼的那一刻,她非常努力地想睜眼,看看將自己從血泊中抱起來的那人是誰。

  樓鄯王宮被叛軍攻破,後宮中哀聲四起,血流成河。

  她被一群銀甲燎兵圍住,那領頭之人制住她雙手,壓在地上,將她衣衫在眾人面前寸寸撕裂,那群人的眼中閃著野獸一般的綠光!

  她拼了命一口咬在那人肩膊處,脫手將毒藥丸塞進口中。那人正要一巴掌扇到她臉上之時,他的頭沒了。

  血噴到她身上,她忘了驚駭,呆呆看著早她一步死了的無頭之樁撲通倒下。

  一個臉帶蒼狼獠牙面具的身影從天而降,轉瞬間將自己攬在懷中。

  她掙扎著,喃喃問道︰「你是誰?」

  那人正要揭開臉上的蒼狼獠牙面具,可說完這句,她便撐不住了,眼前一黑,什麼都再看不見。

  她聽見他因激動而變得尖亢的聲音在哭喊︰「靈芝!我來晚了!」

  他到底是誰呢?

  為何認識自己?

  又為何會出現在樓鄯國的深宮中?

  她想著這些個百爪撓心地問題死去,不甘心,太不甘心呀!

  她才十八歲,她才剛剛知道自由的滋味。

  就這麼死了嗎?

  服下斷腸草汁萃取的藥丸,必死無疑!

  可為什麼又真的睜開眼了?

  為什麼看見的卻是這裡?!

  雪洞一樣的房間,除了一張罩著紫棠色暗石榴紋帷帳的梨木架子床,空餘四壁。

  她記得這裡,這是安家剛搬來京城的時候,她住的房間。

  帳頂上有一小灘變成深紫色的污漬,她那時睡前不知盯著看過多少次,不停地想,這是怎麼弄髒的?

  老鼠踩過的腳印?丫環拍死的蚊子?還是,這裡什麼時候發生過濺血的凶事?

  那時她剛剛十歲,想到最後一個念頭,還會有些害怕,慌忙閉上眼將臉蓋進被子裡。

  這帳子直到她搬出去,也沒換過。

  怎麼會再來到這裡?

  她眨了許多次眼,掐大腿掐胳膊掐得自己生疼。

  疼啊!應該不是做夢!

  她不敢動,就這麼躺著,不敢閉眼,就這麼睜著。

  她希望自己,就是現在這個,十歲的,安家三姑娘,安靈芝。

  掛在門口的風燈紅燭燃盡,漸漸暗了下去,搖曳的燭影掃過牆角,最後一絲光亮收向門縫,屋內陷入一片寂黑,這是黎明前最後的夜。

  雨還沒停。

  靈芝靜靜地聽著。

  沙沙沙,那是雨滴落在院內青草的聲音;

  滴答滴答,那是廊檐下,沿著如意紋瓦當垂下來的雨線兒,打在青苔石階上的聲音;

  間或一陣嘩啦啦,那是雨水在芭蕉葉上匯成小溪流,壓彎闊葉,滑落到芭蕉樹下那隻殘缸裡的聲音。

  隨著雨聲漸稀,屋內透進一線朦朦朧朧地青光。

  這是她和姨娘住的院子,叫晚庭,是安府最小最破的一層院落。

  北京城的安府,是去年升了禮部尚書入了閣的安大老爺置下的,挨著永定門,坐落在琉璃井胡同裡,和安大老爺的尚書府打通,佔了大半個胡同。

  剛搬進來時,這院落上掛著一張舊牌匾,頭一個字掉了漆,後頭隱約可見「晚庭」兩個字。

  「就叫晚庭吧。」父親隨意地說。

  就像對她那麼隨意。

  沒人有意見。

  管他也許是楓晚庭,或者是霞晚庭,都不重要。

  對那時的靈芝來說,重要的是吃飽穿暖,和姨娘不再受丫環婆子的欺負。

  等等,如果這是她十歲那年,剛搬到北京城,又住在這裡,說明!

  她腦子裡突地一跳︰說明姨娘還活著!

  她蹭地從床上跳下來,雙腳踏在地上,實實的,一點不虛,忽覺得心跳得厲害,又停下來。

  這不是夢吧?不會是夢吧?

  許是聽到動靜,耳房的棉布簾掀開,一個小腦袋探進來道︰「姑娘醒啦?」

  靈芝怔怔地站在,藉著鴉青色的天光,看著眼前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是小令!陪伴了她十幾年的小令!

  又不是那個隨著她去樓鄯和親的小令!

  這是小時候的小令,細軟的髮絲,細眉長眼,單薄的身子極瘦,穿什麼都晃晃蕩蕩像兜著風。

  她忍不住撲了過去,緊緊把小令摟在懷中,哭了起來︰「小令!我們又回來了!」

  「啊?」小令剛醒,人還有些迷迷糊糊地。

  不過她向來乖巧,姑娘說一絕不問二。

  見姑娘這麼莫名其妙地抱著自己,又哭著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也不推開她,順著她拍拍她的肩。

  「姑娘做噩夢了麼?我娘說,做了噩夢的人,得有人幫她把魂給喊回來。姑娘,要不,我給你喊喊?」

  小令見靈芝沒有回答,便悄聲在她耳邊碎碎念著︰「靈芝靈芝,回來吧!靈芝靈芝,回來吧!」

  靈芝聽著她稚嫩又一本正經地聲音,心頭酸澀無比,真的是自己的魂魄回來了嗎?

  她抬起頭來,看著比她矮了半個頭的小令,咬了咬唇帶著淚笑道︰「我真的回來了?」

  小令以為喊魂起了作用,高興地點點頭︰「回來了!姑娘,別怕!」

  靈芝用力點點頭,直接問道︰「今日是哪年哪月哪日?」

  小令直當姑娘真睡迷糊了,擔心道︰「姑娘你沒事吧?今兒個是元豐一年九月初六,姑太太要來,昨兒個睡前你還說,讓我早點叫你起床,你好梳洗了候著雅姑娘。」

  九月初六!

  靈芝腦子嗡地一下,在她夢中,九月初六是個最難忘的日子!

  那日,養著她的姨娘王氏投湖自盡!

  為何會回到這日?

  「姨娘呢?」她忙問道。

  「還在睡覺吧。」小令看了看剛泛起青色天光的窗外。

  靈芝從她住的東廂房出來,院中的一切,和她晚間躺在床上腦中描摹的樣子重疊起來。

  青石甬道蜿蜒開去,將院子分成四坪,長久失了打理,幾叢蒿草倒是茂盛得很,比牆角一溜冬青都高,圍著攀滿了野蔓藤的石桌石凳,沉寂在院子西南角的柿子樹下。

  東邊,她住的廂房檐廊外,便是那黃了葉子已是半頹的芭蕉樹,似一個垂暮老人,耷著腦袋撐在那口破舊大魚缸上。

  這宅院的前任主人想來也是南方人,舍不得「湘簾卷處披翠影」的景致,將這芭蕉挪移到北地大院之中,卻忘了南橘北枳,倒給她留了一地殘葉。

  她們本來是被安排住在攬翠園的。

  臨上京時,已故安二老太爺之子,安家三老爺安懷樟,說服了大伯母嚴氏,帶著一家子一起上京來。

  於是攬翠園讓給了安三老爺一家四口,靈芝和王氏則被安排到這還沒來得及打理的晚庭之中。

  靈芝來到正房的時候,王氏還沒醒。

  她叫住了準備喚醒王氏的菊芳,悄悄走到帳前,隔著一層薄薄綃紗,看著尚在熟睡中的王氏。

  她那房間的帳子本是王氏這屋的,秋剛起,王氏怕夜間仍有蚊蟲叮咬,執意將自己房間的帳子卸下來,掛到靈芝房去,自己則只留了薄薄一層綃紗。

  王氏總是這樣,雖不能為她在安家爭取到更多東西,卻總會把所有的最好的給她。

  冬日廚房端來冷湯,她便親手端著碗放在炭盆子上烤熱。

  一日下雨,送來了還混著泥水的剩飯,她扒開飯皮,將中間乾淨的米粒撿出來留給靈芝。

  她們倆的冬衣,總是延後送來或者一冬都不見影,王氏便用自己舊衣,親自動手為靈芝縫制。

  一個嫡女,母不喜,一個妾室,夫不顧,都似被安府遺棄之人。

  靈芝想到往事種種,眼楮一酸,忍不住又落下淚來。

  王氏似有覺察,動了動,睜開眼楮,待凝神看清了身著單衣立在床旁的靈芝,唬了一跳,忙坐起來,手探出帳子將她往床上拉。

  「怎的起這麼早,衣裳也不穿,你看你,手都是冰的,凍壞了可怎麼辦?」

  王氏給靈芝裹進被子裡,又用手不停搓著她冰涼的小手,心疼又嗔怪地看著她︰「可是不習慣?要不今晚上姨娘這兒睡來。」

  靈芝咬著唇,像小時候那樣,將頭探進她懷裡,似貓兒般蹭了蹭。

  真好,她不是魂,王氏也不是。那那些記憶,是夢嗎?

  王氏屋中從不點香,她懷中是帶著微暖的汗氣與女人最溫柔的氣息,是讓靈芝最熟悉和安全的味道。

  王氏攏了攏靈芝一頭黑鴉鴉的散髮,帶著寵溺笑道︰「可還像個小女娃一般,再過兩年就是該說親的大姑娘了。」

  靈芝輕輕地「唔」了一聲,努力止住漫出的眼淚,不讓王氏覺察到自己的異樣。

  「我是不是吵到您睡覺了?」

  王氏攬著她的背,一下一下輕拍著,帶著笑意道︰「傻丫頭,姨娘陪著你,你再瞇會兒。」

  對王氏來說,與其說是她陪靈芝,還不如說是靈芝陪她。若不是這個玉琢般的小人兒,這大宅中十年,她真不知該怎麼熬過來。

  漫長的清冷歲月中,靈芝給她添了太多歡笑和樂趣,她是真心將她當作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般疼著養著護著。

  也憐著。

  她是可憐人,這小女娃,比她更可憐。

  有母猶無母,有家似無家。

  靈芝依然趴在王氏懷裡,賴著不肯起,看起來像是撒嬌,心中卻琢磨著夢中的事。

  不管那些記憶是不是夢,靈芝有一點很清楚,就如同真的活了那一世一般,她的心,再不是十歲小女孩的心思。

  不過一夜沒睡,那熟悉的香味讓她格外安心,竟真的沉沉睡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16 11:08 PM

第三章 似夢還真

  待她醒來時,王氏正端坐在銅鏡前,由菊芳梳著頭。

  「醒啦?」王氏從鏡中看到她爬下床來,笑著道︰「趕緊讓菊芳給你梳個漂亮的垂髫,一會兒廷雅就該來了。」

  菊芳伺候完王氏,再服侍靈芝梳洗更衣。

  姑姑回安家,母親應氏照例是不會讓她們去前院見客的。

  只是姑姑的女兒蘇廷雅,一定會來找她。

  廷雅長她兩歲,是在她三歲那年,隨姑姑搬回新安郡安府的,她和哥哥蘇廷信,都愛找靈芝玩耍,也時時護著她不受毓芝和敄哥兒欺負。

  不過只住了四年,蘇老爺赴京任大理寺少卿,她們也隨著入了京。

  小令捧著食盒從院外回來,興沖沖一路小跑︰「姨太太,姑娘,今日朱嬤嬤給了一碟翡翠蝦仁燒麥!」

  王氏喜道︰「可是因為姑太太回來準備的嗎?」

  靈芝卻一凜,渾身瞬間爬滿雞皮疙瘩。

  翡翠蝦仁燒麥,她記得!

  在她夢中,就是這日,小令也是這樣帶回一碟翡翠蝦仁燒麥。

  她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因為她當時特別開心,食盒還沒打開,那油浸浸的香氣就盈滿鼻端,勾引得她肚裡的饞蟲直往外拱。

  可當她大口吃到嘴裡的時候,卻一口吐了出來,鹹到發苦。

  她就知道,朱嬤嬤怎會那麼好心,想來是手一抖灑落了鹽,與其扔掉,不如塞到她們這裡來。

  靈芝看著小令喜沖沖地將兩碗小米粥並三樣醬菜放到桌上,再小心翼翼取出一個潤瓷紋花枝四方小碟,碟子裡三枚綠瑩瑩似菱角的燒麥靜靜躺著。

  她的夢裡,吃到那燒麥的那一日,還發生了一件事,見到一個意料之外的人,若今日也見到那人。

  那麼。

  她如墮深淵之中,那麼她記憶中的那些事,便不是夢!

  她幾乎是跑著過去,幾步來到桌邊,拿起朱紅竹箸,挾了一個燒麥就往嘴裡送。

  「呸!」翠色剛到舌尖,她便吐了出來。

  是那記憶中的味道,苦澀難抑。

  王氏忙道︰「怎麼了怎麼了?」

  一面趕過來掏出帕子來給靈芝擦嘴。

  靈芝將那碟子放往一旁,心中一片冰涼,是真的,夢中的事都是真的,是她實實在在經歷過的!

  面上卻淡淡道︰「嬤嬤太捨得放鹽了。」

  王氏一聽就明白過來,又心疼又添了幾分愧疚,都是因為她沒用,所以靈芝這個安家嫡出的小姐,卻過著丫環都不如的辛苦日子。

  她沒注意靈芝話語中異樣的冷漠,但菊芳注意到了。

  菊芳本是安老夫人身邊的一等丫鬟。

  靈芝兩歲那年,因為乳母嬤嬤失職,將她遺落在慈安寺後山中。雖後來靈芝被人送了回來,那嬤嬤也被發落出去。

  安老夫人就將菊芳送來王氏身邊,一起照顧靈芝。

  她一百個不願意,這等變遷,等於是從朝堂一品大員貶成七品從吏,可老夫人發了話,她不敢違背。

  雖然月銀不少還多了,但在安府的地位一落千丈。

  一開始她還想著回去,但後來老夫人病越來越重,以前在老夫人身邊的門路也早被人擠沒了,她雖不甘心,也只好認命跟著這倒楣的兩個主子待了下來。

  這兩個主子差不多,大的小的,都是那和好的麵團,任人搓圓捏扁的性子。

  今日她好像有了一絲錯覺,三姑娘剛剛那話裡,多了幾分令人生寒的涼意。

  她額外地看了三姑娘一眼,還是老樣子,低眉靜氣,老老實實喝著三等丫環配用的小米粥。

  她心底暗嘆一聲︰可惜了這個小美人兒。

  用過早膳,靈芝便陪王氏坐在窗前炕沿上縫制冬衣,透過半開的窗欞,不時看看院門。

  雨已住了,小令清掃著檐廊的積水,菊芳不知去了哪裡。

  如果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好好的姨娘,怎麼會投湖自盡呢?

  「姨娘。」靈芝開口了。

  「嗯。」王氏答著,並沒有抬頭,仍專心地給靈芝的冬襖繡著襟邊一隻紅蜻蜓。

  靈芝又不知說什麼好。

  王氏卻自顧自說︰「等一會兒姑太太小姐來了,得問問她,京城哪家金銀鋪子好。等年前出門上香的時候,姨娘再帶著你去打兩根釵子,我們靈兒翻過年就十一歲了,也要備點妝面了。」

  靈芝心頭一酸,王氏不會自盡!

  還想著給自己打釵子的人,怎麼會忍心丟下自己不管呢?

  話音剛落,院門口就響起密密的腳步。

  「三姑娘,姑太太姑娘來了!」菊芳推開門喊道。

  「靈芝!」一個俏麗的身影出現在院中,喊了一聲,便怔在那裡。

  「雅姐姐!」靈芝從心酸中回復過來,又是激動又是欣喜,三兩步奔出去,往剛剛十二歲的蘇廷雅面前跑去。

  蘇廷雅是真正的大家閨秀,行姿言語、待人處事無一不是嫻靜文雅。

  她上身著雪色蘭草紋秋衫,外罩蜜合色瑞草雲雁紋的褙子,下穿煙霞紅流彩紋金百褶裙。

  頭上兩個烏溜溜油光水滑的總角,各攢著一圈瑩潤白亮的珠子,還斜插了一朵金蕊翠葉的海棠珠花,那花蕊根根分明,隨著走動輕輕顫動,配著秀氣精緻的五官,襯得人秀雅端莊,華貴大方。

  靈芝一把抓起她的手緊緊握著︰「能再見到你太高興了。」

  她真的很高興,本以為一輩子再見不到的人,卻活生生立在眼前。

  蘇廷雅卻沒那麼高興,眼圈兒都紅了,眼前的靈芝已經和自己一般高,五官沒怎麼變,和小時一樣,美得不似真人,只一雙眼更亮,流轉著靈光寶氣,璀璨得讓人不敢逼視。

  身上卻更瘦,握著自己的手,骨節分明,肩窩處都凹了下去,穿的明顯是舊衣,袖口處已磨得發白,還是不怎麼好的杭綢料子。

  還有這院子,破破落落,連條好路都沒有。若是哥哥見到她,不知該怎麼心疼呢。

  她揪心地看著靈芝︰「你就,住這裡?」

  一說完,還是沒忍住,眼淚似斷線珍珠一般滾出來。

  這哪裡像是主子住的房間,比她家的三等丫環還不如。

  王氏也急急趕過來,哄著廷雅道︰「姑小姐怎麼了?可是我們靈芝惹你不高興了?」

  廷雅搖搖頭,只低著頭垂淚。

  廷雅的貼身丫環秋歌一向快人快語,直言道︰「姑娘是心疼靈芝姑娘呢,怎能讓安家姑娘住這樣的地方?」

  王氏尷尬了,頓時羞得臉通紅。

  菊芳忙過來勸道︰「過兩日老夫人就會派人來打理,三老爺家也進京了,這幾日還有些忙亂。」

  又道︰「姑小姐還沒轉過這園子吧,東園那邊還好大一塊兒地方呢,有山有湖,那湖啊,還是大老爺引了護城河的水灌進來的,湖邊還有仿著江南烏篷船做的木舟,這兩天正好可以摘蓮蓬。不如讓三姑娘帶姑小姐去那邊轉轉?」

  廷雅知道靈芝在安家的地位,若沒有她,想來靈芝自己也不能在自家園子裡轉。

  便抹了淚,點點頭︰「靈芝,咱們出去看園子吧。」

  靈芝卻想著那湖,秋水湖。因是秋天搬進來的,安二老爺見著一池秋水,便題名秋水湖。

  王氏就是在那湖中自盡的。

  她看了王氏一眼︰「姨娘去嗎?」

  王氏搖搖頭︰「你帶著姑小姐去吧。」

  靈芝才稍稍放了心,對菊芳道︰「照顧好姨娘。」

  便帶著小令和廷雅秋歌出門去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16 11:13 PM

第四章 命由天定

  王氏回到屋裡,呆坐半晌,又站起來。

  「姨娘去哪裡?」菊芳道,她還在想著方才靈芝出門那句話,儼然是命令的口吻。

  三姑娘什麼時候開始用這種語氣跟自己說話了?

  「我想,去看看老夫人。」王氏垂著眼淒然道︰「想厚著臉皮,向老夫人求求情,好歹,別委屈了安家的姑娘。」

  菊芳嘆口氣︰「走吧,我帶姨娘看看去。」

  靈芝和廷雅牽著手出了門,直接往東而去,走過一片杏子林,再翻過一座蓋有涼亭高閣的小山,一汪碧湖便出現在眼前。

  湖岸水閣花榭,曲廊碧荷,垂楊絲柳,再遠處還有一片楓林。

  此值秋始,柳尚綠,楓初黃,藉著水光,處處可著景入畫,既有江南的秀緻,又有北地的大氣。

  廷雅忍不住嘆道︰「不愧是內閣大人的府邸,這湖,怕能和衛國公府的流雲湖一比了。」

  二人一路走來,說起這些年各自的生活,又想起年少無憂的日子,漸漸讓廷雅收起了初見的傷心,愉悅起來。

  靈芝先帶頭走進山坡上的秋水亭內,此處能覽湖面全景,若王氏出現,她定能一眼發現。

  「你想去摘蓮蓬嗎?」靈芝回頭問道。

  廷雅搖搖頭,她喜靜不喜動,這點和靈芝也志同道合,她想起程雲霜來,笑著道︰「要是霜丫頭在這裡,一定會立馬衝下山去。」

  靈芝也笑了。

  程雲霜是安家在新安郡時,徽州府同知的女兒,程老爺和安大老爺是故交,所以和安家也走得近。

  雲霜比靈芝大一歲,最是好動好熱鬧,用王氏的話說,是個投錯了胎的小子。

  「下次我帶雲霜一起來找你。」廷雅笑著道︰「別看她才來京城兩年,到處都可熟了,讓她帶咱們出去逛去。」

  程家比安家早兩年進京,當時,程老爺調任河間知府。

  嘉泰十七年春,景帝病重,當時的河間王,也就是當今皇上,斬後奪宮稱帝,史稱「嘉泰政變。」

  程家據說有從龍之功,程老爺程銓三天連升四級,從五品的知府直接入閣,成了皇上的左膀右臂。

  安大老爺不知是不是走了程家的門路,也順利入閣,安二老爺還被認命為調香院新任院使。

  一朝天子一朝臣,多少血流成河,又有多少青雲高歌。

  靈芝正想著,忽聞到一絲入了麝香的存古堂墨錠香味。

  她自出生以來,嗅覺便比常人靈敏,能分辨出身邊每種細微至極的味道,當然也能從氣味識人。

  沾了這種墨錠香的,定是廷雅的哥哥,蘇廷信了。

  靈芝不敢回頭,可她從廷雅回頭望去,又轉頭回來堆滿紅雲的面頰上,看出了答案。

  果然和她夢中一般,那個人也在。

  那真的不是夢。

  「雅兒,靈妹妹。」蘇廷信爽朗的聲音傳來。

  靈芝不得不回過頭去,打招呼道︰「信哥哥來了,澍大哥也來了。」

  再冷冷看著第三個人,那是她的同胞弟弟,安敄。

  安敄從來不叫她姐姐,她也從不會喊他弟弟,二人不似姐弟,倒似仇人一般。

  安敄見她眼神望過去,果然一轉臉,從鼻子裡哼一聲︰「信哥兒,澍哥兒,咱們上湖裡劃船去。」

  蘇廷信拒絕道︰「好久沒見靈妹妹了,我與妹妹說幾句。」

  安敄又翻了個白眼︰「離她遠點兒吧,災星。」

  說完自顧自往山下走去。

  走了個胖胖的安敄,剩下的兩人,蘇廷信穿著湖藍色團花直裰,面目爽朗,溫潤如玉,如挺拔梧桐;安孫澍眉清目秀,更瘦高一些,一身天青色直裰,如清直修竹,都是珠玉少年,風度翩翩。

  蘇廷信又往前一步,無奈朝靈芝道︰「靈妹妹不要聽那些閒言碎語,都是無知之人的繆談。」

  靈芝笑了,她以前不會聽,死過一次,這樣的話,更不會影響到她。

  蘇廷信被她一笑恍了神,那笑顏如雲破日出,光芒四射,竟不由怔在那裡。

  就連一直將視線放在廷雅身上的安孫澍,也被那艷光吸引過去,多看了兩眼。

  「信哥哥真是念舊之人,用的還是徽州存古堂的墨錠。」靈芝道。

  蘇廷信回過神來,認真看著靈芝︰「凡是君誠認定的事,一生都不會改變。」

  君誠是蘇廷信的字,因他十四歲已入科場,便早早取了表字。

  見他如此赤裸裸的坦誠心跡的話,饒是靈芝也禁不住臉頰發熱,只得轉移話題道︰「澍大哥什麼時候來的?」

  安孫澍是安家三老爺那一支的遠親,和蘇廷信是同窗,在新安郡時,同求學於當世名儒澹靜先生席下,故與安家幾個子女都相熟。

  靈芝此時已明白過來,那不是夢,那是她真正經歷過的這一世,只不知為何,她又回到十歲,將這一世重新來過。

  前世的安孫澍,與廷雅有情,才名高舉,卻是個忘情負義的小人,能夠重來,靈芝希望廷雅能認清此人,不再被他所欺。

  安孫澍彬彬有禮欠身答道︰「前幾日剛到,托安老夫人之福,暫住在府上,還一直未曾拜見妹妹。沒想到今日偶遇,還能有緣踫見雅妹妹。」

  說著,兩隻眼楮往廷雅處探去,一雙清目水波粼粼,柔情萬種。

  靈芝面帶冷笑,她前世裡,也當此人是個情種。

  後來才知道,他一入京,便有了新目標。

  當下仍帶著笑道︰「來了好幾日啦?想來澍哥哥已經見過應家姐姐了,聽說澍哥哥仰慕武定侯家的應姐姐很久了。」

  此時的靈芝只是個十歲的孩子,仰慕這種詞,可以說她懂,也可以說她不懂。這話她故作天真講出來,便像是講述一件無意中聽到的好奇事而已。

  廷雅卻變了臉,向安孫澍看去。

  安孫澍稍微有些惱怒,有些尷尬,卻不知說什麼好。

  廷信幫著安孫澍圓場道︰「應家兩兄弟聽說安大哥素有才名,確是邀了我們去侯府作客兩次。下次帶上你們一起去玩吧,毓芝和應家姑娘倒是挺熟的。」

  這個應家,便是武定侯應家,也算是靈芝母親,應氏的娘家。

  廷雅正待開口說話,忽見安敄滿頭大汗跑了上來,慌慌張張道︰「祖母,祖母房裡,死了個人!」

  「你說什麼?誰死了?」靈芝往前一衝,越過蘇廷信,站到安敄身前去。

  安敄瞪了她一眼,喝道︰「別過來!你離我遠點!還能有誰,就是你剋死的唄!日日跟你待一塊兒的。」

  靈芝渾身發抖,又往前一步,深深地盯著安敄︰「你說清楚,到底誰死了?怎麼死的?」

  安敄被她一瞪,猶如被點穴一般,竟雙腿僵住,氣勢不由自主瀉了一半,舌頭打著捲兒道︰「王姨娘唄,在祖母院裡,上吊自殺了。」

  靈芝拔腿就往外跑,廷雅、廷信和小令在身後追過來︰「靈芝,慢點!」

  安敄隱隱藏著興奮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可嚇人了,嚇暈了好幾個丫環,說眼珠子都要掉出來,舌頭伸得比下巴還長……」

  靈芝腦中已是混亂一片。

  怎麼會這樣?

  前世投湖自盡,這一世上吊自縊。

  是命嗎?任憑她想改變,也改不了?

  可姨娘不會是自殺,絕不會!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16 11:16 PM

第五章 透風之牆

  靈芝來到松雪堂時,院門口已站滿了丫鬟婆子。

  靈芝不顧一切往裡撲去,卻被兩個婆子架住︰「三姑娘,裡頭不是你待的地方,先回去歇著吧。」

  靈芝身小力微,被兩個婆子輕輕一抬,就抬出院門去。

  她拼命扭動身子,對著兩個婆子又抓又撓,放聲尖叫大喊︰「祖母!娘!爹!放我進去,我要進去!」

  應氏也是剛剛趕到松雪堂,正吩咐人收殮了王氏的屍身,在正房嚴氏榻前,聽劉嬤嬤說事情經過。

  「……她哭了幾聲,老夫人也答應她了,說回頭叫人把晚庭收拾收拾,再搬點擺設過去。她便沒再說什麼,又說借著老夫人的佛堂,給二姑娘上兩炷香,老夫人就讓她自己去了。誰知道,哎……聽她說的是挺可憐的,院子裡連路都被雜草埋著,三姑娘屋子裡除了張床什麼都沒有。平日裡的吃食,竟是連丫鬟都不如……」

  這就是在說應氏的不是了。

  應氏假裝咳了一聲,看了躺在床頭閉目不語的嚴氏一眼,敷衍道︰「嬤嬤也知道,那院子本來沒打算住人的,誰知三弟一家過來,多出那許多事,一時來不及收拾那院子。再說,誰知道她是因為這事兒不痛快呢,還是因為對蘭芝心有愧疚呢?」

  嚴氏眼皮也不抬,打斷了她的話︰「慧茹,這兒也沒外人,你不必跟娘說那些場面話。如今王氏的事,也就這樣了,她自個兒想不開,也怨不得旁人。只是玷污了我那佛堂淨地。」

  「明兒就叫人過來給娘把佛堂翻修一遍。」應氏知機答道。

  嚴氏抬眼看了看她,微微點了點頭,接著道︰「只是三姑娘,你如今得自個兒養著,還得好好兒給我養著。再過幾年,她就出閣了,能吃掉你什麼?養好了,可是能派上大用的!再說了,給毓芝準備的嫁妝,多少是那孩子給你帶來的,你心裡不也該有個數嗎?」

  應氏心頭雖然不痛快,也只好勉強應著。

  嚴氏繼續道︰「以後她就住到你瑯玉苑去,吃穿用度一律和毓芝一個數……」

  堂外靈芝還在拼命喊著,可惜庭院深深,內屋根本聽不見。

  靈芝喊累了,不顧廷雅小令一個勁兒地勸,只木愣愣紅著眼楮瞪著緊閉的院門。

  忽一個丫環拉開門,探出頭來問道︰「柳姨娘來了嗎?」

  有人答︰「還沒有。」

  趁這當口,靈芝一個竄身,往面前婆子胳膊底下鑽了過去,一把撞在門上,將那丫環撞得哎喲一聲退開去。

  靈芝趁機鑽進門縫,往院裡跑去。

  她記得嚴氏住的後院東廂房,不顧丫環們的呼喊,徑直往後跑。

  剛到東廂房門口,便聽見應氏的聲音傳來。

  「……媳婦只是不明白,這天都變了,宮裡的賀禮自打去年靈芝生日就沒送來了,非親非故來路不明的,咱們安家為何還要養著她?要養著也行,只是跟毓芝同份……」

  靈芝瞬間呆立在門口。

  「非親非故,來路不明,咱們安家為何還要養著她?」

  一句話如晴天霹靂,在靈芝腦際炸開,將她所有的過往炸得粉碎。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安家是安家,她是她!

  前世她一直不解,就因為八字相剋,為何母親那般厭棄自己,為何像軟禁一般養著自己,又為何狠心將自己送到那遙遠的西疆蠻荒之地和親去?

  原來如此!非親非故啊!

  接連之間,姨娘走了,父母不是父母,家不成家!

  原來這天地熙熙攘攘間,竟只有自己孤身一人而已!

  她想哭,又想笑,嘴角抖了又抖,腳底下竟動不了一步。

  屋裡應氏正跟嚴氏掰持,除了不知道靈芝是香家之女,不知道養靈芝是為了換來《天香譜》,為了讓她接受靈芝,嚴氏將其他事情修飾過後都告訴過她。

  現在安家如此顯赫,大老爺位極人臣,家底又豐厚顯貴,宮裡也再沒人關照這個孤女,為何還要將她真當成嫡出姑娘養?

  再加上那件事,她對靈芝一直有種懼意,讓靈芝住她院裡,她想想都不自在。

  正說著,聽見門外一陣喧嚷,有人喊著︰「三姑娘!」

  兩人忙停了對話,悚然轉頭看著門口。

  靈芝被丫環一推,方清醒過來。

  只覺如墮深淵之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只呼呼隨風而墜,無境無底,心寒至極,腦子卻比什麼時候都清明。

  驚急反靜,定定神,甩開丫環來拉她的手,用自己都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一字一句冷笑道︰「我是安家嫡出的姑娘,就你們幾個賤婢,憑什麼攔我!」

  那丫環被她突如其來的氣勢驚到,愣愣呆站原地。

  「吱呀」一聲,屋門忽然開了,劉嬤嬤道︰「三姑娘請進來。」

  靈芝挺了挺胸,邁開腿,跟著劉嬤嬤進屋去。

  她看也不看應氏一眼,朝著嚴氏直挺挺跪下去,僵硬著道︰「祖母,我要去看看姨娘。」

  嚴氏微微點了點頭︰「等收拾好了再去吧,畢竟養了你一場,你去送送,是應該的。」

  靈芝朝嚴氏磕了一個頭︰「孫女想現在就去,姨娘,她不是自殺的。」

  嚴氏稍稍抬起身子,驚愕地看了靈芝一眼,道︰「她自個兒去了佛堂,又自個兒在佛堂裡上吊,還有誰逼著她不成?」

  應氏在旁邊一臉嫌惡道︰「娘你聽聽她這話,真是。」

  靈芝抬頭掃了應氏一眼,應氏只覺那眼神蔓到自己身上,似被毒蛇爬過一遍,又想起那夜那一眼,渾身直哆嗦,活生生將要說出口的那句「妖氣」給吞回肚子裡。

  靈芝僵著脖子道︰「祖母讓孫女去看看,必定能看出些端倪,反正,姨娘不會自殺。」

  嚴氏又躺了回去,一個王氏的死,她根本不放在心上。

  對劉嬤嬤道︰「帶三姑娘去吧。」

  靈芝又磕了一個頭,站起身,跟隨劉嬤嬤而去。

  王氏靜靜躺在一張門板上,劉嬤嬤屏退了其他人,佛堂靜悄悄地,松香混著西廂飄過來的藥香,在堂內交織彌漫。

  靈芝跪在王氏身前,王氏臉容依舊,可她鼻尖卻再聞不到那熟悉的母親的氣息。

  撐在胸腑間的最後一口氣散去,她此時才覺一路急墜,終摔落著地,血肉骨皮盡裂,三魂六魄皆飛,碎成一片片,一縷縷,再拼不成自己。

  胸腔中的酸楚灼心燒肺,澎湃而出,漫過嗓子,嗓子發澀,沖上鼻尖,鼻梁發酸,最後所有悲痛與哀戚,化作兩行清淚,如決了堤的江,無止境一般連綿流出。

  這世間唯一一個疼她的人也沒了。

  就算上天憐她讓她重活一世,終究還是只留孤零零的自己。

  「娘!」她喊了一聲,再抑制不住,伏在王氏胸口,嚎啕大哭起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16 11:20 PM

第六章 籬下求存

  應氏帶著安二老爺過來時,靈芝已哭累了。

  她慶幸自己不再是那個孤苦無措的十歲女孩,這一世,即使只有自己,也要好好活下去。

  她簡單看過王氏屍身,衣裳完好,除了脖子上深陷的紅紫印記,其他地方並無傷勢。

  她又在佛堂中轉了好幾圈,佛堂布置得很簡單。

  北牆一尊持香坐蓮南海觀音,一張螺鈿纏枝紋梨木香案,案上供奉著瓜果壽桃,一尊精致華貴的二層八龍柱紫銅香爐,下層燻香溫熱,上層爐中插了三柱普通線香,松香味兒便是從這裡而來。

  西牆立了一架三腳紫檀臉盆架,擺了銅盆胰子手巾等物,用作進香前淨手潔面之途。

  還有兩把酸枝圈椅並一張束腰高幾,其中一張圈椅倒在門中央,想來是王氏上吊踏腳之用。

  高幾茶盤中一套雙色松蛙趣圖朱泥茶具,四只茶盞靜扣著,她一一仔細嗅過,沒有使用過的痕跡,也沒有異味。

  一切都很正常,只是轉到觀音像跟前時,除了更加濃烈的松香味兒,還多了一種淡淡的甜香。

  那甜香不是任何一種她聞過的花香果香,但是卻是存在她記憶之中的,她在什麼地方聞過?

  她又跪坐在王氏身邊,呆呆看著王氏的臉龐,腦中努力思索著。

  安二老爺進來時,正看到這一幕,只見靈芝小臉瘦得下巴尖尖,怯怯生嬌,一張臉只看得見一雙水靈靈的大眼,哭腫得跟桃兒似的,頭髮也散了,垂了幾綹在鬢間,更顯得楚楚可憐。

  他雖從來對靈芝不上心,但看見她這般單薄可憐的模樣,心頭一軟,轉過頭狠狠瞪了應氏一眼。

  應氏毫不露怯地又狠狠瞪了回去。

  安二老爺不滿地輕哼一聲,轉過視線看著靈芝道︰「怎麼,還難過呢?」

  靈芝本想對他如對應氏一般,視若無物,可轉念一想,要想查清王氏死因,必須得借力。

  祖母病怏怏躺在床上,很多事情都插不上手,若有安二老爺開口,事情便好辦得多。

  如此想著,方抬起眼來,淚眼婆娑地看著安二老爺,跪著一步步蹭過去,一把抱住他小腿,哭著喊道︰「父親!姨娘沒了!」

  安二老爺剛三十出頭,正當壯年,身量高長,一雙眼明亮多情,白淨臉皮,留著兩撇山羊鬍子,一派逍遙模樣。

  一身花團錦簇的棗紅地程子衣,腰上垂著一塊打著方勝瓔珞的雙面鏤空雕荷白玉佩,繫著鶴鹿同春織金絲繡香囊,盛的當然是他引以為傲的安家獨方調配的「玉生香」。

  他是個博愛之人,愛香,愛花,愛詩,愛畫,愛這世上一切美麗的東西,當然也包括美麗的女人。

  愛分出去太多,便不夠用,落到子女身上,就剩不下幾分舐犢之情。

  孩子嘛,好好長著就行,是他的想法。更何況靈芝這個不是自己血脈的孩子,甚少在他的關注之中。

  但他終究是個心軟多情的人,靈芝這一哭一跪一抱,一張晶瑩小臉梨花帶雨,一身單薄衣衫弱質縴縴,端的是讓人肝腸寸斷、憐意叢生,也不知觸動了他哪根心弦,心口一酸,滴出兩滴淚來,口中念道︰「母別子,子別母,白日無光哭聲苦。我兒快別哭了,還有父親母親照看你呢!」

  應氏卻看不下去,她本就潑辣要強,掌家多年,沒人管制,又在京城之中,仗著應家繁盛,愈加霸道。

  聞言在一旁開口便罵道︰「呸!一個姨娘,算哪門子母?嚎什麼喪,趕緊將人抬走得了。」

  靈芝裝作嚇壞的模樣,忙收了哭聲,被吞回去的哭聲變成無聲的抽泣,雙肩聳動著,卻咬緊牙沒有聲息,更讓人生憐。

  安二老爺本就不喜應氏母夜叉的模樣,見她在孩子面前給自己落臉,也怒從中起,瞪向應氏道︰「你這悍婦!若不是你管家無方,怎會逼得好好一個姨娘上吊自縊,還擾了娘清修!」

  應氏見他將罪過安到自己頭上,更按捺不住,聲音頓時挑高八度,嚷嚷道︰「怎麼是我逼死的啊?你倒是說說看!娘都說了,她就是因為害死了蘭芝,心中有愧,自個兒要去賠命的!」

  靈芝心中咯噔一響,難怪前世王氏死的時候,有人說她是被二姑娘拉下水的。如此聽應氏說來,二姐蘭芝的死,怕是和王氏有關係。

  不過她不相信王氏會害人,一定是意外,安家卻將罪責推到王氏身上,王氏自己也心懷愧疚,故而與靈芝一般,成了安府遺棄之人。

  靈芝只覺愈加酸楚,可憐的姨娘,她該有多自責,又該有多苦啊!

  安二老爺見應氏還敢回嘴,氣得火冒三丈,正要發飆,聽得一句尤帶稚氣卻堅定地聲音︰「姨娘不是自殺的!」

  他低頭一看,抱著自己腿的靈芝,含著一汪淚看著自己,目光清澈又堅毅。

  應氏搶著罵道︰「你是睡糊塗了還是哭瘋了,說什麼渾話呢?」

  又向外頭喊︰「來人,把三姑娘給我拉出去!」

  安二老爺被靈芝一看,火氣都覺消了,小心翼翼扶著她起身,還替她拍拍膝蓋上的土,低聲道︰「好孩子,爹知道你難過,不過都已經這樣了,還是讓姨娘安心走吧。」

  靈芝抓著安二老爺的胳膊晃著,焦急道︰「爹,你要信我,姨娘真的不是自殺的,你讓仵作來查查看,一定有問題!」

  外頭進來兩個婆子,伸手就要來拉靈芝,被安二老爺一瞪,只好看看應氏,又縮了縮胳膊站回去。

  安二老爺厭惡地看了應氏一眼︰「你看看你,連個孩子都容不了,嫻德賢惠,你佔哪一個?」

  應氏氣得渾身發抖,被他當著下人如此作罵,只覺憤恨羞愧難當,直嚷嚷著就朝安二撲過來︰「好啊!你這麼護著這個妖怪,是不是就是你在外頭留的野種!」

  靈芝聽她越說越過分,冷著眼抬頭盯著她,應氏接觸到她的目光,飽含怨毒憎惡,根本不像一個十歲小孩的眼神,心頭一慌,不知怎麼腳下一絆,「吧唧」摔了個狗啃泥,頭上的一柄紫玉髓蓮瓣多寶發釵都跌落出來。

  再顧不上安二,乾脆往地上一趴,哼哼唧唧哭起來,兩個婆子忙將她扶起,其中一個又趕緊扶起絆住她的那把圈椅。

  安二冷冷看著她︰「多行不義。」

  又對婆子道︰「先送你們太太回去。」

  應氏哼哼著,臉帶哭色,回頭掃一眼靈芝,又避如蛇蠍一般將眼神挪開,悻悻然而去。

  靈芝藉機往安二老爺身上一靠,怯怯道︰「爹,娘為何不喜歡我?」

  安二撫了撫她的額髮,嘆息一聲道︰「別管她,以後爹護著你,不行你就住到柳姨娘的煙霞閣去。」

  說曹操曹操到。

  柳姨娘匆匆進了門來,先向安二老爺行過禮,柔聲道︰「老爺!已遣了人去通知王氏家人,點了一副杉木的厚板棺材,銘旌設重白蠟等物也已置辦下去。老夫人說自縊不吉利,就不舉喪吊唁了,在家中設個靈堂,請和尚道士做三日法,便請入土。老爺看還有何吩咐?」

  靈芝插嘴道︰「我想給姨娘戴孝守靈。」

  「這。」柳姨娘遲疑著︰「三姑娘,這不合規矩呀。」

  「準了!」安二老爺揮揮手,反正靈芝不是她的骨肉,他沒什麼忌諱,加上此刻萬般憐惜這個孤女,想都沒想就答應下來。

  靈芝忙跪下給安二老爺磕頭︰「多謝父親!靈芝還想請父親請仵作來給姨娘驗身!」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16 11:27 PM

第七章 蛛絲馬跡

  這下輪到安二老爺遲疑了。

  靈芝接著道︰「若姨娘真是被人害死的,就在祖母院中,歹人這般肆無忌憚,祖母豈不是也有危險。好歹查一查,安祖母的心,也是爹的一片孝心。」

  安二老爺還是很注重「孝」這個字的,聽靈芝這麼一說,想著大不了仵作白跑一趟,確實也好讓大家安心。

  便點點頭應下來,又對靈芝道︰「不過,若仵作驗過之後,你可不得在外面胡言亂語了。」

  靈芝一聽有了希望,大懷快慰,真心實意地滿含感激道︰「是,爹!」

  安二老爺滿意地拍拍她頭︰「也別回去了,就在你祖母房中用午膳吧。」

  靈芝滿懷心思回到正廳時,廳堂內已站了一地的丫環婆子。

  祖母帶著盤金花鳥紋眉勒,靠著湖藍地童子獻壽桃彩緞方形迎枕,半倚在對門大炕上。

  姑姑安懷玉長挑臉,杏核眼,也是個美人,一身赤芍地蝶戲蘭對襟窄袖褙子,挽著墮馬髻,一頭珠翠,坐在繪著遠山寒梅的黃花梨炕屏邊上,輕輕替她捶著腿。

  廷雅廷信兩兄妹乖乖站在安懷玉身側,見靈芝進來,都目透擔心之色地看向她。

  炕旁方凳上,還坐著安三老爺的太太徐氏。靈芝向祖母和姑姑見過禮,又向徐氏問候過,便退到一旁。

  安懷玉不知靈芝身世,只知道靈芝不受安家待見,但母親想將她許配給信哥兒,明裡暗裡提過,會許一筆異常豐厚的嫁妝,便勉強對靈芝有了幾分親近之心。

  遂主動招呼靈芝到跟前來,拉著她的手打量道︰「可憐的孩子,以後姑媽定得多疼你幾分。」

  說著,將手上一對鎏金絞絲鐲子褪下來,塞到靈芝手中。

  靈芝對這個姑媽說不上什麼感覺。

  說她壞,前世她也沒怎麼傷害過她,只是後來蘇廷信高中之後,想來安家求親,她以絕食相逼,寧死不許,導致後來這門親事作罷。

  說她好,可她對靈芝的種種遭遇從來不曾過問和幫扶,只是淡淡地,在一旁看著。

  但對姑媽此時的示好,靈芝還是感激的,深深地福了一福,道了謝,站到廷雅旁邊。

  大人們似已忘了王氏的死,閒閒聊著家常。

  廷雅悄悄握住靈芝的手,附到她耳邊低聲道︰「別難過了,還有我們。」

  靈芝感受到她一片真心,胸口一暖,眼圈又紅了,輕輕捏了捏她的手,以示回應。

  另一側的廷信湊過來悄聲道︰「聽說,你說王姨娘不是自殺?」

  靈芝點點頭︰「絕對不是。」

  廷信顯然想幫忙,鎖著眉,熱心分析道︰「剛已聽幾個丫環說過,當時是姨娘一個人在佛堂中,她們並未見到有人出入,若不是自殺,她是如何上吊的呢?」

  靈芝茫然搖搖頭,緊咬著下唇︰「我不知道,但一定是有人暗害她。」

  廷雅也思索著︰「那就不是院內的人,可能是從後院翻牆來去的。」

  松雪堂本就在安府西路的最北面,佛堂後院是小片銀杏林,再過去就是圍牆,從後院逃跑,確實有可能。

  靈芝還是想不通,姨娘遇到外人,至少會呼救出聲吧,沒有傷痕,又怎麼解釋呢?

  況且,那人怎麼知道姨娘要去佛堂,又為何要事先躲在佛堂中呢?

  靈芝越想越覺得腦中一團漿糊,似纏成一堆的麻線,怎麼也理不到頭。

  還有那甜香,到底是從何處來?她隱隱覺得,這是其中關鍵。

  一直到用過午膳,眾人回到廳內吃茶解膩,靈芝還在想著這個問題。

  徐氏剛告辭一會兒,門口丫環打起簾子道︰「老夫人,尉姨娘帶著攸哥兒來了。」

  一著煙柳色比甲、湖綠長裙的裊娜少婦跨進廳內,牽著一個走路還帶蹣跚的小哥兒,向嚴氏福道︰「娘可安好?沒受驚吧?」

  嚴氏敷衍地「嗯」了一聲。

  少婦又推那小娃娃道︰「快向祖母問好。」

  那小娃娃張張嘴,吐字囫圇不清,依稀聽著個好字。

  嚴氏臉上才掛了笑,對身旁嬤嬤道︰「快把攸哥兒抱過來看看,都會說話了!」

  說來安二老爺,還真是個艷福不淺的。

  應氏雖然兇蠻,長得也頗為艷麗,杏眼大嘴高鼻,就是相由心生,看起來總是兇巴巴的。另外幾個妾室,那是桂芳蘭香,各有各的美。

  已去的王氏勝在端莊賢淑,柳氏秀麗婉轉,這尉氏是近幾年安二老爺的心頭肉,白玉膚,秋水眸,方口鼻,櫻桃嘴,亭亭玉立,清麗動人,生下攸哥兒之後,更添了幾分柔美,將個安二老爺拴了好幾年,讓應氏妒恨不已。

  嚴氏卻不喜她出身太過低賤,原是個勾欄裡的伶人,拿來當婢就算抬舉了,最多做個通房丫頭。

  安二老爺在別的上頭猶可順著娘,在女人上頭,卻相當任性。

  哪有真正擰得過孩子的父母?

  幾番較量下來,嚴氏還是眼睜睜看著二兒子將這戲子脫了賤籍抬成了妾,只不過嫌她上不得台面,甚少讓她出來見客。

  今日若不是事出有因,也不會見她。

  雖不喜歡她,但見到親孫子,還是疼的。便讓丫環搬了方凳來,讓尉氏坐下。

  尉氏向安懷玉見過禮,又看向靈芝,滿眼同情道︰「三姑娘,節哀。」

  靈芝正想那甜香想得出神,聽到聲音,抬眼看去,眼神與尉氏撞在一起。

  腦中頓時閃過一片亮光,心頭豁然,脫口而出道︰「是蜂!」

  正哄逗孫子的嚴氏被她嚇一跳,頗為不滿道︰「又神神叨叨什麼?」

  靈芝一陣激動,哪有功夫管她說什麼,匆忙道︰「祖母,孫女有事要去找父親,先告退。」

  不待嚴氏表態,就一個箭步竄了出去。

  把個嚴氏一口氣氣得堵在胸口,虧安懷玉忙捋了幾下,才悠悠扶著眉勒咬著牙道︰「真是個孽障!」

  原來靈芝見到尉氏,便想起兩年前,在新安郡的時候,自己偶然被蜜蜂扎了手,是尉氏親自用母乳給她塗傷口。

  當時,那被蜜蜂扎過的傷口,就留著一絲這種淡淡的甜香!

  她一口氣跑出松雪堂,王氏遺體已經被送到搭起白棚的念祖堂前。

  安二老爺剛剛送走仵作,揪著眉頭,站在王氏棺材旁沉默不語。

  已恢復過來的應氏帶著柳氏,正張羅著一眾婢僕將靈堂擺設好。

  靈芝直接衝到安二老爺身邊,未語淚欲滴,又強忍回去,急急道︰「父親,是蜂毒,姨娘是死於蜂毒!」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16 11:30 PM

第八章 嗅香之靈

  一旁的應氏見她過來,本就不爽快,聽她說完,便嗤一聲向身旁的柳氏譏笑道︰「笑死人了,這麼大個人,還能被蜜蜂蜇死。」

  柳氏也微微一笑,柔聲附和道︰「是,這時節,也沒蜜蜂呀。」

  靈芝不理他們,只滿懷殷切地看著安二老爺。

  安二老爺眉頭鎖得更深,光潔的額前擰出三道川字,搓著胡子,看著靈芝道︰「有何憑據?」

  靈芝急了︰「一定是,不然那佛堂之中,為何會有蜂毒之味?」

  安二老爺轉身往堂內走去,一面道︰「跟我來。」

  靈芝隨他進了廳堂,繞過一扇窄長的湘繡二十四孝屏風,穿過雲錦紋雕花落地罩,徑直來到裡間。

  安二老爺讓隨身小廝守到門外,回過身一臉凝重地看著靈芝︰「你怎麼知道蜂毒之味?」

  就憑她能說出蜂毒兩個字來,安二老爺便不敢小瞧這個女娃。

  靈芝前世從未把自己能嗅到細微氣味的事告訴別人,因她自生來便如此,並不以此為意。

  直到在去樓鄯的途中,穿過沙漠絕境——滄海之時,她能憑風與水的味道辨別方向,震驚眾人,才明白自己這也算是天賦異稟。

  這一世,她已有了盤算,以自己這個特異之處,學制香和香,豈不是如魚得水。

  想到此,便和安二老爺坦誠道︰「八歲時候,我曾被蜜蜂蜇過,因此記得蜂毒的味道,而姨娘自縊的佛堂中,也有那種味道。」

  安二老爺更為驚異︰「我怎麼沒嗅到?」

  「父親可還記得靈芝七歲那年,程家伯伯拿了兩幅展子虔的《遊春圖》來讓父親鑒賞辨別真偽,靈芝一眼便指出真跡。」

  「難道不是猜的?」安二老爺盯著靈芝,心頭不知為何有些發毛︰「你七歲能懂畫?」

  靈芝搖搖頭,認真道︰「並不懂。

  女兒只是能嗅出畫上的氣息。

  當時,其中一幅畫,筆墨古舊,卷軸氣息久遠,且有長久存於匣櫝的空塵味道;另一幅墨跡氣味稍新鮮,有風吹日掃的氣息,還沾了些胭脂酒香。想來真跡是捨不得一直擺在外供人玩賞的。女兒是憑此判定畫之真偽。」

  安二老爺一雙眼瞪得比銅鈴還大,皇家的制香師中,也有不少嗅覺高人一籌的,但比起靈芝這種天生靈敏,又自不可同日而語,當下驚疑不定地看著靈芝︰「你竟然能聞出畫上的年歲味道!」

  這個平日裡似影子般的小女娃,竟有這份驚天的本事!

  安二老爺不敢相信,指了指自己,道︰「那你能聞出我身上有什麼味道?」

  靈芝張口便答︰「丁香與七里香味道最重,除此之外還混有龍腦、薄荷、佩蘭、菖蒲石、檀香。」

  安家以香藝著世,安家後代從學識字開始就學認識香料,而靈芝對香料的味道更是過鼻不忘,因此對這些味道,再熟悉不過。

  安二老爺此時已目瞪口呆,靈芝說出的,正是他香囊中「玉生香」的原料方子。

  靈芝繼續道︰「這幾種香歷久彌遠,想是父親香囊中早配制好,隨身攜帶的香。其香之上,有沉水之香,是沉香合中之後火燃的味道,該是父親房中所用香篆。

  另外還有白芷混合樟腦的氣息,味沉而新,應是衣物所用燻香。還有一絲淡淡浮於表纏皮膚的新鮮桂花香,想來該是月桂苑的味道。」

  月桂苑是尉氏的居所,此時金銀桂開得正繁,桂香馥郁,安二老爺晨間剛從那裡出來。

  還有幾絲玫瑰胭脂的味道,她沒說,因為這是尉姨娘身上的氣味。

  安二老爺已楞得似塊木頭,張著嘴呆看著靈芝,心頭一陣驚一陣喜!

  這可是制香的不世之材!

  那《天香譜》用材怪異奇詭,比如什麼採過野山蘭花蕊的蝶翅,露水泅過三次的中秋後玉簪花,啟明已落金烏未出之間抽芽的艾草。

  還有很多需要炮制的部分他都把不清火候,若有靈芝這鼻子,還怕什麼和香制不成?

  可靈芝根本不是安家的人,她是不能知道《天香譜》香方的!

  可是,安二的思緒已飛出去老遠,想著若能將《天香譜》的方子都配出,那自己,離名垂千古流芳百世都不遠矣!

  應氏說得對,這女娃是不同於常人,可這不是妖,是仙啊!

  靈芝看著安二老爺一張臉從驚愕變成傻笑,疑惑不已,試探著喊道︰「父親?」

  安二老爺這才回過神來,想起他們本來在討論的事情,清清嗓子,壓低嗓門道︰「好孩子,你說的有道理。爹看你是個聰明懂事的,不妨告訴你,剛才仵作驗過,在王氏脖子傷痕處,發現一個極小的針眼。可她又沒有中毒的徵兆!」

  「爹現在想起來,真是蜂毒,蜂毒能讓人窒息而死,又無其他中毒跡象。」他越說越覺得這事情不簡單。

  他確實是在靈芝告知之後,才想起來蜂毒。

  應氏說蜜蜂蜇不死人,他當然也知道,可是若是三百隻五百隻蜜蜂的毒呢?

  而安家自己的香坊中,正有這種濃縮提煉出來的蜂毒!

  靈芝得到父親肯定,又聽說了仵作的結論,心中稍微踏實,這麼一來,王氏就不會被當成自縊而冤死去了。

  不過她也同樣不解,蜜蜂的毒怎能讓王氏死去呢?

  「這蜂毒是不是炮制過的?」她不知道蜂毒是煉出來的,卻隱約覺得應該和炮制香料一樣,能將那最純最澈的香氣提出來。

  安二又被她的天分驚到,點點頭,斟酌著道︰「王姨娘確實是被害的,但這件事,暫時不能張揚出去。」

  這件事牽涉到香坊的蜂毒,蜂毒是怎麼來的,他必須徹查。為免打草驚蛇,他決定先按兵不動。

  「爹會去查,你先乖乖回去,記得不要告訴別人,知道嗎?」

  「我能幫忙!」靈芝急迫道,她不管這蜂毒背後會牽扯到什麼,她只想找出害死王氏的兇手!

  既然確定王氏是死於蜂毒,那就好辦了。

  「怎麼幫?」安二不解道︰「王氏是怎麼被刺死,又是被誰擺做自縊的模樣,你也能查嗎?」

  靈芝堅定道︰「不管對方是如何做到的,既然用了蜂毒,那接觸之人,身上必也沾了蜂毒之味,這人,我能把她找出來!」

  安二不由訕笑,果然還是小孩子,想得太簡單,拍拍靈芝肩道︰「傻孩子,別說那人有可能會沐浴更衣,就是淨淨手,那些微氣息也早散了,你以為還能聞出來嗎?」

  靈芝抬頭看著安二,點點頭︰「雖不能聞出蜂毒氣味,但能聞出心虛之味!」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16 11:34 PM

第九章 霜打菊落

  靈芝垂著頭,在念祖堂走了一圈,又默默回到松雪堂。

  祖母在歇午覺,安懷玉帶著廷雅也在西廂房休息。靈芝獨自坐在廊前,一陣秋風帶著涼意掃過,廊下候著的幾個丫環身上的氣息,都隨著風息來到鼻尖。

  她又在松雪堂前院後院轉了一圈,一個人走進佛堂去了。

  「三姑娘怕是傷心得魔怔了。」有幾個松雪堂的丫環湊一起竊竊私語道。

  「真可憐見的,眼都哭腫了。」

  「這王姨娘也是個可憐人,人走了,也就三姑娘為她哭一場。」

  正說得熱鬧,一個穿著撒花緙絲杏黃比甲的丫環進來道︰「二老爺說了,大伙兒先把手頭的活兒放一放,到佛堂去一趟。」

  眾婢一愣,其中一個和她相熟點的,攀著她青衣長袖問道︰「雲裳姐姐,可知是何事?」

  雲裳是安二老爺的通房大丫鬟,身量高挑,長眼秀眉,此時肅著一張鵝蛋臉道︰「按老爺的吩咐過去就知道了。」

  眾人心裡都不免有些忐忑,那攀著她袖子的也繼續問道︰「姐姐能不能先透個信兒,一會兒若老夫人問起來什麼事,我們也好回話。」

  餘下幾人紛紛附和。

  雲裳猶豫幾分,方壓低嗓門道︰「你們知道嗎?仵作查出來了,王姨娘是被人用蜂毒給害死的!那害人的人,一定就在老夫人院裡!」

  那幾個丫環唬地臉色都白了,一個喃喃道︰「不是要把我們都送官吧?」

  雲裳搖搖頭,神神秘秘道︰「不用,二老爺自有辦法。你們可知,他日日與香打交道,對香的味道最熟悉不過,那害人之人,沾了那蜂毒,卻不知蜂毒的香味最是纏綿,洗都洗不掉!只要讓二老爺近身聞聞,便能知道誰踫過了!」

  幾個丫環方鬆了一口氣。

  有人訝道︰「二老爺這般厲害!」

  「怪不得能任調香院院使!」

  有人拍拍胸口︰「反正不是我,隨便怎麼聞。」

  有人揣了心思,微微紅了臉︰「會,湊多近聞?」

  「呸!」這丫頭被另一人啐了一臉。

  「你個小浪蹄子,恨不得二老爺把頭湊到你身上是吧!」

  雲裳見她們越說越過分,忙道︰「好了好了,都正經些!妹妹們都是老夫人知心的人兒,我才把這事兒悄悄告訴你們的,可千萬別說出去。萬一被那害人的人知道,刻意用別的香蓋住味兒就不好辦了。我還得尋別人去,所有今日來過松雪堂的人都得來。你們先過去。」

  說完匆匆走了。

  雖說她叮囑過此事要保密,但安二老爺要靠聞香抓兇手的消息,還是轉眼間傳遍了整個安府。

  靈芝跪在觀音前,佛堂內已收拾過,一切都回復原狀。

  只那二層香爐最下頭的溫炭還閃著火星,燻著上頭一層的香灰,散發著清新的松香味。

  靈芝在觀音前磕了三個頭,希望菩薩能保佑姨娘,下輩子投好胎,嫁個好人過好日子。

  她緩緩起身,以她的身高,那案上的香爐正好湊在鼻前。

  果然,那香爐前的蜂毒香味最濃,她又湊近了些,細細嗅著。

  針眼。

  那蜂毒是由針扎送入姨娘體內的。

  姨娘又是怎麼會被針扎到咽喉的呢?

  等等,除了那松香和蜂毒香味,還有一小絲若有若無的燃蠟的味道,是怎麼回事?

  她伸手朝那香灰扒去,卻被燙得手往後一縮。

  這才想起來拿起旁邊一隻線香,往香灰中探去。

  上午進出過松雪堂的丫環婆子都來了,五人一組,進到佛堂中,由安二老爺帶著靈芝從她們身前身後走一圈。

  都出去之後,靈芝附在安二老爺耳邊,說出幾個字。

  安二老爺驚疑地看著她,靈芝點點頭︰「在父親派人散布要聞香識兇手的消息之前,我已將這些人的氣息記在心裡,而在她們進佛堂的時候,只有她身上的氣息變了,加了相當厚重的桂香,這不是心虛是什麼?」

  安二老爺一拍大腿,朝身旁小廝道︰「把菊芳帶進來,其他人散了。」

  菊芳在聽聞自己留下的那一刻,後背就冒出了絲絲涼氣,不過還是撐著一口氣,提起步子進到佛堂來,她故作鎮定看著安二老爺道︰「老爺,叫菊芳還有何吩咐?」

  安二老爺閒閒地在圈椅上坐下,翹起二郎腿,雙手十指交扣,下巴往觀音像前一努,道︰「敢當著觀音的面殺人,看不出來,膽兒夠肥啊。」

  菊芳雙手緊緊絞住帕子︰「老爺說什麼,菊芳不太明白。菊芳今兒陪姨娘過來,就一直在院外……」

  安二老爺打斷她的話︰「你選吧,是現在招,還是受刑之後再招。」

  菊芳再撐不住,「撲通」跪在地上,一面磕頭一面道︰「老爺,冤枉啊!奴婢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靈芝冷眼看著她,她怎麼都沒想到,會是菊芳!

  雖說她對她們娘兒倆也是不冷不熱的樣子,但好歹日日伺候照顧她們梳洗更衣,相處好幾年,感情也不是沒有。

  可她竟然要了姨娘性命!這是為何?

  靈芝冷冷道︰「菊芳姐姐,你說冤枉。早上出門的時候,你身上還只是香囊中的薄荷艾草香,午時在院中的時候,多了一層皂角的味道,而現在,你不僅換了一身衣裳,還全身都是濃濃桂花香。你以為這樣,就能遮住你身上的蜂毒味道了嗎?」

  菊芳聽著她的話,漸漸渾身開始打顫,待她問出最後一句,如遭雷擊,跌坐在地,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還有味道,這不可能!」

  安二老爺大喝一聲︰「菩薩都看著呢!老實交待吧,為何要殺王氏?誰是幫手?又是誰遣你來的?」

  菊芳眼珠子亂轉,忽想起什麼一般,仍勉力 聲道︰「冤枉啊老爺!冤枉啊!就算奴婢身上有什麼味道,也是搬動姨娘的時候沾上的,奴婢跟姨娘沒怨沒仇,為何要害她?姨娘一個人進佛堂的時候,奴婢就在院裡跟銀桂聊天,好半天看姨娘沒出來,才進去看看,結果,結果就發現姨娘吊死在房梁上!」

  「奴婢怎麼可能害姨娘呢?老爺,真的冤枉啊!」

  安二老爺微微皺眉,他也想不通,菊芳當時沒進佛堂,松雪堂的好幾個丫環都可以作證,那王氏到底是怎麼死的呢?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16 11:37 PM

第十章 抽絲剝繭

  菊芳還一個勁兒的哭喊冤枉,安二老爺的強脾氣上來了,一揮手︰「拉下去,用刑,看她招不招。」

  幾個小廝拖著菊芳出去了,安二老爺還在沉思。

  靈芝站起身,站到觀音像前。

  安二老爺抬眼看著她,問道︰「你做什麼呢?」

  靈芝看著香爐道︰「父親,姨娘進了佛堂,是不是就是站在這裡進香?」

  「當然,進佛堂不進香還做什麼?」

  「女兒在想,若是站在這裡,要被針扎進咽喉,那帶著蜂毒的針,倒像是從香爐裡自己飛出去的一般。」

  安二老爺心頭一震,站起身子,也來到觀音像前。

  沒錯!

  若是王氏站在這裡,二層香爐正好到她咽喉處!

  可針怎麼會自己飛出來?

  他盯著那香爐看著。

  靈芝接著道︰「剛剛女兒在香灰裡發現一點東西。」

  「什麼?」安二老爺越來越對靈芝感到驚異,這個十歲的女娃,很多事情想得比他都周到細緻。

  「一小撮殘蠟。」靈芝抬眼往安二老爺看去。

  安二老爺張大了嘴︰「蠟?」

  「正是。」

  「蠟在香灰中,炭氣燻香的時候,蠟會融化!」

  靈芝點點頭,這個父親看來還不是很笨。

  她看到蠟的時候,就已經猜到幾分。

  空無一人的佛堂,針眼,蜂毒,以及香灰中的小撮凝蠟。

  這些事物瞬間在她腦中串聯起來,環環相扣,結成一個早早擺好的圈套。

  王氏死於蜂毒,蜂毒來自細針,既沒有人,那細針便是自己飛向王氏咽喉。

  怎麼能自動飛出來?蠟就成了關鍵。

  她想到在前往樓鄯時,見過的邊境軍隊裡,能飛石射箭的弩機。若是有這樣類似的機關,用蠟將針固定,待蠟融化之後,針便能飛出來!

  但她不敢直接將想法告訴安二老爺,他會真把自己當作妖吧,一個十歲的深閨女娃,怎會知道弩機這種東西!

  她滿懷希望地看著安二老爺,盼著藉他之口,找到真相。

  安二老爺一撓頭,又看向靈芝道︰「蠟融化,和針有什麼關係?」

  靈芝無奈垂下頭,還是高估這個父親了,她嘆口氣︰「問菊芳吧。」

  菊芳又被拖了上來,十指血跡斑斑,衣裳也污爛不堪。

  「招了嗎?」安二老爺問。

  「嘴硬得很,只喊冤枉。」一個小廝答。

  安二老爺踹了癱倒在地的菊芳一腳︰「你不招,也沒關係,你以為我們就不知道你怎麼殺死姨娘的?你將針藏到香爐中,讓針自己飛出來!你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是麼?告訴你,香灰裡的蠟就是證據!」

  安二老爺雖然不知道蠟到底有什麼用,但既然不是應該出現在香灰裡的東西出現了,就必有妖異。

  菊芳果然慌亂地抬起眼,但仍斷斷續續堅持道︰「奴婢,不懂老爺,說什麼。」

  靈芝忍不住插嘴︰「姨娘在佛堂中的時候,你確實沒進來。那姨娘在進佛堂之前呢,你去了何處?便是在那時偷偷將毒針放入香灰中的吧?」

  菊芳腦子嗡的一聲,靈芝這話便像是親眼看見的一般。她確實是在那時候偷偷去佛堂的,還在院門口和端茶的竹青擦身而過。

  她覺得身子漸漸冷下來,可是不能招,不招的話,才能保住娘和妹妹的性命!

  正在這時,門口小廝道︰「二老爺,老夫人傳話問審得怎樣了。」

  安二老爺聞言皺皺眉,大手一揮︰「走,帶去母親那裡審,把人都給我叫來,看看在安家作亂是個什麼下場!」

  松雪堂寬闊的前院中,一溜木凳排開,劉嬤嬤扶著嚴氏坐在抬出來的湘竹貴妃榻上,兩邊依次坐著應氏、柳氏、尉氏,並其他幾個姨娘。

  安懷玉畢竟是蘇家的人,帶著廷雅避了嫌,在西廂房中未出面。

  後面站了兩大排丫環婆子,有膽小的,捂了眼,不敢看癱倒在地的菊芳。

  秋日暮陽似血,紅霞罩天,斜斜灑在院中雕琢蕃草紋的青石地磚上。

  讓人分不清上頭的紅,究竟是殘陽的影,還是菊芳的血。

  安二老爺拿了條皮鞭揮在手裡,已經抽了十幾下了,菊芳此刻就如啞巴了一般,連冤都不喊,只偶爾抽搐一下,任憑血肉在皮鞭下亂綻。

  嚴氏皺著眉︰「可別屈打成招,確定是她嗎?確定就打死給王氏賠命就行了,別折騰了。」

  應氏勸道︰「娘,您可別心軟,讓其他人都好好看看,這種賤婢,竟敢害到主子頭上,可不能讓她死得痛快!」

  柳氏也在一旁道︰「她區區一個奴婢,怎敢做這種大事,必是身後還有主使,就算,為了活命,也定會招的。」

  這一句,倒是提醒了安二老爺,大聲道︰「給你一次機會,只要你招出來是何人所使,便放你一條生路!」

  趴著的菊芳抬起頭來,透過披散地亂髮看著安二老爺,氣若游絲問道︰「真的?」

  安二老爺拍拍胸脯︰「君子一言九鼎!」

  菊芳似溺水的人看到浮木一般,捏緊了拳頭,顫巍巍伸出一個手指頭。

  眾人的視線都集中到那帶血痕的手指尖上,只見那手指不停顫抖著,忽停下來,指著一個方向。

  所有人都朝那個方向看去。

  尉氏!

  尉氏呆愣在地。

  安二老爺首先一鞭子向菊芳抽過去︰「胡鬧!」

  菊芳哽咽著,掙扎著朝尉氏的方向爬去︰「姨娘奶奶,救救我,姨娘奶奶,救救我啊!」

  所有人都看著尉氏。

  嚴氏狐疑,應氏有些驚詫有些掩不住的歡喜,其他人也都訝然萬分。

  尉氏只愕然抬起眼看著安二老爺,道︰「老爺,我。」

  安二老爺看了她一眼,點點頭,又一鞭子抽向菊芳︰「再亂指,將你手指頭一根根剁下來!」

  應氏看著安二老爺當眾維護尉氏,頗有些不爽︰「老爺不是審出來了嗎?怎的審出來又不相信了?」

  安二老爺也沒想到審出來這個結果,瞪了應氏一眼,向小廝道︰「拖下去,好好伺候著,一日不說實話,一日不讓她死!」

  一排小廝過來,拉了菊芳拖出去。

  嚴氏嘆口氣,指著院子道︰「洗洗地吧。」

  待丫環婆子紛紛散去,又看了看尉氏,這種戲子,誰也不知道安的什麼心,她皺著眉︰「尉氏,你可得罪過她?」

  尉氏忙站起來,坦然道︰「不曾。」

  「那她為何會指認你?」

  「娘!妾身也不知道,妾身根本不認識她。」

  安二老爺道︰「娘,肯定和敬娘沒關係,敬娘和王氏又沒仇。」

  嚴氏冷冷的聲音壓過來︰「可若是和我有仇呢?」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16 11:42 PM

第十一章 疑雲再生

  這話說得院中眾人都是一愣。

  嚴氏本沒把這當回事,王氏是自殺還是他殺,她不曾放在心上,既然已經抓到人,依她的性子,當下發落了就了結了。

  可萬萬沒想到,招出來個尉氏,讓她心中一顫。

  她當初為了阻撓安二老爺抬尉氏進門,是用了不少陰招,包括暗中買通一個當地屠戶,強搶尉氏準備生米煮成熟飯。

  可惜後來被尉氏那賤人識破,提前跑了!

  難道尉氏知道背後主使的人是自己?還是說她嫉恨自己冷落於她?

  「你方才說,菊芳是在王氏進佛堂之前,去放置毒針的吧。」

  這是靈芝的說法,安二老爺照搬了過來,他點點頭。

  嚴氏雖在病中,腦子卻還清醒。

  「菊芳怎知王氏要去上香,怕是她本來要害的人,是我!」

  嚴氏的語氣瞬間轉厲!

  安二老爺並應氏等人都撲通跪下來,黑鴉鴉跪了一院。

  「母親這是何話?怎會害您呢?」

  靈芝也跟著跪在地,心中卻也將這最後一環想通了。

  她本也不明白,菊芳害王氏做什麼,原來,她本來的目標是祖母嚴氏!

  只不過王氏突然提議去上香,點燃了香爐下的炭盆,將蠟融化,成了替死鬼。

  可憐的姨娘!

  嚴氏的眼神似冰一樣,早年間豐腴的臉已凹陷進去,乾癟的病容上添了幾分森寒,肅然的臉色掃過院內眾人,用似詛咒的怨毒聲調道︰「想我死是嗎?瞧著吧,想我死的人,都會比我先死。」

  她說完,便顫巍巍站起身,讓劉嬤嬤扶進屋裡去了。

  廷雅陪著靈芝回到晚庭,一日之隔,菊芳與王氏都不在了。

  靈芝看著熟悉又陌生的庭院,想起早上與王氏重逢時的欣喜,幾息功夫,卻又再度天人永隔,眼眶又忍不住發酸。

  早知道,就一直賴在她懷裡,說什麼也不起來。

  這便是命運嗎?

  雖然重來,她還是失去了她想要守護的人。

  廷雅輕輕拉著她的手︰「我和娘說了,晚上就在這兒陪你。」

  出了這樣的事,安懷玉放心不下母親,便帶著廷信廷雅留宿在安府。

  靈芝卻搖搖頭︰「我沒事,我想去陪著姨娘。雅姐姐。」

  廷雅看著她︰「嗯?」

  「是不是我做什麼事,你都會支持我?」

  廷雅有些詫異︰「當然。不過,你想做什麼事情?」

  靈芝微微一笑,她比什麼時候都活得明白。

  離開這裡!早就該這麼想了!

  前一世,她不知道,這天地間,原來可以如此廣大,如此自由!

  上天憐惜,讓她回到小時,從現在開始準備,還來得及。

  離開這裡,離開這個金玉牢籠,去西疆大漠、雪山草原,踏滄海明月,追碧野千里,還要去尋找那個,前世從刀山血海中救出自己的人。

  她不要再被圈禁一世!絕不要!

  但是在那之前,她必須完成兩件事,一是找出自己的身世,二是找到能靠自己活下去的辦法。

  她看著廷雅︰「我想,活得更好一點。」

  「靈芝!」廷雅心疼地抱住她,喃喃念著︰「會的,一定會更好的!」

  這一日,像一世那麼漫長。

  靈芝穿上素服,紮起白絹,跪在王氏靈前的時候,心內安寧。

  屋內念經的和尚偷懶閉了口,燒紙錢的兩個小丫鬟不知躲到了何處,小令倚靠在牆角打起了盹。

  四下寂然,初涼的晚風嘯嘯而過,素白喪幡翻飛如練,雪色燈籠搖曳著燭影,讓周遭的明暗都隨之晃動起來,只有香灰盆上的浮屑,不知疲累地在空中打著圈兒,似九天幽冥之下採魂吸魄的墨蝶。

  銀漢迢迢,星河漫漫,夜色中的人間,如虛似幻。

  一人獨對一夜,一心靜面一世。

  有腳步聲從身後傳來,靈芝嗅到了一絲墨香。

  「靈妹妹,去睡會兒吧。」蘇廷信道。

  這是他第三次來看自己了。

  靈芝依然搖搖頭︰「信哥哥回去吧,我沒事。」

  蘇廷信執著地在她身旁跪下︰「你不走,我也不走。」

  靈芝冰涼的心中湧起些微暖意,這個人,不管前世還是這一世,都這麼真心地護著自己。

  她誠懇道︰「信哥哥,你若真想幫靈芝,能不能幫我打聽一件事。」

  蘇廷信一愣︰「什麼事,你盡管說。」

  「安家的婢婦中,有哪些是在安家待了十年以上的。」

  王氏的死已經明了︰無辜替死。

  現在,她最想知道的,是自己的身世。

  那日應氏說到宮中賀禮,是什麼意思?安家既然不喜歡自己,又為何要當成嫡女寫入族譜養著?

  蘇廷信不太懂,茫然看了靈芝一眼,見她眼神殷切,不由自主先答應下來︰「好,我想辦法打聽。」

  「不要讓姑姑知道。」靈芝又補充一句。

  蘇廷信覺得自己和靈芝之間多了某種奇妙的聯系,那種感覺讓他打消了追問緣由的念頭,只要她想,他就會去做,遂點點頭︰「放心。」

  三日很快過去,寅時三刻,王氏的靈柩便已從安府西北的小角門抬了出去。

  靈芝不能再跟去扶靈,送走姨娘最後一程,帶著小令回到晚庭。

  廷雅早命秋歌端著熱菜熱粥在屋裡候著,見她小臉又瘦了一圈,下頜尖尖如纖,心疼地拉她到桌前坐下,以命令的語氣道︰「快都吃了,這是加了老山參的五珍藥膳煲,這是八寶素粥。」

  靈芝也不客氣,雖沒什麼胃口,但要吃飽了才有力氣,遂乖乖拿起小巧精致的蓮柄銀勺。

  見她吃得差不多了,廷雅方道︰「菊芳死了。」

  靈芝一愣,探詢地看過去。

  「喝了鶴頂紅,死在關她的柴房裡。」

  「哪兒來的鶴頂紅?」靈芝不解道。

  廷雅搖搖頭。

  王氏的事既已了,安家其他的事情,靈芝便事不關己了。

  前一世,王氏的死,只怕也沒那麼簡單,但那時候那件事就這麼悄無聲息下去,菊芳後來也離開了晚庭。

  日日被困於晚庭中的靈芝,根本不知道安家在發生些什麼事,只知道她被送出和親之時,安家已陷入麻煩之中。

  這次的事情實在蹊蹺,靈芝有種感覺,王氏的死,只是剛剛開頭而已。

  用過早膳,還未到卯時,廷雅催著她補了一覺,方帶著去給祖母請安。

  嚴氏依舊那副淡淡的樣子,讓靈芝暫還在晚庭住著,除了小令,再指派了一個婆子一個小丫鬟去晚庭。

  也沒提打理院子歸置屋子,便不耐煩地讓靈芝退下了。

  廷雅又陪著靈芝待了半日,午後隨著安懷玉回了蘇府。

  靈芝獨自躺在王氏房中寬大的梨木架子床上,冰涼的白瓷孩兒枕和繡著百鳥鬧春的錦衾薄被,還留有王氏的餘香,她閉上眼,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驚醒。

  隔扇半開,燭盞半明,窗外是沉如深水的夜。

  那夜息中,竟傳來隱約可聞的咿咿呀呀聲。

  聽仔細了,是徽州時下最流行的黃梅調,句句殘詞如敲金擊玉,在寂靜的夜中分外清晰︰

  ……

  舊時多喜慶,今日多悲傷?

  命運作弄人,沉沉夜未央。

  腰若流紈素,著上繡裙裝。

  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

  口如含朱丹,耳垂明月。

  ……

  一詠三嘆,如戚戚碎簫之聲,在夜色中如泣如訴,聽得人身冷心寒。

  忽又安靜下來,那聲音消沒得和乍起時一般突然。

  靈芝豁然坐起身︰「小令!」

  小令就歇在外間簡榻上,也驚醒過來,忙應道︰「姑娘!」

  靈芝下了地︰「是月桂苑,走,去看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16 11:46 PM

第十二章 多事之秋

  月桂苑就在晚庭南面,穿過一段長長的抄手游廊,再過一扇飛檐彩繪的月洞門,便到了月桂苑的大門口。

  大門洞開,內中火把燈籠明明一片,讓內院亮如白晝,縴毫畢現。

  桂香撲面而來,濃了夜,馥郁醉人。

  成群的丫環婆子侯在院中,竊竊私語,面色凝重。

  還有好幾個婢婦僕從匆匆從靈芝身邊跑過,對她視而不見。

  靈芝還想往前走,一個護衛模樣的隨從攔住她︰「三姑娘,二老爺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內,還請三姑娘回去休息。」

  「出什麼事了?」靈芝問道。

  那隨從猶豫一下,方答道︰「尉姨娘投井了。」

  剛說完,一個婆子帶著個挎藥箱的郎中擠過來︰「快讓讓,大夫來了。」

  靈芝向小令使了個眼色,小令點點頭,便向院內扎堆的丫環群中擠過去。

  原來自菊芳死之後,內院便開始了一波清查,後來竟查到尉氏院中的一個小丫鬟,買過鶴頂紅。

  那小丫鬟受刑之後,招認了買通廚娘,將鶴頂紅混到茶中,毒死了菊芳。

  又招出是攸哥兒的奶嬤嬤派她去買的鶴頂紅。

  昨日下午,嚴氏派人搜查月桂苑,竟在尉氏的狀奩匣子底下,找到了菊芳家人的身契!

  嚴氏大怒,打死了攸哥兒奶嬤嬤,要將尉氏抓起來拷問,安二老爺左右為難。

  最後安大老爺親自出面,才暫熄了嚴氏的怒火。

  哪知尉氏剛烈如此,竟不惜一死以證清白。

  「人怎麼樣了?」回到晚庭的靈芝,聽小令說了打聽出來的事之後,問道。

  小令搖搖頭︰「沒了。」

  靈芝長嘆一口氣,她不記得前世尉氏是時候死的,怎麼死的,反正攸哥兒後來是養在了應氏屋裡。

  又一個可憐的孩子。

  秋漸漸深了,晚庭院內的蒿草已變衰黃,成群的螞蚱蟋蟀歡快地在其間鳴奏跳躍,和安府的人們一樣,快活著自己的快活。早忘了那兩個消失的姨娘,也忘了角落裡這個無人看顧的三姑娘。

  靈芝卻並不孤單。

  受了刺激的安二老爺,選擇日日盤桓在書房與香坊,療治情傷。這期間,還特意叫靈芝去過兩次書房,讓她去嗅品幾種新出的和香,見靈芝頗有天分,又拿了幾本香理香方的書冊,給她看閱。

  此正中靈芝下懷,自是日夜不分,如饑似渴地勤讀起來。

  轉眼到了十月。

  這日靈芝正窩在窗前大炕上細讀著《百家香源》,院門外傳來一陣嘰嘰喳喳的笑鬧聲,緊接著,環佩叮當並著翹頭履沙沙踏地的聲音,一疊兒撲進院來。

  「靈芝!」一個黃鶯般清脆歡快的聲音響起。

  靈芝鞋都來不及穿,踩著裹腿長襪就衝出門來︰「雲霜!」

  應氏從來不曾讓靈芝到前院見客,因此,要見靈芝的人,都得自己到晚庭來。

  兩個許久不見的老友緊緊抱在一起,又抬起頭相互打量著。

  程雲霜以前還跟男孩子差不多,如今女大十八變,也出落成個美人兒。

  身形玲瓏,小圓臉,尖下巴,深眼皮,眉毛帶些英氣,又粗又黑攏在鬢邊,更襯得膚如象牙,一張粉嘟嘟櫻桃小嘴,講起話來爆豆子一般,劈哩啪啦利索乾淨。

  和蘇廷雅的秀美不同,顯得嬌俏可人。

  程雲霜一進這院子便知道靈芝過的什麼樣的日子了,也不由簌簌落下淚來。

  廷雅在一旁打趣著︰「剛剛還有人說,見了面絕對不會抹眼淚的。」

  靈芝也笑了,拿起帕子替雲霜沾眼角,雲霜自己接過抹了兩下,憤憤道︰「伯母越來越過分了!」

  她一面說,一面拖著靈芝的手,反客為主進了屋,四下打量著毫不客氣道︰「破床、破櫃子、連個花瓶都沒有!你看你看,都下霜好幾日了,地籠也不燒,炭盆子也不供!靈芝,你嫁給我哥吧,明兒個就搬我家去。」

  靈芝一想到程逸風那總是郁郁沉沉地一張臉,慌忙搖頭。

  廷雅急了︰「不行,我哥怎麼辦?」

  靈芝作勢要揪她倆的嘴︰「你們兩個,可還是閨閣大小姐呢,被人聽到光天化日說嫁這個嫁那個這種話,自己還嫁不嫁?」

  兩人異口同聲道︰「你不也說嗎?」

  三人又同時大笑起來。

  小令給眾人上了茶,帶著小丫鬟扣兒到檐廊下燒爐子去了。

  雲霜喝了一口茶,撩起袖子一拍桌子,就開始絮絮說起自個兒這兩年的經歷。

  講到當今皇上入京,程老爺帶頭寫了絕筆書,帶著一眾護軍直入京城。

  臨走時,還留了厚厚白綾並好幾大瓶見血封喉的毒藥,命程家女眷,若事不成,當自戕,不可留人辱程家血脈。

  聽得廷雅和靈芝入了迷,從龍之功,當真是走攀天索,若不能登天,便是跌淵。

  只見雲霜口沫橫飛,手舞足蹈,頭上插的花鈿絲帶跟著亂顫,直喝了三杯茶,方才講個盡興。

  又正了臉色,看著靈芝道︰「該說你啦,你就願意這麼熬下去嗎?」

  靈芝歪著頭看著她,神秘一笑︰「當然不。」

  「那你有什麼打算?」雲霜講累了,將下巴擱到炕上烏木案幾上,撐著頭道︰「和你娘打擂台?」

  靈芝定定看著她︰「我要自己掙銀子。」

  雲霜撇過頭,和廷雅面面相覷。

  「掙銀子?」二人同時道。

  靈芝點點頭︰「反正沒人管我,挺好,我就自己管自己。這些下人都是銀錢開路,只要有銀子,不怕她們不給熱湯熱茶。再說,還有你們幫忙,那時候,我便能自己在外置衣被,打頭面、置田莊、買宅子。」

  她越想越興奮,握著拳頭總結道︰「所以,我只缺銀子。」

  聽的兩人卻覺得這也太過異想天開。

  廷雅悶悶道︰「可你要怎麼掙銀子?那都是外頭的事兒。我那裡還有些私房,先給你用著。」

  雲霜也點頭︰「是,只要有銀子就行的話,我的也都給你。」

  靈芝堅定搖搖頭︰「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你們與其給我銀子,不然想辦法幫我掙銀子,才是長久之計。」

  雲霜噘著嘴︰「話雖如此,可要怎麼掙呢?」

  靈芝豎起兩個手指頭︰「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我想辦法讓父親教我和香,我自個兒找鋪子賣;第二個是,匯豐錢莊。你們聽說過嗎?」

  二人對看一眼,都點點頭,廷雅道︰「當然聽說過,這是京城最大的錢莊鋪子了。」

  雲霜補充道︰「何止京城,整個大周朝的錢莊加起來,怕都沒匯豐厲害。聽我爹說,當今朝官,至少有八成和匯豐有銀錢賬。」

  「是了!」靈芝興沖沖道︰「聽說匯豐有一種生錢的法子,你們可知道?」

  二人均不解地搖搖頭。

  這也是上一世靈芝後來無意中聽應氏說過,說早知在匯豐多存銀子,多生銀子。她不太懂生銀子是怎麼個生法,倒是把這句話給記住了。

  雲霜廷雅二人畢竟都是閨閣女子,與外頭銀錢沒打過交道,不知道想來也是正常。

  雲霜又興奮起來︰「那咱們一塊兒上街,上匯豐去問問唄!可是,你能出門嗎?」

  靈芝狡猾一笑︰「現在不能,不過很快就可以了。」

  廷雅又想起一事,道︰「對了,我哥說有幾個人,讓你留意。」

  靈芝想起托他的事,定定神聽著。

  「針線坊的余嬤嬤,二老爺身邊的秦護衛,膳廚房的柳嬤嬤,老夫人身邊的劉嬤嬤,你娘身邊的黃嬤嬤。這都是什麼人?為何要你留意?」

  靈芝暫時還不打算告訴她們自己的身世之秘,只追問道︰「就這五個嗎?」

  廷雅道︰「哥哥只說了這五個。他們怎麼了?」

  靈芝鄭重道︰「他們都是安府的老人,我想打聽一些以前的事。」

  廷雅雲霜只當是安府家事,也沒在意。

  三人約定了出門的日子,又閑聊一陣,方散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16 11:50 PM

第十三章 毓蘭靈秀

  靈芝將那五人在心頭捋過一遍,父親母親以及祖母身邊的人,無法下手,那就只剩下一個余嬤嬤和一個劉嬤嬤。

  她叫來小令,吩咐她悄悄去打聽打聽,看與哪位嬤嬤能說得上話。

  小令是個乖巧性子,在安府中一沒地位二沒關係,這樣的人反而受最下頭丫環婆子們歡迎,因為好不容易逮著個比自己還好欺負的,偶爾還能憐憫憐憫她,享受一下施舍的快意。

  因此小令在府中也有許多個乾姐姐乾嬸嬸乾娘。

  很快小令就帶回來消息,她的乾姐姐小鵲的小姐妹的乾娘,是針線坊余嬤嬤手下的婆子,聽說余嬤嬤好吃酒,吃了酒就喜歡講話。

  靈芝翻出王氏的妝奩匣子,裡頭是她所有的財產,也是王氏留下來的,八個銀錁子,加一把碎銀子。還有前幾日姑姑給的那雙鐲子。

  王氏的頭面首飾,她都收到棺中讓王氏帶走了。

  靈芝掏出那把碎銀子,遞到小令手中︰「去廚房端幾個趁酒的菜,再盛一壺徽州甲酒。」

  既然是徽州府的老人,應當愛喝老酒。

  又小心翼翼從裡間拿出一個六角纏枝葡萄銅盒,打開盒蓋,蛋青色的粉末細細密密,鋪滿盒底。

  待小令辦好,已是掌燈時分,靈芝帶著小令,拎著食盒,往安府西北角上的針線坊而去。

  晚庭在安府的中路偏南,要去西北角,要麼穿過北面的一片楓樹林,要麼就要穿過西路的園子。

  小令以為她們要從楓樹林過去,結果姑娘竟然選擇走西路的園子,那兒臨著的可是,蕙若閣。

  那是大姑娘毓芝住的院子,而現在又是晚膳的時間……

  果然,剛沿著蕙若閣外的鵝卵石小路走幾步,一轉彎,一叢石竹邊,迎面便出現一隊人影,領頭兩個拎著青花風燈的丫環,中間簇擁著一位如眾星捧月的少女,往她們緩緩行來。

  這便是安家的嫡長女,靈芝的大姐,十四歲的毓芝了。

  只見她杏仁目銀盤臉,眉峰略凸,翹鼻闊嘴,長相甚為明艷,圓鼓鼓的臉頰,比王氏少了幾分兇色,卻添了幾分嬌橫。

  頭梳寶髻,簪著粉寶石櫻花盤成花枝模樣的白玉釵,花枝纏住髮髻,婉妍秀麗,髻間嵌著幾顆珍珠,耳上各一顆同色的明月珠耳,粒粒滾圓,熠熠發亮。

  上著寶藍掐金纏枝牡丹交領短襦,下繫一條金線刺繡花鳥紋拼綴的鳳尾裙,在風燈映照中,粼粼生光,炫彩奪目。

  她也同時看見了靈芝二人,先是微怔,隨即眼楮一亮。

  故意大聲道︰「這是哪裡來的丫環,這麼不懂規矩,看見主家來了,還不給讓道?」

  靈芝前世對這個長姐,又嫉又怕,嫉她備受安家眾人寵愛,怕她時時以羞辱嘲諷自己為樂。

  可長幼尊卑有序,她又無人相護,只得默默避讓。

  而這一世,再見到她這般囂張的模樣,她只覺好笑和鄙夷。

  她再不是自己的長姐,無需尊她,更無需怕她嫉她。

  何苦上一世的毓芝,並不快樂,嫁給了她並不喜歡的武定侯府二房的應二爺。

  武定侯府,那是五代同堂的大院世家,這樣嬌蠻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氣,如何能討得了好?

  據說受了不少髒氣,連著落胎兩次,傷了身不說,還被婆婆嫌沒有養兒之福,給應二抬了一房又一房的妾。

  靈芝只在和親離京之前,見過她一次,剛剛二十的毓芝,已像是一個久病的怨婦,圓鼓鼓的蘋果臉早凹陷下去,神采飛揚的眼楮也變得呆板渾濁,看著金玉滿身的靈芝,卻還不忘挖苦詛咒,附在她耳邊譏笑著說︰「聽說那西疆可是會父子兄弟共妻的蠻荒之地。」

  靈芝一直想不通,對毓芝來說,自己好歹是她的親妹妹。自己過得淒慘,於她也沒什麼好處,何苦這般厭棄自己。

  後來才明白,應氏的言傳身教,對毓芝的影響是多麼的大,以至於那時的毓芝,已經活脫脫一個新的小應氏。

  毓芝也呆了呆,她以為自己說了那話,靈芝便會乖乖避讓到一旁,沒想到這個妹妹靜靜站在那裡,寸步不讓地看著自己。

  許久不見,她已出落成婷婷少女的模樣。

  雖只著月白暗錦紋半舊褙子,素色襦裙,頭上烏溜溜兩個髫,一朵珠花也無,卻身姿挺拔,在銀月下清秀如風竹,妍麗似初荷。

  尤其那雙流波盈盈如黑寶石的雙瞳,亮比星子,閃著她捉摸不清的意味,沒有慌張,沒有恐懼,反而有一絲,憐憫?

  這眼神激怒了毓芝。

  她是安家嫡長女,人人都讚她長相貌美,又出身富貴,再無可挑剔之處,無論走到哪裡,都是有求必應,處處得意。她也自覺備受上天寵愛,可是,又來了個妹妹靈芝。

  雖然靈芝不受母親待見,可見到她們的人,那眼神中,分明給出了評語,原來妹妹更美麗!

  尤其是那件事,那個人竟忽略主動獻好的自己,卻對當年僅八歲的靈芝另眼相看!讓她想起來就恨得牙癢癢。

  這樣的災星,就不應該生在安家!

  毓芝又大喝一聲︰「還不退開?」

  她身畔的大丫鬟名望桃的,故意大聲道︰「大姑娘,這不是丫環,是三姑娘呢!」

  毓芝暗喜,故作驚訝往前邁了兩步,來到靈芝跟前,一邊打量一邊道︰「是三妹呀?許久不見,怎的看起來跟丫環似的?就不能穿件好點的衣裳麼?要讓別人看見你這模樣,豈不是給咱們安府丟臉?」

  靈芝微微一笑,端莊鎮定回道︰「是,大姐說的沒錯。將安府嫡出的姑娘養成丫環模樣,這件事傳出去,確實丟臉。」

  毓芝哪還聽不出她話中的意思。

  她說的是她丟臉,靈芝藉她的話,罵的卻是養她的母親丟臉!

  可她卻無法反駁,像丫環是她自己說的,這模樣丟臉,也是她自己說的。

  一時氣不過,噎在原地,瞪著大眼看著靈芝,這個三妹,今天是吃了豹子膽麼,連個婆子都能欺負的人,竟然敢跟自己嗆聲!

  一把柔柔的聲音這時傳來︰「毓芝姐姐,靈芝妹妹也怪可憐的,不如回頭你與二伯母說說,看她身上穿的,還是秋日的薄衫呢。」

  一面說,一面也走過來,笑著望向靈芝。

  是安三爺家的姑娘,安秀芝。

  她身著蛋青色柿蒂紋妝花褙子,秋湘色月華水紋裙,比之毓芝的華貴,顯得低調很多,故而靈芝方才竟沒在一眾丫環裡認出她來。

  因安三爺那支,早在上一輩時就已分家分了出去,是以秀芝的排行,未與毓芝等人排在一起,只互相稱姐姐妹妹。

  靈芝也笑著回道︰「多謝秀芝姐姐。」

  她面上客氣,心頭暗笑,這秀芝表面嬌怯乖巧,特別來京之後,似毓芝的影子般,跟隨左右。卻暗地裡不知多少次挑撥自己與毓芝關係,明著暗著讓自己去害毓芝。

  就比如這句話,表面看起來是做中調和,實則更句句指出,自己是多受應氏苛待。

  毓芝倒是越聽別人說靈芝淒慘,她越高興,聞言心情稍好了一點,揚著頭道︰「娘那麼忙,我怎麼能拿這些小事煩她。要怪就怪某些人自己命帶災星,專生禍害。對了,三妹妹不在晚庭好好住著,大晚上是要去哪裡?」

  她看靈芝拎著食盒,往這條路走,很是奇怪。

  靈芝好整以暇道︰「正如秀芝姐姐所見,靈芝還沒冬衣,只好自己上針線坊催催去。」

  毓芝笑得幾乎絕倒,把著秀芝胳膊,好不容易收住了笑,喘著氣,覷著靈芝道︰「是該去催催,不過三妹也別急,實在不行,我屋裡幾個大丫鬟往年的冬衣都還在,借你拿去穿穿。」

  靈芝面對她的譏嘲,並不退讓,反而針鋒相對︰「大姐最好在母親父親跟前都這麼提提,讓大夥兒都知道,安家的姑娘只能穿丫環舊衣過冬。」

  毓芝果然又怒了︰「少拿父親嚇我,不要以為父親叫你去了書房幾次,就要抬舉你了!」

  說完又回頭對丫環道︰「去跟望月門的婆子說,今兒個蕙若閣遭了賊,要盤查,先把門鎖給落了,誰也不能放過去。」

  望月門正是從蕙若閣通往後院的大門。

  然後再斜睨著靈芝,一挑眉道︰「真不好意思,蕙若閣要搜賊,三妹妹要去針線坊,還是從北邊繞過去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16 11:54 PM

第十四章 舊情老酒

  靈芝見她故意刁難,不怒反喜,淡淡道︰「怎的這麼巧,我一來,大姐就要搜賊。也是,大姐是丟了不少東西,第一樁怕就要好好找一找,魚戲蓮葉香囊之類。」

  「你住嘴!」毓芝忙喝道。

  她們二人都明白靈芝什麼意思,魚戲蓮葉香囊,是當年毓芝暗送給那人的信物!

  兩年前,程家還在徽州府時,一日到安家作客玩耍,隨同而來的,還有一位貴人,當時的河間王二子,宋琰。

  現在回想起來,程家在那時就與河間王關係十分密切了。

  彼時毓芝剛十二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猛的見著這人,眉眼凌厲,峻意軒昂,在一眾少年中風流出挑,便暗暗上了心。

  也不知宋琰對她說了什麼,讓她滿心小鹿亂撞,巴巴地跑去見他,特意贈送了自己親手繡出的魚戲蓮葉香囊,為免被人看見,還帶上當時年僅八歲的靈芝。

  尚懵懂的靈芝不知道他們二人是否約定了什麼,香囊宋琰倒是收下了。

  那日回來之後,毓芝和應氏問起與應家的口頭婚約,應氏奇怪,刨根究底地問下去,毓芝便明說,要等宋琰提親。

  把個應氏氣得七竅生煙,差點吐血!要不是柳姨娘相勸,她當時就要把毓芝鎖到祠堂去。

  她深知長女任性,卻不知任性到如此地步!

  男女私相授受不說,還有婚約在前!

  這些也都撇開不論,那時的河間王,只是一個被棄於封地的落魄王爺,據說最艱難時,王妃還要親自下地播種栽苗。

  應氏怎麼可能放著武定侯府不讓毓芝嫁,反而選一個落魄王爺的兒子,還不是嫡長子!

  而最後,不知怎的,應氏又想起了靈芝這個出氣筒,憎怪靈芝拉著毓芝去見宋琰,罰她跪了三日祠堂,抄女誡二百遍,足足抄了一個月。

  沒想到,當年應氏根本看不上的河間王,轉眼間成了天下至尊之君,他的二子宋琰,也成了尊貴無匹的平遠王。

  應氏不知作何想,自是將這段事封於塵中不再提。而對毓芝來說,更是一段心病。

  後來她曾問過程雲霜,宋琰有沒有說過關於安府的事情,雲霜是這麼答她的︰「有啊,他經常說,安家三姑娘很不錯。」

  三姑娘很不錯!

  毓芝又恨又氣,怪道他收了香囊,後來卻遲遲不見提親,原來自己那日不該帶靈芝,讓他生了別的心思!

  此刻靈芝提起這話,便如揭了她的傷疤,冷冷看著靈芝,聲音幾乎顫抖︰「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如果大姐要搜賊,那我就不妨告訴父親,你丟了這個香囊。」

  「你威脅我?」毓芝惡狠狠往前跨一步,幾乎抵著靈芝鼻尖,這個妹妹長個兒了,已經快和她一般高。

  可她的脾氣似乎比她的個頭長得更快!

  自己不過是要戲耍戲耍她,她卻明晃晃一把刀子砍過來!

  靈芝怡然不懼,這事鬧大了誰沒好處,一目了然,她把著毓芝的死穴,還怕她作甚?

  淡淡一笑︰「大姐要搜賊,妹妹自然要幫忙。」

  毓芝捏緊了拳頭,看著眼前笑意盈盈的珠玉小臉,恨不得一把撓破!

  但她卻也真怕靈芝將這件事情宣揚出去,且別說父親的責罰,若被外人知道,那自己一輩子就完了!

  別提什麼武定侯府,怕是嫁出去都難!

  只覺心口憋悶,又不得不硬生生吞下這口惡氣,低聲道︰「我們走著瞧!」

  說完也不喊秀芝,甩著袖子往前衝去。

  「大姑娘!」一行人呼啦啦跟上,轉眼燈籠搖曳的光影消失在黑暗中,只剩下小令手中的風燈,晃晃悠悠。

  靈芝又才抬腳,繼續往北而去。

  卻不見小令跟上,一回頭,小令正微張著嘴,一臉被雷劈了的模樣,楞在原地。

  「怎麼了?」靈芝笑著問。

  小令聞聲,忙往前跟上,收不住驚愕之色,嘆道︰「姑娘好厲害!大姑娘竟會怕你!」

  靈芝也嘆了口氣,小令見慣了前一世的她,那懦弱卑怯的自己,自然不習慣敢頂敢撞的自己。

  果然,小令又納悶道︰「姑娘今兒怎麼,像是故意要氣著大姑娘似的。」

  三姑娘平日裡見著大姑娘,唯恐避之不及,今日怎麼還主動挑這條路,還故意頂撞,似湊上去惹她一般。

  靈芝微抬起頭,看著夜空將滿的一輪秋月,月華如洗,襯得園中山石草木影影憧憧,越發幽深。

  她不想再隱忍。激怒毓芝,讓她鬧到母親跟前去,她才好進行下一步計劃,讓她們一點一點看清楚,她再不是那個任她們捏在手中把玩的安靈芝!

  她的目光迷蒙起來,似穿透到另一個世界,喃喃念道︰「我聽人說過這樣一句話︰對付對手,不過兩種方式,一種是置若罔聞,讓她拳打空氣;一種是讓她怕你,她兇你更兇,她強你更強,她奸你更奸,針尖對麥芒,奉陪到底。」

  小令不太懂,她日日跟著姑娘,出入內宅,在哪裡聽到過這樣離經叛道的話?

  靈芝確實聽到過,那是上一世,當時她已住進皇宮西苑,準備隨使團出京,那晚使團突然遭遇刺客,她在亂中暈了過去。

  醒來之時,已身在玉鸞殿碧紗帳中,聽得落地罩外有女子這般說道。

  不知她是何人,在與何人對話,語聲嚦嚦,語氣明快,格外灑脫,鏗鏘有力。

  她還說了一句,靈芝沒說出來,她說︰所以,除非你能將敵人斃命,否則不要舉起你的劍。

  那幾句話,給靈芝的印象格外深刻,卻沒想到,自己會有用上的時候。

  現在的她,誰也不怕,要來便來,奉陪到底。

  小令還在琢磨,或許是雲霜姑娘說的?想著大姑娘的怒氣,又不免憂心忡忡道︰「姑娘,大姑娘怕是要去太太跟前告狀了。」

  靈芝倒是一臉平靜︰「我就怕她不去。」

  小令也不問為何不怕,姑娘做事,自然有她的道理,便點點頭︰「那就好。」

  乖乖地領著往針線坊去。

  針線坊是一個小小的兩進院落,倒座房是值班房,前院東西廂房做了倉庫,正面三間廳房連著耳房,做了針線間。

  後院六間房,住著幾個婆子。

  靈芝與小令從管事錢嬤嬤的房間出來,假裝告辭,待她關了門,一轉身,隨引路的婆子進了余嬤嬤的房間。

  那引路的婆子退了下去,小令守在門口,樹影婆娑,擋住了糊窗高麗紙透出來的朦朧燈光,後院東廂內,只餘靈芝和余嬤嬤。

  余嬤嬤穿著海藍粗布褙子,纏著絳色刺繡眉勒,臉上皺紋叢生,一雙眼卻還清亮,對靈芝見過禮後道︰「三姑娘要問冬衣的事兒,該找管事錢嬤嬤才是,找我這個半殘的婆子做什麼?」

  靈芝這才看見她走路有些奇怪,左腿行動不便,全靠右腿出力,一瘸一拐地退回方桌旁長凳前坐下。

  靈芝不答話,打開食盒,端出一碟酥香魚塊,一碟辣子田螺,一碟炸五色團子,一碟涼拌三絲。

  再拿出兩盞小小的彩漆繪月桂羽杯,打開酒壺蓋,將琥珀色的甲酒斟滿杯中,一股濃濃的米香味兒撲鼻而來,蜜香清雅,餘香悠長。

  余嬤嬤兩眼一亮,讚道︰「好酒!」

  靈芝端起一盞酒杯,置到余嬤嬤跟前︰「嬤嬤請。」

  余嬤嬤抬起頭,意味深長看她一眼︰「老奴不敢受這一請,三姑娘屈尊前來,該不是想請老婆子品酒的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17 10:33 PM

第十五章 如煙往事

  靈芝並不直接回答,閑閑道︰「嬤嬤在安府多少年了?」

  「回三姑娘,有二十三年了。」她並沒有因為靈芝年紀小,就輕慢了規矩,依舊畢恭畢敬。

  「那嬤嬤,是看著我出生的老人了。」靈芝定定看向她。

  余嬤嬤心中咯噔一響,一雙眼瞇起來,似是回避靈芝眼神,又似是在回味往事︰「老婆子常年在外院幹著粗活,可惜沒那個福分。」

  靈芝將酒杯端到嘴邊,徑直問道︰「嬤嬤可願陪我喝上一杯。」

  余嬤嬤慌得要跪地︰「姑娘可折煞老奴了!」

  靈芝扶住她,兩人僵在半空。

  「我不會為難嬤嬤,嬤嬤有不願意說的,盡管不說便是。」

  余嬤嬤左右為難,心中對三姑娘的來意已猜得了七八分。

  不過她心中並無不安,對於這位安府嫡女的身份,她是真不知曉,只隱約聽說這三姑娘來得詭異。

  不知便無慮,就算她如何威逼自己,自己也可安全。想及此,便坦然坐下。

  靈芝端起酒杯送到她胸前,余嬤嬤只好接住。

  靈芝纖握袖籠住嘴,頭一仰,將整杯酒傾口倒下,美酒帶著醇甜的甘冽之味,沖喉而入,漫過肺腑。

  「果然好酒!」這酒比起她飲過的爽辣青稞酒、醇厚葡萄酒來說,更為綿軟清香,後勁悠長,回味甘甜。

  余嬤嬤終是好酒之人,道一聲︰「那老奴放肆了!」

  也一仰脖,一咂嘴,那清雅甘甜之味,彌散在喉頭胸口,剩下一絲餘味,飄於腦際,似混著時間的味道,將她帶回曾經的徽州山水間,不知是酒帶鄉愁,還是鄉懷酒憂,思鄉之情澎湃而出,酒意上湧,竟讓她模糊了眼。

  靈芝見她模樣,試探道︰「當年和嬤嬤共事的人,安府可沒剩下幾個了。」

  余嬤嬤只覺那聲音似從九天外飄來,恍恍惚惚,似真似幻,她眼前閃過一些熟悉的人影,那些人青春依舊,笑語晏晏,打著轉兒從她面前走過,笑著道︰「九娘,給你找了個針線坊的活兒,你願不願意去?」

  「九娘,這獺皮褂子是太太賞的,這口子你可一定得幫我補好!」

  「九娘,別琢磨花樣了,快來吃酒!」

  那些人話可真多,吵吵得她頭疼,她揮揮手︰「去,去,吃酒去!」

  那些人影又都飄遠了。

  「她們都去哪兒了?」

  有個聲音在問。

  「都散了,早都散了,有的回家了,有的回土地裡去了。」余嬤嬤眯縫著眼,喃喃道。

  「誰回土地裡去了?」

  「多了,阿金,小英,芳姐姐,大柳……」

  「為什麼安府的老奴那麼少?」

  「為什麼?不知道,說沒就沒了。」

  「是因為要隱瞞三姑娘的身世嗎?」

  「三姑娘?三姑娘說不得。」余嬤嬤仍有一線清醒,眼神往靈芝處一飄,笑著伸出一根手指頭,指向自己︰「知道我為什麼還在嗎?因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不知道三姑娘是不是親生,還是不知道三姑娘的親生父母是誰?」

  余嬤嬤聽見一連串的問題,有些發暈,口頭還在喃喃念叨︰「說不得。」

  靈芝知道自己問得有些急了,不過由此看來,可以確定,自己的身世,在安家不但是個秘密,還是個忌諱。

  可看來余嬤嬤是真不知道,就如她所說,知道的都死了。

  靈芝忽想起什麼,又換個問題︰「接生二少爺和三姑娘的穩婆是誰?」

  「死了。」

  「產房的丫鬟婆子呢?」

  「都死了。」

  「她們怎麼死的?」

  「被三姑娘嚇死的。」

  靈芝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個說法,和說她出生時母親受到驚嚇何其相似!

  她追問道︰「三姑娘還那麼小,如何嚇人?」

  余嬤嬤臉上現出一絲詭異的神色,神神秘秘道︰「這個我知道。」

  靈芝捂住要跳出嗓子眼的一顆心,屏氣聽著。

  「太太不喜歡三姑娘,剛生出來,就叫人弄死她。」

  靈芝後背發寒,攥緊了拳頭,緊緊咬住下唇。

  「她收買了穩婆,穩婆就準備將那女嬰溺死在隔壁水桶裡。誰知,穩婆過去許久沒再過來,太太就派小英去看,小英見那女嬰乖乖睡在案上,穩婆卻倒在地上,眉心一點紅,已然沒了氣兒。小英抱著女嬰去見太太,太太聽說穩婆死了,驚詫不已,又一眼掃過去,那女嬰剛好醒來,睜開眼楮不哭不鬧地盯著她,太太便嚇暈了過去。」

  「是小英告訴你的?」

  「是,小英是我同鄉,她見事情不妙,連夜回屋,把攢下的銀錢都給了我,托我交給她弟弟。果然第二日,她再沒從太太院中回來。」

  靈芝嗅到鼻尖一絲血腥,才發覺,自己已將下唇咬出血來。她強壓著嗓子,努力讓聲音不顫抖,繼續問道︰「太太為何要三姑娘死?」

  余嬤嬤搖搖頭︰「不知道。」

  「那宮中的賀禮是什麼?誰送的?」

  余嬤嬤又搖搖頭,聲音漸漸低下去,似乎異常疲憊︰「不知道。」

  靈芝知再問不出什麼,站起身來,扶住桌沿,才勉力站穩,定了定神,方道︰「今晚,你沒見過任何人,自己買了酒,喝醉了。記住了嗎?」

  余嬤嬤點點頭。

  靈芝走出院門,月已上中天,深秋的夜風挾帶著露氣襲來,寒涼浸骨,她裹緊了衣衫,一手扶著小令,緊緊抓著她胳膊,一步一步走回晚庭。

  「那酒有用嗎?」小令關了房門,替靈芝擰了熱帕子過來,悄聲問道。

  她擦到靈芝唇邊,發現一抹紅,輕輕拭去那血痕,也沒多說什麼。

  姑娘害怕的時候,緊張的時候,難過的時候,都會拼命咬自己下唇。

  靈芝則木訥地點點頭。

  她看香本之時,將書上所說的自己能找到的原料都一一找來試過香理藥性。

  取小毒的一品紅睫汁,加炮制後去處苦味的苦艾草,和以散味的藿香、芸香、排草,再用米酒燻蒸,碾成末。

  這兩種植物都能讓人致幻失覺,而又對身體無大害,特別是苦艾,還會讓人既失意識,又覺得自己異常清醒。

  今日余嬤嬤,算是她的試煉品。

  至少目前看來,這兩種東西是有效果的。

  若安二知道靈芝能只看香理,便配出迷藥,定會驚詫得舌頭都掉下來。要知道,炮制、配比,如何去除其他藥性又保證毒性,如何去除異味,如何確定用量,不管哪一步,都要經過數十上百次調試。

  而靈芝,只憑自己對香料的把控,就能獨自完成這些步驟,當真是制香奇才!

  靈芝卻不知道,她只覺這些東西都再簡單不過。

  套余嬤嬤的話,她本來只想確認,自己的身世在安家是個忌諱,知道了這一點,下一步就好辦多了。

  不料,卻意外知道了應氏憎惡自己的原因,讓她心頭多了幾分放不下的恨。

  她本來還想,雖安家待自己略苛,好歹有養恩,讓自己好好活了下來,怨懟之情漸消。誰知,應氏本打算殺了自己。

  她對她唯一的一點恩情也沒了。

  可她為何要殺自己,那穩婆到底怎麼死的?

  小令替靈芝散了頭髮,再脫去外衫,換上夾棉素色中衣。

  屋中清冷,她跳了跳腳,抱著肩道︰「姑娘早些去歇息吧,床上能暖和點。」

  靈芝看著桌上銅盆發呆,忽對小令道︰「將我那簪子拿來。」

  靈芝只有一柄簪子,一柄修長簡潔的素荷絞絲銅簪,黃亮亮,連二兩銀子都不值。

  卻是靈芝極心愛之物,因為那是無跡哥哥送的。

  無跡哥哥並不是安家的親戚朋友,也不是下人奴僕。

  他是曾在慈安寺講佛的行空大師的弟子,無跡小和尚。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17 10:37 PM

第十六章 素荷銀針

  靈芝兩歲那年,曾被奶嬤嬤遺落在慈安寺後山中,後來,便是被行空師徒二人撿到,送回了安家。

  據無跡哥哥說,當時他和師傅住在山中禪房內,忽聽得佛堂中哢吱哢吱響。

  他還以為進了黃鼠狼,躡手躡腳過去,掀開香案下的帷布一看,卻是個渾身沾滿泥水的小女娃,髒污得看不清臉,只露出一雙琉璃貓兒眼,捧著一個供奉在佛前的豬腳啃得正歡。

  她已記不清小時的事,當時聽他講來,笑得直打跌。想來自己是憑著靈敏的鼻子,循著滷豬腳香味去的。

  後來祖母請行空大師在安府住了一段日子,長她三歲的無跡哥哥便成了她最好的玩伴。

  住了一年,他又隨師父回了山裡,此後,在逢年過節時,二人又才會遇見。

  直到她五歲那年,無跡哥哥隨行空大師雲遊遠去,二人再沒見過。

  臨走時,他送了她這柄簪子。

  她記得他鄭重地將簪子放在她面前,輕輕點了那花蕊一下,簪子前端,出現一個小孔,再按一下,瞬間,一枚銀針快似閃電,疾飛而出。

  無跡哥哥輕輕一探,便將那銀針捏在手指中。

  「看見了嗎?遇到危險,就拔下簪子,對準壞人,按下花中間的這個銅點。」

  那時她還不太懂,只將這簪子看作一個有趣的玩具,異常喜歡,便好好收了起來。

  可惜在去樓鄯的路上,那簪子遺失在滄海之中。

  只是現在,她才明白,怕是那時候,無跡哥哥就已看出了自己在安家的境況,所以才送了自己這樣一個可保命見血的兇器。

  小令取來銅簪。

  簪身黃亮依舊,靈芝小心翼翼將簪頭對準桌上香囊,按兩下機關。

  「嗤!」一聲極細微的破空聲,一枚小小的銀針穿香囊而過,扎進梨花方桌上。

  小令倒吸一口涼氣,她還是頭次知道,這貌不起眼的簪子,有這樣厲害的機關。

  在知道應氏曾對自己起殺意之後,靈芝便覺得安家,並不是那麼安全。

  她決心保護自己,用自己的方式。

  她小心翼翼將銀針又放了回去,再將桌上銅盆中剩餘的粉末,用香勺盡數灌進了銅簪中。

  她做完這些,看著一旁目瞪口呆的小令,玩心忽起,笑著道︰「可不要不小心踫到了哦。」

  小令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眼神躊躇,幾次張口又閉上,猶豫好久,才道︰「姑娘,你可是要去殺余嬤嬤?」

  「啊?」靈芝笑得幾乎絕倒,對於真正十歲的小令來說,殺人真的是件太可怕的事。

  她捂著肚子,笑著安撫道︰「只是怕遇到壞人而已,現在姨娘不在了,我們只能靠自己了。」

  小令這才舒了一口氣,姑娘是越來越厲害了,先是嚇退了大姑娘,後又用迷藥套話了余嬤嬤,現在還拿出這殺器!

  不過,她真心佩服姑娘,和自己一般大,卻這麼有本事!

  她想著,挺了挺胸,拍拍瘦弱的胸脯道︰「姑娘放心,萬一遇到壞人,還有我!」

  靈芝看著她瘦骨伶仃的模樣,摸了摸她的肩,眼眶有些濕潤︰「是的,我還有小令呢。」

  小令這麼說,也確實是這麼做的。

  上一世,在樓鄯叛軍衝進王宮時,小令便義無反顧擋在她身前,替她承受了破空而來的亂箭。長高的小令仍然很瘦,瘦長的身子倒下時,卻變得只有一點點,蜷在地上,背上扎滿羽箭,似一隻小小的冬眠的刺蝟。

  這一世,再不會讓你擋箭。靈芝在心裡暗下決心。

  第二日一早,瑯玉院迎來了不速之客。

  應氏正由雲裳梳著烏髮,對著紫檀妝台上一面金瓖玉如意花枝八稜銅鏡,尋思今兒個要去蘇府作客,畫什麼眉型好。

  她五官明朗,當下流行的遠山眉、涵煙眉蜿蜒清淺,顯得太過柔弱。

  「拂雲眉太太覺得如何?」雲裳一面將應氏頭髮攏好,帶上髮髻,一面問道。

  拂雲眉橫平粗糲,倒是和她五官相配,

  「會不會看上去很粗鄙?」應氏擔心道。

  雲裳替她挑了一套翡翠瓖金頭面,比劃著討好笑道︰「太太眉眼亮堂,五官艷麗,若是配上這碧色老坑翡翠,大氣富貴,怎會粗野。」

  應氏滿意地點點頭,讓她取出螺子黛,先給自己描眉。

  正打扮著,大丫鬟花容邁著小碎步急急進屋來,忐忑地看向應氏,小聲道︰「太太,三姑娘來給您請安了。」

  「嗯,讓她……」應氏正應著,忽心頭一驚,誰?三姑娘!

  她猛地一轉頭︰「她來做什麼?」

  雲裳正替她帶上水滴翡翠耳墜,剛把鉤子穿過耳洞,應氏一甩頭,正好拉到肉,嚇得她慌忙鬆手。

  「哎喲哎喲!」應氏捂著耳朵叫起來,又一轉頭甩了雲裳一巴掌︰「笨手笨腳,只會在爺們兒身上下功夫的浪蹄子!」

  雲裳和花容一並跪下來,連聲告饒。

  應氏捂著耳朵呲著牙問花容道︰「你來了多少年?規矩還不懂嗎?不打發回去,還巴巴地跑來告訴我,存心想氣死我?」

  花容忙告罪道︰「太太息怒!奴婢原是擋著的,可三姑娘說,孝乃德之本,百善孝為先。奴婢阻她給母親請安,便是阻她行孝,於家國禮法所不容。奴婢,奴婢不敢,只好……」

  應氏左耳仍生疼,暗暗嘟囔︰「這孽障,一來就沒好事!」

  她也狐疑,昨晚毓芝氣沖沖來把靈芝告了一狀,說她如何囂張,如何自個兒跑針線坊去催冬衣。

  她還當毓芝又去招人生事。如今看起來,這靈芝果然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招惹毓芝不說,還自個兒往自己槍口上撞。

  她來找自己做什麼?自己什麼時候給過她好臉了?連孝道都搬出來了,莫非一個人在晚庭裡面關得快失心瘋了嗎?

  她瞪一眼跪在地上的雲裳,喝道︰「還不繼續給我梳妝?」

  又向花容道︰「帶去偏廳,讓她等著。」

  靈芝還是頭一遭來到瑯玉院的偏廳,這是前院廂房隔出來的一個小花廳,想來是日常婆子僕婦回話之處。

  陳設卻也比晚庭強太多。

  兩尊一人多高的鈞窯彩繪花鳥青瓷白釉瓶放置牆角,北牆與西牆各兩把紅木太師椅並浮雕暗八仙的紅木高腳案,南牆一條長案,兩盆開得正茂的金皇後繡球菊,一樽美人捧月青花梅瓶,一盞鎏金浮雕火焰紋蹄足銅香爐,正裊裊吐著青煙。

  煙氣散開來,靈芝細細辨著,應是以沉香為君,輔以白芷、檀香、乳香、馬牙硝,浸過薔薇水,應還加了蜜炮制,只不知是什麼蜜。

  正想著,門楹處環佩叮當,一個婆子打起簾子,恭敬道︰「太太來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17 10:41 PM

第十七章 庭院深深

  幾個丫環先進得屋來,然後是盛裝打扮的應氏。

  她身著松花綠地百子圖對襟寬袖褙子,靛藍蕃草紋織錦馬面裙,一塊松鹿團紋翡翠禁步,一頭綠汪汪金燦燦的翡翠頭面,兩串雨滴翡翠耳墜,脖子上一串同色小指頭大小個的翡翠佛珠,手上還兩個綠得發幽的碧玉扳指。

  挑高著下巴,目不斜視進來,看也不看靈芝一眼,自顧自走到北面太師椅上坐下。

  一身綠看得靈芝掩嘴想笑,這可不是一隻油亮亮的大螞蚱嗎。

  當下便笑著起身,恭恭敬敬行了禮︰「母親安好!」

  前世她被封為靈心郡主入宮前,宮中曾派來兩個教養嬤嬤教導她各種禮儀,坐、行、姿、語、神無一不受過調教,因而如今雖十歲,那已養成習慣的儀容姿態卻分外端正大氣。

  丫環這才上了茶。

  應氏見她身著月白半舊薄衫,頭上只插了把銅簪,寒酸模樣讓她心頭微微爽快。

  又見她舉手投足落落大方,帶著幾分骨子裡的貴氣,言語間又畢恭畢敬,又浮上來一層無名火。

  不知哪裡來的野丫頭,卻佔著安家嫡女的位置,休想分了毓芝一分好處去!

  想到此,沒好氣道︰「不在晚庭好好待著,跑來這裡做什麼?」

  靈芝不待她吩咐,便自己在西牆太師椅上坐下,似聊家常般︰「母親忙於家務,怕是忘了,晚庭至今還未供炭,也未燒上地籠。」

  應氏心頭窩火,一大早,這是給自己找茬來了。

  「你知道母親忙,還拿這些事情來煩我?年紀輕輕,火力旺盛,凍個一日兩日又如何?再說,這還沒下雪呢,就嚷嚷冷了?」應氏捻著木葉紋建盞茶盅蓋,小心翼翼將浮在紅亮茶湯上的碎沫蕩開,

  靈芝面色平靜,還帶微笑︰「蕙若閣可是半個月前就供炭了。」

  應氏剛畫好的兩道眉簇成八字,酸著聲音道︰「長幼有序,不要凡事都想著和你大姐比。再說,毓姐兒身體弱,我看你氣色倒是好得很,還能北院南院到處竄呢。」

  靈芝依舊不氣不惱,小小背脊端正挺拔,不像是被訓話,倒像是受賞一般,言語間卻字字針鋒相對︰「母親怕是看錯了,靈芝日日都覺得冷,被單衣薄,若再凍下去,恐怕只好求父親去尋醫問藥了。」

  應氏一早看出靈芝不對頭,可這麼句句頂著自己,半句不肯服輸的模樣,可真是讓她捉摸不透。

  心中對她又是厭惡又是憎恨,這丫頭什麼時候長成了這般刁鑽無禮的性子!還敢搬出安二老爺來壓人!

  想到此,一聲冷笑︰「既如此,你就回晚庭好好養病去吧!」

  這是下了軟禁之令!

  靈芝假裝不懂,一欠身︰「靈芝不敢只想著自己,還是要日日來給母親請安的。」

  「你!」應氏被她堵得心口發慌,抓著茶盞的手微微打顫,這傢伙,軟硬不吃!

  正想著要怎麼打磨她。

  花容進來在耳邊輕聲道︰「太太,出發的時辰要到了。大小姐已經在房中侯著了。」

  應氏被靈芝纏得心浮氣躁,一時又不知如何打發她,只想眼不見為淨,遂冷哼一聲道︰「你的孝心我受不起,要炭要火還是要飯,自個兒找婆子去,別來煩我!」

  說完起身,扔下靈芝,匆匆去了。

  靈芝好整以暇地端起案上茶盞,茶湯紅潤亮澤,茶氣醇香甘爽,是上好的古樹龍珠。

  輕抿一口,甘醇入脾,香後回甜,溫熱適中,剛剛好。

  「姑娘,咱們真要自個兒去找婆子要炭嗎?」小令略忐忑道。

  「當然,這可是母親的吩咐。」靈芝說著,嘴角露出一絲不著痕跡的輕笑。

  四輛蓋著寶藍繡米珠垂帷的梨木清油馬車,載著安大太太與安二太太、毓芝並一眾僕婦,緩緩駛出了南城琉璃井胡同。

  毓芝自然聽說了一大早靈芝上瑯玉院要炭的事情,憤憤道︰「娘,你說她是不是真窮瘋了?跟要飯的一般不要臉,昨兒個要冬衣,今兒個要銀炭,明兒還指不定要什麼呢?」

  應氏脫口而出︰「能要什麼,還能把她的東西都要回去不成?」

  毓芝奇道︰「什麼東西?她有什麼東西?」

  應氏忙道︰「就是說她的月例銀子吃穿用度什麼的。」

  她怕毓芝再纏問下去,揮揮手,裝作厭煩的樣子道︰「算了算了,不說那個災星了,只要她別來煩我,該給的給她又怎樣,反正安家將來是你跟敄哥兒的。」

  靈芝帶著小令,從偏廳出來,只見前院中已空落無人,秋陽明而無力,懶懶伏在蠍子尾檐頭,葡萄架子上還掛著幾顆晚熟的紫玉珠子,晃晃悠悠,在深秋的颯風裡打著轉。

  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抄手游廊雕花方柱後,手指塞在嘴裡,吧唧吧唧吮著,眼巴巴望著那幾顆紫得發紅的葡萄。

  「攸哥兒?」靈芝試探著喊了一聲。

  那小娃挪著短腿,往前走了兩步,又有些害怕地看著靈芝。

  靈芝指指葡萄︰「想吃嗎?」

  安攸頭點得似小雞啄米。

  靈芝心頭一酸,想到應氏的性子,這個孩子,怕是又一個安靈芝,吃不飽穿不暖。

  遂偏頭招呼他到跟前來︰「姐姐摘給你?」

  安攸一雙眼楮渴望地看著她,又有些害怕,不敢再往前。

  靈芝直接踏上石凳石桌,將能夠著的幾粒葡萄統統摘下來。

  小令唬得直跳︰「姑娘,小心!」

  靈芝暗笑,這便是中原女子與西疆女子的差別,西疆女子別說踩高爬架摘葡萄,騎馬射箭、獵獸殺狼,個個英姿颯爽。

  若是無跡哥哥還在,她定要跟他學武,再不做手無縛雞之力的閨閣嬌花。

  她將一捧葡萄遞到安攸跟前︰「拿著。」

  安攸抿著唇,看了看靈芝,又看了看葡萄,還是沒忍住,伸出手來,抓起一顆就往嘴裡塞。

  紫色的葡萄漿汁兒濺開來,糊得他小手下巴到處都是,靈芝掏出絹帕,笑著替他擦拭,一面道︰「慢點吃,別著急,都給你。」

  忽的從廊下竄出一個婆子,一把拉過安攸,將他手中葡萄打落在地,凶道︰「又亂跑哪兒去了?」

  安攸憋著小嘴,哇地一聲哭出來,婆子朝他瞪眼一橫,那哭聲又小聲小聲地被憋了回去。

  想是因為哭而吃過虧的。

  婆子又看了看靈芝,也不打招呼,像躲瘟疫一般,拉著安攸就往內院走去︰「說了不能亂跑,是聾的麼?整日裡就知道吃吃,人小嘴還刁,真是個上不得台面的村貨!」

  小令在一旁氣得不行︰「這還是奴?欺侮少主,早該發配出去,就這麼對小少爺?」

  靈芝面無表情,這樣的話,更難聽的話,她從丫環婆子口中聽到過的不知凡幾,淡淡道︰「她們不是一向這樣嗎?」

  小令想想自家姑娘的遭遇,點點頭︰「也對。」

  又道︰「姑娘怎麼不罵這婆子一頓?」

  她覺得現在自家姑娘可厲害了,大姑娘,太太,她都不怕。姑娘可是有老爺撐腰!

  靈芝無奈一笑︰「有什麼用?罵了她,回頭她只會出氣到攸哥兒身上,攸哥兒會更可憐。」

  小令想一想︰「也對。」

  靈芝臉上的苦笑轉為真切的笑,揪了揪小令的丫髻︰「我說什麼你都覺得對。」

  小令認真點點頭︰「對。」

  說完,二人相視一看,都忍不住笑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17 10:46 PM

第十八章 雞毛令箭

  晚間的瑯玉院又熱鬧起來。

  除了前來請安回話的柳姨娘,還有一眾婆子。

  本來應氏回來的時候,心情是極好的。

  安家在新安郡時,尚算是扎根幾代的鐘鳴鼎食之家。

  可在京城,即便家中一個二品大員一個五品院使,到底是商賈出身,又是初來乍到,門檻便低了幾分。

  這可是京師,不管走在正陽門大街,還是棋盤街,隨便一指,便興許能點到個五品官,隨便一撞,興許就能撞到個公侯伯爵,沒有幾代盤根錯節的姻親故交網,沒有出上幾個權臣軍將,就不敢說自己是京師貴人。

  應氏雖然是武定侯府不起眼的四房所出,但畢竟是侯府小姐,小時也出席過若干京中金貴人家的宴席聚會,知道這些人,勢如火眼,個個人精。

  武定侯府這些年後繼無人,除了老侯爺曾蕩平靖南立下軍功以外,其子孫竟是文不成武不就,再無一人出挑,全靠祖先的封蔭度日,在京中的名聲日漸衰微。

  蘇家雖也才來京中兩年,卻是金陵書香門第的大家,在京中門生故第舊友也不少,因此,對她來說,這是結交新貴的好時機。

  好歹結果還不錯。

  雖說她不是什麼誥命,也不是世家太太,但一來,安大太太內閣大臣夫人的身份,給她添了幾分臉,二來,安家有錢。

  當初安大老爺為二弟上侯府求親,她還覺得自個兒低嫁。不料安家是那般潑天的富貴,她再不埋怨安家的商戶身份。

  後又飛來那樣一筆橫財,這些年,銀錢這些東西在她眼中已是流水一般,竟不知安家已富貴到這種地步。

  她今兒個的打扮還不是最華貴炫麗的,那一頭一身綠瑩瑩透著亮的極品碧玉翡翠,卻也招來了不少艷羨的目光。

  文景帝在位時,官場風氣浮誇,窮奢極欲,侈靡成災。因先太子謀反一案,先皇後對一眾皇子趕盡殺絕,除了親生獨子之外,只有兩個皇子活了下來,一個是病怏怏的潁川王,一個就是差點被逼死的當今皇上河間王。

  因此,今上宣德帝算是貧寒出身,對富貴人家的奢侈之風最是深惡痛絕。

  登基後,為打擊先皇後勢力,查抄了朝中幾乎一半王侯臣子的家,當即詔獄人滿為患,罪奴成群結隊,多少人家九族俱滅,血流成河,京中大族無不惶惶不可終日,最後,抄出的銀兩可抵四個國庫。

  皇上大怒,下旨所有官吏士族,一律減俸少祿,若有貪墨受賄者,一律嚴處。

  在嚴律酷刑下,那些世代簪纓的官宦之家,財源頓減,安家這樣的官商一體之家,反而成了她們眼紅的對象。

  應氏想著一干婦人太太,圍著毓芝誇讚的時候,心情就美得能飛上天,甚至想著,若是有更好的對象出現,不履應家的口頭婚約是不是也可以。

  可惜,這樣的好心情,在眾婆子的回話中,漸漸消彌殆盡。

  「三姑娘要了二十斤銀霜炭,四個炭盆子,三個手爐,還有兩個博山爐一個宣德爐。說是二太太您的吩咐。」

  「三姑娘吩咐廚房每餐必送四素一湯,湯要熱的,不能涼。」

  「三姑娘讓三日內趕制至少一身冬衣出來。還訂了狐狸毛披風,貂毛袖籠,貂毛大氅各兩件。」

  「三姑娘要了冬日的妝花緞面棉被並夾綢帷帳兩幅,炕上榻上灰鼠毛氈各兩套。」

  「三姑娘.....」

  應氏不耐煩她們一一再說下去,一面讓雲裳將她頭面卸下去,一面揮著手道︰「行了,知道了,你們都應了?」

  眾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低下頭,細聲道︰「應了。」

  應氏甩手便將端在手中的哥窯白瓷南瓜紋茶盞砸了出去,碎瓷片並茶水茶葉潑灑一地,她猶不解恨,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咬著一口牙道︰「我不在一日,便翻了天了!誰許你們應的!」

  眾婆子慌得忙跪下,領頭的庫房管事馬嬤嬤欠身道︰「三姑娘說,是二太太您應下的,讓她只管開口要,奴婢們這才.....」

  應氏才想起自己早間說過的那句話︰要炭要火還是要飯,自個兒找婆子去。

  心頭更是窩起一團火,這孽障小小年紀,竟然學會撿根雞毛當令箭了!

  馬嬤嬤看著她起伏的胸膛,小心翼翼道︰「要不,明兒個咱們再去把東西搬回來?」

  應氏氣得腦仁生疼,跺著腳道︰「怎麼搬?上姑娘屋裡搶東西去?」

  一回身,氣鼓鼓坐到圈椅上,腦中卻思量著︰這丫頭怎的這般膽肥了,難道真是安二許了她什麼?要給她撐腰了?

  口中仍半點不服氣道︰「都退下吧,就當家中遭賊了,以後若沒我吩咐,誰也不能許她半錢東西!」

  她鼓著氣輾轉半宿,方才睡著。

  第二日一大早,應氏正端坐炕上,閉著眼由雲裳揉著酸疼的太陽穴,花容來報,三姑娘又來請安了。

  這一次,應氏不再讓她等了,趿上鞋就往偏廳氣沖沖趕去。

  一進門就氣洶洶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靈芝早料到她這副模樣,仍好整以暇道︰「給母親請安。母親忙碌,無暇分身照顧女兒,女兒只好自己照顧自己了。」

  應氏一聲冷哼︰「你以為自己翅膀硬了?休想!我當家一天,你便乖乖聽話一天,否則,將你配到田莊莊戶上去!」

  靈芝眼神轉冷,漠漠看著她︰「母親的意思,是想按照祖母的吩咐,將我接到瑯玉院,親自照顧我嗎?」

  應氏頓時啞口,後脊生出一絲寒意,甕著聲音道︰「你都聽到了?」

  靈芝不回答,自顧自端起身旁茶盞,輕啜一口。

  應氏往前一步︰「你還聽見了什麼?」

  靈芝輕輕放下茶盞,抬著眼看著面前的應氏,她好像還從沒這樣近距離看過她,大眼下有小片的青色,皮膚略鬆弛,顯出了眼袋的輪廓。

  嘴角兩旁的法令紋像淺淺的括號,更顯出幾分苦相。

  「母親還說了什麼?」

  應氏盯著她,像盯著鬼一般。

  心中迅速盤算,這丫頭是來真的,當真是自己把她逼急了?

  若鬧大了,讓安二和母親插手進來,真讓她住到瑯玉院來,可如何是好?

  還不如就在自己手裡把她壓下去,反正,將來她的出路,都握在自己手裡。

  母親說得對,她能吃多少用多少,都從她嫁妝裡扣就行了。

  想到此,臉色漸漸和緩下來,還努力擠出一絲笑,卻不知那乾澀的笑落在靈芝眼中,愈加可怖。

  「沒什麼,本來就打算給你好好添置點東西的,不想你這麼著急。」

  靈芝聽出了她話中的退讓之意,知道祖母的威勢還在,趁機道︰「多謝母親,母親日夜操勞,晚庭的事情,就不麻煩母親了。」

  說著,站起身來告辭︰「若母親太過忙碌,靈芝以後不來請安便是。」

  應氏長舒一口氣,沒想到這麼好打發,聽說她不來,心中已是萬幸,想來,自己的決定是對的,花點銀子,少受點氣,多值!

  只沒想到靈芝的要求比她想像的繁瑣得多。

  只一天功夫,門檻又快被婆子踏破。

  「三姑娘要花木圃的人今日將晚庭院子打掃出來。」

  「應了!」

  「三姑娘要了四個花架四個鈞窯花瓶,一個博古架。」

  「應了!」

  「三姑娘要了兩盒胭脂一瓶玫瑰露一瓶薔薇露,一盒螺子黛,一盒青雀頭黛。」

  「應了!」

  「三姑娘要.....」

  應氏終於受不了,這一點點瑣碎得要命,是故意折磨她的吧!

  氣沖沖沖著一地丫鬟婆子吼道︰「以後三姑娘的事情,再不許來煩我!她要什麼隨她要去,要翻天都行!記住了嗎?」

  靈芝聽到小令轉述的這句話時,拿著剛送來的玫瑰露,笑得花枝亂顫起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17 10:50 PM

第十九章 相去甚遠

  到了約定出門的那一日,廷雅親自到晚庭來接她。

  她先是詫異地看了一圈晚庭陳設,幾日不見,處處煥然一新,再不是那個破舊不堪的簡陋院子。

  看來安家終究還是肯照顧這個嫡女的。

  隨即又憂心忡忡地看著靈芝︰「我剛見過二舅母,她似乎不知道你要出門,我也不敢提。」

  靈芝早已收拾妥當,輕輕鬆鬆挽著廷雅的胳膊就往外走︰「她當然不知道。」

  邊走邊朝廷雅擠擠眼︰「她也不會知道。」

  二人帶著小令秋歌,徑直來到垂花門。

  守門的王婆子見了禮,攔著跟著廷雅繼續往外走的靈芝︰「三姑娘,前邊兒就不是內宅了,還請留步。」

  靈芝淡淡看著她︰「我當然知道,我今日要和姑小姐出門,太太沒告訴你嗎?」

  說完,不再搭理她,繼續往前走去。

  王婆子不敢再攔,又對她的話半信半疑,三姑娘這兩日的動靜她也有所耳聞,鬧得內院快翻天了。

  不過,以太太的性子,怎麼可能放三姑娘自己出門?

  要知道,閨閣女子,無事不得出內宅,更何況三姑娘已快十一歲,是個可以說聘的大姑娘了。這獨自出門,萬一衝撞到陌生男子,安家的臉面要往哪裡擱?

  想著,叫來一個小丫鬟道︰「快去太太屋裡說一聲,三姑娘出門去了!」

  那小丫鬟一路小跑,來到瑯玉院,剛進前院,就看見花容,忙道︰「花容姐姐,三姑娘……」

  話還未完,就被花容一把唬了回去︰「小點聲吧!」

  又指指屋裡︰「若讓太太聽見再提三姑娘,小心拖了你出去打板子!太太昨兒個都發話了,三姑娘的事兒再別來煩她,隨她折騰去吧。」

  小丫鬟忙閉了嘴,點著頭退了出去。

  回到垂花門處,跟王婆子交代︰「花容姐姐說,太太說,隨她去。」

  王婆子雖狐疑,卻也只好壓下了心思。

  那邊廂,靈芝與廷雅,已上了早侯在二門處的雲霜的馬車。

  車內寬敞溫暖,燒著熱熱的炭爐子,座上是一層厚絨軟綿的灰鼠毛氈,座上案幾還有一個被固定住的乳釘紋豆形嵌銅琉璃香爐,融融濃香撲鼻,更暖入心脾。

  雲霜打量著靈芝,因還在王氏孝中,她挽著丫髻,只簪一柄銅釵,素色貢棉褙子,配著藕荷色馬面裙,整個人便如褙子對襟處繡著的那株綠葉藍瓣的空谷幽蘭,清新淡雅。

  靈芝則嗅了嗅,仔細道︰「檀香與零陵香相和為君,雖冬日要溫香暖人才好,但這兩味和到一起,有些過熱,若加上薄荷調中,既能少些溫性,又能疏散暖香,會更為清幽。」

  雲霜驚詫地看著她︰「你學和香啦?」

  靈芝搖搖頭︰「現在還只看過一些香理香源。」

  雲霜與廷雅對視一眼,本還對靈芝上次所說靠制香掙銀子半信半疑,此時卻不由多了幾分希望。

  廷雅問道︰「那咱們今日順道去香鋪看看去?」

  雲霜早已安排好,興高采烈道︰「去正陽大街,匯豐錢莊的總號便在那裡,剛好它旁邊是福壽齋,那是京城最大的香鋪,然後上一品香,請你倆吃全羊宴去。」

  正陽門大街坐落在皇城以南,正陽門以外前門以裡,橫貫東西,是京師最繁華鼎盛的街道之一。

  在大街上,能看見正陽門上威嚴的三層箭樓,再遠處,透過屋宇間隙,漏出一角高高翹起的琉璃寶脊彩繪飛檐,明黃的琉璃瓦閃著皇室獨有的莊嚴光彩,蹲在飛檐上的一列走獸在藍天上留下一團團墨色輪廓,更顯皇城的神秘巍峨。

  匯豐錢莊就坐落在正陽門大街的北面正中,五扇黑漆金邊銅門大開,分別浮雕著五蝠捧福祿壽喜財五福的精緻銅紋,五對兩指粗的麒麟獸首鍍金門環,果真財大氣粗,氣勢非凡!

  進得廳內,一列五廳並排開來,中間三廳內設櫃台,以琉璃罩並鐵柵欄與前廳隔開,只留了小窗對話交易。

  邊上兩廳則是陳列台,擺滿了各種金器玉飾、古玩奇巧,諸如西施用過的扇子,漢武帝把玩過的玉圭,唐高祖佩過的玉,楊玉環浴過的披帛等等。

  靈芝和廷雅還是首次來,四處打量,看得目瞪口呆。

  迎面過來一個小二,面貌端正,笑容和煦,十分討喜。雖只著藍布直裰,腰上卻配著青羊玉佩,看上去也價值不菲。

  只一個迎客小二就這般模樣,靈芝不由咂了咂舌。

  「三位姑娘,是要存貨還是取貨?」

  靈芝有些不解,看向雲霜。

  錢莊怎的還存貨取貨?

  雲霜毫不客氣對小二道︰「我們初次來,你們錢莊都能做些什麼?」

  小二並不因三人是小姑娘,又是初來,就輕落怠慢,依舊滿面笑容耐心道︰「小的羊哥兒,姑娘們有事只管詢咱。咱們匯豐可存銀、取銀,和一般錢莊無二,另外,若手頭無現銀,存貨當銀亦可,存起來的貨,若存死貨,那就歸咱們匯豐,不得再取回去,若存活貨,便還能以銀取回。」

  「這不就是和當鋪一樣?」雲霜插嘴道。

  「正是。」小二指著大廳兩側︰「這些個死貨,都是可以買賣的,姑娘們若有喜歡的,也可挑幾件去。」

  「除此之外,還可買股賣股。」

  靈芝一聽上了心︰「這是什麼意思?」

  小二邊說邊領著三人來到靠牆一溜方桌旁,桌與桌之間都以彩繪琉璃屏風相隔,有茶倌過來上了茶,小二方詳細道︰「三位姑娘邊用茶,邊聽羊哥兒細說。」

  「股的意思,便是匯豐起頭做買賣,願者入股,按利分紅。比如大米,若米價漲,您若想賣股,則按當時市價得利錢,若米價跌,您要賣股,仍按當時市價扣除損失再拿回餘錢。再比如洋貨,出一船貨,掙了錢,您再按股分利,若是賠了,也得按股算本。這價漲價跌,掙錢賠錢,誰也說不好,所以掙多掙少,全靠您自個兒選。」

  靈芝與廷雅聽得頭暈腦脹,雲霜卻津津有味,睜大眼追問道︰「都有些什麼生意可買股?」

  羊哥兒道︰「那可就多了,米糧鋪子、綢緞莊子、金銀樓、酒樓飯館、茶舍香鋪、文房書齋。」

  靈芝睜大了眼,這會兒她聽懂了,原來這就是應氏所說錢生錢的法子!

  她心撲通撲通直跳,若換了別人,這是靠運氣的事情,但對她這個重活一世的人,那真是太簡單了!

  其他生意倒不好說,可米糧一類的,都是看年景。

  哪年旱哪年澇,雖她前世出不了內宅,這些大事細細想還是能想起的。按這樣去專買米糧股,豈不是淨贏?

  雲霜這會兒也頗感興趣,嘖嘖道︰「真會玩兒,誰想出這麼厲害的法子,這不是拿大夥兒的銀子自己做生意發家嗎?」

  廷雅則暗地嘀咕︰「這麼多生意,誰知道哪門能賠哪門能賺,說白了還靠一個賭字。」

  起身便想拉著雲霜與靈芝走。

  靈芝卻已經問道︰「我想買股,怎麼買?」

  羊哥兒從案幾上拿出一份文本範本,遞過去道︰「入股者,千兩銀子起,看您想買什麼?能買的鋪子都在這後頁列著,剩餘多少股,一股多少利……」

  話還未說完,靈芝和雲霜對看一眼,都懊惱下去。
 
  千兩銀子起!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17 10:54 PM

第二十章 天價翡翠

  靈芝算了算,自己手中到頭也就三十兩銀子……

  還是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吧。

  遂起身抱歉對羊哥兒道︰「多謝小哥,不過我們沒那麼多銀子買股,打擾了。」

  羊哥兒也不惱,依舊滿臉笑︰「姑娘客氣,此時沒有,不代表以後沒有,匯豐還等著您以後照顧呢。這邊還有許多小物,若姑娘們有看上的,不妨挑幾個把玩。」

  說完,讓她們自己逛著,上一邊招待其他客人去了。

  廷雅嘆道︰「真真周到,做不成生意照舊說一堆好話。」

  雲霜拿起一面精巧瓖寶銅鏡打量著道︰「看見了吧,這就是大氣!怪道匯豐能做得這麼火,唉,可惜咱們沒銀子,若是能湊出千兩,也要跟著去賺一把。」

  廷雅還想勸她打消這心思,一回頭,見靈芝悶悶跟在身後,知她心頭明白,這條財路行不通,灰心了。

  便拉著雲霜道︰「算了,走吧,咱們去福壽齋看香去。」

  這一拉卻沒拉動,回頭一看,雲霜俯身盯著一塊白翡,眼楮都快黏上去了。

  她反手晃著廷雅衣袖喚道︰「你倆快來,看看這塊翡翠!」

  靈芝與廷雅上前一看,見是塊放在長案旁高幾上的一塊白底青翡翠。這種翠底白如雪,絲絲綠色在白色的底子上鮮艷奪目,白綠分明,很是漂亮,不過在翡翠中只能算中品,算不得極品。

  靈芝與廷雅看兩眼,便明白了為何雲霜盯著這塊翡翠不放了,因為那青蔥如竹的綠絲,在凝脂般的如意形白玉底上蜿蜒開去,正好組成一個「雲」字!

  「真適合你!」靈芝嘆道。

  「打上金線瓔珞,做個垂絛,配在腰間正好。」廷雅也讚道。

  雲霜喜歡極了,正要伸手拿起那塊翡翠,旁邊忽伸過來一隻胳膊︰「這位姑娘,這翡翠……」

  三人抬眼一看,原來只顧看翡翠,沒發現高幾旁邊站了一個書生模樣的少年,面容清雋,氣質溫潤,長了一雙笑眼,眉眼彎彎,讓人頓生親切之心。

  只是還沒等他說完,雲霜便打斷道︰「這翡翠是我先看到的,你別想跟我搶。」

  那少年一愣,搖搖頭,又道︰「這翡翠是我……」

  雲霜急了,這翡翠就像是為自己量身打造的,且那綠絲雲字還是天生而成,何處可尋?

  忙指著靈芝廷雅道︰「她們都可以作證,明明是我先看見的,先來後到懂不懂?」

  旁邊一個小二也忙過來,對雲霜道︰「這位姑娘,可這翡翠確實是公子……」

  「怎麼?」雲霜急了︰「你們欺負我人小沒錢是嗎?說吧,多少錢,姑娘我今天要定了!不管誰先看到,反正現在在我手裡,就是我的!」

  那書生無奈看了小二一眼,揮揮手止住了正要張口的小二,道︰「那不如這樣吧,既然姑娘也喜歡,我們就公平競價,價高者得,如何?」

  雲霜上下打量他一番,天青色暗枝紋蓮葉直裰,頭扎四方巾,一柄普普通通的白玉如意釵,腰間也無配飾,手中一把折扇。

  不由「噗」一聲笑了,都冷成這樣,還拿把扇子,不知是哪裡冒出來的酸儒生。

  拉著身後的靈芝廷雅在耳邊細細低語幾句,三個姑娘捂著嘴偷笑起來。

  那書生無奈看她們一眼,依舊帶笑道︰「姑娘可是不敢了?」

  「比價就比價,來吧,看你能出多少!」雲霜本就是個小子性格,一拍桌案︰「小二,報個底價。」

  書生搖搖頭,攔住正要報價的小二道︰「小的葉鴻,不知姑娘貴姓?我們二人都喜歡這翡翠,肯定會往高競價,這底價本就高,若叫價叫上去,姑娘實在難以負擔,不如從二百兩紋銀開始可好?」

  雲霜差點一口血吐出來,這樣水色的翡翠,鋪子裡充其量賣一百兩。

  這葉鴻口口聲聲為自己著想,最後卻搶先拋出個二百兩,明擺著要用價錢逼自己。

  可她偏生是個不服輸的性子,咬了咬牙,比起三根手指頭︰「右安門外程家姑娘,三百兩!」

  靈芝與廷雅面面相覷,靈芝更是肉疼,對她來說,二百兩已經是個天文數字!她也不懂翡翠好壞,只見這麼一小塊玩意已經要三百兩,都可以買二兩檀香了!

  可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那邊廂雲霜已喊出︰「五百兩!」

  葉鴻面不改色,依舊笑意盈盈,似乎他不是出錢的是賺錢的,淡然道︰「六百兩。」

  雲霜已經有些微微喘氣了,廷雅忙拉著她︰「要不算了,你上哪兒找那麼多錢?」

  雲霜朝葉鴻看去,知他是聽到了,卻偏偏還是一臉笑,那笑落在她眼中,就多了幾分譏誚。

  她轉轉眼珠子,詭詭一笑道︰「六百零一兩!」

  葉鴻見她這般無賴競價法,嘴角笑意擴大,卻仍舊毫不留情道︰「七百兩!」

  「七百零一兩!」

  「八百兩!」

  雲霜只覺臉和脖子都紅了,喘著氣,像頭小牛般盯著葉鴻,這人到底是多有錢?要八百兩買這塊翡翠!

  靈芝和廷雅已是呆在一旁,不知如何收場。

  「八百零一兩!」雲霜從牙縫裡迸出幾個字。

  葉鴻盯著她看了幾息,嘆口氣,打開折扇晃了晃︰「唉,罷了罷了,既然姑娘如此喜歡這塊翡翠,在下只好割愛!姑娘拿去吧!」

  雲霜狠狠瞪他一眼,要不是他,自己怎麼會白白多扔出去幾百兩銀子!他倒是要來裝好人!

  再沒有剛見到這塊翡翠時那般好心情,往小二跟前一努下巴︰「走,交錢去!」

  廷雅和靈芝忙跟在後面。

  「你哪有八百兩銀子來付錢?」廷雅急了。

  雲霜摘下腰間黃澄澄的金絲玉佩,又脫了手上一對金瓖九龍戲珠鐲,往櫃台上一拍︰「這兒不是當鋪嗎,這些夠八百兩吧?」

  小二笑著道︰「夠了夠了!還請姑娘在這文書上簽字畫押,這翡翠就是您的了!」

  雲霜這才有了點得寶的快樂,畫了押滿意地將翡翠拿在手中看了又看,向靈芝廷雅道︰「要是也有你們名字的白底青翡就好了,咱們正好買下來湊一套。你的雅字太復雜,蘇字倒是有可能。」

  又向靈芝道︰「你的靈字可以,安字也簡單,安靈芝,三個字都好找。」

  靈芝打趣她︰「可我沒八百零一兩銀子去買呀!」

  這話讓雲霜又惱火起來,恨恨地回頭瞪了那葉鴻一眼,葉鴻正在她們身後,聽到三人言語,正愣愣地若有所思。

  見雲霜回頭看他,也不躲,反而笑著趕兩步追上來,攔在三人前面,向著靈芝道︰「這位可是內閣安大人府上的三姑娘?」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17 10:58 PM

第二十一章 貌比潘安

  靈芝與他素不相識,見他這般問起,詫異萬分︰「你認識我?」

  葉鴻直起身,搖搖頭,笑著道︰「方才聽見二位姑娘喊起,既是有緣相見,想著相識也無妨。」

  又轉向廷雅道︰「那這位是?」

  廷雅冷了臉,她素來謹守女規,閨閣女子,與陌生男子搭話已是大忌,何況還要問人名諱。當即冷冷道︰「葉公子還請自重。」

  便拉著二人快步離開。

  雲霜邊走還邊回頭朝葉鴻做了個鬼臉,一面道︰「本來以為只是個無賴,沒想到還是個登徒子,竟然當街問女子名諱。」

  待三人走出去,那小二過來,殷切道︰「公子,那翡翠真……」

  葉鴻打斷他的話︰「無妨。那位安家三姑娘來做什麼?」

  小二道︰「她們三人是羊哥兒接待的。」

  葉鴻往裡間一面走,一面道︰「把羊哥兒叫進來。」

  福壽齋就在匯豐錢莊往西三間鋪子外,是京城最大的香鋪,三扇清漆檀木大門大開,店堂寬敞明亮,裡間是一長排單間,供客人試香所用。

  外廳貨櫃格均是紫檀木雕成,內牆擺的一格一格各種造型各種材質的香爐,往前一排密密麻麻全是各種香品。

  香粉、香泥、香丸、香塊、篆香、線香,包羅萬種,該本是百香混雜,卻有一股淡如清茶的幽幽靜香,將那百香的味道都壓了下去,讓人心曠神怡,腦明目清。

  靈芝循味望去,只見廳堂兩角各一尊落地仙鶴瑞草青銅香爐,仙鶴嘴中氤氳出絲絲煙氣,她只嗅出了龍涎與蘇合的味道,其他確實分不出來,想來都是炮制後或者外藩來的香料所制。

  「這是什麼香?」她不禁問道。

  一旁的小二答道︰「姑娘好眼光,這是我們鎮店之寶︰潛龍。潛龍一出,百獸俱銷。只要有此香在,其他香都會被壓下去。」

  靈芝在鋪子前一路看過去,又問了幾味和香,都各有妙處奇處,看得她情緒卻是越來越低落。

  若想靠賣和香掙錢,至少得做出這般好的和香來。

  可她如今,還只能和些龍腦、桂花、白芷、艾草之類的入門香料,這一條路,也遠不如自己想的簡單。

  廷雅與雲霜則只顧看著各種紋樣的篆香玩。

  所謂篆香,就是將和好的香泥用模子印壓,做出各種造型花樣,用時以火燃香即可。

  福壽齋的篆香,是京城最出名的,因花紋多樣,樣式新巧,很受京中貴族歡迎。

  靈芝也跟著一路看過來,篆香樣式確實漂亮,有馬上封侯、喜上眉梢、吉祥如意、童子獻桃等寓意紋樣的,也有西湖十景、寒山曉月、江南水鄉等風景紋樣的,比之安家的篆香,毫不遜色。

  可惜手中無錢,不然,真想每種買一份,回家試香去。

  最後,廷雅買了三盤流雲百福的篆香,送了靈芝雲霜一人一盤,方出了門,往一品香去。

  一品香是京中最有名的飯莊之一,以北食為主,尤其擅制各種麵食小點。

  樓高三層,呈回字形,四面樓以廊橋相連,中間一池碧水,斜飛拱橋,角上一座爬滿藤蘿的假山石,小階盤旋而上,石上有六角翹檐涼亭,亭中有佳人或彈箏撫琴,或高歌低唱,風雅清絕。

  門欞窗皆有鏤雕彩繪,富麗堂皇。

  一層為大廳,二層為以絹帛屏風隔開的小間,三層為獨立包廂。此時為午膳時分,三層樓皆是食客來來往往,幸好雲霜提前訂了桌子,三人才不用去大廳受擠。

  雲霜並沒有真的要全羊宴,靈芝還在孝中,戒葷食,三人便只點了些精緻素菜麵點,圍著一張二樓靠窗臨街的方桌坐下來。

  這張桌子剛好在牆角,背後一架屏風,隔出獨立的空間,桌與桌相隔較遠,只要不是特別大聲,便不虞被人聽見談話。

  雲霜仍把玩那「雲」字翡翠,越看越喜歡。

  廷雅則道︰「你花八百兩買塊翠回去,你爹會不會罰你跪祠堂一個月?」

  雲霜得意道︰「我當然不會告訴他!找我哥去幫我把鐲子玉佩贖回來就行。」

  靈芝假裝嘆道︰「老天爺真是公平,雖然給了程老爺一個愛搗蛋生事的女兒,卻也給了他一個專門收拾爛攤子的兒子。」

  雲霜笑著作勢要掐她的臉,兩人正鬧作一團。

  「咦?」坐在窗畔的廷雅訝然道︰「京城地界兒就是靈,說曹操曹操到。你看那是誰?」

  雲霜與靈芝抬頭一看,可不正是雲霜大哥程逸風。

  只見他穿著絳色撒花直裰,頭扎東坡巾,匆匆進了一品香來。

  雲霜嘴角翹起來,手一揮,豪氣與二人道︰「盡管胡吃海喝了去,這頓飯有人付賬了!咱們先聊,一會兒再找我哥付賬去。」

  說完向門口候著的丫鬟喊道︰「黃魚兒,去打聽打聽,我哥在哪屋?」

  正說著,菜上來了,豆腐煎果子,橙汁冬瓜球,翡翠白菜,椒香五味菇,還有許多靈芝叫不出來名字的小菜麵點,碟碟精緻可愛。

  比如紫米和麵粉做成的玫瑰花模樣小點,叫紫瑰;以葛粉和澱粉做出的半透明粉色團子,叫桃花饅頭;還有一碟月宮折桂,用白麵做的兔子,白蘿蔔雕成月宮,真桂花布成丹桂,米豆腐雕成嫦娥,刀工精巧,栩栩如生。

  靈芝毫不客氣就提起筷子吃起來。

  這一世,她再不會虧待自己,美食、佳景、情義,這世上一切美好的東西,她都絕不辜負。

  「唔~」!

  桃花饅頭麵上一層透明葛粉入口即化,內中的胭脂色糖漿帶著棗泥和茯苓的味道浸潤到舌尖,香甜可口,似蜜似糖,又有些燙,冒著熱氣在舌尖打著轉,讓人無處可躲又捨不得吞。

  廷雅見靈芝享受得瞇起雙眼似小貓一般,三分心酸三分欣悅。

  她知道靈芝嗜甜如命,又挾了一個水晶山藥糕放她碟子裡︰「小心燙著,這個涼,先吃這個。」

  雲霜卻停下筷子,盯著窗外,喃喃道︰「不會吧,我哥要見的不會是他吧?」

  二人也跟著往外看去。

  一品香門口人客來來往往,廷雅與靈芝卻不約而同將視線集中到一個人身上去。

  因為他實在是太打眼了。

  「你是說許指揮使?」廷雅問道。

  「可不就是他。」雲霜忿忿道︰「這個小人,我不喜歡哥哥老跟他在一塊兒。」

  靈芝指著那鶴立雞群的一人道︰「就是他?」

  「是。」廷雅回答道︰「貌比潘安,狠似俊臣。」

  潘安是眾所周知的美男子,俊臣當然就是則天大帝時的酷吏來俊臣了。

  靈芝打量著那人,潘安,確實當得起這美譽。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19 09:58 AM

第二十二章 無德小人

  在一眾人當中,那人飄逸如謫仙。

  膚白似冷玉,長眉斜挑入鬢,俊目神采如電,輪廓似刀刻斧鑿,面上神情卻格外冷冽,周身散發著拒人於三尺之外的森寒氣息。

  一身象牙白程子衣,飄然垂地,頭頂青紗網巾,髻上一把竹節白玉簪,出塵逸世。雖身在人群之中,卻讓人感覺遠在人世之外。

  靈芝前世聽說過這個人,知道他極得聖寵,年紀輕輕便入閣封相,成為大周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閣老。

  「為何狠似俊臣?」她好奇道,雲霜打小就喜歡長得好看的男子。

  小時候,她最愛追著無跡哥哥揪他圓圓的臉,後來,見到小叔安懷楊,又成日黏著他放風箏、練大字,找盡各種藉口出入安家。

  卻為何對這容貌如此出眾之人不屑一顧。

  雲霜撇撇嘴︰「他帶人抄了京城十三家,斬殺數百人,被他抄過的人家,寸草不留!你知道宋則琛吧?就那個先皇後準備扶持做皇帝的8歲皇子。」

  她湊到靈芝耳邊道︰「就是他殺死的!還是稚子啊!聽說當著先皇后的面,將他頭一刀砍了下來。」

  又挾起一塊豆腐塞進嘴裡,忙不迭吞下去,接著道︰「所以,這剛十七歲,就被封了五城兵馬司指揮使。明明滿手鮮血,平日裡卻愛穿白。」

  她用筷子點了點正在吃的桃花饅頭︰「喏,就像這個。外面光裡面紅。」

  說著,一口將那鴿子蛋大小的玲瓏饅頭塞進嘴裡。

  廷雅噗一聲笑出來,忙用袖子掩口道︰「你這張嘴呀!」

  靈芝卻想起上一世倒在自己跟前的那樁無頭之屍,有點食不下咽,放下筷子,問道︰「那又為何說他是小人?」

  「還能為什麼,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當然一樣打洞。」雲霜邊說邊往窗外看去,心裡盤算著回頭要跟哥哥說說,得離這人遠點。

  靈芝卻沒太懂︰「他父親是誰?」

  廷雅和雲霜都朝她看過來,同時訝異道︰「你不知道?」

  靈芝茫然搖搖頭。

  雲霜捶著胸口作痛心疾首狀︰「看來以後真得多帶你出來轉轉!」

  廷雅放下筷子,細細解釋道︰「倒不是他的生父,是他的養父,乃大周朝文武雙全第一人許繹許玉輪!

  當年先皇親讚︰文能提筆起檄,武能上馬定邦。十七歲欽點探花郎,卻不入清流,領兵西征,五戰五勝,大敗當時的番國,駐守邊關六年,將盤踞甘陝的番人趕至陰山以北,也就是現在的西番。

  後來先皇擔心他軍功過大,西征兵變成許家軍,又召了他回翰林院,棄武從文。所有人都惋惜,一代猛將就要這麼泯滅下去,誰知,他又上書九大國策,改兵制,推新政,深得先太子喜歡。可惜……」

  「有才又怎樣?無德便是小人!」雲霜氣憤填膺地打斷廷雅,她不似廷雅一般謹守食不言的規矩,舞著筷子亂晃︰

  「人人都知道先太子如何信任他,當年力抗先皇先皇后,一力推新政。結果,先太子落難逃到雄安之時,就是這個許繹,藉親信之名,砍下先太子頭顱,送到京城邀功!不過,也是老天有眼,他許家一門也死光了。所以才養了許振這個養子。」

  她喝一口茶,猶不解恨,將茶盞往桌上狠狠一扣,壓低嗓門道︰「你們看,是不是老鼠生兒就打洞?許繹背叛先太子,來先皇跟前邀功,見先皇沒了,怕宣德帝清算先太子那筆賬,又讓許振背叛先皇,來宣德帝跟前邀功!打的一手好算盤,他自個兒是告老辭官了,可許振受了重要,不是照樣功名富貴樣樣有嗎?拿主家的血鋪自己的官路,奸戾小人,哼,所以啊,就算他權傾天下,我程雲霜照樣不服!」

  靈芝點點頭,她總算聽明白了。

  周史載︰嘉泰六年秋,文景帝體弱多病,後鐘氏實攬朝權。太子詢不服,起兵奪宮,直神武門外遇伏,兵敗,逃至雄安城外,被親信反,砍其頭顱獻於聖上。後大喜,懸其頭於午門三日。史稱「嘉泰政變」。

  原來這個反水的親信,便是許繹!

  靈芝輕嘆一口氣︰「自古人心難測,那這個許振這般狠厲,也不為怪了。」

  廷雅也微微嘆道︰「可這京中,從來不少趨炎附勢之人,就這許振,追著他的閨閣女子不知凡幾。」

  她壓低了聲音,欠著身子道︰「聽說景榮公主,都十分愛慕於他。」

  雲霜立時睜大了眼,她是最喜歡打聽奇聞逸事的,立馬接道︰「真的嗎?難道許振要尚公主?」

  靈芝則沒那麼驚詫,景榮公主喜歡許振,她前世入宮的時候便知道了。

  宮內人人皆知,神女有情,可惜襄王無意。為這件事,宣德帝竟狠心將自己最疼愛的這個長女軟禁在雲霄宮中。

  不過後來她去了樓鄯,許振有沒有娶親,景榮有沒有夢想成真,她都不得而知了。

  這一世,雖然她的人生有了些微的變化,但從姨娘殞命來看,似乎大部分,還是按著前世的命運進行。

  那自己呢?等著自己的宿命會是什麼?

  正說著,黃魚兒進來向雲霜道︰「姑娘,少爺問你有何事,他現在返家去,你要不要同去。」

  三人這才驚覺,已是未時。

  靈芝忙起身道︰「我該回去了,恐出來太久惹人閒話,傳到母親那裡就糟了。」

  雲霜便向黃魚兒道︰「你讓哥哥給我們結完賬就先回吧,我還要送安家姑娘回家。」

  三人出得樓來,正要上馬車,靈芝轉頭一瞟,見旁邊大街角上跪著一人,頭低垂著,黑髮上插著草葉,面前一張白布,黑漆漆幾行大字,最上頭書︰賣身為婢。

  大周朝奴婢買賣甚為自由,街上也常有賣身葬父或賣身治病的,但通常都有婆子帶著,這般獨自一人的,還不多見。

  因此周圍經過的人,都停下來看一看,但看兩眼,又搖搖頭走了開去。

  雲霜廷雅見靈芝發愣,也隨著她視線看過去。

  「咦?」雲霜首先道︰「這賣身的還挺挑剔。」

  那白布上寫著︰

  不伺男主;

  不伺婦人。

  廷雅也看見了,奇道︰「這不伺候男子,不伺候婦人,就只能伺候閨閣女子了,我們倒是可以收她。」

  靈芝卻整個人似木偶般,楞半晌,挪著僵硬的身子,大氣也不敢出,小心翼翼往那人跟前移去。

  是槿姝嗎?好像是槿姝!

  她走到那白布跟前,跪地的女子見面前有雙露出小小尖角的翹頭履停下,抬起頭往上看去。

  靈芝渾身一震。

  微亂的鬢髮下,一張乾淨瓜子臉,清秀可人,眉間一顆朱砂痣,眼神英氣勃勃,掩不住的豪氣飛揚。

  是她!是槿姝啊!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19 12:30 PM

第二十三章 木槿英姝

  上一世,她在閨閣中時,只有過兩個丫鬟,一個是小令,另一個,便是槿姝。

  不過上一世的槿姝,不是這時候出現的。

  是在年後,她隨祖母上潭柘寺進香,半道上遇見槿姝也是這麼跪於路旁。

  祖母將她買了下來,她主動要求伺候靈芝,祖母就隨她跟了自己。

  她後來不知多感激祖母,幸虧她讓槿姝來到自己身邊。

  槿姝不是普通女子,她是有武藝傍身的。

  雖名為婢,但她氣度自在,遇事遇人又頗有見地,與其說是婢,靈芝更將她看作好友同伴。後來多次陷入危險境地,也全靠槿姝護著她。

  可惜在去樓鄯前那場皇宮刺殺中,槿姝沒了。

  聽說是為救自己而死,可憐她到最後,都沒見著槿姝一面。

  沒想到,今日出門,竟能遇見她!

  靈芝又是激動又是無措,僵立著不知如何是好。

  她想立即讓槿姝跟自己走,可她沒錢!

  廷雅與雲霜看出了靈芝的異樣,廷雅輕晃著她衣袖道︰「你喜歡這個丫頭嗎?」

  靈芝努力抑制著自己,不要一聲「槿姝」喊出口。

  猛的點頭,深吸一口氣開口道︰「多少錢可以買你。」

  槿姝歪著頭打量了她一番,伸出兩根手指頭。

  靈芝心頭鬆口氣,決心先找廷雅借錢,回頭再還她。

  這槿姝果然和前世一般,最是省言吝語,不愛多話。

  「二十兩?」雲霜驚道︰「人牙子那裡買個丫環可只要十兩。」

  廷雅瞪了她一眼︰「花八百兩買塊翠的人還為十兩銀跟人還價?」

  雲霜立馬灰溜溜倚到靈芝身後,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下去。

  廷雅立即掏出荷包︰「你叫什麼?我買了,你跟這位姑娘去吧。」

  她指了指靈芝,掏出二十兩銀子遞到槿姝面前。

  靈芝感激地看向廷雅。

  槿姝看了看那二十兩銀子,咧嘴一笑,露出兩顆尖尖虎牙︰「槿姝,不過。」

  廷雅皺了皺眉,以為她要坐地起價。

  槿姝撿起廷雅手中一小塊碎銀,簡潔道︰「二兩。」

  「啊?」一旁的雲霜下巴都要驚跌下來。

  廷雅也納罕不已。

  靈芝卻再忍不住,和她一樣嗎?槿姝也這般認定自己!

  她蹲下身,伸出雙手扶起槿姝,盡量壓抑著情感道︰「槿姝姐姐!那你以後就跟著我了。」

  槿姝卻一愣,事情進展得太過順利,且這漂亮小女孩的聲音裡,似包含了無限深情,卻也立馬乾脆答道︰「自然,槿姝定當盡心照顧姑娘。」

  廷雅卻覺不妥,哪有二兩銀子就將自己賣了的!

  這女子不僅相貌生得好,更難得氣質帶著幾分灑脫清高,半分不像窮苦人家出身。

  這樣莫名其妙出現在這裡,又定下恰恰好的條件,又恰恰好踫到自己三人。

  她越想越不對勁,拉了靈芝到一旁悄聲勸道︰「怕是個有來歷的,要不算了,回頭我挑一個能幹忠心的,送你那兒去。」

  靈芝不知該跟她如何解釋,自己與槿姝已有一世的主僕緣分,只好道︰「雅姐姐不要擔心,我這個樣子,也沒什麼好圖的,必是我與她有緣。」

  廷雅見她如此喜歡槿姝,不忍再勸,想了想道︰「那你回頭將她身世來處問個明白,再告訴我,我找人去查查,看有沒有問題。」

  當下驗看了身份文書等憑證,簡單問了問槿姝家中情況,問三句她答一句,好不容易才知道了個大概。

  果然和前世一樣,槿姝只道是江南道杭州府人,家中只剩自己人,本想到京中投親,不料遍尋不得,銀錢也花完了,只好先尋個安穩人家待著。

  靈芝又拉著槿姝單獨問了幾句,小令秋歌便帶了她往後一輛馬車去,三人又剛要離開,卻見程逸風從一品香大門出來。

  他今年十七,已是青年模樣,蜂腰猿背,肩膊格外寬闊,膚色偏褐,五官明朗,男兒氣概十足。

  他見到三人,含笑走來,先向靈芝與廷雅打過招呼,再向雲霜道︰「怎的還沒送三姑娘回家去?」

  雲霜比他矮了一個頭,仰著臉湊到他跟前,堆起一臉笑,乖巧著道︰「現在就走,哥哥來此辦事嗎?」

  程逸風見她模樣,不由笑起來,往她髮髻上揉一揉︰「你又闖禍了?見了一個朋友,要不,我送你們回去吧。」

  雲霜一偏頭躲過,撅著嘴道︰「哪有闖禍,我們自己走就好。」

  說完推他道︰「哥哥大忙人,快些回去歇著吧!」

  程逸風又朝靈芝與廷雅笑笑,告辭而去。

  與此同時,三樓臨街的一扇花欞窗前,閃過一個人影,那人愣愣地看著街上,撓著頭自言自語︰「真是她?不可能啊,那災星怎麼會出府來呢?」

  三人上了車,靈芝方問雲霜道︰「你哥哥,和葉鴻認識嗎?」

  「葉鴻?」雲霜呆了一呆,才恍然大悟道︰「你說那個登徒子啊!我哥怎麼會認識那種人?」

  靈芝咬著唇,在心中反復思量幾遍,才道︰「你哥哥剛才見的人,該是葉鴻。」

  廷雅與雲霜同時看向她︰「啊?」

  靈芝解釋︰「他剛剛身上的味道,有一絲那個葉鴻所佩的香球味道。那是沉水與龍涎為君配出的香,非常名貴,味道也相當獨特。」

  能以香辨人,廷雅雲霜都覺得匪夷所思,不過二人對於靈芝的話,是百信不疑的。

  雲霜呆呆看著她,伸手刮了她翹挺的鼻子一下,誇張道︰「天爺,你這是長了個狗鼻子吧!」

  她對哥哥見過葉鴻倒是無所謂,只要不是和許振那個小人混在一起就好。

  哥哥在京中交友廣闊,明春又要加開恩科,不少想投奔門路的舉子都會結交到他這個程閣老長子這裡來。

  廷雅知道靈芝對香靈敏,但沒想到僅僅見過一面的人,她也能分辨出對方身上的香料,也驚嘆道︰「要是外祖母真答應你學和香就好了!」

  靈芝摸著自個兒鼻子哭笑不得,又對廷雅道︰「剛剛問了槿姝,她本家姓莫,是杭州府太清山的武林世家。你可要去查查?」

  其實她並未問槿姝,只是將自己前世知道的消息告訴廷雅,好讓她查了安心。

  這一別,又不知哪日才能相見,讓人傳話也不方便,不如現在就告訴了她。

  廷雅果然鄭重道︰「你放心,必定會找個仔細的人查清楚。你自個兒也小心點。」

  靈芝笑笑沒說話,槿姝的到來,她不用小心,反而要放心。

  真好,上天終是待她不薄,還有這許多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人,陪伴著她。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19 12:44 PM

第二十四章 玫瑰澡豆

  廷雅親自陪靈芝進了安府,又徑直帶了槿姝去嚴氏跟前。

  在外祖母身邊一番撒嬌之後,便說槿姝是自己的丫鬟,卻有算命的說她八字剛硬,得找個八字更硬的主子才剋得住,乾脆就讓槿姝照顧靈芝去。

  安府對外所稱三姑娘不養在母親身邊的理由,一向是此女八字太硬。

  嚴氏也知道兩個小孩感情好,什麼八字剛硬,那不過是找些說法。

  不過一個婢女,她也不好駁了這個自己一向最疼愛的外孫女的面兒。

  便應了下來,讓人將槿姝帶到晚庭去,並按一等丫鬟規例。

  靈芝自是歡喜萬分,當下讓小令將西廂房打掃出來,與槿姝細細聊了一陣,心中激動慢慢平復,方讓她歇息去了。

  小令將木桶盛滿熱水,靈芝褪去衣衫,單薄身子幾乎還未發育,但身姿聘婷,已見雛形。

  脖頸修長,雙肩平直,細腰只得一擰,皮膚比上佳的羊脂白玉還要晶瑩幾分,邁著修長筆直的一雙腿,小心翼翼坐到浴桶中。

  自她在應氏處鬧過這兩次,這洗澡水都更暖了幾分。

  所以這世間,許多惡人不過是欺軟怕硬罷了。

  她閉上眼,氤氳在騰騰而升的熱氣中,額頭漸漸滲出幾顆汗珠,沾濕水的烏黑髮梢,黏成幾縷垂在臉頰,更襯得五官秀妍清麗,似一朵雨後初開的梔子花。

  拿著澡豆與澡巾進來的小令看得有些呆了,姑娘這樣子,怕是偷偷下凡洗澡被董永一見傾心的七仙女也不過如此罷!

  這一呆,手中捧著的盛澡豆的浮雕折枝花紋白瓷盒一傾,浸泡在玫瑰露中的澡豆「嘩啦啦」灑了一半。

  「啊!姑娘!糟了糟了!奴婢真是笨!」小令一面將瓷盒小心翼翼放到木桶旁高幾上,一面要去打掃灑一地的玫瑰澡豆。

  「等一下!」靈芝睜開眼來。

  小令嚇壞了,雖然姑娘從不會兇她,但這可是頭一次送來晚庭的玫瑰澡豆!

  是安家特貢宮中的方子,這一盒子,可值百金!

  「你先不要踫。」靈芝又閉上眼,微微抬起鼻子,仔細辨別著彌漫在室內的香氣︰「是玫瑰澡豆吧!」

  小令聽話地站到一邊,乖乖回道︰「是,今兒個晚上庫房吳嬤嬤特意送來的,說是姑娘昨兒個要的。」

  靈芝抬手道︰「把剩下的給我端過來,小心一點,不要踫到。」

  「是!」小令將瓷盒遞到靈芝手中。

  靈芝把敞開蓋子的瓷盒放到鼻子底下,沒錯!這裡面混了奇怪的東西!

  上一世她也用過玫瑰澡豆,是在進宮之前,祖母特意命人送來的。

  那味道,她記得很清楚。

  玫瑰露以玫瑰調和香茅、橙花,澡豆則是特制的玉脂豆,除主料白豆屑以外,以青木、甘松、白檀、麝香、丁香五味相合,加白僵蠶、白術,可凝脂滑膚,潤肌駐顏。

  可現在除了這幾味香料合成的味道之外,還多了一絲淡淡的酸腥氣。

  用完玫瑰澡豆,香可繞膚三日,不應該出現這樣的味道。

  她仔仔細細在腦海中搜索關於這種氣味的記憶,聞過這種味道,應是某種植物的枝葉,是什麼呢?

  她旋即又想,澡豆,加在澡豆中,必是要用此傷膚,或者使人接觸中毒。

  能讓人皮膚受傷害的植物……

  黛粉葉!她想起來了,猛地睜開眼楮,是黛粉葉的汁液!

  味辛酸,沾到皮膚會紅腫不堪,強烈痛癢!

  好狠的招!若不是她嗅覺比常人靈敏,此時早已渾身痛癢難耐了。

  她心如明鏡一般,安府中,只有蕙若閣中種著黛粉葉。

  看來那日把毓芝氣得夠嗆啊!

  她本來不再打算招惹毓芝,沒親情就罷了,也沒必要結仇,可我不犯人,人來犯我,她也必是要還回去的!

  小令看靈芝發呆,怯生生道︰「姑娘,這。」

  靈芝將瓷盒遞過去,心中已有了定計︰「小心拿好,可別沾了裡面的東西。」

  她將鬢間濕髮撥到腦後,安撫小令道︰「你灑得好,這澡豆中放了會讓人皮膚痛癢的藥。」

  小令驚恐抬頭,一著急又差點灑了瓷盒,慌慌道︰「那奴婢趕緊去倒掉!可是,怎麼會?是不是奴婢不小心,混進去東西了?」

  「不。」靈芝微笑著阻止她︰「不關你事,你且先將這瓷盒放好,明日,自有用處,到時候,你就明白了。」

  第二日一大早,靈芝叫來槿姝,交代了幾句,又讓小令將自己脖頸手臂處擦上一片一片艷紅的胭脂,穿好衣裳,就到蕙若閣叩門去了。

  京城寸土寸金,蕙若閣也並不大,成品字形的一進院落,毓芝一個人住也綽綽有餘了。

  當門影壁旁,便是高高兩排黛粉葉,即使在草木凋敝的深秋,也青郁蔥蔥,葉上粉白的脈絡似花紋般蜿蜒,遠遠望去,似一排開得正烈的銀簪菊。當真是庭院好景觀!

  靈芝望著冷冷一笑,再裝作痛苦慌張的模樣,揪著袖子,匆匆往正房去。

  「喲!稀客!三妹怎麼來了?」毓芝早早就得到通報,心中暗想著必是事成了,便得意洋洋盤腿坐在炕上,等著靈芝來,好看看她的狼狽樣,只不過沒想到,這傢伙真夠精的,這麼快就找到自己這兒來了。

  「大姐!」靈芝進屋便委委屈屈見了禮,用袖子捂著臉,嗚咽著︰「大姐救我!」

  這般裝腔作勢的作戲,前世她還真沒做過,怕露了餡兒,故用袖子遮遮掩掩,裝作羞怯。

  毓芝看她低聲下氣的模樣,幾乎要笑出花兒來,強忍著探著身子,假裝關切道︰「這是怎麼了?」

  靈芝撩起袖子,雙臂紅塊斑斑,又解開蛋青竹葉紋褙子對襟上的蓮花盤扣,扯開中衣豎領,隱約露出紅紅一片︰「求大姐賜解藥!」

  毓芝看得真切,眼珠往上一翻,往後一靠,倚在煙霞色繡瑞鶴紅日的萬字紋大迎枕上,抿著嘴道︰「這是怎麼搞的,我這兒有什麼解藥啊?你不是可有本事了嗎?怎麼不找父親去呀?」

  靈芝裝作無奈的樣子,顫聲道︰「是三妹不懂事,衝撞了大姐,只求大姐賜藥,妹妹以後再不敢了!」

  毓芝心頭大快,看她在自己跟前俯首稱臣的感覺真是太爽了,見她服軟,不覺飄得更高,也顧不上掩飾,笑著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算你還識相,不過呢,這可沒有解藥,你且熬上三日,多洗洗身子,自然就好了!」

  想著她還要這般熬上幾日,更是高興,又叫來望桃︰「把夏天時候應姐姐送我那薄荷膏子給三姑娘拿一盒。難受的時候,抹上點,清清涼涼,必定是很舒服的。」

  後一句是對靈芝說的。

  靈芝見她連掩飾都不屑,一顆心愈加冷下去。

  如此捉弄人,不但沒有愧疚,反而以此為樂,當自己是什麼?砧板上的魚肉嗎?

  她抬起袖子遮住臉,假裝嗚嗚咽咽哭泣起來。

  毓芝又藉著長姐身份作勢教導了幾句。

  待望桃拿了薄荷膏過來,收到袖中,一面假裝抹淚,一面藉著袖子縫隙往外看去,見槿姝紫色的衣衫在窗欞處一閃,便站起身道︰「謝大姐,願妹妹他日也能有這般幫到大姐之時。」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19 12:49 PM

第二十五章 種豆得豆

  三人離開之後,毓芝猶自扶著炕上案幾笑得花枝亂顫,心裡那叫一個痛快!

  待她笑夠了,扶了扶歪掉的團髻,捧著胸口喘著氣道︰「哎喲,這兩天心裡這口氣總算吐出去了。」

  說著從炕上跳下來︰「望桃,給我理理頭,我要告訴娘去。」

  她得意地翹起嘴角,三步並作兩步走到落地罩後紫檀帶菱鏡梳妝台前︰「可算給她出了一口惡氣,讓那災星慢慢熬幾天去吧!沾了黛粉葉的汁兒,麻癢難耐,似萬只螞蟻不停地在你身上咬啊爬啊,哈哈哈,量她都沒法子睡覺了!」

  望桃聽著身上不由打哆嗦,一面替她將簪子珠花一並取下,一面道︰「三姑娘這次吃了虧,以後必定能學乖了,看她還敢不敢囂張?方才三姑娘身邊還跟了個臉生的丫鬟,送她出去的時候奴婢看到,長得比雲裳還好看,也不知是哪裡來的。」

  毓芝又挑了一攢珠花,示意望桃給簪上,也疑惑︰「誰給她添了人?一會兒我問問娘去。」

  靈芝主僕三人回了晚庭,小令小心翼翼關上門窗,捏緊了拳頭,氣呼呼道︰「果然是她!欺人太甚!」

  靈芝拉了槿姝小令回到裡間炕上,方問槿姝︰「如何?」

  槿姝自己是灑脫慣了的,之前以為這位姑娘會是個深閨中的嬌娘,沒想到小小年紀,就這麼敢做敢為,殺伐果斷,倒是生出幾分佩服幾分相惜,點點頭道︰「姑娘猜得沒錯,她果然是用玫瑰澡豆,我便都給掉包了。」

  小令瞪大眼看著槿姝︰「你怎麼進去的?」

  槿姝灑然一笑︰「後窗。」

  小令一雙細眼差點瞪成牛眼,她就在院前廡廊下,為藉口上恭房的槿姝掩護,卻一點聲音都沒聽見,院中婢女婆子人來人往,竟也沒一人察覺。

  靈芝倒是知道槿姝的本事,除了一手好鞭法,輕功更是絕妙,飛檐走壁不在話下。

  偷入房中掉包這點小事,還難不住她。

  當下放了心,拔下頭上銅簪,在手中把玩︰「我本來還在愁,要用什麼藉口去見祖母,現在好了,若不出意外,怕是明日祖母便會派人來叫我了。」

  她料得一點沒錯。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靈芝披一襲鴉青色竹紋披風,捧著一盞越甌,徘徊在園內,搜集草尖上的露水。

  很多香料的炮制,都要配以秋露,而秋露又以寒露之後、霜降之前為上品,她已蓄了一甕埋於芭蕉樹下,想著若有富餘的,便留著給小叔,以秋露煮橙花茶,是小叔最喜歡的。

  若前世的一切未變,那小叔應會在明年尋到這裡來。

  小叔離家已整兩年了。

  越甌已有三分清淺盈盈,嚴氏身邊的碧荷匆匆進晚庭來︰「三姑娘,老夫人有請!」

  還未到早膳時分,靈芝回頭與檐廊下的槿姝對看一眼,均明白,毓芝必是昨夜就出事了。

  想是鬧了一宿,應氏好不容易撐到天明,告到了嚴氏處。

  靈芝將越甌交給身旁的小令,示意她拿下去儲好,再向碧荷道︰「母親也在祖母那裡嗎?」

  碧荷一愣,見靈芝不問所為何事,只問二太太在不在,頗有些奇怪。

  不過她一向是個老實的,從不僭越多嘴,便坦誠道︰「不在。」

  「可是剛從祖母那裡離開?」

  「是。」碧荷遲疑一下方答道。

  靈芝抿嘴淺淺一笑,嘴角兩個小小梨渦乍現︰「有勞碧荷姐姐,我換身衣裳便去。」

  「這。」碧荷躊躇一下,還是直接道︰「老夫人說,不要讓她等太久。」

  靈芝心頭冷笑,看來應氏把嚴氏吵得夠煩,這一汪火氣,又得轉到自己頭上。

  她扶了扶髮髻中的素荷釵,向槿姝看了看,道︰「既然如此,那現在就走吧。」

  嚴氏此時心情十分窩火。

  秋寒愈深,她的咳疾愈狠,昨夜幾乎整宿未睡,天光快明時分,才閉眼歇了一息。

  結果剛闔眼,應氏就哭著跑進松雪堂來了。

  說毓芝被靈芝害慘了,用了摻了藥粉的玫瑰露,渾身起了風疹一般的大紅疙瘩,又痛又癢,打著滾在床上呼天喊地,直哭了一夜,叫大夫來看過都說沒轍,只能自己硬抗。

  說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眼楮下也是黑黑一圈,想來跟著一宿沒睡︰「……毓姐兒可是馬上要說親的,那腰身胳膊,本來白白嫩嫩,如今都布滿紅斑,若是留了疤印,可如何是好?……」

  一面說,一面又添油加醋地將靈芝這兩日的囂張行徑告了一狀,如何瑣碎要東要西,如何不將她這個主母放在眼裡。

  嚴氏又氣應氏管家不擅,連個孤女都養不住,又氣靈芝多事,生出這許多麻煩來。

  加上沒睡好覺,又疲累又心中煩躁,恨不得馬上將靈芝拎了來好好捶打一番。

  安懷素的種,果然跟她一樣,不是個省心的!

  槿姝被留在外院,碧荷引著靈芝進了松雪堂後院。

  還是熟悉的松香夾雜著藥香,還有嚴氏房內長期燻燃的甜香,靈芝低著頭,腿剛邁進門檻,迎面便飛過來一團白乎乎的影。

  靈芝下意識身子一側,那東西還是擦著她額角飛了過去,只那麼輕輕一觸,額角銳疼。

  那物哐當摔落地上,變成一地碎瓷,竟是嚴氏常置於炕頭的一盞鈞瓷白釉冰裂紋三足獸首香爐!

  靈芝跪下去,扶了扶額,一片黏濕,放下手,指尖幾許紅。

  她不動聲色,一張臉卻愈加白起來,心中的寒意直透眼底,朝身上還半掩著松花錦被的嚴氏看過去︰「祖母是為何事生氣?」

  嚴氏看她冷靜漠然的模樣,彷彿面前是當初那個處處跟她作對的繼女,語氣更加怨毒起來︰「你做的好事!還來問我?」

  靈芝眼都不眨一下︰「祖母是何意思,靈芝不懂。」

  嚴氏氣得幾乎咆哮,將身後的迎枕也狠狠擲了出去,可惜過於沉重,只落到靈芝跟前︰「還裝糊塗?毓芝如今渾身紅腫,痛癢一宿,你還說不懂?」

  靈芝故作訝異地瞪大眼楮︰「難道毓芝姐姐,也用了那有黛粉葉汁液的玫瑰澡豆?」

  「承認了吧?你還裝傻充楞?昨日就你去過蕙若閣,不是你還能有誰害她?」

  靈芝委屈道︰「祖母!那您可知孫女去蕙若閣所為何事?」

  「前日庫房給晚庭送來一份玫瑰澡豆,靈芝沐浴的時候用了,也是渾身紅斑,痛癢不已,好在捨不得那般貴重的好物,只用了一點點,今日紅斑已經消退了。昨日靈芝去蕙若閣,正是向大姐尋解藥去,那玫瑰露中的黛粉葉,只有蕙若閣才有,大姐也承認是她放在澡豆中,想給靈芝一些教訓。

  靈芝前幾日得罪了大姐,知道自己也有錯,不想將事情鬧大,便自己受了下來。誰知道,大姐她竟然也誤用了那澡豆!祖母卻巴巴地來責問孫女,孫女冤枉!」

  說完,靈芝便以頭伏地,嗚咽起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0:16 AM

第二十六章 親疏有別

  嚴氏知道自己錯怪了靈芝,見她身姿纖弱,穿一件月白折枝柳對襟繡蜻蜓立荷的褙子,水青色暗紋棉襦裙,素白小臉,淚眼婆娑,額角一片血紅,烏髮垂髫,頭上只一柄銅簪,寒酸可憐。

  又見她字字句句舒心熨貼,比起應氏要翻天的模樣不知懂事多少。

  心中已將應氏所說靈芝如何鬧騰的話打了幾分折扣,想來自己不管事已久,靈芝怕是在應氏手底下吃了不少苦頭。

  於是向伺在一旁的竹清道︰「給三姑娘拿盒金創藥膏來,再把那瓖紅珊瑚玉瓣蓮花的金簪拿來。」

  竹清專管老夫人的銀錢妝樞等物,應聲是,往裡間去,轉眼捧了個紅木彩漆繪富貴蓮的盒子出來。

  另一大丫鬟銀桂給靈芝上了茶,又將地上的迎枕拾起,細細拍了灰,重新放到炕頭。

  竹清先將紅木盒子上一小盒藥膏遞給靈芝,又將盒子遞給劉嬤嬤。

  劉嬤嬤打開盒蓋,看看嚴氏,見嚴氏點點頭,方將盒子湊到靈芝跟前道︰「這可是老夫人當年陪嫁的寶貝,如今賞給姑娘,姑娘可收好了。」

  那金簪顏色澄亮,通體金身,晃得耀眼,當頭挽成一朵盛蓮,簇簇密密,層層疊疊,瓖嵌其上的蓮瓣由白玉細雕而成,脂潤瑩透,毫無雜色。

  花蕊則是一顆嬌艷欲滴的紅珊瑚,色澤濃艷,比金更奪目,下墜三串以鏤空金球半包的紅珊瑚珠子,每串珠子下又各一片脈絡清晰的鏤空金葉子。

  靈芝站起身接了盒子叩了謝,一顆心卻沉到千尺寒潭之底去。

  這就是血親與外人的區別。

  毓芝遭罪,便對自己大發雷霆之威,剛剛那瓷香爐若再正一點,怕自己半條命就丟在這裡。

  如今知道自己反是受害者,竟對毓芝半分責罵沒有,還不惜拿出這般貴重之物,替毓芝安撫自己,以求息事寧人。

  她還以為嚴氏好歹是看顧自己的,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

  也罷,所謂親情,不過是以前糊塗的自己一廂情願而已。

  她緊咬住下唇,靜靜聽著顏氏斷斷續續的訓話。

  「在新安郡時,也在安家私學裡跟女夫子習字,女戒、內訓想來都是熟讀的。長姐為尊,對母親更應孝順體貼,你若乖覺忍讓,她們也不會對你步步相逼……」

  靈芝在心頭冷笑,前世自己就是這般百忍成鋼,乖乖在晚庭中過著幾乎圈禁的日子,等著賞飯吃,賞衣穿,最後再捨身頂罪,入宮和親,客死他鄉。

  步步相逼?自己已在角落盡頭,再無可退,還能逼到何處去?

  她暗嘆一口氣,沒辦法了,要為自己爭取出路,只能這樣了。

  趁嚴氏停歇喝茶的間隙,抬起頭道︰「祖母說的極是,終歸,是讓靈芝明白,親疏有別罷了。」

  劉嬤嬤渾身一懍,看向嚴氏。

  嚴氏一口茶哽在喉嚨,險些嗆到,堪堪放下茶杯,抬起眼看著靈芝清澈透寒的一雙眼,不禁打了個冷顫︰「你說什麼?」

  靈芝緩緩道︰「我說,親,疏,有別。是嗎?祖母。」

  她在「親疏」兩個字上刻意加重音。

  嚴氏與劉嬤嬤對視一眼,劉嬤嬤招呼剛端了一盞新香爐進來的竹清與立在門口的碧荷退了出去,關上房門。

  屋內一片寂靜,兩人都不出聲。

  嚴氏只覺頭有些暈,鬧騰一晚一早,她已有些支撐不住,斜斜往後靠去,依在迎枕上,看著房上雕花繪彩的橫梁,沉聲道︰「你是越大越糊塗了,回頭就待在晚庭好好養養性子吧。」

  靈芝緩緩站起身,來到炕頭高幾旁︰「祖母,既然你們如此討厭我,為何要養我這麼一個與安家非親非故的孤女?」

  嚴氏胸口一緊,心「咚咚」跳個不停,面上卻依舊不看她,口中的話愈加狠辣毒斷︰「你若是迷了心智,胡言亂語,小心以後都說不出話。」

  靈芝對這威脅淺淺一笑,她越威脅自己,說明越怕別人知道這件事。

  她將雲母隔片放到閃著火星的熱炭上,熱氣醺醺撲面︰「我的生身父母是誰?祖母為何會害怕被人知道我不是安家親生?」

  似乎嫌炭不夠旺,她拔下頭上素荷銅簪,小心翼翼伸到香灰裡的紅炭中。

  嚴氏轉過頭來,惡狠狠盯著靈芝,那淡定從容的模樣,完全不似一個十歲的女孩。

  她想起應氏說過的話,妖異!

  話語到嘴邊化成一連串猛烈迅疾的咳嗽,只好撫著胸口坐起來。

  靈芝的拇指放到了素荷花蕊處。

  忽門外響起劉嬤嬤的聲音︰「二老爺安好!」

  靈芝一頓,拇指收了回來。

  真可惜,這麼好的機會!

  可若是安二一來,必能聞出苦艾的味道。

  安二推門進來,揪著鬍子道︰「到底怎麼回事?毓芝怎麼成那樣了?」

  見嚴氏咳嗽,忙上前替她順氣,不滿地看著靈芝︰「可是你把祖母氣得?」

  一轉頭見她額角一片血跡,又是一愣︰「這又怎麼了?」

  靈芝見了禮,道︰「父親言重了,祖母只是有話想說,一時有些急,堵住了氣兒,想來把話慢慢說出來就好了。」

  嚴氏示意劉嬤嬤將門關上,握緊安二的手,長吸兩口氣,瞇起雙眼看著靈芝道︰「不管你聽說了些什麼,但若敢在外面散布什麼風言風語,莫怪我不客氣。」

  安二訝異的看著母親,又看了看靈芝︰「怎麼了?毓芝……」

  嚴氏打斷他,眼中閃著刀子一樣的光︰「毓芝是她自個兒折騰,那事就不用管了。該管的,是你這三丫頭。」

  靈芝將雲母隔片放在泉窯青釉雷紋三足香爐上,再從旁邊的瓷盒中挑了一塊朱砂色香餅,置於隔片上,帶著熱氣的暖香徐徐撲鼻,由淺至濃。

  「父親是不是也不會告訴我,我的生身父母是誰?在何處?」

  她站在炕頭邊上,淡淡地看向安二老爺。

  安二老爺卻如遭雷擊,唬地從大坑上跳下來,兩撇鬍子都驚直了︰「你怎麼知道?誰告訴你的?」

  靈芝在心頭訕笑,這個父親果然比祖母好對付,早知道,自己就從他下手了。

  嚴氏憎怪地看了二兒一眼,見紙已捅破,倒鎮定下來,反正這件事,她鐵了心要帶到棺材裡去,若惹急了,讓靈芝變成啞巴,對她來說並不是難事。

  於是道︰「你既入了安家的族譜,就是安家的女兒,當知道何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件事,若傳出去,大夥兒都逃不了一個死字!你還想問嗎?」

  靈芝心頭驚疑更甚,自己的身世竟牽涉到安家生死。

  但她早料從祖母這裡問不出什麼,要不然,也不用巴巴將自己養做安家嫡女來遮掩真相了。

  於是終於提出自己此行的目的︰「要我當不知道,很簡單,允我入香坊學制香便可。」

  嚴氏冷笑一聲,她以前竟看走了眼,以為這靈芝是個安分的︰「小小年紀,便學會跟老婆子談條件了。可惜,你還沒那個資格,乖乖回晚庭待著,沒我允許,不得再出院門一步!」

  安二倒是動了心,他巴不得靈芝入香坊幫忙,又能讓靈芝不再追根究底,又能解決自己很多棘手問題,猶豫地看著母親到︰「娘,我覺得,也不是不行。」

  嚴氏朝他一瞪︰「混賬!香方豈能外傳!」

  靈芝挑起嘴角一笑︰「祖母終歸還是承認了,我只是外人。」

  「不過。」她話音一轉︰「就像您說的,我是入了安家族譜的,不管怎麼說,也是安家的人。就算學了香方,也只能在安家香坊中用,父親是知道靈芝的天分的,這對安家,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安二不敢再插話,只頻頻點頭,他覺得靈芝說的沒錯,對安家有好處的事情,為何不做呢?

  嚴氏堅決道︰「只要我活著一天,你就趁早斷了這念頭!來人,送三姑娘回晚庭去,天寒地凍,好好將養著,別出門了!」

  說罷,閉上眼,神色冷峻地躺回迎枕上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0:22 AM

第二十七章 制香奇才

  待靈芝走了之後,嚴氏與安二母子倆自個兒關在屋內,各懷心思,凝神相視。

  安二老爺先帶著焦慮開口︰「她怎麼知道的,知道多少?」

  嚴氏早想到那日,應氏那個沒把門的敞嘴在屋裡說話時,靈芝在外面不知聽了多少去,扶了扶額上雙蝠捧珠的灰鼠眉勒,恨恨道︰「還不是你娶的好媳婦兒!幸好沒告訴她,靈芝是誰家的,不然,我們全家都得去見你父親了!」

  安二倒是在琢磨,靈芝的提議正中他下懷,香方不傳外人,不過靈芝這不是已經入族譜了嗎?生是安家的人,死是安家的鬼,將來嫁人也是安家的女兒,和的香掙的銀子自然也是安家的銀子。

  他搓了搓下巴,試探著道︰「娘,不過,這宮裡已經變天了。是不是,當初安家托的人也沒了?再說,聖上不是為勇戾太子正名了嗎?連太子遺孤都封為了靖安王,就算被人知道靈芝乃香家之後,也無妨了吧?」

  嚴氏立時直起身來,往前傾過去,湊到安二跟前,一字一頓嚴厲道︰「隔牆有耳,這話再說不得!」

  她嘆一口氣,又稍微往後靠去,語重心長道︰「這些事情,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麼多年,你大哥一直在查探宮中消息,那年年一份的賀禮究竟從何而來,竟是半點痕跡沒有!可見,香家所托之人,若不是權高位重,那便是老謀深算,或二者皆有,不讓人有半絲把柄。如今,那宮中到底是何情形?那人護著香家是為何?香家是不是托了不止一人?這些,我們都不分明!如何就敢讓這事兒捅出去?

  咱們母子二人今日坦誠心跡,娘就說句誅心的話,有時候,有些事情,特別是宮裡的事情,不是你看見的模樣。」

  她說話多了有些氣短,靠回迎枕上,合眼深吸兩口氣,才道︰「當今這位。」

  她指了指屋頂︰「是不是真的想為勇戾太子正名,是不是真的想接回來這個遺孤,天不知,你不知,我不知。這個時候,若翻出來當年太子共犯還有漏網之魚,什麼結果,都不好說。我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再不敢押上安家幾十口人的性命去賭!」

  還有些更深的話,她連這個二兒子都沒法說。

  香家之滅,可不是捲入太子謀逆那麼簡單!

  安二也懶得管那些陳年舊事,只要靈芝這事兒不翻出去,不影響他掙銀子耍樂,他都無所謂。

  他順著嚴氏的話乖覺地點頭,待她說畢,方親自倒了茶,半扶著嚴氏,將茶遞到她嘴邊,點點傾斜著伺候她飲了幾口,方道︰「幸好,靈芝也不知道。娘不用太過憂慮,只要咱們不說,這事兒就漏不出去!不過,這孩子,倒真是有點本事的,娘還記得王氏那事兒吧,其實,就是靈芝提醒我,佛堂內有蜂毒的氣味。」

  嚴氏眼神一閃,側過身子,詫異地看著安二︰「她怎麼知道?」

  「這便是她的本事了,她天生能辨香,且過鼻不忘!兒子已試過她,確實是聞香奇才。不瞞娘說,那天香譜的方子真是難配,從選料到炮制,沒一個容易的,兒子鑽研這麼些年,也就成了兩味香,隋煬帝曾用過的夜酣香,和洗衣百遍也不消失的百濯香。」

  「只憑這兩味,聖上便任了兒子為調香院院使,若是能再多制幾味出來的話……」

  他停了話頭,滿懷希翼地看著嚴氏。

  嚴氏當然是信他的,這個兒子,心思雖簡單了些,但對香是天生熱愛的,她許多次慶幸自己當初的判斷。

  老大本來也對制香頗有天分,但她看出老二不適合入仕登科,便強硬著逼迫安老太爺選了老二做香坊繼承人。

  在她心中,安家制香才是君,入仕乃是臣。

  制香是鐵板釘釘的手藝,只要有手藝在,便不愁沒飯吃,入仕則為輔制香而成,有官身相護,不但名聲好聽,做生意時也能多不少便利。

  而對天香譜,更是給予了厚望!

  她沉吟下來,腦中卻想起了一個人,不由喃喃道︰「難道這香家,真是受了藥香娘娘點撥的?當年香家長女,也是個不世出的和香之才,年僅十二,和出一味千步香,名動京城。可惜,開悟過甚,盛極必衰,不到二十便夭亡了。」

  千步香安二是聽說過的,只不知道,原來是出自一名豆蔻少女之手,心中卻暗嘆,怪不得靈芝有此奇才,原來是家傳淵源!

  心中更想讓她隨自己制香去,遂向嚴氏道︰「娘,反正靈芝這丫頭,也蹦不出天去,讓她跟我去香坊歷練歷練,將來的好處,不也都是安家的。」

  嚴氏雖明白是這個道理,但心頭還是有些忐忑,這丫頭當真能一直乖乖聽話?

  更何況,她還有別的打算,沉吟良久,方對著安二希翼的目色道︰「這丫頭,娘是還打算用在別處的。」

  「噢?」安二第一次聽嚴氏這麼說,他還一直以為娘想將靈芝許到蘇家去。

  「你看她才十歲,那模樣,已是娘所見過的所有女子皆不及,若假以時日,風姿之盛,不可估量!」

  「娘的意思是?」安二見她忽然提起靈芝的樣貌,不由心頭一動,猜到幾分︰「難道要,入宮?」

  嚴氏點點頭︰「當今聖上宮中,只得皇后與賢妃,後宮空虛,必是要充盈一番的。」

  「可靈芝年下才十一……」

  「三年後呢?」嚴氏示意他又給自己添盞茶,咳了兩聲,接著道︰「一來,你自個兒的姑娘,你可捨得送入宮去?這丫頭就是個現成的禮,又讓安家成了皇親,又不必真費咱們自個兒的骨肉;二來,護她的人不是在宮裡嗎?也送去探探底,看能不能釣出什麼魚。」

  安二沉吟著點點頭,接過嚴氏茶盞︰「還是娘想得周到。」

  隨即又惋惜道︰「可她若不學制香,真真可惜!」

  嚴氏已盤算半晌,此時方道︰「也不是不可以。」

  她坐得有些乏了,伸了伸胳膊,安二立馬站起身來,立在炕頭,握掌成拳,替她輕輕捶著肩膊。

  嚴氏舒服地閉上眼,緩緩道︰「你可以讓她入香坊,做些選料、炮制的活兒,香方嘛,也就罷了。」

  安二聞言大喜,下手更賣力︰「娘說的是!回頭兒子就找她說去!」

  「不過。」嚴氏話音一轉︰「只怕慧茹又要不樂意了。」

  安二想起這個正妻就頭疼,聞言嗤聲道︰「無知婦人,娘不用擔心,我去跟她說,以夫為綱,這是事關咱們安家的大業,她還敢阻撓不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0:26 AM

第二十八章 清寒異香

  話說靈芝回到晚庭,心中有些鬱鬱。

  她沒想到祖母反應這麼大,竟不惜威脅毒啞自己來保守這個秘密。

  這讓她心中更煎灼難安,究竟是為何?自己到底是誰?

  不過她沒打算就此放棄,不管要用什麼辦法,她都要學制香!

  在祖母扔過來的香爐碎在地上的一剎那,她便覺出了不對勁。

  後來為了點燃銅簪中的迷香,湊近那新取來的香爐時,那不對勁的感覺愈加在心中擴大。

  祖母是寒症,最是畏冷怕涼,連夏日三伏天都只敢喝熱茶,平日裡進食燻香,皆是小心翼翼,排除寒濕之物,重在溫陽著補。

  但這寒咳還是綿延十年,明火易去,濕寒難除。

  可那香灰灑落一地時,她分明嗅到一絲清苦。

  苦乃寒涼之物,怎會出現在祖母房中?

  反常即為妖,她捏緊了拳頭,這是她的機會。

  小令小心翼翼地給靈芝額頭處清理乾淨,再抹上藥膏,心疼道︰「這可是親孫女呢!況且還是大姑娘的錯!怎麼就變成我們姑娘受罪了!」

  說著,淚就淌了下來。

  靈芝暖暖一笑,拉著她︰「想出氣嗎?」

  「嗯。」小令死命地點頭︰「太欺負人了!」

  靈芝歪著頭笑道︰「你將昨兒個大姐給的那薄荷膏送到蕙若閣去,告訴她,難受的時候,抹上點,清清涼涼,必定是很舒服的。」

  這是昨日毓芝對她說的話。

  她要讓她知道,現在的安靈芝,你予我什麼,我便回你什麼,再不是她安大小姐戲耍玩樂的對象。

  「怕不怕?」她問小令,現在去蕙若閣,可得不到什麼好臉色。

  小令昂起細長脖子︰「當然不怕,哼!讓她欺負我們姑娘!活該受罪!」

  小令拿著薄荷膏高高興興出去了。

  靈芝叫過槿姝︰「你能想辦法出府嗎?」

  槿姝點點頭,安府的守衛都是些普通貨色,對她來說,翻牆來去自如。

  「那太好了!」靈芝拍著手道︰「等會兒我寫封信,掌燈之後你悄悄出去,找到蘇府,交給蘇家大小姐。」

  槿姝再點點頭。

  「你知道蘇府嗎?」靈芝又問,她總是忘記現在的槿姝是剛剛到自己身邊的槿姝。

  「槐樹胡同裡的蘇府。」槿姝答。

  靈芝倒是詫異,沒想到槿姝對京城這麼熟,不過她沒多想,對槿姝的忠心從不置疑,坦誠相告道︰「我今日和祖母父親都鬧翻了,可能之後會有些麻煩,若是萬一。」

  她頓了頓︰「只是萬一啊,可能會需要從安府逃出去,你可能幫我們?」

  槿姝想也沒想就答應下來︰「姑娘放心,你便現在要走都行。」

  靈芝只是喜歡凡事都做最壞的打算,她被前世的結局折磨怕了,重活一世,便事事謹慎,小心翼翼。

  她鬆一口氣,再咬著唇笑道︰「希望沒有那一日。」

  好在事情並沒有往最壞的方向發展,她的信剛剛送出去,第二日午膳後,雲裳特意來請她,去安二老爺的書房,沉香閣。

  沉香閣坐落在秋水湖畔的小山上,位於秋水亭之後,是一座三層六角飛檐小樓,最高一層的隔扇裝的是西洋運來的琉璃花罩,在陽光下寶光流轉、璀璨奪目。

  閣樓旁是一所四四方方的小院,作為安家的私家香坊,若想制個簡單和香,或是配個香囊,做瓶玫瑰露,窖點香茶之類,便可以上這裡選料,撿些需要的工具。

  安二老爺在書房正廳把玩著一塊半成型的杉木雕,聽外面傳了聲「三姑娘」,便放下東西,親自迎了出去。

  「父親!」靈芝見過禮,端端正正坐到下首圈椅上。

  「傷可好些了?」安二打量著她額角,棕黃色的藥膏敷了薄薄一層,貼在白皙嬌嫩的肌膚上。

  小廝茗茶端上茶盤茶盞茶爐等物,擺在當中炕幾上,又再退下。

  靈芝溫順的點點頭︰「敷了藥,好多了。」

  當下不再接話,靜靜地等安二出聲。

  安二想起母親說的將來的打算,忍不住細細打量這個他一向當作影子的女兒。

  果然有些風姿,雖五官還帶著稚氣,但無一不精緻秀麗,眉如遠山,膚白勝雪,鼻管挺秀,桃腮櫻口,一雙眼低垂著,密密長長的睫毛似捲扇,不漆而黑。

  當下他點了點炕桌對面,道︰「坐過來吧,嘗嘗父親煮茶的手藝。」

  靈芝抿嘴乖覺道︰「是。」

  起身挪坐到安二對面的炕台上。

  安二這才發現她抿嘴淺笑之時,唇邊兩窩小小梨渦,為清雅面容平添幾分嬌俏,也不由暗嘆︰若是再長幾年,當真是個可傾國傾城的人物。

  面上不動聲色,將茶餅置於鐵鍋中開始炙茶,閒閒道︰「你昨日所說,可當真能辦到?」

  靈芝本就猜測,他請她來,是事情有了轉機。

  聽他有此問,更篤定了幾分,心中暗喜,抬起頭盯著安二道︰「父親可是答應了?若能入香坊學和香,靈芝便就是父親的女兒。」

  安二心頭一震,原來此女最懾人之處,還在一雙眼。

  她看人之時,圓睜似貓兒,亮如黑寶,隱隱珠光流轉,似瀲灩日影的清泉,晶瑩得讓人挪不開眼。

  以安二見慣風月之人,亦要暗吸一口氣,才能壓下心頭的驚艷之感,回到正題,頗為難道︰「入香坊是可以,不過你也知道,安家的規矩,子女中只能有一人,學安家香方。如今敄哥兒在學,所以,你祖母的意思是,你可以在香坊學學選料、炮制等技藝。」

  靈芝雙眼微瞇,原來打的這個算盤,借自己識香辨香的本事,為安家出力。

  她沉吟下去,在心中將昨日以來細想的念頭重新捋一捋,看著取出茶料放入陶罐,準備碾茶的安二道︰「可若是我能治祖母之病呢?夠不夠資格學香方?」

  安二手中的陶罐「哐當」落地。

  安二老爺幾乎是一路拉著靈芝奔到松雪堂的。

  迫不及待將竹清梅芳劉嬤嬤等一干人攆了出去,關上門,拉著靈芝站到剛剛午歇醒來的嚴氏面前,喘著氣道︰「你把剛才跟我所說的話,跟祖母再說一遍。」

  靈芝看著皺著一雙眉,迷惑不解的嚴氏道︰「祖母的病,是中毒。」

  嚴氏一聲冷哼,不以為然地重新躺下,這十年,她看過的大夫可組成一個太醫院!

  人人都道是顯而易見的寒症,寒入肺經,濕入脾經,導致脾胃不調、氣短咳厲,一個大夫可能看錯,幾十個大夫都看錯不成?

  板著臉陰沉沉道︰「你一個未簪釵的女娃娃,能比太醫院的朱大人厲害?還是比民間神醫張許良厲害?妖言妖語,你想耍什麼把戲?」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0:31 AM

第二十九章 三日之期

  靈芝嘆一口氣,對著嚴氏幽幽道︰「若不是姨娘替祖母您擋了一劫,祖母怕也是想不到有人會暗害於您的吧?連元兇都沒查出來,為何對纏綿十年的病,還如此大意不經心?」

  嚴氏只覺肺腑中的寒氣蔓延到脊背,渾身寒涼,森森盯著靈芝,那話語,斷斷不像出自一個十歲女娃之口。

  靈芝這話點到了她的心病,她如今夜夜輾轉,都在思量,究竟是誰要置自己於死地,是為什麼?

  以前她懷疑過尉氏,但尉氏寧死以證清白,她又恍惚覺得自己想錯了。

  如此剛烈的人,當不會用那等陰損之計。

  可若排除了她,還會有誰呢?安老太爺去得早,她自問操持安家三十餘年,未曾得罪過誰。如今兩個兒子皆有官身,營香生意蒸蒸日上,又有了天香譜,怕是安家從未這般富貴繁華過。

  而能夠安排菊芳作刀,那人必是安家親近之人,甚至是安家內的人!

  她根本不知道那人是誰,伏在何處,生怕哪夜不小心枕頭邊都亮出一把刀來。

  因此,對松雪堂的管制嚴上加嚴,平日裡的吃穿用度,都由安二親自把關,劉嬤嬤暗中監督,何來中毒?

  安二也道︰「你可會看錯?你祖母身上,可無半分中毒的痕跡。」

  靈芝搖搖頭,還帶稚氣的臉上凝神端肅,添了幾分與年齡不符的沉穩︰「寒之大者,毒入五臟六腑。寒毒寒毒,若有人以寒傷您根本,又怎不能稱為毒?」

  嚴氏只覺說不清是何滋味,靈芝說的沒錯,他們只防了毒,可寒症,也可能是人為不是?

  詭異!甚是詭異!

  她開始有些好奇,這女娃子還能說出什麼話來,遂一瞬不動地盯著靈芝︰「繼續說下去。」

  靈芝安然道︰「我也是從昨日開始懷疑的。祖母是寒症,但昨日您擲過來的那個香爐,摔在地上之時,升起來淡淡卻清晰的苦寒之氣。您用的燻香中,可有寒物?」

  嚴氏看向安二,安二忙搖頭︰「不可能有寒物,母親所用甜香,以郁金香花、熟沉香、蘇合香、檀香為主,為溫乾暖性,特意調以乾薑、蜂蜜,都是我親自督做的,絕不可能混進寒物。」

  嚴氏又看向靈芝,一副看你還有何話說的模樣。

  靈芝走到高幾旁的五色斗彩瓷香爐旁,雲母片上燻香正緩緩散發著暖氣。

  她閉眼細嗅,點頭道︰「父親說的沒錯,這香,沒有問題。」

  她睜開眼,拿出旁邊香案木盒中的香鏟,挑起雲母片下一撮香灰,香灰帶著炭氣,一股略刺鼻的苦意撲鼻而來。

  「有問題的,是香灰。」靈芝轉過身,將那香鏟遞到安二面前。

  安二老爺接過香鏟,湊到鼻尖,可鼻中充盈的皆是炭氣,他蹙眉抬起頭來,茫然看著靈芝︰「可能辨出是何物?」

  靈芝搖搖頭︰「這香刺鼻,泛苦,必屬寒物,但一時半會兒,靈芝實在想不起來是何種香。」

  嚴氏冷笑一聲,伸手拔下頭上一枚鎏金寶蝶簪梳,揉揉酸疼的太陽穴,擺出睏乏之姿,淡淡道︰「你若真能找出這香灰使我中毒的證據,那安家香坊便隨你出入。」

  她根本不信靈芝所言,能在香灰中嗅出苦寒之氣?笑話!

  不過,寒毒之物,倒真要防範,她準備將松雪堂裡裡外外再好好清查清查。

  靈芝等的就是這句話,鄭重道︰「祖母當真?」

  「當真又如何?」嚴氏挑了挑眉,閒閒道︰「便給你三日,若查不出,以後,身世之事,與香坊之事,都休要再提!」

  靈芝與安二出得松雪堂來,安二憂心忡忡道︰「可能找出那香灰中所用何物?」

  他對於靈芝嗅香的本事,已經確信不疑,更何況,前有王姨娘之死,迷案未揭,靈芝說母親病於中毒,倒真有幾分可能。

  治病救命要緊,當務之急,是查清那寒毒到底為何?

  若真查證,那再順著這條線挖下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暗害母親的人。

  靈芝噙著眉頭,兩彎煙眉微微倒豎,思索道︰「能以香灰之微弱氣息,散發寒性,必是大寒之物。父親能否將香坊中有大寒的香料拿來,盡數讓靈芝一一細辨。」

  安二抬頭看看陰雲密捲的天空,點點頭︰「這有何難,不過起碼有百十種,這樣吧,明日你隨我去香坊料房中,一一找去。」

  第二日,十一月初九,靈芝出門之時,正好趕上元豐元年的第一場雪。

  小雪迷離,疏疏如雨,絮絮灰雲蓋滿一天,碎碎米粒鋪疊一地。

  衰草與青木,檐頂與屋脊,都似斑駁後的粉牆,留一片白露一片底。

  小令給靈芝披上一襲水青色暗錦紋白狐帶帽斗篷,再塞一個填滿銀霜炭的銅胎掐絲琺瑯蓮紋手爐,又裹一個蓬蓬松松的狐狸毛護手,才揮揮手,目送靈芝與槿姝遠去。

  安家香坊位於豐台,為方便安二老爺兩邊走動,離皇室的天香苑不遠,馬車走了兩炷香的功夫,便到了。

  香坊名永安,與香鋪同名,外觀甚為低調,一圈磚石泥牆矗立在田莊之間,馬車進了門,靈芝掀開窗帷往外看去,才發現院內別有洞天。

  門後是一片長闊達百丈的廣場,一圈低矮磚房,有的房頂冒著裊裊青煙。

  兩丈寬的青石板路深不見頭,馬車直走了一盞茶的功夫,又才穿過一扇題著「永安」二字的牌坊。

  牌坊後房屋密集起來,似一條小街,層層院落依街而座。

  馬車駛到一個開闊庭院前,方停了下來。

  安二親自過來領了靈芝下車,指著兩扇黑漆清油門的院落道︰「這是試香院,我已經吩咐下去,各種大寒的香料都取上一份兒,一會兒便送到。」

  靈芝四下打量著,好奇道︰「這香坊得多少人?」

  安二頗為得意道︰「除了皇家香院,這該是大周最大的香坊了,共有一千三百人。」

  二人一面說,一面進得院內正廳來,靈芝倒吸一口涼氣,怪道那蜂毒的來源如此難查!

  遂又問道︰「那香料中的毒物,如何管束?」

  安二也想起了蜂毒一事,拈了拈下巴上的鬍鬚,往花窗前走去,呵氣成霜,看著漫空的瓊碎玉屑,蹙眉道︰

  「不好管。香料中,有毒性的太多,有的是炮制前有毒,有的是炮制後有毒,有的是炮制不到位有毒,每種都各有用處,但這用處,若配比不好,也可能有毒。」

  他轉過身,走回靈芝身旁的炕沿坐下,手指在案幾上敲打著︰「所以,香坊中的制香師,都是死契,而其他人,每三十日方能出坊一次,且出門前都要經過仔細搜身。」

  「那蜂毒呢?」靈芝問道︰「這般少見的香源,想必不是每個人都能接觸到。」

  安二端起桌上釅釅的普洱,淺抿一口,無奈搖搖頭︰「蜂毒前後經手過的,大概百餘人,接觸最多的,是四位試驗配比的制香師,這四位師傅的家底都被我們翻了一遍,那百餘人也挨個兒清查過。沒有可疑之處,沒有可疑之人。」

  靈芝也沉默下去,她有種感覺,以蜂毒設陷阱之人,與以寒香害嚴氏之人,應是同一人,或是同幾人。

  可似乎,對方藏得,遠比她想的要深。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0:36 AM

第三十章 百味尋香

  不一會兒,香坊王掌事來報,香料都已備齊。

  槿姝留在前廳,靈芝便隨著安二,往後院去。

  後院是一片中間露四方天井的廳堂,沿著四牆各一排特制的梨木長案,案上分若干格子,每格上方都以紅漆寫著「甲乙丙丁」等天干地支來命名。

  靠牆擺滿各式香爐,並焚香工具,不過此刻並未燃香,而是無數個盛著香料的白瓷碟密密排開,擺滿桌案。

  王掌事指著桌案上的碟子,恭敬道︰「坊中所有的寒性香料皆在此處了,需要點燃或燻烤嗎?」

  他年過四旬,個子不高,蓄著長鬚,下頜微凸,臉龐乾瘦,渾身透著精明。

  自安二老爺任調香院院史以來,這邊香坊的很多事情都實際由王掌事在操辦,他祖上五代都是安家的香坊師傅,是家生子,與安二更是打小一起廝混的交情,因此頗得安二倚重。

  安二看向靈芝,靈芝搖搖頭︰「不必。」

  王掌事命人上了茶,再帶著眾僕退了出去。

  時間緊迫,靈芝從最近處的白碟開始,也不以手取,只微微俯下身子,將鼻尖湊近那些白碟。

  呼吸間,各色香味竄鼻而入,清新的、濃郁的、纏綿的、淺淡的、辛茂的,她幾乎是以靈覺在辨認,只待那熟悉的苦寒味出現之時,再以意識去捕捉。

  從安二的位置看去,正好看見靈芝的側面。

  只見她烏髮如雲墜,從淺杏色的緞襖間探出一截縴細如鶴的脖頸,然後是玲瓏精緻的側顏輪廓,如山川般起伏,那翹立的鼻尖微微翕動,從白碟上方一一滑過。

  他不由心中暗讚母親的眼光,好一副美人嗅香圖!若真個兒送入宮,必能得寵,那時候,安家,才真正算在京城站穩腳跟了。

  看來當初留下這個孤女,還真是選對了,若趁這幾年,再讓她這個鼻子,好好替自己和幾味香出來,就更值當!

  一面想著,一面乾脆在太師椅上坐下來,翹起二郎腿,悠悠齋齋品起了茶。

  這一嗅,大半天就過去了。

  安二起先還在屋裡等,後來實在不耐煩,到各院走了一圈,再喚靈芝出來用膳。

  靈芝堅持一鼓作氣,將這些香嗅完再說。待她出門時,漫天已飄飄灑灑如絮,香坊內屋閣樓宇都變成銀裝素裹,一片瓊姿仙態。

  守在門口的槿姝忙迎上去,只見她步履微浮,額頭沁出細汗,臉上比平日愈加蒼白,便小心翼翼扶了她胳膊,上了遊廊,往前廳走去。

  安二正燒一盤六合香耍樂,見靈芝進來,忙匆匆問道︰「如何?」

  靈芝緩緩搖頭,安二心中一沉,連她都找不出來,那香灰中究竟滲了何物?

  槿姝見安二只關心尋香結果,不滿道︰「二老爺,姑娘累了一日沒用膳,先著人送點熱湯吧。」

  安二這才注意到槿姝,眼前不由一亮,安府什麼時候多了這麼一個俏丫環。

  忙朝外拍拍手道︰「中午的茯苓鴿子湯不錯,盛點上來。」

  又向靈芝作慈父狀︰「還想吃點什麼?」

  靈芝真是累壞了,腦中被各種香味充斥,暈暈脹脹,勉力答道︰「不用勞煩父親,這是坊中所有寒性香料了嗎?」

  一旁的王掌事躬身道︰「正是,一共一百七十三味,都在此。」

  靈芝閉上眼,心下思量著︰安府香坊,應是除了皇家香院,存料最足最廣的了,若這些香料中都沒有,那應上何處去尋?

  回安府路上,她也一直閉眼,靠在槿姝肩頭養神歇息。

  到了晚間,竟將白日裡吃的東西盡數吐了出來,又懨懨躺回炕上,只覺渾身無力,腦中一會兒清醒一會兒迷糊,各種香料晃著影子一列列從眼前飛過去。

  小令與槿姝焦心不已,槿姝尋思一番,向小令道︰「你看好姑娘,我找老爺去。」

  她按照上次的路線,輕車熟路地出了府,徑直來到城東,一所富貴人家的後宅。

  「你怎的這個時候來了?」見到她的人很訝異。

  「三姑娘病了,主子說過,安家其他人都不可靠,我看也是,只好出來想法子,要不我將賀婆婆背過去,給她看看。」

  「病了?很嚴重?」那人忙道。

  槿姝點點頭,將白日裡的事情說了一遍。

  那人嘆道︰「五色使人盲、五音亂人耳,她這受百香所燻,又心疲神乏,想是亂了元氣。你且等等,我讓賀婆婆過來,你與她細說一遍,看她有何辦法。」

  槿姝沒有去找安二老爺,卻另外有人去了。

  應氏帶著寶貝兒子敄哥兒,氣沖沖頂著雪,直尋到煙霞閣去。

  自尉氏去了後,安二老爺在書房歇了一段時間,近日又常住在煙霞閣,她已經有一個多月沒見到安二老爺的臉了。

  不見也罷,眼不見心不煩,應氏是這麼想的。

  可剛剛敄哥兒來說的話,卻讓她暴跳如雷,心頭登時燃起三把火。

  安二竟然帶著那小賤人去了香坊!

  柳姨娘見應氏氣勢洶洶而來,還以為是她獨佔安二惹惱了應氏,忙帶著丫環婆子跪了一地,應氏卻看也沒看她,只往裡間衝去,嘴中喝道︰「安懷松,你給我出來!」

  柳姨娘大鬆一口氣,站起身,又對身邊人揮揮手,讓一眾婢婦出去,自己悄悄立到門旁。

  只聽裡間一陣「霹靂哐當」亂響,定是花瓶香爐又砸碎了幾個。

  然後是安二怒不可遏的聲音︰「你這潑婦,要翻天嗎?又發哪門子瘋?」

  應氏喘著氣的聲音傳來︰「你才瘋了!那賤種,你帶她去香坊做什麼?敄哥兒才是咱們安家的血……」

  慌得安二忙撲上去掩住應氏嘴鼻,應氏被壓到炕上,死命扳著安二的手,口中嗚嗚作響。

  跟過來的安敄傻眼了,父親這是要捂死母親啊!

  就為靈芝那災星?

  他慌得忙衝上去,圓圓胖胖的身子往安二身上一撞,大喊道︰「爹,你瘋了嗎?」

  應氏這才緩過氣來,捋著胸,急喘不已。

  安二看看門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朝安敄喝道︰「可是你告訴你娘的?連你爹的事兒你都敢管了?反了你個小兔崽子!」

  一汪火氣又往安敄頭上撒去,頓時屋子裡雞飛狗跳,亂作一團,安敄嗷嗷叫的聲音傳出來,柳姨娘也聽不下去了,抬腳就往屋裡去。

  見安二正抽了腰間的玉革帶,往安敄身上抽去,應氏在一旁又哭又罵。

  柳姨娘忙將安敄護在身下,挨了幾帶子,高聲道︰「老爺息怒!敄哥兒有錯,賤妾替他受了便是。」

  「哇」一聲,應氏大哭起來,指著安二鼻子道︰「你看你,還沒個姨娘疼咱們敄哥兒!」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0:40 AM

第三十一章 歸元神湯

  柳姨娘確實疼安敄,有時候甚至比應氏更疼。每次安敄犯了錯,惹了安二責罰,都是柳氏衝在前面,替安敄告饒討情,平日裡又對安敄有求必應。

  應氏想著,許是她自個兒蘭芝沒了,便將一腔柔母情,寄托到敄哥兒身上。

  就憑這一點,她也是容得下柳氏的,就算如今安二日日歇在煙霞閣,她也沒多問過一句。

  安二被這幾人吵得頭疼,扔下柳氏與安敄,拉著應氏往外走︰「你跟我來!」

  待他們走遠,裝腔作勢的安敄才立起身來,嘿嘿笑了兩聲︰「姨娘,我沒事。」

  柳姨娘心疼地揪了他耳朵一把︰「怎麼,你還告起你爹的密來了?」

  安敄不滿道︰「誰讓他帶著那個災星去香坊?連大姐都沒去過那個地方呢!」

  柳姨娘一愣︰「三姑娘?老爺帶三姑娘去香坊作甚?」

  安敄搖搖頭︰「不知道,反正現在,爹好像很喜歡那個災星似的,老叫了她去書房。對了。」

  他迷蒙地眨眨眼,晃著大腦袋道︰「姨娘,你剛才聽見了嗎?我娘好像說,我才是安家的血,難道那災星不是?」

  柳姨娘忙豎起食指比了個噓聲︰「這話可不能亂說,老爺太太說的話,你就當沒聽見,知道了嗎?」

  「噢。」安敄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安二一直將應氏拖回瑯玉院,直拖到裡間,關了門,拽著她手腕往床上一推,冷冷道︰「你若再管不好自己的嘴,我就找人替你縫起來!」

  應氏渾身顫抖不已,也不知是氣的還是嚇的,在她印象中,這個夫君雖然不喜歡她,但也從未發過這麼大的火。

  她撢了撢身上的雪花,硬撐著道︰「可你,明知道她不是安家的種,還帶她去香坊,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你還有臉來問我什麼意思?」安二火冒三丈,在屋裡來回踱著步子︰「若不是你一張嘴沒個把門兒的,靈芝怎麼能知道自己不是安家的人!」

  應氏張大嘴,半天回不過神,喃喃道︰「老爺您說,她知道了?」

  怪不得,怪不得她覺得靈芝這幾日根本沒將自己當母親看待,什麼事都敢頂撞回來。

  安二本就不想搭理應氏,除了整日裡吵吵,一點大家閨秀的溫婉賢淑都沒有。

  因此也沒將這幾日母親與靈芝之間發生的事情告訴她,想著藉此機會說了也好。

  不過,為嚴氏查下毒之人的事,還需機密,便斟酌一番,道︰「你記住了,這事兒你再在人前吐露半點風聲,小心你的舌頭!靈芝拿身世做條件,要求入香坊學制香。娘答應了。」

  應氏脫口道︰「這賤蹄子!膽子也太大了!答應她作甚!安家還怕她一個孤女?」

  安二急得跳腳,又不能告訴她靈芝背後的事情,只好威脅道︰「娘答應,自有娘的道理,由不得你作喙。反正,以後靈芝的事兒,你就別管了,只管養好敄哥兒與毓姐兒就行,毓姐兒明年就及笄了,你只管好好操心她的親事吧!」

  應氏氣得牙癢癢,靈芝入香坊,代表什麼?代表她將來有可能掌管部分香業!

  她怎能容一個來歷不明的丫頭分走安家的東西!

  但安二如此強硬,她只好壓下氣來,一閉眼一咬牙,道︰「是。以後,我不管了!」

  槿姝一直到快子時才回來。

  小令替她開了門,一陣寒風捲著雪粉撲進來,轉瞬融化在滿屋的暖意中。

  槿姝擱下風帽,解開斗篷,露出懷中一個八寶提花攢盒,一面往裡間走,問道︰「姑娘怎樣了?」

  小令急得滿面愁色︰「又起來吐過一次,躺下就閉眼,老說胡話,可額頭又不燙,莫不是中邪吧?」

  槿姝瞪她一眼︰「呸,渾說什麼呢?」

  她打開攢盒,端出一碗粉瓷藍彩的珍珠碗,道︰「你扶姑娘起來,我餵她吃這個試試?」

  小令乖巧地點點頭︰「這是什麼?老爺派人送來的嗎?」

  一面說,一面一隻手從靈芝脖子下伸過去,想要扶她起身,卻覺有些吃力,姑娘看著瘦,身子可真沉。

  槿姝嘆氣一笑,將碗遞到小令跟前︰「我來。這是藥膳。」

  小令只見槿姝輕輕一攬,便將靈芝扶起身來,驚得睜大眼,嘆道︰「姐姐,你入府前,怕是個女俠吧!」

  槿姝又笑著搖搖頭,拿過床頭銀鼠披風,鬆鬆罩在靈芝身上,輕聲道︰「姑娘,將這歸元湯喝了再睡吧。」

  靈芝緩緩睜開眼,又徐徐合上,點點頭,表示清醒。

  小令忙一勺一勺,將那碗湯給她灌了下去。

  第二日,天還未明,小令就從西次間過來,見槿姝合衣靠在床頭,聽見腳步聲,便睜開眼來。

  小令十分欣慰,姑娘總算多了一個人疼了,不過自己明明一點聲音都沒發出,槿姝怎的就知道自己來了?

  「姑娘怎樣了?」

  「下半夜睡踏實了,也沒再吐。」槿姝看起來還那麼精神奕奕,完全不像守了一夜的模樣。

  小令自嘆不如,悄聲道︰「槿姝姐姐你去睡會兒,我來看著姑娘。」

  槿姝搖搖頭,站起身來︰「你看一會兒吧,我去提熱水,姑娘出了一夜的汗,一會兒泡個熱水澡想來能好點。」

  說完似貓兒般,踏地無聲,靜悄悄出門去。

  靈芝醒來時,果已覺神清氣爽,又舒舒服服泡了個澡,用過早膳,匆匆找安二老爺去。

  安二仍舊在沉香閣,手中還拿著那塊雕刻著半獸形的木頭,皺著眉來回打量。

  見靈芝進來,招呼她自個兒坐,放下木雕,道︰「還有兩日,還能上哪兒尋那寒涼之香去?」

  靈芝昨晚雖迷糊躺在床上,心頭可全是琢磨的這件事,當下沉聲道︰「父親藏書閣內,可有關於域外番邦香料的書?」

  香坊內的香料,多是中原之物,泊來的也有,不過二三十種。

  靈芝肯定自己是嗅到過那種香味的,若在中原香料之中沒有,那便只有一種可能,自己上一世在樓鄯的時候遇到過。

  安二詫異地看著她︰「你只看書也能辨出味兒來?」

  他不知道靈芝去過樓鄯,當然以為靈芝對那些域外香料,只能看看圖文而已。

  靈芝不知該作何解釋,只好又使出那裝可憐的一招,眨巴著眼看向安二道︰「這是靈芝最後一個機會了,怎麼也要試試!」

  安二果然最吃這一套,當下站起身,撩起下擺就帶著她走︰「來吧,這藏書閣三層樓,隨便你看。」

  「對了。」靈芝乖巧道︰「還沒謝過父親的歸元湯。」

  「歸元湯?」安二回過身,睜大了眼,疑惑道。

  靈芝一愣︰「昨夜靈芝有些神乏,不是父親讓人煮了歸元湯送來的嗎?」

  安二搖搖頭,又往前走去︰「沒有呀!你怎樣了?今兒個精神可好些了?」

  靈芝心中疑惑,決心回頭問問槿姝去,當下點點頭︰「都好了。」

  跟著安二往藏書閣內走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0:44 AM

第三十二章 雪中金蓮

  藏書閣內書香釅釅,以古今香類典籍為主,樟腦的清香穿流期間,和成獨特的藏書房的氣味。

  靈芝自一大早進了藏書閣,就沒出來,中途槿姝過來給她送了午膳,簡單用完,又繼續埋首竹卷絹帛間,細細查閱。

  她還問了一嘴關於歸元湯的事,槿姝只道︰是她去廚房求做的,用的是她家族流傳下來的一個古方,專清神補氣的。

  靈芝倒也沒在意,槿姝本就不是個普通的丫頭。

  這一世,她一定要幫她尋一個好歸宿。

  日頭像是身後有人追趕似的,匆匆就落往西山去,窗外的雪光映著桐油紙,閣內的光線頓時變得昏昏。

  靈芝身旁的典籍已挌得似座小山,她專門翻閱關於中原以外的香料植物書卷。

  西域本草翻完了,沒有天竺香經,沒有番草集,也沒有連毒經都一一找過,還是沒有。

  安二老爺親自掌了燈,送過來,將閣內四壁的桐油燈依次點亮。

  「歇息吧,明兒還有一日。」他蹲到坐在地上蒲團的靈芝身旁。

  靈芝咬著唇,她是個執念很重的人,認定的事情,若做不到,會渾身難受,心似貓抓。

  她抬起頭,亮晶晶地眼在燭光中更像夜貓兒︰「我不累,您去歇息吧,我將這本翻完,自個兒回晚庭去。」

  安二老爺暗自嘀咕,香家的人一遇到香就這般瘋魔嗎?

  搖搖頭,自個兒站起身來,將手中一盞繡球燈放在旁邊書架子上︰「好吧,回去自個兒手上也拎盞燈,雪天路滑,別摔了。」

  靈芝感激地點點頭,這個父親,也好歹算是安家有些心存溫情的人了。

  安二老爺晃著身子邁大步往樓梯口走去。

  剛踏上樓梯,身後傳來一聲微微急促顫抖的聲音︰「找到了!」

  他猛地回身,三步並兩步回到靈芝身旁。

  靈芝手中高舉著一卷泛黃的書冊,封面上三個大字奇植誌。

  「這裡!父親您看!」她點著翻開的那頁。

  安二忙湊近看去,一朵形似蓮花的聖潔之花,下面三個小字,他念著︰「金雪蓮。金雪蓮?」

  他轉過頭看看靈芝,靈芝示意他繼續往下看,他又接著念道︰

  「形似蓮花,高達尺許,產於天山雪頂,三年萌芽,三年開花,又三年花期,經久不凋,天山族人視之為神物。性︰大寒,尤以根睫為甚味︰奇苦,尋常香難蓋之燃之,生瀑布煙。」

  他看看激動不已的靈芝。

  靈芝拼命點頭︰「就是這個,祖母香爐的香灰中,就是這個!」

  松雪堂,嚴氏寢房外偏廳,安二用香勺盛了兩把香灰放入香爐中,再以明火點燃。

  瞬間,騰起如雲白煙,升至半空,再裊裊往下而墜,青煙曼波,似飛流似銀瀑,異常壯觀。

  嚴氏與安二卻是如墮冰窟,尋常煙灰燃燒,哪會有這般奇景。

  嚴氏一張臉蒼白如紙,寒意森森,字字像從牙縫裡蹦出來︰「是誰?是誰!」

  她拄著拐的手微微顫抖,只覺腳底虛虛浮浮,如踩雲端,往前走了一步,險些摔倒,靈芝忙扶住了她。

  十年!她的十年啊!

  咳疾纏身,多少個夜不成寐,一宿一宿熬到天明!

  她本還能年輕二十年,這病將她渾身精氣神一點點吸光,讓她日日敗落枯萎下去,如今,已形同蒼蒼老嫗!

  若被她找到是誰動的手腳,她恨不得吸他的髓,食他的肉!

  安二也是臉如金紙,渾身冷汗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0:49 AM

第三十三章 天掉餡餅

  話說右安門外獅子胡同程府,這日,雲霜正百無聊賴,命婆子砸了後院池塘一角面上的薄冰,撒一把和了芝麻餅、豆沙餅炒熟的餌料,再垂下魚鉤,釣小金魚玩兒。

  滿園滿池,白雪清皚,只水榭一角,坐在暖凳上的雲霜,一身大紅狐狸毛披風,與水面上爭相恐後撲餌的紅魚,艷艷欲烈,格外奪目。

  「釣了多少了?」身後忽一把聲音傳來。

  雲霜嚇得一哆嗦,差點沒把魚竿扔了,轉過頭來,圓睜著眼瞪著來人︰「哥!你不能走路出點聲兒嗎,跟耗子一樣。」

  說著又指了指黃魚兒手中捧著的瓷缸︰「喏,你看,才三條。這些個傢伙,奸似鬼,就知道吃,偏偏不咬鉤。」

  程逸風一本正經道︰「哦?豈不是跟你一樣,又好吃又奸詐。」

  「哥——」雲霜拖長聲音,撅著嘴道︰「有這麼說自己妹妹的嘛!你快走快走,別吵著我的魚!」

  程逸風嘆口氣,依舊是一本正經的口氣︰「那好吧,本來匯豐錢莊的事兒想跟你說說,既然你趕我走,我還是不打擾了。」

  一聽匯豐錢莊,雲霜立馬扔了釣竿,跳起來,反身拽著程逸風胳膊,諂笑著道︰「好哥哥,不打擾不打擾,你比魚兒重要多了!」

  這個哥哥就是這樣,不管是正經話還是玩笑話,都是認認真真的模樣,讓人分不清他到底是正經還是不正經。

  程逸風本就有事要交代,聞言順勢坐到水榭隔扇前的羅漢榻上︰「你的玉佩與鐲子已給贖回來了,八百兩買塊翠,我竟不知道程家大小姐出手這般闊氣。」

  雲霜是個無賴性子,只要贖回來就好,才不管他冷嘲熱諷,喜上眉梢,攤開手掌伸到逸風面前︰「好哥哥,那東西呢?昨兒個母親還問我,怎麼不戴那鐲子了。」

  程逸風接著道︰「我就是來跟你商量這事兒,你知道匯豐能買賣入股吧?」

  雲霜一愣︰「知道啊,怎麼了?難道哥哥你買股了?」

  「那匯豐東家,見你是個闊氣的,捨不得你這客人,便想拉你入股,就以那玉佩鐲子做抵,因是你的東西,我也不好做主,便先來問問你的意思。」

  雲霜頓時喜上眉梢︰「真的可以?不過,不是千兩起嗎?」

  「正好匯豐有一批西域來的貨,半路上有人退股,留了個位置出來,他們急於找人入,同意你這八百兩就可簽文書,我尋摸著還不錯,若你同意的話,我再給你添二百兩,湊一股。」

  雲霜簡直開心得要蹦起來,扯著逸風胳膊晃悠︰「我要我要,好哥哥,以後一定給你找個好嫂子!那什麼時候簽文書?」

  逸風從懷中掏出一卷白箋,用永遠沉穩不動的調調道︰「已經拿來了,你畫押簽約即可。」

  雲霜立馬捧在懷裡,這可不就等於天上掉餡餅一般!

  她賊兮兮笑道︰「哥哥,既然是給我的,是不是我要給誰畫押都可以?」

  逸風微皺眉︰「這可是千兩銀子,你要給誰?」

  雲霜悄聲道︰「不告訴你!」說完一溜煙跑了。

  黃魚兒忙抱著瓷缸,跟了過去。

  剩程逸風獨坐榻上,嘴角浮起一絲難以名狀的笑意。

  安二老爺最近忙得不可開交。

  好在調香院的差使,若無重要任務,隔兩日去打個圈兒走走就行,他便將主要精力放在了追查金雪蓮的下落上。

  於內,安府上空布下一張悄無聲息的大網,可這麼多天,也沒有魚兒撞網的跡象。

  母親房中的香灰,由安家庫房專管燻香的香院供上,香院管事的是柳姨娘,聽聞嚴氏的香灰有問題,她早嚇得三魂掉了二魄,自個兒散了頭髮,跪在松雪堂前,要做姑子為嚴氏祈福去。

  安二當然不會懷疑她,但也將她日常蹤跡、行事、打過交道的人,查了個裡裡外外,皆無異常。

  只好將香院兩個嬤嬤並一眾丫頭打了一頓板子,也沒問出什麼東西來,最後悄悄發賣了出去。

  於外,金雪蓮的來源,更是個棘手的事兒。

  安大老爺親自托了京中橫行市井的京幫,打聽得共有三家鋪子,有金雪蓮出售,而這等價值千金之物,必有出貨記錄。

  京幫老大牛不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拿到了這三家鋪子的買賣記錄,安大老爺一一查去,皆是京中富貴人家,卻無一與安府牽扯得上關係。

  諸如衛國公府,定國公府等,唯一有點關係的是武定侯應府,可身為姻親,一損俱損,他們沒理由要害嚴氏!

  安大安二一時無措,此案便又如同蜂毒之害一般,再查不下去。

  安二正想著,門外小廝來報︰「三姑娘來了。」

  「快請進來。」安二直起歪在書案上的身子,無力地撐著胳膊支起頭。

  這是靈芝第一次名正言順入永安坊來。

  王掌事帶著她足足走了一上午,方將坊內各處走遍,原料坊、選料坊、炮制坊等等,處處井井有條,讓靈芝驚嘆不已。

  她進門解下披風交給槿姝,屋內暖香撲鼻,遂道︰「父親若覺愁悶,不妨換上茶色。」

  茶色是安家獨家和香之一,在香粉中添了明前龍井、雲海翠峰,有提神醒腦之功。

  安二嘆口氣,依舊愁眉不展,對身邊的茗茶道︰「給三姑娘送點點心來,就上次那個的金桔蜜餞不錯。」

  靈芝示意槿姝退到門外,方問道︰「可是祖母的事還沒進展?」

  王掌事也算知情者之一,還暗中在永安坊排查是否有人私自購買過金雪蓮。

  是以二人談話也未瞞他。

  安二緩緩搖了搖頭︰「那香灰就像天上掉下來的。」

  遂將查探多日的結果與靈芝說了一遍。

  靈芝咬著唇,蹙著眉,細細思量著,一邊道︰「總會有跡可循,若覺沒線索,那線索就必是在父親考量之外的人或事中。」

  安二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和靈芝討論事情,她思路清晰,總能給他意想不到的啟發,聞言道︰「你的意思?」

  「還是和上次買通菊芳一樣,能將香灰放入金雪蓮,那人必是祖母身邊的人。」

  安二點點頭︰「是這個道理,母親身邊的人由她親自處理,可個個都是忠心不二的人,若真有心害母親,怕早得手了。況且,經手香爐的竹清已被趕出去,其他幾個,再無漏洞。」

  「那問題就肯定出在香院中。」靈芝篤定道,既然排除此,就只剩彼。香灰總不會自己飛進去毒物的。

  「香院。」安二捻著下巴鬍鬚皺眉道︰「你是說,柳姨娘?」

  「靈芝不敢這麼說,只是中間必定查漏了什麼環節。」柳姨娘是除了應氏之外,在內院權事上最有影響的人,靈芝可不想再在安府樹敵。

  安二卻沉思下去,他從未往柳姨娘身上懷疑過,也沒有懷疑的理由,可靈芝的話,也不無道理,查查看吧,他想。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0:54 AM

第三十四章 閨中暖情

  靈芝回到晚庭時,已過申時,要不是安二老爺催她同回,她還捨不得走。

  這一日泡在香料坊中,見識了成百上千中原料,又是納罕又是欣喜,如海綿沾到水,孜孜不倦地吸收進自身。

  小令與尚嬸子將她迎進院門,小令喜滋滋道︰「姑娘,你看誰來了?」

  雲霜的聲音已從西次間傳來︰「靈芝!快來,有好東西!」

  靈芝摘下披風,槿姝接過搭在炕旁的衣架子上,翠蘿端了銅盆過來,待她淨完手,又遞上熱毛巾。

  小令端來一盞熱熱的金豪,她抿一小口,道︰「去將那天香茶起出來,再取那套粉定玉兔茶盞來。」

  又向槿姝道︰「父親給的金桔蜜餞和糖酥蟲草參都送去裡面吧。」

  一面穿過落地罩,往西次間去,笑盈盈道︰「你倆來得可真是時候,我前個兒做好的天香茶,正好能用了。」

  廷雅自然也在,雲霜約了她前來尋靈芝,正好她也有事找靈芝,便午時二人就過來了。

  「真沒想到,二舅竟然真能允你入坊學香。」廷雅握著靈芝的手,拉她同到窗前大炕上坐下。

  靈芝心情極好,點點頭︰「以後你們再不必為我擔心了。」

  雲霜是個藏不住事兒了,神神秘秘笑道︰「還有更好的事呢,你快看,這是什麼?」

  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卷文書,攤到炕上馬蹄束腰幾上。

  靈芝湊過去一看,心跳登時停了半拍,匯豐錢莊的入股文書!

  她往外看了一眼,槿姝知機過去,拉了翠蘿與小令出到門外,掩上房門。

  靈芝方道︰「這是哪兒來的?」

  雲霜嘻嘻笑︰「我哥給的,正好給你,簽字畫押,你就是匯豐的東家了。」

  靈芝大駭,忙推道︰「這可是一千兩銀子!」

  以京城的地界,兩千兩官銀,就能買一進普通四合院了。

  廷雅也從袖中掏出兩張花票︰「我跟雲霜想一塊兒了。這是我的。」

  她將其中一張五百兩銀票推過來,又推另一張道︰「這是我哥的。你拿去買股吧。」

  靈芝小臉漲得通紅,往前推回去︰「不行,這錢太多了,我不能要。」

  雲霜與廷雅一人抓住她一隻胳膊,同聲道︰「借你的!」

  「誰要給你了?」雲霜氣洶洶道︰「我借條都備好了,快點,簽字畫押,還有借條,一塊兒簽了。」

  靈芝心頭一暖,眼眶有些濕。

  廷雅也笑著道︰「你不是開始學香了嗎?等你制出名香,我等你連本帶利還我呢!快些簽吧,明兒咱們上匯豐去。」

  辦完正事,三人又圍在炕上閒聊起來。

  「……我哥就是去走走過場,我看他整天東跑西跑,也沒見讀書。」雲霜講著京中學子,都在為來春恩科做準備︰「聽說安孫澍在一眾學子中倒是聲望極高,如今他又扒著應家,進了國子監,又頂著澹靜先生高徒的名聲,好多賭場都已押他前三甲。」

  靈芝正將銅壺熱水一一傾倒在粉粉嫩嫩的玉兔茶盞中,甜香四溢,那桂花兒一朵朵舒展開來,白嫩秀美,綻放在淺橙色的茶湯中。

  她見廷雅聽見安孫澍的名字,已有幾分不自在,便故意轉移話題道︰「明春京城可熱鬧了,聽說還要選秀女呢。」

  雲霜卻不覺察,反倒揪著廷雅問︰「哎,那安孫澍還成日黏著你嗎?」

  廷雅臉上瞬間騰起一片紅雲。

  在新安郡的時候,人人都能看出來,安孫澍對她格外不同,在一眾小友中,凡事都護著自己。

  她也自以為這人對自己一心一意,在他的殷勤蜜語中,漸漸將一顆芳心付了出去。

  上次靈芝提了一嘴應府姑娘,她才留意,讓哥哥出去打聽了一番,原來那安孫澍竟真個兒和應府走得頗近。

  至於他和應家姑娘有沒有瓜葛,她不知道,但他來蘇府的蹤跡,卻幾乎寥寥了。

  廷雅也不是個傻的,當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她明年就該及笄了,眼下正是尋親的時候,若對方有心,當不會在這個時候銷聲匿跡。

  他曾說過,等高中那日,便是上門拜訪蘇老爺之時。這等意思,已經幾乎是說等我提親了。可現在想來,這般模稜兩可的話,似承諾,其實什麼都沒說。

  廷雅不傷心是不可能的,當下只得囁嚅道︰「他何曾黏過我,只不過和哥哥同窗之誼罷了。」

  靈芝卻鬆口氣,前世,廷雅一直等著,等安孫澍高中來蘇府提親。

  那年恩科,安孫澍確實點了探花,可她等來的,卻是探花郎與武定侯府應家姑娘定親的消息。

  這一世,至少廷雅不會傻傻等待了。

  當下端了茶盞遞到廷雅面前,對雲霜道︰「這話可不能亂說,雅姐姐就要及笄了,咱們可都不是小孩子了,這話若傳出去,會毀了雅姐姐清譽的。」

  廷雅感激地看她一眼,捧過茶盞,輕抿起來。

  雲霜也看出了端倪,只好道︰「也罷,那傢伙,看起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哼,中了狀元又如何。」

  廷雅只覺那茶湯入肺腑,四肢都浸香起來,清甜之味甘醇不膩,繞齒不消,忍不住嘆道︰「這是怎麼做的?真好喝。」

  「是嗎?」雲霜也忙捧過杯子,咕咚咕咚一氣兒喝完,抹著嘴道︰「這是天香茶嗎?可比我喝過的都好喝!」

  靈芝綻開小梨渦道︰「我取的是清晨帶露銀桂,以三分花期最佳,搗爛為泥,每一斤添加一兩甘草與十個鹽梅,最後同搗為香餅,用瓷罐封住。埋於陰牆之下十日,即可取出,若給性寒者用,還可加乾薑紅棗。」

  三人又討論起了香茶,待到要告辭之時,廷雅才一跺腳,嗔道︰「看我這腦子,差點把正事兒給忘了。」

  她看了看外間,拉著靈芝悄聲道︰「上次說打聽槿姝老家的事兒,有些眉目了,我哥找了個鏢局的朋友,他們走南闖北,認識的人多,打聽出來說,杭州府太清山,確實有個莫家山莊,是江湖上有名的武林世家,幾年前被仇家一把火燒了莊子,聽說人都沒了,只有個孤女被救走。」

  靈芝眨巴著眼,什麼江湖,什麼武林,她都不太懂,只道︰「那孤女是槿姝嗎?」

  「應該是吧。」廷雅也不太理解︰「我就是擔心,若那孤女真是槿姝。有那麼厲害的仇家,會不會繼續找上門來,會不會牽連到你?」

  靈芝倒是沒想過這些,前一世,也沒見有什麼仇家尋上門的,槿姝一直安好地待在自己身邊,除了在宮中遇刺那次。

  她安慰廷雅道︰「不會的,如今她親人朋友都沒有,一個人隨我在深宅子裡住著,不會有人找到她的。」

  一直以來,她都覺得江湖草莽、快意恩仇這樣的詞兒,都是話本子、戲台子上的故事,猛的聽說槿姝可能和江湖爭鬥有關係,心頭倒是對她的身世真個兒好奇起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0:59 AM

第三十五章 唯香如故

  是夜,一品香大院內,絲竹飄揚,管弦鳴奏,觥籌交錯,美食生香。

  三樓一間包廂內,一身著靛藍直裰的男子獨坐桌前,面上一大桌酒菜,冒著熱氣,分毫未動。

  門響,一個身著醬色元寶紋蜀錦直裰的男子,未經通報便進來,在他對面坐下。

  「聽說三姑娘學和香了?」後進來的男子懶懶開口道,他嗓門奇尖,就算故意壓低聲音,那語調聽起來也清如女子。

  「是。所以我才奇怪,當日是不是聽錯了?難道三姑娘真是安二親生的?」

  「別介!」那後進來的男子一口京腔︰「您這會兒才來說聽錯了,那咱家這麼多年的功夫不是白費了?」

  「寧大人說笑,小人只是猜想。當不會聽錯,若是親生,應氏又怎會應允殺了她?大人那邊,不知進展如何?」

  「別提了!如今宮裡那位謹慎小心,比前頭更甚,我出門一趟都不容易。那賀禮不是今年沒了嗎?我猜啊,還是先頭那位的人。」那寧大人道。

  先前坐著的男子沉吟道︰「可又不對了,之前大人猜測,三姑娘是香家之後,可先皇后,又怎會護著香家的人呢?」

  寧大人擺擺手︰「你只管找你的秘譜,鐵定在安家,至於宮中那些彎彎繞繞,就別多想了。不管之前誰護著的,如今,那人都怕是沒了。你若想下手,只管放心下去。」

  說著,作勢起身要走。

  先前的男子忙將一個小小錦盒遞了過去︰「如今那老賊婆子怕是有所醒覺,我們暫且不動,先從三姑娘那邊下手看看,指不定能找到秘譜的下落。」

  寧大人接過錦盒揣進袖中,細長的雙眼彎成一條線︰「外面的事兒,我不管,宮裡有動靜,我自會告訴你。走啦!」

  說完,抬腳出門去。

  剛走片刻,房內魚貫進來四五個人,房中的人忙起身,熱情道︰「各位掌櫃,總算來了!」

  ————————

  第二日,靈芝與雲霜從匯豐錢莊出來,見時辰尚早,便一人抱個手爐子,槿姝與黃魚兒跟在身後,四人沿街慢慢走著,準備到福壽齋去看看。

  靈芝簽了兩股的文書,還是有些不置信︰「怎的那麼巧,這商隊都已經要到京城了,也就是說,最快一個月內,我就能分到紅利!」

  雲霜笑嘻嘻︰「那是你運氣好啊!」

  靈芝替她攏攏貂毛圍脖的毛領,感激道︰「等掙了錢,一利分三份,一起分。」

  二人說說笑笑,來到福壽齋門口。

  門旁停了一輛清漆桐油馬車,外觀普通,前頭四匹大馬,卻個個雄姿奕奕,毛色雪白,渾無異色。

  靈芝格外看了兩眼,她在樓鄯見過,這可是西疆鼎鼎有名的玉驄馬,這家好奢侈,如此千里神駿,竟用來拉匹小馬車。

  剛走到車篷邊,忽然頓住了,透過天青棉布馬車門帷,一絲清幽如泥的香味鑽進她的鼻尖。

  那是,無跡哥哥身上的味道!除了在他那裡聞過之外,再沒在別的地方見過!

  她猛地朝車上望去。

  那馬車忽然動了。

  車夫沒察覺車輪側前方站著的小女孩,揚起鞭子,在空中打響鞭花,「駕!」。

  駿馬聞聲抬蹄,拉動車轅,往前奔去。

  眼看那半人多高的車輪就要刮到靈芝!

  電光火石之間,一個身影疾似青煙,飛上前在那車輪踫到靈芝的瞬間,一腳踢在車輪上,又將靈芝抱在懷裡,兩個鷂子翻身,穩穩落到路邊。

  馬車車廂受力,同時朝右側傾倒過去,左側懸空,只剩一側輪子著地,硬生生在街道上劃出長長一道印跡,再「哐當」一下,懸在半空的車輪終於又落下來。

  圍觀眾人都暗叫好險,幸虧沒撞到人,車廂也沒翻。

  一切都在幾息之間發生,雲霜眼睜睜看著靈芝平安站到自己身邊,方一顆心落地,驚叫道︰「你沒事吧!」

  又看向救下靈芝的槿姝︰「幸好有你在,我的老天爺,可嚇死我了!」

  靈芝也是驚魂未定,見那車廂幾欲翻倒,忙小跑過去,站到車廂前,小心翼翼問道︰「你沒事吧?」

  她不知道車廂中,是不是她想的那個人,太不可能了!可是,那香味,又明明是無跡哥哥身上的味道。

  車廂簾布掀開,露出一張冷峻雋美的臉。

  靈芝呆愣在地,緊跟而來的雲霜嚇得倒吸一口涼氣,抓住槿姝的手,連連道︰「完了完了,惹到這魔頭了!」

  正是上次她們在一品香八卦過的那人,許振,許指揮使!

  靈芝心頭那一點點希翼嘩啦碎掉,深深的落寞襲上來,是的,怎麼可能是無跡哥哥呢。

  許振見眼前站了個纖弱秀美的少女,一身水雲色撒花宮緞褙子,裹在一張白狐狸毛裘面披風中,只露出一張晶瑩小臉,似乎有些瑟瑟發抖,大睜著眼看著自己。

  他看了看少女,又看向驚魂方定的車夫︰「怎麼回事兒?」

  那車夫早跑過來,撲通跪在地上,告罪道︰「少爺息怒,都是小的不長眼,差點撞到這位姑娘,又害得少爺您受了驚嚇,您沒事兒吧?」

  許振面無表情,冷冷道︰「沒事,走吧。」

  說完,放下簾子。

  槿姝拉著仍呆立不動的靈芝讓到一邊,馬車又重新「噠噠噠」往前跑去。

  雲霜張大了嘴︰「就這樣,就走啦?」

  她猛的轉身扯著靈芝︰「你怎麼回事兒?不是被他迷住了吧?這人可喜歡不得啊!」

  正茫然又有幾分失望的靈芝,瞬間被她的話逗得笑出聲來,無奈道︰「我只是,差點認錯人而已。」

  說著,一面繼續往前走,一面向槿姝道︰「槿姝姐姐,謝謝你,你這般好的身手,為何要來為人做婢呢?」

  雲霜也跟上來,點頭如搗蒜,附和道︰「是啊是啊,剛才真是,嚇死我了!槿姝你怎麼那麼厲害!」

  槿姝淡淡笑道︰「身手好有什麼用,沒飯吃總不能去搶,我喜歡跟著姑娘,踏實。」

  靈芝雖覺這答案不盡為實,卻也挑不出錯,只好放下不提。

  三人漸漸遠去,長街另一側,跑過來幾匹大馬,與三人擦肩而過。

  其中一人停下來,往後望去。

  「敄哥兒,怎麼啦?哪個美人兒又把你眼珠子黏上啦?」

  「呸!」騎在棗紅馬上的安敄啐道︰「應二你個狗嘴子,我看見個災星!走吧!」

  回身一揚鞭,又往前奔去,心頭卻憤憤︰她怎麼又出來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1:03 AM

第三十六章 心頭之恨

  安敄回到安府,徑直來到瑯玉院。

  應氏正要備膳,忙吩咐下去,讓廚房端幾個大少爺喜歡的菜來。

  正好毓芝也在,一身霞紅雲紋妝花褙子,下垂紫棠挑線裙,懶懶倚在窗前大炕上,拿著一椏臘梅,逗弄燻籠上的鸚哥。

  見應氏又是忙著拿果子,又是著人上茶,忍不住道︰「娘,你慣會寵著他,看他都胖成熊了,還讓端菜。他喜歡什麼菜您又不是不知道,竟是些肥甘厚膩的。」

  安敄見大姐說自己,撅著嘴就往應氏懷裡鑽︰「娘,大姐這麼兇,當心應二哥不要她。」

  毓芝又羞又惱,氣得拿臘梅枝來戳安敄的臉。

  一旁幫忙擺膳的柳姨娘笑著道︰「大姑娘可別說,這男子啊,成不成材,可不是看胖瘦高矮的。都說那好看的男子,多是金玉草包,你再看前朝姚世楨姚閣老,腹鼓如球,可也上了名臣錄呢!」

  毓芝憤憤扔下臘梅枝︰「姨娘也慣會寵著他!」

  應氏也笑著道︰「可不,你倆這姨娘啊,可比親娘還疼你們。」

  柳氏忙道︰「太太萬萬不可這麼說,姑娘少爺是主,妾身是僕,怎能和太太您的身份比。」

  回頭又向毓芝道︰「姨娘也寵著大姑娘您,我剛和了一味新香,恬淡芳雅,很適合閨閣女子,明兒個送去蕙若閣給您試試。」

  柳姨娘出自安家香坊,本是制香師,當年和安二就是在香坊內日久生情,被抬成妾室。

  正說著,菜上來了,果然都是葷食,金錢爆肚、田螺塞肉、海參丸子、元寶肉,還有一大鍋北方冬日最喜的羊蠍子,熱氣騰騰,鮮香撲鼻。

  安敄這才開懷,坐下大嚼起來。

  用完膳,自覺心情也開懷了不少,向應氏道︰「娘,那災星如今您就不管了嗎?我都兩次在街上逮著她了,跟程家那丫頭,嘿,玩得可樂乎了!」

  應氏聞言一張臉黑如炭,咬著牙道︰「真翻了天了!別跟我提她,我現在權當她死了!連著你爹,也死了!」

  柳姨娘方才在為她們三人布菜,如今才用兩口,聽得此言,慌得放下筷子,急急道︰「太太,這話可不能亂說!」

  毓芝酸酸道︰「不然還能怎麼辦?她如今得了爹的青睞,連祖母都賞了她好幾個丫頭,真沒看出來,是個慣會舔的。」

  安敄不服地吸吸鼻子道︰「娘可是她母親,難道還管不住她?」

  應氏冷冷道︰「你爹不讓我管她,我不管便是,她有能耐,將來自個兒重新找個娘去。」

  又指著一桌子菜對門口伺候的婆子道︰「撿幾個給攸哥兒端去,剩的你們分了吧。」

  一眾婆子歡天喜地端了菜去。

  毓芝與安敄雖然不服氣,也只得作罷。

  等到散時,柳姨娘親自送安敄回靜安閣。

  雪濕路滑,柳姨娘提著風燈,走在安敄身側,讓安敄隨身小廝名善哥兒,緣哥兒的,一人拎盞燈籠,走在前頭,又讓自個兒的丫環錦繡親自扶著安敄,小心翼翼往前走著。

  錦繡已年滿十六,緊緊貼著安敄,胸前的柔軟直接抵著安敄的胳膊。

  安敄雖年紀小,卻常在外和些喜走馬章台的公子哥兒廝混,對男女之事也知曉了幾分,只覺觸手處軟軟綿綿,女兒獨有的幽香一個勁兒往鼻子裡鑽,胸口火熱,腳底下漸漸飄起來。

  柳姨娘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敄哥兒啊,聽姨娘一句勸,以後可別在太太面前提三姑娘了。你不知道,太太可為這丫頭傷透了心,最近覺也睡不好,連頭髮都白了幾根。」

  聽她這麼說,安敄越氣︰「娘這麼傷心?」

  柳姨娘嘆口氣︰「可不是,為了她,又生分了和老爺的感情,連帶著老夫人,都給臉給太太看,偏生三姑娘,又不讓人省心,變著法兒的惹太太,惹毓芝。

  如今,又進了香坊,太太是擔心,將來,她連你的香坊都要分一份子出去。可惜我是個內宅婦人,我若是個男子,興許能在外頭想些辦法,替太太分分憂。」

  她這句話提醒了安敄,是啊,娘不敢動她,那自己悄悄找人收拾她不可以嗎?

  想到此,不由意動︰「那我找人揍她一頓。」

  柳姨娘低聲笑道︰「真是個傻孩子,揍完她過兩日便好了,又開始鬧騰。」

  安敄皺了眉頭︰「那,怎麼才能讓她不囂張呢?」

  錦繡在她身旁「噗嗤」一笑,嬌聲道︰「大少爺可知女兒家最怕什麼?」

  說著湊到安敄耳邊,低語了幾句。

  安敄只覺那檀口吐香,耳朵根子又熱又癢,忍不住伸手在錦繡胸脯上抓了一把,笑嘻嘻道︰「可是這樣?」

  錦繡嗔道︰「大少爺。」身子卻扭股兒糖般將他纏得更緊。

  柳氏裝作沒看見,一行人漸漸沒入夜色中。

  第二日,安敄便急急約了應二、安孫澍等幾個他交情過硬的哥兒出來,在迎春樓做東,叫了一桌上好的席面。

  他雖洩恨心切,奈何年歲尚小,實在想不出什麼招,另幾人都比他年長,聽了他的意思,個個嘿嘿奸笑。

  安孫澍頗有些開懷,他倒不是恨靈芝,他實在是嫉恨蘇廷信。

  他與蘇廷信同求學於澹靜先生門下,人都道他才高八斗,偏偏先生更喜蘇廷信。除此之外,蘇廷信樣貌與自己不相上下,出身又強出若許。

  更令人嫉妒的是,他有靈芝那麼貌美一個青梅竹馬。

  可他呢,什麼都沒有,什麼都要自己去掙,連喜歡的女人,都要先考慮對方能給自己帶來什麼好處。

  他不甘心,憑什麼他蘇廷信運氣那麼好!

  若是安靈芝清譽被毀,看那個一向講究誠信忠義的蘇廷信,還會不會高高興興娶這麼個老婆回家?

  交杯換盞、酒酣耳熱之後,幾人商議半日,終於定下了法子。

  應二又幫著找了人,接下來便該行動。

  可一連好幾天,靈芝都規規矩矩地往返於永安坊和晚庭之間,隨行都至少兩個丫鬟,還有一眾安二老爺的隨從。

  讓眾人一籌莫展。

  安孫澍卻在這時拿了一張花箋,來找正焦心不已的安敄。

  安敄一見大喜,與應二找的人聯絡妥當,當下定好時間,伺機而動。

  這日,靈芝從香坊回來,又到藏書閣與安二老爺論香品香,直到掌燈後,用過晚膳,才往回走。

  手中還拿了一錦袋炮制好的月支香,準備回晚庭自個兒試著和一味藥香出來。

  原來嚴氏的身子,卻並沒隨著寒源的撤走而好轉,多年的脾胃失調,讓她虛不受補,藥喝下去,也大半沒起作用,用得過猛,反而又吐出來。

  靈芝提議,按嚴氏的情形,安家自個兒和一味藥香,以香入毒,再以香為解,想來能對症。

  安二大喜,這幾日便一直與靈芝商討藥香方子。

  這月支香,是月支國傳來的,香味獨到,有溫脾養生之效,靈芝正琢磨,如何將它配到方子裡。

  剛穿過杏子林,只見一個小丫鬟跑了來,匆匆道︰「三姑娘,有人讓把這個交給你。」

  塞到靈芝手中,便走了。

  靈芝打開一看,一頁花箋,上面無抬頭無落款,只一行字︰獨自到西角門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1:08 AM

第三十七章 身陷險境

  是廷雅的一筆娟秀小楷,花箋上頭還有她常用的淡淡薔薇露的味道。

  靈芝暗想,該是她打聽到什麼關於槿姝身世的消息。

  想了想,對槿姝道︰「我到西角門上去尋雅姑娘,你先回晚庭吧。」

  槿姝躊躇一下,頭一次沒有乖乖聽吩咐︰「天色已晚,槿姝還是跟著姑娘吧。」

  靈芝抬頭看看黑黢黢的天,心道謹慎些還是好的,於是道︰「那這樣吧,你在垂花門處候著等我。」

  槿姝點點頭,主僕二人往西折去。

  垂花門的婆子倒沒說什麼,如今這三姑娘在府中可謂來去自如。

  槿姝在垂花門停下了,再往西穿過九曲回廊,一片竹林,就是西角門,以她的耳力,若是有個什麼意外,也當能聽見,於是目送著靈芝提著一盞蘇繡暗八仙宮燈,獨自沿著回廊而去。

  於此同時,善哥兒、緣哥兒扶著大醉的安敄下了馬車,半拖半拽扶到西角門門外。

  善哥兒朝那門房大喝︰「你倆愣著幹什麼,還不過來搭把手。」

  安敄個子不高,身子可真是沉。

  門房孫老頭與侄子孫大壯忙過來,幫忙抬著安敄,往南送去。

  靈芝從東面回廊來到角門處,靜悄悄的,門房都不知跑哪兒去了。

  她小心翼翼推了推那兩扇清漆木門,沒上門閂,探出頭往外看了看,輕聲喊道︰「雅姐姐?」

  門外空無一人,幽深的巷子半分光亮也無,一絲不安的感覺瞬間湧上來。

  她正要往回走,忽眼前一黑,脖子瞬間被大力勒住,下一刻口鼻被罩,同時身子一歪,被人攔腰抱起,雙腳離地。

  她心頭一慌,嘗試喊叫出聲,無奈口鼻被封,根本出不了聲。接著,頭被罩上布袋,身子被橫過來,鼻尖是烈馬腥臊的味道。

  頓時明白被人打橫抱在了馬上,那人連個呼哨都不打,輕悄悄一拍馬頭,那馬就噠噠往前跑去。

  靈芝不敢動彈,只怕稍一掙扎就會從疾馳的馬背上摔下去。朔風捲著刺骨的寒意,在耳畔呼呼作響。

  她下意識將手縮進袖中,手指踫到一個涼涼滑滑的東西。錦袋!

  靈芝小心翼翼扯開袋口一角,捏緊錦袋,一路走,月支香粉便從袖中飄揚灑出,飛了一地。

  這人是誰,綁自己做什麼?雅姐姐的信又是怎麼回事?倏忽間無數的疑惑在腦中徘徊,她不知道自己將被帶到何處,只能默默祈禱,槿姝能快些發現自己的失蹤,又能通過這獨特的香味找到自己。

  槿姝等了一盞茶的功夫,還不見靈芝回來,心中有些不安,又怕自己貿貿然過去,違背了靈芝的意思。

  在垂花門處來回踱步,又等了快半炷香的功夫,忽心頭一驚,以她的身子,在這凍骨寒夜中已是有些吃不消,三姑娘又沒暖爐,怎麼會在外面待那麼久呢?

  她「蹭」地如離弦之箭竄出去。

  門房處只有一個老頭靠著門打瞌睡,槿姝踢了踢他屁股底下的矮杌子︰「三姑娘呢?」

  孫老頭一個激靈抬起眼,見一個俏丫環站在跟前,揉了揉眼橫道︰「什麼三姑娘四姑娘的,你個小浪蹄子大晚上往哪兒跑呢?」

  槿姝一把揪住他衣襟,眼神如冷劍,將他提起來︰「我再問你一遍,三姑娘人呢?她上西角門來了。」

  孫老頭這才清醒過來,揪著衣襟,雙腿亂踢︰「女俠,女俠饒命,三姑娘,沒有三姑娘啊?」

  「你剛才一直守在這兒嗎?」

  孫老頭心頭琢磨,要是說自己不在,那三姑娘真在西角門出事了,豈不是自個兒的錯?

  忙點頭道︰「在啊,小的一直在這兒,別說人了,連個鳥影兒都沒有。」

  槿姝心頭一片涼,將孫老頭往地上一扔,又匆匆往回趕去。

  姑娘沒去西角門,那去了何處?九曲迴廊並不長,自己還能打上眼,難道是在竹林處?

  她幾個騰躍,落到竹林中間,林中還有薄雪,腳過之處,嘩啦啦掉下一片雪粉,寒意浸人!

  槿姝四處搜了一遍,連串腳印兒都沒有,她急得快哭了,這可怎麼辦?

  讓她來保護人,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把人給丟了!

  她又匆匆回到晚庭,見到開門的翠蘿便劈頭問道︰「姑娘回來了嗎?」

  翠蘿納悶地搖搖頭︰「沒有呀,姑娘不是和槿姝姐姐一起出去了嗎?」

  小令聽到動靜,也趕到門口,見槿姝模樣,忙問︰「姑娘不見了?」

  槿姝點點頭︰「姑娘接到一封信,說要去見雅姑娘,獨自去了西角門,現在不見了。」

  小令立馬臉色慘白,眼淚嘩就出來︰「那,那怎麼辦?我們快去找,都去找!」

  槿姝沉聲道︰「你去找二老爺。」又對翠蘿道︰「你去告訴老夫人。讓他們盡快發動多點的人手,在安府園內找一圈。」

  「那你呢?」小令點點頭,正要往外衝,又回頭道。

  「我去找幫手。」說完,槿姝折身又沒入寒夜中。

  ——————

  靈芝雖裹著狐皮披風,那朔風還是一個勁兒往衣裳裡鑽,刺得骨頭生疼,漸漸的,她手又僵又麻,有些握不住那袋子。

  那馬一個打突兒,手一抖,錦袋便掉了下去。

  完了!靈芝暗惱,這之後該如何讓槿姝找到自己?

  好在馬兒又跑了一小段路,便漸漸緩了下來。

  接著,馳進一個院子,她聞到了柴火和馬廄乾草的味道。

  然後她身子又騰空而起,依舊被人橫抱著,似乎穿過兩扇門,到了屋內。

  那人將她放到一個暖炕上,再將她雙手用繩子反綁到身後,炕面熱氣烘烘,剛剛凍僵的身子忽遇到熱氣,似針扎一般。

  只聽一個帶著痞氣的聲音道︰「成了,人帶來了。」

  緊接著,是銀錢踫撞的聲音。

  另一把略油滑的嗓門道︰「二師兄出馬,當然沒有不成的。」

  那二師兄道︰「就這麼個小雞崽子,還非得讓我去?你們頭兒也太謹慎了點。」

  那油滑嗓門道︰「這不是為保萬無一失嘛,我先問她幾句話,審完了,隨你們處理。」

  「那那小子那邊呢?」

  「他怎麼交代的,你就說成了就行。」油滑嗓門陰陰帶著笑。

  那二師兄道︰「行,這屋子借你。這小妞這盞宮燈不錯,我拿走了。」

  說完,是腳步聲和關門的聲音。

  靈芝這會兒身子已活絡過來,卻不敢動,幾聲腳步輕響,一股濃濃的檀香混著銀錢味的氣息飄進鼻尖。

  「安家三姑娘。」那油滑嗓陰惻惻笑道︰「不要怕,我們請你來,只想問幾個問題而已。」

  一面說,一面將靈芝頭上布袋拿掉,又扯下罩著她口鼻的布條。

  陡然一片黃亮的光芒掃過來,靈芝瞇起了眼,大喘幾口氣,沉聲道︰「你們綁我做什麼?」

  等接受了亮光,她才漸漸看清,這是一間廂房,除了自己待的炕,對牆一張翹頭案,案上放了兩尊青花瓶,一盞雙耳掛枝銅香爐,案前兩把太師椅,中間一張高幾,幾案上一套綠泥茶具,其中一個杯盞,正冒著熱氣。

  跟她說話的人站在炕前,身量頗高,一身烏青程子衣,臉上竟蒙了一張布罩,只露出一雙眼楮。

  那人嘿嘿一笑︰「其實跟你沒關係,所以呢,只要你聽話,明兒就能好好回去了。」

  「要我做什麼?」靈芝愈加迷惑起來。

  「你在和安二學和香?」那人問。

  靈芝遲疑一下,坦誠答道︰「是。」

  「那。」那人湊了過來,低聲道︰「知道《天香譜》在哪裡嗎?」

  靈芝一片茫然,《天香譜》?《天香譜》是什麼東西?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1:14 AM

第三十八章 天香秘譜

  靈芝的腦子迅速飛轉,聽名字,應該是一本和香制藝書。

  而這人先問自己是否隨安二和香,那這書,應該就是在安二手上。

  但他們為何要抓自己來找這本書,找安敄不是更好嗎?自己只是一個不受寵的女兒而已。

  卻不知道,那些人早在安敄身上下足了功夫,將他摸了個一清二楚,知道他連天香譜的名字都沒聽說過。

  如今靈芝身為安家外人,卻能進入香坊,安二又對她格外看重,可見這個香家女的地位,在安家非同凡響!

  那她便成了最有可能知道天香譜下落的人。

  靈芝卻不知道,對方將自己如此高估。

  心念電轉間,只想著,若自己說不知道,是不是再無利用價值?就要交給那二師兄隨意處理了!

  她想到那二師兄不懷好意的口氣,心口冒出絲絲寒氣,有利用價值,總比沒有強。

  遂一咬牙,開口道︰「你是說那本和香秘譜嗎?」

  那人一愣,聽她如此問,知道有戲,暗想老大果然沒猜錯,大喜過望︰「正是,在何處?」

  靈芝咬著唇,含糊道︰「當然在安家香坊內。」

  「哼。」那人冷笑,又對靈芝懷疑起來,聲音帶著江南人特有的聲調︰「想蒙哄我?」

  果然,香坊內有內奸!

  若不是已經在香坊中查過,又怎會這麼肯定那書不在此間?!

  這便是害嚴氏的那些人嗎?

  靈芝沒有猜錯,他們早就將香坊裡裡外外翻了個遍,卻從未找到這書的影子。

  靈芝定下拖延之術,只望槿姝快些找到自己,放緩語速道︰「那種東西,當然不會輕易讓你們找到。」

  又頓一頓,小心翼翼試探道︰「你以為,這像蜂毒那麼好偷嗎?」

  那人又是一愣,旋即笑道︰「小東西,看來你知道的事兒還不少,安二真把你當親生姑娘養啊。」

  這些人還知道自己不是安家親生!

  同時也明白過來,這些人為何要綁自己,他們真以為,安二待自己與眾不同!

  靈芝頓時心中湧起驚濤駭浪,他們知道自己的身世!除了安家人,原來還有別人知道!

  她心跳加速,捏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到肉裡,面上卻淡定自如,順著對方的話意道︰「憑我父母與安家的關係,他自然要好好待我。」

  她這話只是犯險一試,看能不能詐出對方說出自己身世。

  果然那人隨口應道︰「哼,蠢丫頭,認賊作父還沾沾自喜。」

  靈芝一顆心快要跳出來,認賊作父?為何這人將安家比做賊?難道父母是安家害死的?

  一時衝動,情急之下,脫口而出問道︰「為何是認賊作父?」

  那人這才反應過來,這丫頭是繞著彎想探問身世呢,不由嘿嘿一笑,背著手,在房中來回踱步︰「好啊,想算計我。你很想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吧?嚴氏肯定不會告訴你!不過呢。」

  他停下來,走到炕前,欠著身子道︰「我這人最喜歡做交易,只要你拿來天香譜,我就告訴你,你親生父母是誰。」

  靈芝鼻尖聞到他身上傳來的味道,松油味兒很重,還有銀錠銅錢筆墨的味道,想來此人是個生意人,且常在賬房中待著。

  心頭重新鎮定下來,想著將計就計,盡量拖延時間,遂面上作出躊躇的樣子︰「可父親和祖母,待我那般好,我怎能做無義小人?」

  「你不想知道身世嗎?」那人已經有七八分相信了靈芝知道天香譜的下落,盡力勸誘道︰「你知道身世之後,就明白,你拿走那書,是多麼正確的事情!」

  靈芝越聽越是不解,到底為什麼?難道自己的身世,還和那書有關係?

  面上則裝作煩惱的樣子思索許久,方道︰「那你得保證,拿了書,告訴我身世,也不會再傷害安家的人。不過,我要怎麼相信你呢?」

  那人頭一歪,搖頭笑道︰「小不點,還這麼多心眼兒。你放心吧,我們只要書。轉過去。」

  待靈芝轉過身,再將綁住她手的繩子三兩下扯掉︰「你若還想好好回去,最好是相信我。不過,我要怎麼相信你呢?」

  靈芝裝作害怕的模樣,揉了揉手,往牆角縮了縮,似小孩一般坦誠天真道︰「我騙你做什麼?安家對我雖好,但我更想知道親生父母是誰,再說,一本書而已,不過你要說話算話,不能傷害祖母和父親,也不能告訴他們,是我告訴你們的。」

  那人聲音帶點笑意,哄著她道︰「我們大人,還會騙你一個小孩嗎?放心吧,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現在你可以說說看,你在哪裡見到過這書?」

  靈芝心中已有定計,槿姝不知何時才會來,得先把這人引開,自己方能找機會逃走,遂搖搖頭︰「我沒見過,但我聽父親和祖母說過,還說,那密室絕對不會有人發現。」

  那人知道她最近確實總是和安二一起待在嚴氏房中,見她又說得有模有樣,皺了皺眉,密室!他們確實不知道香坊中何處有密室,當下半信半疑道︰「密室在何處?」

  靈芝卻揉了揉肚子,撅起嘴︰「我肚子餓了。」

  不一會兒,有人端了一碗素白粥進來,靈芝仔細嗅了嗅,沒有毒藥或者迷藥的氣味,便大口吃起來。

  落在那人眼中,卻覺得這畢竟是個小姑娘,絲毫防範之心都沒有,想來,也不會耍心計。對她的話,又更信了幾分,耐心地等靈芝吃飽喝足。

  靈芝故意細嚼慢咽,用完之後,方緩緩道︰「香坊之中,他什麼地方都讓我去,只除了一個地方。」

  她抬眼看了看,那人果然凝神在聽。

  「澹宕閣。」她沒瞎說,安二確實是從不讓她進這裡。

  那人果然是熟知永安坊的,一聽便知,靈芝沒誆他,那是存放香家秘方的書閣!

  他倏地起身,對靈芝道︰「這樣吧,今兒太晚了,你好好休息,明日,咱們再好好談談。」

  說完,掩上門走了出去。

  靈芝明白他定是找香坊內奸查探去了,心中暫舒一口氣,又不免著急,槿姝怎的還沒來!

  話說槿姝去東城報完信,便先回到安府。

  安府內早已是火把遍地,嚴氏雖不擔心靈芝,卻擔心這後頭,不知是護著靈芝的那位,還是暗害自己的那位,自然也要將這事兒查下去。

  安二則是真擔心靈芝,若她沒了,自個兒和香要靠誰去?

  領著府中護衛隨從,裡裡外外都翻了一遍,皆沒見到靈芝的影子。

  安二尋到西角門處時,卻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他循著香,打開門往外探去,門外地上,香味愈加濃郁!

  正好槿姝見到在角門處探頭探腦的安二爺,忍不住衝過去道︰「二老爺,可找到姑娘了?」

  安二搖搖頭,指著地上道︰「靈芝不在府內,她定是被人從這兒給擄走了,你聞,這是月支香的味道,她晚間離開的時候,帶走了一盒月支香。」

  槿姝仔細嗅了嗅,果然空氣中一絲淡淡的似青瓜的味道,又帶點甜。

  她懊惱得幾乎落淚,她對香不如安二老爺敏感,當時竟沒察覺,這香味是姑娘身上那香味!

  安二老爺繼續往巷中走去,口中念念有詞︰「這兒有,這兒也有。」

  轉瞬走出去幾十步,槿姝追過去道︰「定是姑娘故意留下的線索!」

  安二也點點頭,欣喜道︰「一定是,還真是個聰明孩子,不愧是我安家的姑娘!」

  他忘了靈芝並不是他的姑娘。

  有了線索,槿姝再不和他多話,向他一拱手道︰「二老爺,我先走一步,你隨後帶人來。」

  說著,循著那香味,沒入夜色中去。

  她剛立上安府前方房屋一道屋脊,夜色中,幾道黑影似從冥獄中冒出,轉眼就到眼前。

  「爺,您怎麼親自來了?」槿姝一看清領頭那人,便要跪下去︰「槿姝無能,跟丟了三姑娘!」

  那人扶住她,聲音沉沉,卻帶著幾分少年人特有的稚氣︰「救人要緊,你也毋須自責。」

  他身旁另一人道︰「爺,您還是回去吧,我們去就行了!萬一被暗哨發現您不見了,可如何是好?」

  那少年伸出手阻止他再說下去︰「若連他們都瞞不住,我還敢回去嗎?不用多說,人呢?可有下落?」

  槿姝將月支香的痕跡一說,幾道黑影在街巷中起起伏伏,轉眼沒了蹤影。

  待快尋到南城城門時,香味忽然格外濃郁,槿姝從地上撿起一個錦袋,仔細一看,大驚︰「這是三姑娘的東西!」

  那被稱為爺的少年接過錦袋,又騰起身在附近轉了一圈,沉吟道︰「香味在這裡中斷,此處離城門不遠,他們必不會夜間出城門,定是在這附近。」

  「兩人一組,分開找去,注意安全。」

  話音剛落,一行人嘩啦啦又散開在夜色中。

  靈芝端著空的粥碗過去,拉拉門,門果然從外面鎖上了。

  門口一個聲音喝道︰「幹什麼!」

  靈芝裝作無辜道︰「這粥碗要送去哪兒啊?還有吃的嗎?」

  接著是門鎖鏈條響動的聲音,門打開,一個守在門邊的漢子伸手過來,不耐煩道︰「給我吧。還要吃?哥哥我都還沒吃呢?」

  接過碗,門又哐當關上了。

  藉著門打開的功夫,靈芝看清了這是一個單進小院,院子不大,主屋窗油紙上透著朦朧黃光,大門緊閉,屋內猜拳喝酒聲不斷。

  夜漸漸深了下去,靈芝低伏在門邊,隱隱聽得主屋的方向喧囂依舊,門口兩個守衛,則一會兒哈氣,一會兒跺腳,一會兒抱怨天寒地凍。

  一人問道︰「都幾時了?啥時候才到咱哥倆換班啊?」

  另一人不斷搓著手,道︰「還早呢,咱們得守過子時。真是,這麼丁點兒大個小娃娃,還要咱們兄弟死守著。」

  靈芝悄悄走回屋內,拿下那雙耳銅爐,將香灰倒出來,又從炭盆子裡取了幾塊燒得紅旺旺的炭火,放進去,熱氣瞬間爬滿爐壁。

  她再取下頭上素荷簪,毫不遲疑按了一下花蕊中的機關,簪子前端露出小孔。

  靈芝輕輕抖了幾下,一叢粉末從簪子中飛到銅爐裡,一叢青煙若隱若無,冒了出來。

  她生怕外面有風,藥效不夠,全部倒進去,再作罷。

  再捧了那爐子,打開門,對著兩個守衛乖巧道︰「兩位大哥,外邊太冷了,正好屋裡有個香爐子,給你們捧著取取暖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1:20 AM

第三十九章 一見不疑

  那兩人大喜,一人立馬接過來抱在懷裡,那暖意燻得他渾身一哆嗦,笑道︰「這娃娃年紀雖小,卻還這麼懂事兒,怪不得二掌櫃讓別怠慢她呢。」

  另一人忙擠過來,也伸手擱在那暖爐上,不懷好意地看了靈芝幾眼︰「可惜小了點,不然咱哥倆還能到她被窩裡暖和暖和。」

  靈芝假裝聽不懂,趁機瞄了瞄外面,院內靜悄悄的,當下乖乖關了門,在心裡數著時間。

  靈芝估摸差不多了,輕輕湊近房門,悄聲道︰「兩位大哥?」

  其中一人甕著聲音道︰「是。」

  靈芝低聲道︰「你們二掌櫃是誰?」

  「京幫牛二。」那人乖覺地答道。

  「院外還有人守著嗎?」

  「沒有。」

  「你幫我打開門!」

  「是。」

  鎖鏈的聲音響起,接著,輕輕一拉,門輕悄悄開了。

  靈芝大喜,躡手躡腳出了門,跨過小小的院落,來到大門口,輕輕托起門閂,正要往外拉。

  忽聽見西牆角響起腳步聲,

  她慌忙躲到門東側一口大水缸後,將簪子握在手中。

  原來西牆角處是恭房,只聽兩個壯漢,打著酒嗝,唱著花曲兒,搖搖晃晃穿過院子,往主屋走去。

  那兩人晃著身子,正要上台階,其中一人一側眼,瞅見了東廂房門口那倆守衛,嘿嘿調笑道︰「槐哥兒,哥哥們吃肉,你就在這兒喝風啊!」

  那槐哥兒還在迷迷糊糊中,應聲答道︰「是。」

  正要進屋那人卻停下腳步,對另一人道︰「似乎不對勁。」

  「槐哥?」那人走過去,又喊了一聲。

  只見那槐哥兩眼直愣愣看著前方,手中捧著暖爐,呆呆答道︰「是。」

  那人「砰」一下踹開房門,再接著跑出來,朝主屋吼道︰「那小丫頭不見啦!」

  轉眼間主屋內鑽出十幾號人,一人大聲道︰「給我搜!各屋,還有院裡,茅坑底下都給我找。」

  眾漢子應喏著,一隊隊往各處搜羅起來。

  夜風一遍一遍從身邊掠過,狐皮披風都捂不住暖意,每一次呼嘯,都要帶走一層體溫。

  靈芝只覺呼吸間都是冰渣子,那風灌進肚子裡,將五臟六腑都凍住,渾身僵如冷鐵,牙根兒都不聽使喚,咯咯直踫,靠著冰冷的水缸瑟瑟發抖。

  除了一棵柿子樹,一堆柴火,這院中再無可藏身之處!

  怎麼辦,難道天意如此?自己兩世都要這般慘死嗎?

  她只覺渾身越來越僵,握緊簪子的手,都漸漸失了知覺。

  火把的光影從頭上掠過,投在院牆上,屋內已被那些賊人扒了個底朝天,搜尋的隊伍轉到了院中。

  靈芝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兒,努力穩了穩身子,試圖握緊髮簪。

  就在剎那間,一張綴滿肥肉的大臉出現在水缸上方,那一臉橫肉映著火光,發出奸險的笑聲︰「找到啦!這小丫頭,蹲這兒呢!」

  靈芝站起身,將髮簪對準那逼近的大腦袋,不顧一切朝機關按下去,掙得一時算一時!

  可是,卻發現手指都已凍僵,簡單的按下按鈕的動作都做不到!

  又一陣頭暈,想是喝足了冷風,加上蹲了許久,又冷又餓,只覺眼前一黑,往後倒去。

  真完了!靈芝想著。

  失去意識前,卻彷彿覺得,倒在了一個溫暖又舒服的被窩裡。

  原來那少年和槿姝等人聽得這邊的喧嘩聲,匆匆趕來。

  就在他看見那纖弱身影的剎那,那身影一歪,倒了下去。

  他心中焦灼,眼中透出濃得化不開的戾色,手中長劍化作一道電芒,脫手而出,凌空飛去!

  那胖子臉上還帶著笑,卻突然心口一涼,直愣愣往前一撲,摔起一捧雪粉。

  其他賊人正要往那胖子這邊來,只見數道黑影捲起颶風,風中飛出片片銀色的柳葉,柳葉所過之處,再無生息。

  那少年接住倒下的靈芝,抱起她嬌小的身子,往廂房而去,冷冷道︰「留一個活口。」

  他將靈芝放在暖炕上,再用棉被將她捂起來。

  坐在炕沿,握住她冰涼的小手,忽發現她手中緊緊攥著的銅簪。

  少年唇邊漾出一抹笑,忍不住將她小手捧在手心,放到唇邊,呵了幾口氣,又來回揉搓。

  待有了些暖意,再輕輕將她纖細如蔥的手指搬開,將那銅簪取出,小心翼翼重新插到她髮間。

  又將她手揣到自己胸口,替她捂著。

  一轉眼,視線落到她臉上,便再挪不開。

  是她!是他日日夜夜在腦中描摹過無數次的臉!

  比他想像中更精緻玲瓏,靈秀小臉,晶瑩如玉,玉管般翹挺的小鼻子,那高高的鼻梁曾被他勾著手指輕輕刮過。

  兩排黑黑密密的睫毛低伏著,似落翅歇息的蝴蝶。

  本該粉嫩的唇瓣被凍得有些發青,他心疼得皺了眉,伸出手想撫上去替她暖暖。

  手探到她面上,又停在空中,似乎覺得這樣太過輕薄,便硬生生壓下心頭那股渴望,食指彎成勾,隔著空氣,在她秀挺的鼻梁上緩緩劃過。

  那小鴿子般的咕咕笑聲似乎又想起在耳邊。

  「無跡哥哥,你真的是和尚嗎?」

  「你猜?」

  「雅姐姐說和尚不能娶親,如果你不是和尚多好,我長大就可以嫁給你了!」

  「你等我。」他終於縮回了手,喃喃念道。

  ——————

  靈芝幽幽醒轉時,天色已大亮。

  她半撐起身子,這才覺得腰酸背疼,想是昨夜在馬背上又凍又顛兒的。

  她揉著眼楮,看了看坐在床尾打盹的槿姝,難道自己又重生了一次嗎?她不是暈倒在那院中了嗎?

  槿姝聽得聲響,睜開眼來,欣喜道︰「姑娘醒了!可有哪兒不舒服?」

  門簾掀起來,小令探著腦袋道︰「姑娘醒啦?等我打水來。」

  靈芝疑惑道︰「我怎麼,又回來了?」

  槿姝滿臉自責,起身跪在靈芝榻前︰「都是槿姝不好,險些害了姑娘,從今往後,槿姝再不離姑娘身邊半步。」

  靈芝忙從榻上跳下來,扶起槿姝︰「槿姝姐姐,使不得!是你救我回來的嗎?」

  槿姝點點頭,爺吩咐過,暫時不能讓姑娘知道他︰「還有二老爺帶的人,追著姑娘留下的月支香找過去的。」

  又將他們如何留下活口,那人供出他們是京幫的人,受安二少爺所托,要教訓靈芝。

  一面說,一面拿來杏色寶瓶暗紋棉底短襖給靈芝穿上,又喚了翠蘿進來給靈芝梳頭。

  靈芝皺著眉聽完,安敄?可那帶著面罩之人明明是衝《天香譜》來的!

  安敄恐怕是被人作刀使了!

  待梳洗完畢,用過早膳,靈芝心頭有事,匆匆要尋安二老爺去,又想起那頁花箋!

  雅姐姐斷不會害自己,那,會不會她也出事了!

  忙對槿姝道︰「你今日再替我去蘇府一趟,看看雅姐姐是不是安好。」

  槿姝答應著去了。

  靈芝帶著小令剛走到門口,安二老爺竟親自上晚庭來!

  靈芝忙迎出去︰「您怎麼來了?靈芝還想過去給您請安。」

  安二還是在她搬進來後,頭一次到晚庭,一面四下打量,一面晃著步子到正廳北牆圈椅上坐下。

  撩了撩駝色團花夾棉直裰下擺,翹起二郎腿,略歉意道︰「你沒事吧?屋子樸素了些,還算暖和。若還缺什麼,只管和柳姨娘去要,怎的沒燻點香?」

  靈芝從不在主屋內燻香,因這房中,特別是床頭,還留有淡淡的王氏的氣息,她希望那氣息能留存久一點。

  當下但笑不語,只道︰「謝父親關心。」

  「唔。」安二不置可否,瞄了瞄端茶上來的翠蘿一眼,勸慰靈芝道︰「敄哥兒已被我罰到祠堂悔過去了!不過他年紀小不懂事,能幹出這麼大動靜的事兒來,怕是受人挑唆,你也別怪他。」

  靈芝來不及怪他,她只迫切想知道那些是什麼人,他們可是知道自己的身世!

  見上了茶的翠蘿也不退下,扭著腰肢立在一旁,還換了身衣裳,翠綠的兔毛邊夾棉比甲水汪汪,倒真像一把水蔥似的。

  當下明白幾分她的心思,皺了皺眉,抬抬下巴︰「你先退下吧。」

  翠蘿又蹲身一福,方才拿著茶盤退了出去。

  靈芝看了看外面廊下立著的兩個小廝,走到安二身側,方凝重地沉聲道︰「父親,怕是敄哥兒都不知道真正綁我的是誰。我被帶過去之後,有個人問我,可知道《天香譜》。」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1:24 AM

第四十章 一點教訓

  安二老爺猶如頭上一道雷直劈下來,愣愣僵在圈椅上,眼前亂蹦金星,渾身直冒冷汗。

  「怎麼會。」他眼珠子亂晃,喃喃著︰「怎麼可能,沒人知道,不可能有人知道。」

  靈芝見他臉色瞬變,知那《天香譜》必是安家秘寶,不然怎會一提之下,就駭成這副模樣。

  忙稍提高聲音,喊道︰「父親!」

  安二老爺這才回過神來,只覺衣衫內汗津津,伸出手端了桌上的茶盞,才發現手抖個不已,那茶蓋踫得茶杯「叮咚」作響。

  他「哐當」放下茶盞,再用另一隻手緊緊握住端茶的手,深吸兩口氣,方艱難道︰「是誰?他當時怎麼說的?」

  靈芝仔細想了想,簡潔說道︰「那人頭帶面罩,身量頗高,不胖不瘦,聽口音像是徽州人。他問我是不是和您學制香,又問《天香譜》在哪兒。我誆他說在澹宕閣,您回頭上香坊查查,昨夜,誰去了澹宕閣,誰就是內奸無疑了。」

  安二一顆心撲通撲通響個不停,《天香譜》、內奸,在他腦子裡撞成一灘漿糊。

  他站起身來,往門口衝去,倏忽又折回來,彎下身湊到靈芝跟前,叮囑道︰「這事再不要告訴別人,任何人都不行!否則,恐會招來殺身之禍,明白嗎?」

  靈芝點點頭。

  安二匆匆出門,直奔松雪堂去。

  聽完安二的轉述,盡管已有心理準備的嚴氏也還是驚駭地從榻上坐起來,與安二一樣,她的第一反應也是︰「是誰?他怎麼會知道?」

  安二陰沉著臉,平日瀟灑的模樣不見半分,雙手搓著道︰「會不會是宮裡護著靈芝的人漏出去的?」

  「不可能。」嚴氏立即否認︰「其一,那人若對這書感興趣,當年香家就不會托孤給咱們了。其二,他就是想要東西,也不會綁了靈芝來下手。」

  「對。」安二雙手撐住臉,緩緩點著頭,忽然道︰「對,靈芝說那人是徽州口音。」

  嚴氏一雙鳳目瞇縫起來︰「難道,當年我抱回靈芝的時候,被人發現了?」

  「即使發現,當也不會想到《天香譜》上來啊?」

  嚴氏緩緩搖頭︰「不一定,那個時機,實在是太巧,香家剛遭滅族,我就抱回一個女嬰,若有心的人一查,不難想到安家和香家的姻親關係上。而《天香譜》失蹤的事情,查抄香家的人都知道,走漏消息也不一定。若香家孤女在此,那《天香譜》的下落,就呼之欲出了。

  這人,怕和害我的人,是同一人,且就在咱們身邊!」

  「娘的意思?」安二的腦子有點跟不上,不過娘怎麼說,他都聽,總之,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找到那背後的人。

  「你今日立即去坊內,看看誰去了澹宕閣。」嚴氏吩咐。

  「是。」安二提起袖子擦擦頭上的汗,他萬萬沒想到,對方竟是衝著《天香譜》來的!

  「你上次查柳氏查得怎樣了?」嚴氏忽然換了話題。

  「她自個兒行蹤非常明了,沒啥可查的,煙霞閣的幾個丫鬟婆子,也都清查了一遍身世,算是清白。哦,對,兒子還派人去查了她柳家的人,不過遠在新安郡,得明春才能回來了。」

  嚴氏緩緩點點頭,眼神愈加森寒︰「都要查,另外幾個姨娘也查,還有應氏,也給我查!」

  這句話說得太過用力,又胸口一緊,扶著床沿咳起來。

  安二忙起身替她搓著背,又喚劉嬤嬤來添茶,為難道︰「那現在靈芝哪裡,可怎麼解釋,她知道這書……」

  嚴氏好不容易止住咳,打斷他的話︰「瞞著她,就說那是安家祖傳的。」

  ——————

  靈芝此時已將《天香譜》拋在腦後,她理所當然地認為那是安家的東西。

  現下她只想盡快將那人找出來,他們知道自己的身世!

  炭盆冒著火星兒,散發著融融暖意,靈芝捧著一本《藥經》,倚在窗前大炕上,如同炕頭上那副美人望海棠的繡屏,心思卻飛了出去。

  正思慮著,槿姝回來了,同來的還有廷雅。

  「雅姐姐!你沒事吧!」靈芝忙迎出去。

  槿姝已將昨夜的事都告訴了廷雅。

  「靈芝,我。」廷雅扶著她胳膊,眼淚花花直打轉,帶著哭腔道︰「對不起,都怪我,差點害了你!」

  靈芝見她內疚自責的模樣,知道那信中必有貓膩,屏退了人,將她拉到炕上,遞了塊絹帕過去,悄聲道︰「我沒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嘛?那信怎麼回事?是不是給那人的?」

  廷雅又羞又愧,又氣又恨,滿臉通紅,雙手捏著帕子,頭快要垂到案幾上,輕輕點點頭。

  又抬起頭來,急切抓著靈芝的手︰「不是你想的那樣的,是他這段日子,總是變著法兒來纏我。」

  說到這些,連脖子都紅了,聲似蚊鳴︰「日日到府上找哥哥,只要遇到我,就不顧旁人,偷偷給我塞信,說有重要事情跟我商量,讓我定下時間地點,他來赴約。我本不想搭理,奈何後來他不罷休,哥哥說,那無賴還在蘇府門口守著。我怕,怕他說出些什麼話來,我的名聲就毀了。所以才決心見他一面,將話說清楚,以後再不來往。」

  「誰知。」她猛地抬起頭來,滿臉淚珠漣漣︰「他竟用我的信,誆了你去!」

  靈芝又是心疼又是氣憤,幾乎五臟俱焚,這個安孫澍,哄騙廷雅不說,還利用廷雅來害自己!

  若自己真出了什麼事,以廷雅的性子,豈不是要愧疚一輩子。

  安孫澍這麼做,實在是讓她恨到揪心。

  靈芝胸口一起一伏,看著啜泣的廷雅道︰「雅姐姐,別難過了,趁早看清這人的小人嘴臉,是件好事,等咱們以後有機會了,再教訓他!」

  廷雅眼淚汪汪道︰「怎麼教訓?」

  靈芝咬著唇,她也不知道怎麼教訓,難道自個兒也雇人幫他關起來嗎,只好恨恨道︰「要是他不能參加明春恩科就好了!」

  安孫澍一向以才名自傲,又是澹靜先生弟子,又是徽州解元,對明春恩科,早就志在必得。也正因大家都對他明春開科看好,他一介布衣、清貧弟子,才在京中混得人模狗樣。

  若讓他科舉夢碎,比殺了他都痛苦百倍!

  廷雅抹了抹淚,紅著眼苦笑道︰「但願老天能開眼吧。」

  ——————

  當晚,安二便與嚴氏回話,那澹宕閣,竟沒人進去!

  門窗皆無撬動痕跡,門乃銅門,門鎖又是陰陽太極秘鎖,以金銅合制,萬難打開。且閣內一應事物完好。

  嚴氏與安二皆是不解,連知道消息後的靈芝都不明白,難道那些人知道自己是瞎說?

  可當時那人的模樣,明明是信了的。

  這件事兒過去第三日的傍晚,剛從祠堂跪了三日的安敄,首次出門就被人給抬了回來。

  趴在一塊兒門板上,哭聲兒都嗚咽了,哼哼唧唧,垂著手,讓人給抬到瑯玉院。

  只能趴著,因為那打他的人只打屁股,別的地方都不踫,屁股上腫得老高,跟他圓滾滾的肚子差不多了。

  應氏又是心疼又是氣惱,問緣由,安敄也納悶,要說他近來得罪的人,除了安靈芝,沒別人了。

  當下死咬著一定是安靈芝幹的,應氏更是跳著腳在瑯玉院中罵了個天翻地覆。

  無奈這次安敄挑事兒在前,她也不敢明目張膽去找靈芝麻煩,只好硬生生將這口氣吞了下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1:29 AM

第041章 新春佳節

  不管靈芝也好,還是安二老爺也好,都對找尋那真正的幕後黑手,毫無頭緒。

  靈芝細細形容了那人身高身形與聲音特徵,安大老爺親自托了人,在京中查找,可惜,大家都知道,這等查法,如大海撈針。

  而京幫老大則親自上門賠罪,聲稱他對此事毫不知情,同時也帶來令人遺憾的消息,出手帶走靈芝的二掌櫃牛二,當夜就失蹤了。

  線索就此斷開。

  那隱藏在暗中的黑手,又沉寂了。

  靈芝平靜地往返於安府與永安坊之間,應氏與嚴氏都不喜見到她,自然也免了晨昏定省。

  她樂得自在,日日沉迷於研香制香中,只覺時間飛逝,轉眼,已到年關。

  臘月二十三,送灶司菩薩,二十六,請財神,二十九,供神佛。

  到了大年夜,靈芝破例被請到主萬芳樓中,與安家諸人,共同拜祭祖先,再吃年夜飯。

  剛剛落座,宮中例行的年禮便送到了。

  往年,只得安大老爺有份。今年,嚴氏封了二品誥命,也著了花冠禮服,披上金繡雲霞孔雀紋霞帔,接了黃衣公公的旨。

  御賜給嚴氏的是一盆紅珊瑚雕牡丹,富麗堂皇,紅剔透,那艷艷朱色瀲灩奪目,映得滿堂都似落霞一般。

  靈芝咂舌,原來安家這般得盛寵。

  除了安大老爺的年禮,還特意賜了九道年夜菜,其中一道一品福肉,據說是聖眷極隆的臣子才可得享,寓意一品大臣!

  待謝了恩,應氏著人搬出兩大籮鑄成各種花樣兒的銀錁子,散給下人齊賀。

  安二老爺先笑著道︰「看來大哥明年又將高升!」

  安三老爺也附和︰「是,待敏哥兒歷練幾年,回京敘任,安家將來一門兩相,可喜可賀啊!」

  安敏是安大老爺獨子,娶的是金陵齊家三房的嫡長女,走了岳家的路子,如今在浙江任杭州市舶提舉司提舉,二人成親兩年,還未有子嗣。

  因在任期,過年也未回京。

  一大家子歡歡喜喜落了座,待用過膳,靜聽嚴氏吩咐。

  嚴氏用了靈芝配成的藥香方子,日漸精神,往年都是用過年夜飯都回房歇息,今年卻覺得精神頭兒尚好,不但讓大夥兒都留下守歲,熱熱鬧鬧玩耍一番,還特意讓靈芝也一道留下。

  這可是靈芝生平第一次。

  又說了一番祖宗保佑、兒孫當孝恭勤勉之類的話後,嚴氏潤潤嗓子道︰「還有一事兒,如今安家搬到京城,也就算不得大戶,子孫還得抱團一氣,家族方能興盛。安三那支,如今人丁不興,安老四又是個守不住的浪蕩性子,我看,不如咱們再合個譜,重排一家得了。」

  安三老爺是已逝的安二老太爺那支,本已分家出去,無奈兩代下來,人丁愈加蕭索。

  安四老爺是安二老太爺嬌妾所生,剛滿周歲,安二老太爺就沒了,後腳姨娘又跟著去了。

  他比安三老爺足足小了二十多歲,兄弟倆自幼不和,又沒人看管,養成了個喜歡出去野的性子,打小就在市井中亂竄。

  漸漸大了,更是一出去許久不著家。嚴氏眼看隔著房,也不好管教,只好隨了去。沒想到,上次這安四一走,直到現在,兩年過去了,都毫無消息。

  合族之事,安三老爺與徐氏自是最歡喜的。

  別的不說,秀芝成了安家正經排名的姑娘,那親事都能往高了看幾分。

  靈芝則在心中暗嘆,怪不得徐氏日日水磨著嚴氏做功夫,又巴巴的一家趕來京城,原來是為這個。

  當下安大老爺與安二、安三進了裡間書房,商議合族之事。

  徐氏則與應氏、柳姨娘並安大老爺的夫人秦氏,四個人打起馬吊。

  嚴氏覺得打牌勞神,只命人搬了貴妃榻,半倚在徐氏身後,看著她們玩耍。

  毓芝一面窩在嚴氏懷中,一面親自替嚴氏剝松子。

  徐氏與柳姨娘都是慣會說話的人,又了解嚴氏脾性,兩人你來我往,哄得嚴氏臉上笑開了花。

  萬芳樓中燃起四個大炭盆,暖氣合著濃郁花果香,竟燻得人有幾分春意冉冉。

  那味香乃是安二新近照《天香譜》研制出的得意之作,當然少不了靈芝的助力。

  其中一味荼蕪,需炮制三日,用九種花果蜜,分別對應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九個時辰,再對應九個方位,或燻或烤或蒸或灸,沾上一分香,再合上自身本來的香味。

  以暗火輕燃,十種香味並存,游蕩纏繞,讓人如入仙谷瓊林,觸目皆是聖果神草,飄飄如仙。

  且嗅此香之人,心中煩惱皆滌蕩一空,心胸清明,混如仙人逍遙樂淘,安二稱此香為︰登仙。

  「登仙」用在這年夜筵上再好不過,就連應氏的臉都柔和了幾分。

  那邊廂安敄拉著幾個小廝,與安三老爺的獨子安敾,在庭院中放炮仗,秀芝手拿著兩個花籤兒,倚在門邊捂著耳朵探頭看。

  府中僕婦皆是在二十九用年夜飯,是以此時,除了劉嬤嬤並碧荷梅香在嚴氏身後伺候,其餘都侯在廊下院外,密密麻麻站了好幾排。

  靈芝四下看了幾眼,沒見到攸哥兒,又往西次間看去,果然看見安攸被奶嬤嬤攏在身後,比自己上次看見他還瘦,怯怯坐在一把矮杌子上,眼巴巴看著窗外。

  不由皺了皺眉,喚槿姝過來說了幾句。

  槿姝便走過去,抱了攸哥兒就要走,一面道︰「這大過節的,四少爺也該出去玩玩。」

  那奶嬤嬤伸手來攔,面上皮笑肉不笑道︰「姑娘怕是新來的,攸哥兒人小又膽小,最是害怕這等場合的。」

  槿姝胳膊一擋,便將她伸過來的手攔下,不客氣道︰「嬤嬤這話說的,攸哥兒究竟是安家的少爺,不好好帶他練練膽兒,難道以後這種場合都不出來嗎?」

  那嬤嬤只覺那胳膊似生鐵似的,杵得人生疼,呲著牙縮回手,眼睜睜看著槿姝將攸哥兒抱到靈芝身邊。

  靈芝將攸哥兒接過來,抱他坐在膝蓋上,指著自己道︰「攸哥兒,記得我是誰嗎?」

  攸哥兒臉上露出一絲極淺的笑,吐出兩個字︰「葡萄。」

  靈芝也笑了︰「沒錯,攸哥兒記性真好。」說著,遞給他一把寸金糖︰「這個比葡萄好吃。」

  又道︰「你可以叫我葡萄姐姐。」

  攸哥兒吃了一口糖,咧著嘴,笑得眉眼彎彎,霎是清秀可愛。

  靈芝又帶著他來到門口,看安敄安敾放炮仗,嚇得丫環滿院子亂竄,眾人哈哈大笑,攸哥兒也跟著笑個不停。

  一會兒,去而復返的槿姝,拎了個竹籠子過來。

  靈芝遞到攸哥兒面前︰「看看這是什麼?」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1:34 AM

第042章 梨花盛宴

  攸哥兒瞪大眼楮,看看籠子裡黑乎乎一團,又看看靈芝,搖搖頭。

  「這是小刺蝟!」靈芝說著,打開竹籠子。

  只見那小刺蝟巴掌大,背上的刺還短短的,尖尖的嘴,兩粒小眼楮黑溜溜,骨碌碌轉個不停。

  這是前幾日槿姝在晚庭柿子樹下撿到的,快凍僵了,縮在雪堆中。靈芝當時就想到了攸哥兒。

  在她小時候,四叔也曾經送了她一隻小刺蝟,那隻小刺蝟,成了她派遣寂寞的好玩伴。

  如今的攸哥兒,和自己當初的情形差不多,送給他,他必定也喜歡的。

  攸哥兒果然喜歡極了,伸手便去抓,結果抓到刺上,「哎喲」一聲縮回手來。

  靈芝笑著道︰「應該這樣,你看。」

  說著,伸手到小刺蝟肚皮底下,將它輕輕托了出來。

  那小刺蝟乖巧極了,也不動彈,攸哥兒歡喜得直拍手,小心翼翼接過來,也捧到胸前,愛不釋手!

  「妹妹真好心。」秀芝不知何時走了過來,站到靈芝身邊。

  靈芝淡淡一笑︰「一家兄弟姐妹,不是應該友愛的麼?」

  秀芝甜甜笑著︰「若大夥兒都像妹妹這麼想就好了。哦,對了,秀芝佔了妹妹三姑娘的位置,真是抱歉。以後只能叫四妹了。」

  原來這重新排族譜之後,秀芝便也和毓芝靈芝一起排輩分,成了三姑娘,靈芝成了四姑娘。

  靈芝根本無所謂這個身份,對她來說,遲早要離開安家,能不做安家的姑娘,才是最好的。

  當下更加淡漠︰「三姐多慮了。」

  秀芝見她對自己不冷不熱,冷眼打量著,見她上著杏色寶瓶暗紋棉短襖,下著水色挑線裙,頭上只一枚銅簪,雅緻得幾乎樸素,特別在今天這種喜慶日子裡,更加失了顏色。

  不由心頭多了幾分輕視,人都道這個妹妹最近如何受寵,頻頻出入香坊,可看起來,也不過如此。

  當下臉上笑意更足,拔下頭上一隻粉色珍珠攢玉花的盤釵遞了過去︰「這個,就算是三姐對四妹的年禮了,妹妹也別太素雅了,還是得和二嬸說說,好歹是安家嫡出的姑娘呢。」

  靈芝對她這一套挑撥離間早就習以為常,若是前世,聽見這番話,雖不會如秀芝意,去與應氏鬧一場,但心頭又會是一番孤苦傷懷。

  現在,她只會置若罔聞,又對秀芝這種總是出暗刀子的習性頗為不屑,接過盤釵,冷笑著道︰「多謝三姐垂憐,不如,三姐幫妹妹去母親面前說說吧。」

  秀芝卻沒聽出來她話中的揶揄之意,還當靈芝真把她當成自個兒人了,點著頭道︰「那當然,對了。」

  她湊到靈芝耳邊︰「不知那日妹妹說的魚戲蓮葉香囊,是何物?」

  靈芝心中膩味,她雖不喜毓芝為人,也從未想過用這件事去害她,她若逼到自己跟前,那她不會手軟,主動害人,她卻做不到。

  於是冷冷道︰「三姐和大姐關係那麼好,去問她就好了。」

  說完,帶著攸哥兒,去院中親自點煙花去了。

  元豐二年,就在爆竹聲聲中,翩然而至。

  開了年,轉眼便到二月。

  二月裡除了春闈,便無其他大事發生。

  最讓靈芝拍手稱快的,莫過於廷雅傳來消息︰安孫澍在初六那日摔下馬,又剛好被馬踏上右手,折了胳膊,錯過了初九開場的春闈。

  惡有惡報,靈芝如此想著,也沒做他想,便不再關心此人消息。

  轉眼龍抬頭一過,雁回河開,風暖冰融。

  地底下埋了一冬的小蟲小草們都迫不及待翻土鑽了出來,幾日功夫,原本還沾著薄雪陳冰的庭院,已泛起了星星點點的新綠。

  這日靈芝剛從永安坊回來,跨過垂花門,就有小丫鬟上來傳話道︰「老夫人讓四姑娘去萬芳一趟。」

  自嚴氏身體大好之後,又偶爾開始出來坐陣,做主一些內院家務之事。

  靈芝頗為疑惑地來到萬芳。

  萬芳前的三面雕花大門,只在婚嫁喪娶、年節或迎貴客時方都開啟,平日只開一扇。

  靈芝剛從那扇雕著福緣善慶花紋的大門跨進去,便楞了。

  安家這一輩的子女,除了安攸,都在。

  這是出了什麼事?人來得這般齊。

  嚴氏身穿松花色寶相花紋褙子,額頭一顆雙龍盤珠蜀繡眉勒,端坐在東罩房臨窗大炕上,身旁倚著安敄,站著安敾,炕幾對面竟坐著安大夫人秦氏,一張銀盤臉面帶微笑,豐腴的雙下頜透著富貴福氣,平添幾分和藹。

  炕下三張繡墩,坐著毓芝、秀芝,還有一個空著,想必是給她留著的。

  靈芝過來見了禮,見眾人面上皆帶笑,只毓芝神色有些古怪,帶著點不屑,還有絲不滿。

  嚴氏命靈芝過來坐下,笑瞇瞇從身後掏出一張名帖,遞過來。

  靈芝忙接過打開,一看之下,瞿然而驚。

  竟是衛國公府邀請她參加三月初三梨花宴的帖子!

  衛國公府是何等人家,乃是大周朝的開國功臣,相傳太祖皇帝都是衛國公的祖上從屍堆裡背出來的,也是唯一一個存活至今的異姓國公。

  若論京中世家淵源,沒有一家敢與衛國公府相比,歷經兩百年,盛而不衰。雖如今國公府子弟不興,日漸蕭條,但百足之蟲,其鼎盛之勢,普通官紳士族仍然望塵莫及。

  這樣的人家,怎會給自己一個安家不受寵的嫡女送名帖呢?

  嚴氏看出了她的迷惑,替她釋疑道︰「你們每個人都有。」

  靈芝更驚訝,看了眾人一圈,怪不得大家都這般歡喜,特別是秀芝,雖低垂著頭,那喜意都爬上眉梢了。

  一旁的安大夫人向嚴氏道︰「既都來齊了,那妾身就再仔細說說。

  這梨花宴,由衛國公府世子所辦,一年一次,專邀京中最最金貴的公子小姐,還須得妙齡未婚者,方能參加。這京城中,每家姑娘少爺都以接到這名帖為榮。」

  靈芝又懂了一些,原來安大夫人是教授他們出席這宴會的禮儀來了,難怪秀芝歡喜成那樣,這般好的選親機會,可不是千里難尋嗎?

  可為啥衛國公府如此看得起安家?

  安大夫人繼續道︰「這衛國公世子,乃京中人稱第一風雅之士,愛蒔花弄草,烹食煮茶,也愛制香焚香。而歷屆梨花宴都有主題,或聯詩、或鬥茶、或鬥花,而這次梨花宴的主題,乃是鬥香。是以安家這樣的制香世家,你們這一輩每個人都有名帖,這可是安家莫大的榮光啊。」

  嚴氏也接著道︰「你們都要好好準備,切記不可給安家丟臉,也不能妄圖爭風頭,蓋了主人家的氣勢,明白嗎?」

  「是!」眾人皆道,心頭均下定決心,必要好好準備一番,以在京中一舉成名。

  靈芝倒是也對這個梨花宴鬥香會躍躍欲試,若是京中貴族子女,那各家所出的,必是有所獨到之處的妙香,她迫不及待想去飽覽一番。

  回晚庭路上,與槿姝說起此事,槿姝恍然道︰「這個衛國公世子,確實在京中頗有名氣,不過,除了第一風雅之士,他還有一個稱號。」

  「是什麼?」靈芝奇道,難得槿姝也會對人評頭論足。

  槿姝笑道︰「在剛剛的稱號上去掉後三字,人稱京城第一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1:39 AM

第043章 挑香選衣

  過了兩日,廷雅與雲霜同上晚庭來,靈芝便聽到了更多關於這位「京城第一瘋」的故事。

  「……不愛出仕,連虛職都不擔。他說,既是世子,那吃穿已是不愁了,既如此,還將這光陰用去浪費作甚?」雲霜講得茶都涼了,都不捨得喝一口︰「你瞧瞧,竟把一大朝做官的人全給罵了。」

  還有啊,也不喜從商,你要問他喜什麼?一花一草,四時八方,千山萬水,對,還有美人兒。在衛國公府當差,別的不管,一定要美!

  據說那世子連個小廝都沒有,進出陪同全是美人兒!最驚世駭俗的是,他堂堂世子,竟然親自下廚烹煮,你猜怎麼著?」雲霜接過廷雅送到她嘴邊的茶,一飲而盡,忙道︰「給他的丫環們吃!」

  靈芝聽得津津有味,恍然覺得,這位世子,跟自己那個掛名父親,倒有幾分相似。

  要說他的瘋事啊,說一年都說不完,什麼,對著貓兒說話啦,下雨天不關窗戶非要看雷公電母啦。說真的,要不是知道他是世子,我真會把這人當瘋子。」

  廷雅托著瘦了一圈的香腮凝脂,淡淡道︰「這種奇人異士,我等俗人當然理解不了。」

  自上次的事情之後,她性子淡了許多,對人對事,都不再如以往熱忱。

  靈芝前世從沒出入過京城的社交圈子,對這位世子,當然也不甚了了,聞言好奇道︰「那衛國公呢?他家中長輩不管嗎?」

  雲霜攤攤手,搖頭搖得滿頭花鈿亂顫︰「他父親,也就是現在的衛國公,好修道煉丹,根本不管。老衛國公還在,也就是世子的祖父,對這個孫子,當心肝寶貝兒一樣的疼啊,哪會管他這些個東西。」

  廷雅笑著伸出手指點點她額頭︰「可別忘了正事,咱們來是為什麼的?」

  「是哦。」雲霜一拍額頭︰「靈芝,好靈芝,快幫我想一味香!真的是,辦什麼不好,辦鬥香會!咋不辦個鬥蛐蛐會!」

  聽得靈芝扶額大笑。

  原來廷雅與雲霜均得了衛國公府的梨花宴名帖。

  廷雅對和香也頗有興趣,常自個兒在府中搗弄,雲霜對刺繡撫琴和香之類一概興趣全無,是以頭大如斗。

  「要不,你給我一味什麼尋常的香得了。」雲霜湊近靈芝,眼巴巴道。

  廷雅是個眼裡摻不得沙子的,正色道︰「那不行,那與上街買一味香有什麼區別。反正鬥香會只是公子小姐們一個玩耍樂趣罷了,犯不著為此弄虛作假。靈芝,你指點指點我倆,看以我們的水平,合什麼香比較好?」

  雲霜垂著頭,撅著嘴,偏偏廷雅又說得在理,只好悶悶坐回去。

  靈芝安慰她︰「不難,廷雅說得對,反正你又不是去考狀元的,拿出自己喜歡的香去讓大夥兒看看便是。」

  她思量道︰「雲霜性子活潑俏皮,用帶點清新帶點香甜的果香不錯,若我沒記錯,《香乘》上有味陌上香,以沉香為君,木樨花、白漸香、側柏葉、佛手為臣,炮制簡單,和出的香味似青杏又似甜櫻桃,你可以學做這個,炮制側柏葉時,可用櫻桃酒,當會更香甜。」

  雲霜忙不迭點頭,又名身旁立著的黃魚兒︰「快記下,好好記下。」

  靈芝又對廷雅道︰「你質華高潔,雅如庭蘭,用蘭花紋印篆的蘭香最適合不過。」

  又指點了二人一番炮制與窖藏的方法,三人又討論一陣配何種香爐,至晚間方散。

  小令喜滋滋道︰「姑娘,那你用什麼香?我看那登仙就不錯,我可喜歡了!」

  靈芝剛用完膳,扣兒收走碗碟,又端上一杯漱口茶。

  槿姝接過來,遞給靈芝,靈芝用完回答小令道︰「那可不行,登仙算是安家的和香,不能算作我自己的,且年後二老爺已經將此香列為調香院的新品,遞呈給皇上了,今後安家怕都不能用了。」

  掃了一眼,又道︰「咦,翠蘿呢?」

  槿姝道︰「翠蘿說去針線坊催制春衣了。」

  原來為參加梨花宴,嚴氏讓針線坊先給少爺姑娘們趕制春衣,特別是在梨花宴上,衣裳形制必定不能給安府丟臉。

  正說著,見翠蘿領了個婆子進來,喜滋滋道︰「姑娘,正好趕上新來了一批江南衣料,杭錦杭綢蘇繡湘繡徽緞,您挑挑。」

  她身後那婆子也忙掏出一塊布板,討好道︰「四姑娘您看看,老婆子可是第一個上您這兒來的。」

  言下之意,自己可是姑娘裡頭第一個挑的。

  這可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靈芝與槿姝對看一眼,相視一笑。

  果然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原來靈芝分了匯豐的利錢之後,手頭寬裕,便想在安府之中,收買更多耳目。

  過年時節,與晚庭有交道的婢僕,除了拿安府的年例賞錢與銀錁子以外,還得了一份四姑娘的金錁子。

  而來晚庭辦差的,又往往能得到比別處更多的賞錢。

  「如今四姑娘最受老爺看重!」這樣的傳言在安府不脛而走,下頭的人自然是聽風辨向,比如這婆子,竟是想走晚庭的路子了。

  小令拿了幾塊碎銀子賞給婆子,那婆子果然笑得臉上褶子如開了花,低頭哈腰遞上布板,指著道︰「這張百鳥鬧春的蘇繡最是金貴,是大奶奶從杭州府送來的,除此之外,還有這湘繡……」

  靈芝略翻了翻,都是花鳥錦紋的,沒有她想要的素色淺淡料子,在她心中,王氏便是親娘,要為她守孝一年的。

  因此擺擺手,打斷她,隨便指了兩個,道︰「就這吧,裁一件褙子,一件比甲,再用往年的月白輕裘紗做兩件春衫,水雲綢做兩件中衣,別的都不用了。」

  那婆子打著哈哈退下,又拿著版來到蕙若。

  毓芝早得了信,見那婆子進來便冷冷道︰「我母親是怎麼吩咐你們的?讓你們先給四姑娘送料子去了嗎?」

  那婆子唬得忙跪下,戰戰兢兢道︰「大姑娘誤會了,老奴本就是要第一個送來給姑娘挑的,只是順道經過晚庭,那翠蘿丫頭非得拉我進去讓四姑娘先挑。不過四姑娘說了,您是長姐,好料子得給您留著,您看,這上頭的,想要什麼,還是您說了算。」

  望桃接過布板,遞給毓芝。

  毓芝從鼻孔裡哼了一聲,也不讓那婆子起來,聽說靈芝將好料子留給自己,心頭愈加不忿。

  她算什麼東西?什麼時候輪到她留好東西給自己了?

  一眼見那百鳥鬧春的蘇繡緞子,雪青色為底,綠藤花枝清新嫵媚,彩絲百鳥生動靈秀,心下極愛,忙道︰「我要這個!」

  那婆子大舒一口氣,幸好四姑娘剛才沒選這個,不然,怕得瘸著腿爬回衣料坊了。

  待那婆子走後,從裡間落地罩後走出來一人,卻是柳姨娘。

  「都封好了,只待十日後,窖藏出爐,取印模篆,大姑娘的這味香便成了!」

  毓芝仍心頭憤憤,聞言勉強笑道︰「多謝姨娘,你再好好教教我,如何燃煙,我若在鬥香會上拔了頭籌,必要好好謝你一番。」

  柳氏過來撫著她頭笑道︰「你找個好姑爺,我便也有面兒了!怎麼?還有什麼不開心的?」

  毓芝咬著牙道︰「姨娘,你說有沒有什麼辦法,讓靈芝那丫頭在鬥香會上出醜?」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1:43 A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7-9-20 11:43 AM 編輯

第044章 迫在眉睫

  又過了幾日,靈芝忙著炮制、配比她新研的一味新香,倒把選衣的事兒忘在腦後。

  等到二月二十,有兩件喜事。

  一個是,春闈放榜,姑少爺蘇廷信榜上有名,只等三月十五的殿試。

  另一個是,靈芝的新香,終於大功告成,將配好的香泥窖藏在已改造成小型香坊的倒座房地窖之下,準備等十日後出窖。

  忽槿姝抱了兩件成衣進來,還有配好的長裙及配飾,說是廷雅命人送來,給靈芝準備赴梨花宴的。

  靈芝這才想起,自己還未備下著裝,心頭暗自感激廷雅的細緻。

  偏偏這兩件都甚合她心意,一件淺杏色對襟繡蘭草的杭綢褙子,一件雪白綴紅梅的湘繡褙子,只在底邊繡著枝枝紅梅,枝幹蒼勁蜿蜒,點點梅花似血,真如紅梅迎霜開,白雪壓枝來。

  「就這件吧。」她指著那紅梅花枝的道。

  小令拍手稱妙,又拿來一支白玉攢梅金珠簪︰「再配上這枚簪子,姑娘就似那梅花仙子了!」

  靈芝摸了摸自個兒頭上那素荷釵,想著,衛國公府中當沒有什麼危險吧,於是點點頭應了。

  到了出窖這日,靈芝看好了開封時辰,未時一刻,槿姝小心翼翼將那泥壇從地窖中搬出。

  靈芝親自拿了小鐵鏟,細細將那封蓋的黃泥抹去,再以細鐵鉗將泥壇蓋縫中填好的已凝固的蜜膠一點點挑出來。

  忽然覺得不大對勁,她記得自己封壇的時候,那蜜膠抹得與壇沿一般平順,連一絲凸起都無。

  而現在眼前這蜜膠,則略微凹凸不平。

  她心口一沉,豁地推開蓋子。

  「呀!」小令驚叫起來。

  「這!」槿姝也訝異地看向靈芝。

  一股濃濃的酸味從壇中彌漫出來,腥騷沖鼻,讓人噁心。

  靈芝蹲在壇邊,嗅覺又比常人靈敏百倍,更是首當其衝,被那味道燻得差點吐出來。

  小令的眼淚都快掉出來了︰「姑娘,這,這可怎麼辦!怎麼會這樣呢?」

  靈芝屏住呼吸,緩緩站起身來,走到門口,放舒了一口氣。

  這才發現,自己捏著細鐵鉗的手微微發抖。

  這不可能!以她學和香的這些日子,還沒有哪一味香失敗成這副模樣!

  她閉上眼楮,細細在腦中思索一番,必是有人動了手腳!

  她所用的香料中,絕對沒有腐敗後會產生酸氣的。

  「當務之急,是找到替代品。」槿姝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和她的人一般冷靜。

  「可是,還有三日就是梨花宴了,來得及嗎?姑娘平日裡做一味香,至少也要半月的!」小令焦急得繞著泥壇轉圈。

  「是,來不及了。」靈芝嘆口氣。

  「那如何是好?」小令搓著衣襟︰「怎麼辦?怎麼辦?怎麼會偏偏這味香出問題了呢?」

  靈芝咬緊下唇︰「是有人放了紅硝水!」

  她想來想去,只有這種可能,紅硝水是用硝石並紅花炮制出來的一味香水,香味非常淺,一般用在香中作為輔助,揮發提味。

  可這種水不能密封窖藏,一旦隔絕空氣,便會散發出酸腥無比的味道。

  所以若有人將紅硝水帶到晚庭來,沒有密封之前,她是識別不出那種味道的。

  「實在不行,只好換以前做的香,先去參加梨花宴,回來再好好查查,是誰做的手腳。」槿姝冷冷道。

  「不必。」靈芝一面說,一面搬來炒制香料的鐵鍋,將一壇香泥盡數倒在裡面。

  那味道燻得她直作嘔。

  槿姝忙去幫忙︰「我來吧!姑娘,這是要做什麼?」

  靈芝捂著鼻子退到一邊︰「還有救。若真是紅硝水,最易揮發,我試著用加了灸蜜的碳火來烤上一烤。你幫我將香泥攤平,對,就這樣,攤開越薄越好。」

  她一面指揮槿姝,一面對小令道︰「去將上次蒸過六道的鬱金香並蘇拿來,一整盒都拿來。」

  小令應著去了。

  紅盈盈的蜜炭,散發著暖人的甜香,靜靜向鐵鍋升騰著熱氣。

  隨著熱氣增多,那香泥上方,漸漸冒出層層白煙,酸腥愈濃。

  靈芝拿來浸泡了薔薇水的錦帕,一人一條,綁在口鼻上,槿姝守著炭火,她則看著鐵鍋。

  每過一炷香的時間,便要將那香泥整個翻過一遍。

  晚庭中四個丫鬟加上尚嬸子,五人依次看著炭火,靈芝不放心,一直親自在倒座房內守著。

  到了子時,酸腥味依舊濃烈。

  槿姝與小令半逼半推,才把靈芝推回去歇息,槿姝再三發誓,絕對會看好香泥,不再被人踫半分。

  靈芝也覺得渾身疲累,特別是鼻子,被燻得酸脹難耐,頭暈乎乎的,渾渾噩噩進得屋內。

  剛進屋,不由一呆,那味道!

  整個屋子,也浮著一縷縷淡淡的酸腥味。

  她只覺頭皮發麻,緊咬著下唇,閉上眼楮,兩行淚落了下來。

  不!不要!

  王氏的氣息,姨娘的氣息!

  再也沒了!真的沒了!

  她幾乎是挪著步子,一步一步,來到榻前,一頭扎在錦被中,無聲的流淚漸漸變成低低的嗚咽。

  姨娘留給她的最後的陪伴,沒了!

  晚庭內散發出的酸腥氣息,整整兩日,才稍稍淡了幾分。

  直到第三日午時,那酸味方漸漸消失。

  靈芝取了一點香泥,以明火點燃,烤過三日,香泥中依舊有著淡淡的酸惡之氣。

  「如何?」槿姝問道。

  小令皺了皺鼻子︰「姑娘,好像還是有一點點,那個味道。」

  靈芝點點頭,看來,只有以火燃過之後,才能完全去除紅硝水的氣味。

  這可如何是好?

  她雙手捂住臉,撐在炕桌上。

  這幾天都沒休息好,閉上眼時,眼皮下還有微微的刺痛。

  她不想放棄,這味香,算是她真正按照君臣輔佐、吉時吉位、香性香效的原理精心調配出來的。

  就如同母親十月懷胎的第一個孩子一般,怎能到最後放棄?

  小令見她揪心的模樣,也難過得不得了,咬牙切齒罵道︰「真是,哪個黑心肝賤蹄子死了爹娘沒人葬的壞良心賊人,做這等污爛事兒,就不怕連累兒孫受苦遭罪遭報應嗎?」

  靈芝聽她把所有知道的罵人的詞兒都用上了,再難過也忍不住扯起嘴角,笑了一笑。

  那「苦」字飄過耳際的時候,忽腦中一閃,如鑰匙開鎖觸動機關,「吧嗒」一響。

  「有辦法了!」她蹭地跳起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1:48 AM

第045章 花廳風波

  到了三月三這日,一大早,安府東南角門大開,一輛輛藍帷布桐油馬車魚貫而出,載著安家五位少爺姑娘,僕擁婢隨,往什剎海東側帽兒胡同的衛國公府而去。

  馬車直接穿過衛國公府二門,又駛過一扇廣亮門,方停了下來。

  靈芝等了一會兒,便聽見槿姝的聲音︰「姑娘,到了。」

  接著小令掀起簾子,扶著靈芝出了馬車。

  前方有兩個美婢迎了過來,靈芝心中暗嘆,果然如雲霜所說,衛國公府只用美人兒。迎客指路這等粗事,本該由婆子來,這兒卻是這麼兩個水靈靈的丫環。

  頭上還簪著剛抽芽的鵝黃迎春花,上身均著鵝黃雲水紋比甲,春意盎然,看得人眼前一亮。

  靈芝緊跟著前面的毓芝、秀芝,微垂著頭,目不斜視、身姿端方,穩穩邁著步子往前。

  到人府上作客,最忌一到地方便東張西望,四下打量,不僅小家子氣,且看著儀態浮躁,失了禮數。

  一行人穿過垂花門,走過長長的雕梁著彩的九曲長廊,長廊兩側布滿清的鳳尾竹,既清爽宜人,又擋了視線,保留了園內其他景致的神秘。

  行了約半柱香的功夫,又有四個同樣著鵝黃竹枝紋比甲的丫鬟迎出來,將她們請進一座四開敞門的三層木花廳去。

  花廳正門上方,朱漆草書三個大字︰攬月軒。

  進得花廳,才發現這竟是座水榭,前方臨著她們剛過來的園子,隔著寬敞明亮的廳堂,後方同樣四開雕花敞門,透著一汪碧水,瑩瑩湯湯,波紋輕漾,遠不見岸。

  廳內正中一道大理石九龍浮雕落地屏,將整個空間分成兩塊,男賓往東,女賓往西。

  西邊又以六扇二十四節氣彩繪檀屏風呈之字型隔開,擺了圓凳案幾,牆角兩列長案,擺滿瓜果小食。

  毓芝剛進去,就見最外面圓凳坐了幾個少女,其中一個身穿孔雀藍雲蘿紋織錦褙子,秀美嫻靜,笑著便迎了過去︰「歡姐姐!」

  靈芝便知道了,這就是武定侯府應家這一輩唯一的姑娘,應叢歡。

  也是她名義上的表姐。

  當下過去,微微笑著打了招呼︰「歡姐姐好!早該去拜訪姐姐了。」

  「這是?」應叢歡從未見過靈芝,每次去安家,都只見到毓芝與秀芝,她幾乎都差點忘了,安府還有一位姑娘。

  其他幾位在座的小姐們也都抬起頭來,打量著靈芝。

  毓芝把頭一扭,不滿地翻了個白眼。

  倒是秀芝接過話頭,笑著介紹道︰「這是四姑娘靈芝。」

  應叢歡這才想起來,六姨還有一個閨女,頓時微紅了臉,行禮道︰「瞧我這做姐姐的,連這麼美一個妹妹都認不出來,可真是失禮了。」

  周圍的人都懂了,原來這是毓芝的妹妹!

  眼下見她二人,一個任性蠻氣,一個端莊知禮,立時在心中定了印象,對安毓芝的好感又低了幾分。

  靈芝知毓芝不歡迎自己待在這裡,她也想尋廷雅雲霜去,便道了別,繼續往裡走。

  剛走兩步,就一個花影子飛來,拖著她手往裡拽︰「你可來了!」

  不是程雲霜又是誰?

  她今日著彩繡撒花宮妝褙子,下身垂著七彩錦線編織而成的及地鳳尾裙,似花蝴蝶般,俏麗非常。

  她拉著靈芝在毓芝等人身旁的屏風後坐下。

  「雅姐姐還沒來嗎?」靈芝道。

  「唔。」雲霜遞了塊點心給靈芝︰「我早就跟她說,要早點來,這衛國公府的點心可是一絕,特別是這梨花宴上,所有點心菜肴,都是以花入味,新穎奇巧,據說還是世子親自研制的呢!唔,好吃好吃!」

  靈芝接過點心,「噗嗤」笑了,見雲霜嘴角都是面渣,不知躲在這裡偷吃了多少塊點心了。

  她也拿起手中的藤蘿餅,輕輕咬了一口,確實不錯,酥脆鮮香,藤蘿特有的清香味徘徊在舌尖,將油酥後的膩氣消得乾乾淨淨。

  雲霜從身後端出一張方碟,放到兩人身前的茶案上,笑著道︰「我將這邊每種都撿了塊出來,咱們慢慢嘗,還有那邊的,我讓黃魚兒取去了。」

  靈芝看著碟子裡,雲霜給她介紹道︰「喏,茶是桂花茶,這是玫瑰酥、菊花糕、百合果子、糖霜木樨纏、荷花餅……」

  果真樣樣精巧別緻,靈芝也不由垂涎三尺。

  二人正說著,忽覺四周安靜下來,然後是「咚咚」踏地的腳步聲。

  靈芝抬頭看去,只聽腳步聲越來越近,屏風外忽然進來一個身影,原來是個長得頗為壯實的少女。

  只見她穿著甚為華麗,流彩暗花雲錦宮妝褙子,十二幅的綃翠紋裙,裙角一塊巴掌大的碧色澄亮的如意禁步,頭上梳著分心髻,一柄單頭六尾餃珠流蘇金鳳釵,兩朵碧玉翠葉寶相花簪,煞是富貴堂皇!

  可惜,臉大脖粗,膀寬腰圓,這身衣裳在她身上套著,混如個會動的彩繪木頭酒桶。

  靈芝頗為禮貌地垂下眼,不多作打量,雲霜卻是眼睜睜盯著,下巴都要掉出來。

  那少女轉過屏風,一眼看見雲霜跟前裝著各色點心的盤子,便也不打招呼,眼楮一亮,自顧自就在她們二人對面坐下,拿起一塊荷花餅就吃起來。

  就在這當口,剛剛安靜下來的房間又嗡嗡響起聊天聲。

  只聽一聲輕笑從屏風後傳來︰「哎喲,可開眼界了!京城還有這等人物?人家是老黃瓜刷綠漆,這位啊,我看是胖茄子刷彩漆!」

  靈芝尷尬地看了那正大口嚼著荷花餅的姑娘,那說話的,正是毓芝,她定是以為這人走遠了。沒想到就在這屏風後頭,聽了個正著。

  又聽得幾位姑娘的輕笑,應叢歡的聲音道︰「毓妹妹,你上回說……」

  顯是她也覺得議論人不妥,想將話題轉開。

  靈芝還以為那胖姑娘被人如此譏笑,會紅著臉躲開,不料,她蹭地起身,繞到屏風後,只聽一聲洪亮嗓門扯著道︰「你說誰呢?哪個狗崽子嘴裡吐不出象牙呢?」

  靈芝與雲霜都是面面相覷,這是哪家姑娘,比程雲霜這假小子還要粗野百倍!

  這可是衛國公府的宴客廳啊!罵人的話張嘴就來,聲音還那麼大!

  雲霜捂著嘴,笑得肩膀一抖一抖,趴在靈芝耳邊道︰「你大姐今兒個可遇到真災星了!」

  只聽應叢歡略焦灼的聲音傳來︰「郡主息怒,我這妹妹慣會講笑話的,前幾日還說她自個兒像那戲園子裡扮醜的角兒呢!什麼話都敢說,偏偏心又好,就嘴利了點,萬萬沒有冒犯郡主的意思!」

  毓芝被那少女當眾辱罵,蹭地心頭火就上來了,又見應叢歡不幫著自己,反而說自己是什麼,戲園子裡的醜角兒,正要開口罵回去,又聽應叢歡叫她郡主!

  不由狐疑起來,也不敢再囂張,生生將口惡氣憋回去,撇過臉暗自上火。

  靈芝也訝異,這少女竟是郡主,什麼郡主?她看向雲霜。

  雲霜也皺著眉,低聲道︰「如今京中只有鄭國公周家的大孫女被封為蘭陽郡主,難道就是她?」

  靈芝倒吸一口涼氣,鄭國公周家,那是當今皇后的祖家!

  這毓芝,竟然惹上了如今京城最為顯赫的家族!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1:54 AM

第046章 香雪花海

  「還不快向郡主道歉?」應是那郡主身旁的婢女喝道。

  一片沉默。

  秀芝估計看不下去了,只聽她嬌柔的聲音傳來︰「郡主恕罪,在下安家三姑娘,替我大姐跟您賠罪了!」

  靈芝暗嘆,這傢伙好,一句話不但把毓芝給賣了,把整個安家都賣出去了。

  只聽那蘭陽郡主冷哼一聲,甕聲甕氣道︰「自個兒長得跟豇豆一般,還說別人?安家大姑娘是吧,本郡主記著你了!」

  說完,帶著婢女,威威風風徑直往裡走去。

  屏風外似乎傳來毓芝低低地咒罵聲,雲霜正與靈芝細說著這位號稱「女李逵」的郡主事跡,廷雅來了。

  她身著香蘭色百蝶穿花緙絲褙子,一襲絹紗月華裙,頭插一柄簡潔大方的三花珠釵,果真恬淡如蘭。

  一坐下便帶來個消息︰「我聽說今日宮裡頭也有人來參加這鬥香會。」

  「誰?」雲霜搶著問道。

  廷雅搖搖頭︰「但若是適齡的話,也就景榮公主與平遠王了。」

  雲霜撇撇嘴︰「這兩人我都不喜歡。」

  三人正說著,只見一行黃衣比甲侍女進來,招呼各位道︰「鬥香會巳時三刻準時開始,請各位姑娘備好香泥香爐,前往香雪海中。」

  「香雪海是每年梨花宴的開筵之地。」廷雅怕靈芝不明白,細細解釋道︰「是好大一片梨花林。」

  出了花廳,往西行了一段路,一轉彎,只見澄澈藍天下,簇簇白雲團枝壓頭,偶有三月微風掠過,如絹如蝶的落花蹁躚起舞,無邊無際,蔚為壯觀。

  靈芝吸一口氣,清甜梨花香,撲面而來,馥郁醉人,真不愧是香雪海。

  前方一道月洞花門,所有婢女丫環小廝隨從都不得再跟進去,只有參加鬥香會的人,才能進這梨園中。

  靈芝從槿姝手中接過小小一盞白釉蓮花形瓷香爐,又從小令手中接過盛放香泥的木盒。

  一轉頭,差點笑得打跌。

  原來雲霜帶來的,是個足有小臂高的銅麒麟香爐,沉重非常,搬得她脖粗臉紅。

  雲霜見靈芝廷雅笑她,憤憤道︰「我哪知道要自個兒往裡搬香爐的,我哥說我們家這個香爐最貴重,那我當然得帶來炫炫了。」

  廷雅無奈道︰「哥哥先進去了,不然讓他幫你就好了。」

  忽旁邊一道熟悉的聲音,親切帶笑︰「三位姑娘,真是有緣啊,又見面了!」

  靈芝轉頭一看,竟是那與雲霜競拍翡翠的葉鴻。

  雲霜也很訝異︰「你到底是誰?你怎麼會在這兒?」

  葉鴻手中仍握著那把扇子,攤攤手,無奈道︰「小的葉鴻,程姑娘這麼快就把在下忘了嗎?」

  說著,看了看雲霜腳底下的銅香爐,伸手幫她拎起來,笑道︰「姑娘這寶貝確實貴「重」非常,姑娘們請。」

  雲霜本看他不順眼,但想著此時若不讓他幫著拎香爐,滿園子人要看見自己憋著勁兒搬香爐的模樣,不得笑死,便一甩頭,蹬蹬蹬往前衝進園子裡。

  進得梨園中來,真的頓如堙沒香雪花海之中。

  正是︰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葩堆雪。

  身前身後,皆是被壓低的枝椏擁絮蜿蜒,簇簇密密的輕雪漫枝,讓行走花間的人們觸手可及,頭頂雪海蔽日,腳踩碎玉瓊芳,如入仙林花宮。

  不多一會兒,靈芝髮梢肩頭,又多了一層潔白沁香的梨花瓣。

  又沿林間青石小路行了一段,眼前豁然開朗,一座雙層六角樓矗立在花海中,面前一片空闊之地,兩大排翹頭長案首尾相連,案上擺滿花果茶點,案旁各一列圓鼓繡墩,案上放了賓客名帖。

  來人尋得自己名帖,將香爐香泥放上即可,一會兒的鬥香會,便要在這裡開始了。

  眾人在案幾旁穿梭,尋得各自位置坐下,男賓女賓各一排,有不參與的,將自己名帖蓋上,便表示自動棄權。

  靈芝的位置在毓芝秀芝旁邊,雲霜特意和她右邊的陸家二姑娘換了位置,跑到她身邊,廷雅則在前方幾個位置。

  對面案旁的男賓,她認得蘇廷信與安敄,其他則都不認識。

  雲霜打量一圈道︰「早知道有這麼多人棄權,我也不必費那麼大力氣和香了,還帶這麼大的傢伙來自討苦吃。」

  靈芝看看,果然很多人的名帖都蓋上了,只笑著互相寒暄聊天。參加的人則拿出了香盒,紛紛展示著自己和香的獨到之處。

  她轉頭一看,秀芝也將名帖蓋上,訝異道︰「三姐也不參加嗎?」

  秀芝略羞赧地低了頭,輕聲道︰「嗯。」

  安三老爺那支,不比安二老爺這邊,早就排除了繼承香坊的資格,是以並未對兒女正經教授過和香之法。

  秀芝本也自己準備了一味香,可看到毓芝的和香之後,便打消了要鬥香的念頭,她不想給毓芝作陪襯。

  毓芝則帶著譏誚看了靈芝這邊一眼,淡淡道︰「不知四妹妹準備了什麼香,可別一會兒將人都給燻沒了。我可聽說,前幾日,晚庭那兒,連蒼蠅都得繞著飛呢。」

  她抬起手在鼻前扇扇,故作誇張道︰「因為實在是太臭了!」

  靈芝心頭冷笑,自己的香出問題,十有八九是這毓芝搗的鬼,見她這麼說,心中更確定幾分,只冷冷道︰「那妹妹倒是要看看,大姐得了什麼仙香來。」

  眼看著時辰已到,作為主家的衛國公世子卻一直未出現。

  倒是兩個婢女引來一位身著金銀如意紋鳳穿牡丹褙子的華貴少女,在兩行長案的盡頭,單列出來的一張方案前貴妃榻上坐下,頭頂還加了一柄明黃垂流蘇的華蓋。

  這便是景榮公主了。

  當下眾人起身,向公主行兩拜禮。

  景榮揮揮手,示意眾人坐下,清聲道︰「本宮今日只是以賓客身份前來,各位不必拘禮。」

  接著,有美婢前來,先宣讀了一篇文藻華美的衛國公世子親著致辭,再細細說了一遍鬥香規則。

  參與鬥香者,依次序,布香、燃香、眾人品香,再公布香名並香詞。

  香詞乃兩句和香者自作題詞,可是詩文,也可是對聯緋句,需得與香呼應。

  待所有鬥香者展示完畢,評選開始。

  每人手中皆有一束梨花枝,若最喜歡誰的香,便將花枝插入他案前花瓶中,花枝多者勝。

  若有喜歡的題詞,也可聯上前兩句或後兩句,著成一首完整的詩,稱為「補香詞。」

  等介紹完畢,正要開始,兩名翩翩美貌少年從樓內出來。

  一位俊美兒郎,粉面朱唇,竟有幾分似女兒相,一雙秋水眼含笑盈盈,一身朱砂色蟠虯紋程子衣,讓人一見便生好感。

  另一位則與之相反,冷面峻顏,白衣垂地,令人不敢端視,正是許振!

  那兩人一出來,讓男賓中包括蘇廷信這樣的文雅公子,都黯然失色了。

  那柔美少年,便是衛國公世子汪昱。

  只見他先向景榮公主見過禮,又向眾賓客一揖到地,誠聲致歉道︰「讓各位久等了,只因府上一盆大唐鳳羽蘭正含苞,為催開此花,耽誤了時間。此蘭已送入花廳,一會兒各位可同去賞玩,咱們先鬥香開始吧!」

  靈芝與雲霜則對看一眼,在心中暗哂︰果然是個瘋子,為催開一朵花而費了半日功夫。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2:05 PM

第047章 鬥香盛會

  鬥香會正式開始,只聽香倌一聲拖長聲調的「布香——」!

  眾人便打開各式各樣的精巧香盒,將自己備好的香種展示於各色錦緞之上。

  有的是香泥,需要雲母香鏟輕取;有的是香丸,盛在香爐銀球中;有的是線香,插在香爐之上;最多的便是篆香,各種紋樣的,精巧繁美,擺放在盤中。

  然後一聲「燃香,起!」

  「第一位,武定侯府應大公子。」

  燃香從男賓開始,參與的人並不多,且多是外行,從出香姿態便可看出,很快就到了靈芝對面坐著的安敄。

  安敄雖身形略臃腫,點香侯煙的動作卻如行雲流水,流暢自然,頗有大家風範,看得眾人嘖嘖生嘆。

  隨著火起,那煙先是騰升一片,接著中間一團高起,飛至白煙上方,如仙人乘雲立,煞是好看。

  原來鬥香,除了鬥香味,香形、生煙、散味、餘尾,每一步都頗有講究,有的喜好在香形上下功夫,便制出各種花篆,有的喜欣賞燃香之時的雲煙,便在布煙上做文章。

  比如金蟾吐焰、雲捧聖,多種生煙之法,安敄這招,便叫「仙立雲中」。

  「好!」有人帶頭掛起掌來。

  接著,有清竹之氣從香中散開,裊裊輕浮於風,沖破梨花甜香,讓人耳目清新。

  香倌接過安敄的香單,念道︰「此香名《花間君》,題詞︰花間茅櫞開,林中仙人來。」

  雲霜「嗤」一聲笑道,湊到靈芝耳邊︰「就他那模樣,還敢自比仙人呢!」

  靈芝笑一笑,不過,安敄的花間君,比之前的那幾人不知高出幾許。

  很快到了女賓這邊,同樣是從排在前面的武定侯府應叢歡開始。

  應叢歡所選是一盞鎏金開光鏨花雙耳三足銅香爐,其上置放一盤形似飛天的篆香。

  以明火燃之,青煙頓生,待過了一息,那香方慢慢散出來。

  似夜暗香,帶著歌罷酒酣之後的愜意孤單,月光掃過前庭,升上中天,那香轉過廊檐,帶著酒意,悠悠飄入花窗,驚動閨中人輾轉難眠。

  「好香!」靈芝嘆道,想不到應叢歡竟是個懂香之人。

  香倌唱道︰「此香名《月舞長天》,題詞︰月華清染波如練,獨影醉步舞長天。」

  「有幾分意境。」雲霜也附和道。

  接著就到廷雅。

  靈芝與雲霜有幾分擔心地看著她。

  廷雅倒是沉穩,落落大方,她依靈芝所言,將香篆印成蘭花形,放入鳳耳活環壽命紋玉香爐中。

  她一舉一動皆嫻雅端莊,風姿高潔,令人賞心悅目,便是什麼都不做,只那身姿落在人眼裡,已可成畫。

  一絲極極淡的清雅之氣,在眾人鼻間縈繞開來,似空山新雨後,野蘭掛露初開,羞答答吐露著香氣,只有恰恰好經過的人,才有幸識得那天地靈秀一縷香。

  香倌唱道︰「此香名《空谷》,題詞︰空山霖雨明蘭秀,深谷風軟香濃。」

  雖也極好,但在靈芝看來,還是應叢歡的月舞長天更勝上幾分。

  接著又是幾位姑娘,水準平平,相貌倒是各有千秋。

  然後就到了毓芝。

  毓芝胸有成竹,她是有備而來,不僅立了心要在這鬥香會上一舉奪魁,還從武定侯府早早得知,景榮公主會蒞臨於此,便多生了幾分親近討好之心思。

  只見她拿出香鏟,先抹了一些平鋪在雲母片上,再往中間置放一粒水粉色的香丸。

  炭火加熱,幾息之間,香爐上方,便騰起絲絲青煙,接著,那煙越來越盛,仿若白幕。

  隨著煙氣加盛,一陣紛繁的甜香撲鼻而來,鑽入肺腑間,縈繞不散,眾人頓時如身置百花園中,薔薇月季梔子玉蘭,花草紛盛,爭奇鬥艷,蝶飛蜂舞,好一派春光爭明媚。

  就在眾人以為香止於此,位於香泥中間的香丸,也開始騰起煙霧。

  竟是如夕霞之色的紅煙!

  那煙沖破白霧,升騰其上,所過之處,將白煙化作淡淡的粉幕,粉幕高處,又托起一團紅雲,正如夕落長天,霞苒晴空。

  與此同時,一陣濃于方才百花之香的艷香噴薄而出,將百花之香統統壓了下去,彷彿花王盛開,百花失色,頓時眾人眼中腦中,只餘下一朵大紅牡丹,凝朱留丹,含煙吐蕊,似霞似虹,美艷不可方物!

  「好!不愧是制香世家!」這次是衛國公世子帶頭鼓起掌來。眾人方從百花爭艷中醒來,紛紛喝彩!

  香倌唱道︰「此香名《丹》,題詞︰千山爭秀見清明,百香競芳迎牡丹。」

  眾人紛紛點頭,香如其名。最高興的,莫過於景榮公主,她出現在此,不就正似百香競芳迎牡丹?

  雲霜低低在靈芝耳邊道︰「馬屁精。」

  靈芝拉了拉她衣袖︰「咱倆換個位置,你先來。」

  雲霜自覺自個兒反正是來湊數的,於是在香倌唱喏下燃了香,瞪了幾眼那些盯著她的大香爐偷笑的人,悻悻然坐下。

  該到最後一個,靈芝了。

  安毓芝見靈芝躲到雲霜之後,還以為她怕出醜,笑著道︰「四妹妹,到你了!你躲那麼遠,不會是香有什麼問題吧?」

  柳姨娘告訴過她,那泡了紅硝水的香泥,除非點燃,才能去除那異味。而聽說靈芝最後仍沒換香,帶著那出問題的香泥就來了。

  她安安穩穩坐著,等著看靈芝還有什麼招。

  香倌報上名︰「安府安四姑娘!」

  靈芝打開香盒,出人意料的是,香盒中並沒有香丸香泥等物,只有五顆含苞的碧桃花蕾。

  眾人都詫異地看著她。

  離得最遠的景榮公主與衛國公世子,都站起身,往她這邊走來。

  只聽一聲︰「燃香!」

  靈芝纖手輕翩,微動身姿,衣袖翻飛,將那五朵花蕾放在香爐雲母片上,擺成一朵桃花形狀。

  眾人只見她身著盛白如這香雪的長緞褙子,其上點點紅梅,妖嬈奪目。

  烏髮如雲,垂至削肩,細長的脖頸潔白如霜,那白瓷香爐在她面前,色彩都黯淡了幾分。眉眼婉轉清秀,雖還帶幾分稚氣,整個人已似一瓣雨後玉蘭,清麗不可方物,水靈靈綻放枝頭。

  個個幾乎都看呆了眼,直到那溫炭生星,暖意蒸騰,雲母片上的五朵碧桃花蕾,竟似被施予仙法一般,緊閉的花瓣緩緩舒展開來,一片片,次第不疾,轉眼間,就成了五朵盛放的粉桃胭花。

  原來她藉那燃蠟之計,將香泥放入花心,再以凝蠟裹之,溫火加熱,蠟融花開。

  張大嘴的眾人正要驚嘆,忽覺一陣刺鼻的清苦之位鑽進胸腔,不由皺了眉,捂了嘴,紛紛往後退去。

  「好苦!」有人道。

  毓芝在心頭暗暗叫好︰任你姿態擺得再美又如何?這般苦味,還可稱作香嗎?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2:11 PM

第048章 人間清歡

  那苦意似帶著宿命的味道,任你如何捂緊口鼻,仍從皮膚探進去,堵在胸間,苦入心頭!

  苦啊!真苦!苦不堪言!

  有人被那苦意帶出了心中愁緒,彷彿這便是自己在人世歷練若許年,積攢在胸腔間的辛苦。

  是切膚觸心之苦,是孤寂惆悵之苦,是求而不得之苦,是人生沉澱之苦。

  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生而為人,便當受苦。

  有人捂著胸口哽咽,有人眼中淚珠模糊,就連靈芝自己,那生煙的手都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就在苦意彌漫之際,苦海盡頭,似乎吹來了一陣暢暢惠風,撥開愁苦,吹散愁雲,帶著彌散不消的清香,一絲絲、一寸寸,將沉寂於苦海的心洗濯出來,沐浴在那若有還無的靈香之中。

  那彷彿是苦海中的一葉輕舟,引人登上那無憂的曼殊沙華彼岸。

  眾人心頭翳悶的苦意漸漸消散,入目的還是方才的景色,香雪壓枝,蝶瓣翩飛。三月艷陽透過枝幹,在林間映上斑駁的光點。

  梨花香,暖風香,艷陽香,連那光影點點,似乎都搖曳著香氣,撲鼻而來。

  美啊!真美!

  人們從未覺得身邊的一切是如此美好,原來生而為人是這般幸福的事情。

  花木青草、暖風麗陽、少年時光,這才是人生中最值得品鑒的味道。

  那股淺香漸漸散去,只留下仍品著梨花香、日影香的眾人,呆呆相望。

  「這是什麼香?」忽有一把沉靜如水的聲音打破了眾人的沉默。

  大家方醒悟過來,連香倌都忘了唱詞。

  香倌忙收了收心神,唱喏道︰「此香名《涅槃》,題詞︰苦盡甘來惜時短,涅槃重生品清歡。」

  不知誰帶頭拍起手來,有人喝彩道︰「好一個涅槃!」

  有人附聲道︰「好一個清歡!」

  汪昱這才想起那最初問香的人,忙回頭參拜道︰「雲嵐長公主殿下!」

  在場眾人皆是一愣,然後紛紛參拜。

  景榮起身後,來到那人身邊,嬌聲道︰「姑姑什麼時候來的?」

  眾人從未見過這位雲嵐長公主,都是些少年少女,對宮中人物不甚清楚,見景榮這麼一喊,方才明白,原來這位雲嵐長公主,該是先帝的長女,也就是當今皇上的長姐。

  靈芝也好奇地打量著,只見她容顏清雅高貴,眼角有淺淺紋路,眼神和煦,平靜無波,只皮膚白得近似透明,像是長久未見過陽光。

  身著淺蒼色程子衣,頭挽單髻,只插一柄簡單的鳳頭釵。

  看打扮,實在是不像位公主。

  那雲嵐長公主坐了上首,淡淡道︰「你們少年人盡管繼續玩吧,我只是聽聞今日有鬥香,來隨便看看。」

  汪昱笑著道︰「長公主來得正好,臣有一味香,還未燻燃過,且讓公主品鑒一番。」

  汪昱的香名《胭溪》,題詞為︰胭雲落紅塵,霞脂染花溪。

  香氣有一種落花成泥、開到荼蘼的消沒紅塵味道,雖香品一般,勝在意境頗美。

  別的人也都展示過了,正以為鬥香結束,忽景榮起身道︰「姑姑,世子,景榮也帶來一味香,和大夥兒一塊兒玩玩。」

  說完,命人拿過一隻雙鶴獸首香爐,燃點起來。

  香味清麗,倒是有幾分出塵之意。

  只聽香倌唱道︰「此香名《鶴聆泉》,題詞為︰霜翎玉姿隱山涓,碧落青天聽冷泉。」

  眾皆嘩然,只見位於景榮下首的許振身子似乎輕輕一顫。

  靈芝不解,望向張大嘴合不攏的雲霜。

  雲霜忙湊過來,嘻嘻笑道︰「這景榮公主,也太敢了吧!鶴泉,鶴泉是許振的表字,許鶴泉!」

  靈芝也不由張大嘴,這景榮公主行事還真是張狂。

  站在她們前面的蘭陽郡主回過頭來,問道︰「你說什麼?那許振叫許鶴泉?」

  雲霜點點頭。

  蘭陽先瞪了景榮一眼︰「臭不要臉。」

  然後再自言自語嘟囔道︰「周娟娟,許鶴泉,許鶴泉,周娟娟,嘿,還挺配!」

  靈芝雲霜對視一眼,捂嘴偷笑,又一個許振的裙下之臣。

  汪昱宣布開始投花枝,補香詞,才將那尷尬的氣氛散去。

  香詞都被紅帖毛筆寫出來,掛在梨枝間,若有想補句的,只管拿起旁邊筆墨往上填。

  於是眾人紛紛拿起花枝,在長案間走動起來。

  蘇廷信趁機過來,擠到靈芝邊上,滿眼愛慕道︰「好妹妹,你那是什麼香,怎的那般厲害?」

  廷雅也過來,附和道︰「這香若送到福壽齋去,怕也是有人買的。」

  靈芝遂將此前香泥被人動手腳之事說了一遍,然後道︰「最後實在沒辦法,我便只有借用金蓮花之清苦氣味,將那酸腥蓋住,隨著火燃,那酸腥之氣自然就沒了。只是這金蓮花寒性太大,這香不宜日常燻燃。」

  幾人一面看著各家補詞往前走,一面聽靈芝繼續說︰「其實啊,我真該感謝那動手腳的人,本來我的香只是後半部分的餘味,取名叫清歡。可這梨園之中,甜香太盛,清歡又淺,怕是根本起不了那個效果,幸好前味的苦,破了那甜香之局,清歡才格外令人難忘。」

  幾人正好站到一張紅帖前,正是世子汪昱的︰胭雲落紅塵,霞脂染花溪。

  廷雅嘆道︰「意境雖美,可終歸是落花,多了幾分傷感之意,與這春光倒不是很符。」

  靈芝本對詩詞上頭沒甚研究,只讀過幾本詩集,略通韻律,此時忽有感而發,心頭一口好勝之氣湧上來,豪氣道︰「落花也不盡是傷感。看我的!」

  說完,提筆便在那紅帖下方續道︰翩然化作蝶,笑看逆風急。

  「好!」身後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不愧是能制出涅槃的姑娘,對命運的崢嶸之勢,令汪昱拜服!」

  幾人忙回過頭來見禮。

  近看這位世子,更多了幾分柔美,尤其是一把捲翹睫毛,又黑又密,只見他含笑問靈芝道︰「你是安家四姑娘?」

  「正是。」靈芝垂頭答完,微抬起眼來。

  不經意與汪昱身後的許振眼神踫到一起,見他正頗為探究地打量著自己。

  靈芝凝神嗅了片刻,這次,許振身上,又沒有了上次在街頭嗅到過的,無跡哥哥身上那種味道。

  汪昱正待多說幾句,聽得那邊一片吵擾。

  眾人便過去一看,靈芝頓時哭笑不得。

  原來是毓芝的題詞上,被蘭陽郡主周娟娟補了兩行大字。

  原詞︰千山爭秀見清明,百香競芳迎牡丹。補詞︰兩句酸文臭烘烘,就你馬屁拍不穿。

  毓芝又羞又惱,在一眾哄笑的人中哭著跑開了,應叢歡與秀芝忙追過去。

  靈芝正躊躇自己也要不要跟去,只見廷雅拉著自己胳膊︰「你看!」

  原來蘇廷信本想好了詞,要去補靈芝那紅帖,卻看見已有人在那紅帖前站立,遂略驚訝地示意廷雅。

  靈芝隨著他們的眼神看去,竟是雲嵐長公主。

  靈芝緩緩走過去,向她行過禮。

  雲嵐微微點頭,凝視著她,眼若深潭︰「你叫什麼名字?」

  靈芝直覺對她充滿好感,乖順答道︰「安靈芝。」

  雲嵐似稍稍鬆口氣,平靜道︰「你很好。」

  靈芝不太懂,睜大了眼看著她,雲嵐指了指她的紅帖︰「我能在上面補詞嗎?」

  靈芝訝異道︰「這是民女的榮幸!」

  雲嵐提筆,在她兩句詞的前面加了兩句,於是整首詩變成了︰

  朝花夕落空倚欄,煙雲過眼青燈暗。

  苦盡甘來惜時短,涅槃重生品清歡。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2:18 PM

第049章 隔屏相見

  就在那梨花林畔,題著「香雪海」三字的樓之上,二層花廳內,一老一少正對坐品茗。

  窗門緊閉,外間的喧囂,一絲都透不進來,只有無形無狀的各色香,偶爾滲進屋中,為那沉悶的氣氛添上些味道。

  老者道︰「真是抱歉,耽誤了您與他們玩樂的時間。」

  少年坐姿不太正經,歪歪地靠在八仙椅上,把玩著手中的變釉金魚盞︰「無妨,鬥香有什麼好玩的?還不如聽曲唱戲。」

  那釉色似虹,七彩流轉,杯盞中一粒銀制小金魚,若入了茶湯,便會隨茶溫改變顏色,還能探毒。

  老者憂心忡忡道︰「殿下,玩物喪志啊!老頭子方才那些話,當真一點用都沒有嗎?」

  少年似極力掩飾著自己的不耐煩︰「老國公,您這些話,何不跟您孫子說去?」

  那老者原來便是衛國公府的老國公,汪昱的祖父,汪信,當年也曾金戈鐵馬,出入沙場,功勛顯赫。

  汪信長嘆一口氣︰「老奴是臣,老奴的孫子,也只能是臣。殿下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那少年終於煩躁起來,將那金魚盞往桌上一放︰「你們這一天天的累不累啊?有錢花不完,多好的事兒,還有什麼可折騰的?」

  「我說你啊!」少年說著,笑嘻嘻將身子往前一欠,越過茶盤,湊到汪信花白鬚髮面前︰「你就是不會享福,才頭髮鬍子全白了。」

  他說完,又往後一靠,靠在椅背上翹起二郎腿,悠悠道︰「讓您失望了,不過,我還是很珍惜我的腦袋,您放心,這事兒,就當我沒聽過。」

  老者嘆口氣,整個臉皮都垂下去,抬起曾經挽弓秣馬的手來,給面前少年斟滿茶。

  ——————

  樓下梨花林中,衣香鬢影,環佩叮當,梨香與胭脂水粉並百香混在一起,膩成一股倦懶的味道。

  花枝數完,以靈芝的「涅槃」拔得頭籌,題詞則以毓芝的《丹》勝出。

  午時已到,有婢女來,引了眾人入內開梨花筵。

  這「香雪海」中,廳堂比剛才的攬月軒還寬闊。

  中間兩面各五扇的瓖骨彩繪西湖十景琉璃屏風,東為男賓筵席,西為女賓筵席。

  靈芝與雲霜廷雅進去時,裡面已坐滿了,便撿了外面挨著屏風的方桌坐下,正好那蘭陽郡主也與她們一席。

  見到她們微微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待眾人坐好,一碟碟精美巧制的佳肴便送了上來。

  所謂梨花宴,當然離不了主角,梨花。

  梨花釀、梨花露、梨花茶,三種飲品,均由梨花炮制而成。

  靈芝特意每種嘗了一口,梨花釀清新香,甘甜生津,甚為爽口。

  菜也俱是四季時花所配,梨花餃子、椒蕊鮭魚、菊花豆腐、槐花金卷、桂花甜粥、芙蓉蓮葉羹……

  正是︰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蘭蕙燻肴,椒桂沁酒。牡丹拌生,落梅添味。

  荼蘼入粥,荷葉為羹。釀花成飴,蜜意成憶。

  這世子可真是個妙人兒,靈芝在心中暗嘆。

  一面提起銀箸,大口大口品嘗起來。

  眾大家閨秀皆講究食不言,一時之間只聞筷碟輕踫之聲,只有周娟娟大口大口嚼得吧啦吧啦作響。

  忽從廳堂後頭響起一陣腳步聲,「吧嗒、吧嗒」,帶著點懶散,帶著點肆意,還隱隱透著幾分囂張。

  只聽汪昱的聲音道︰「見過王爺!」

  接著男賓筵席之上一片嘩啦啦衣衫撩袍的聲音,想必都是在與那位王爺見禮。

  靈芝停下筷子,好奇地透過屏風縫隙,向外看去。

  同桌的幾個女子,除了廷雅依然大方端莊正坐,其他人也都側過頭,往屏風外偷瞄。

  從靈芝的位置看出去,只看得見在站在廳中的汪昱,他身後依然跟著許振,兩人微微躬身行拜禮。

  「起來吧。」一絲吊兒郎當的調調傳來。

  只聽汪昱的聲音道︰「還以為祖父會留王爺用膳,若王爺不嫌棄,在此享用梨花宴如何?」

  一時聽見桌椅搬動的聲音。

  那王爺卻未回話,只聽兩聲腳步響。

  一個身影映入到靈芝眼前,越過汪昱,在許振面前站定。

  腦袋湊在她上方的雲霜忍不住倒吸一口氣︰「天!比下去了!」

  靈芝知道,她是說這人,竟生生將雋秀無匹的許振都比下去了。

  那是一個約十六七歲的少年,頭束花冠,著銀紅撒花瓖金線緙絲直裰。

  從靈芝她們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的側顏,豐神俊郎,每一寸起伏都似天工雕琢而成。

  鼻若懸膽,鳳眸劍眉,尤其那黑亮眸子似最深邃的夜,閃著遠無垠的墨色光芒,深不見底,讓人不由生出跌落進去的幻覺。

  此時他正嘴角噙著一絲頗為玩味的笑,正正盯著離他鼻尖不到三寸、低垂著眼的許振。

  畫面很詭異!

  廳堂內鴉雀無聲,連女賓這邊的廳席都安靜下來,人人似乎都感覺到憋悶,像頭頂壓來滾滾烏雲。

  那少年不說話,就那麼盯著許振。周身散發著桀驁之氣,格外霸道囂張,將許振身上的冷冽氣息淹沒殆盡。

  那少年嘴角的笑意陡然擴大,深邃的眼眸微彎,如那暗夜浮上明月,月華破雲,染染生輝。

  「小爺的鞋子,好像沾了點泥。」他忽然莫名其妙來了一句。

  聽的人更莫名其妙。

  守在門口的一個黃衣美婢正準備衝過去幫他擦鞋,身旁一人忙緊緊拉住她,拼命使眼色抹脖子,將她扯了回去。

  更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只見那清冷如謫仙的許振,竟低低應了一聲「是!」。

  然後蹲下身子,掏出絹帕,甩一甩,親自撢上那少年伸出來的一腳牛皮紅靴。

  靈芝感覺到頭頂上雲霜的嘴巴張成月餅那麼大,下巴都搭到自己頭皮了。

  身旁周娟娟倒是不太服氣地冷哼一聲,想是替許振不值。

  只見許振真是認認真真在擦鞋,擦完再仔細打量一遍,方站起身來,略彎著腰回道︰「王爺可還滿意?」

  那少年看也不看,收回腳,視線依然落在許振臉上,漫不經心「唔」了一聲︰「湊合吧。」

  汪昱此時湊上來道︰「那王爺……」

  那少年揮揮手,那抹笑似凝固在臉上,收不回去︰「不在這兒吃,給爺找個能聽曲兒的地方。」

  「是。」汪昱應著,領頭往樓外走去。

  臨走時,那少年明明是目不斜視,靈芝卻感覺他的眼神往屏風這邊掃了一掃,只是感覺而已,心跳卻驟然快了幾分。

  這人,當真是邪氣得緊!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2:23 PM

第050章 荒唐王爺

  在那人離開之後,大廳內又才如煮沸的水般,漸漸響起了冒泡聲。

  謹守食不言的姑娘們,也忍不住私下裡交頭接耳。

  除了少數幾位,其他人都在問︰「那是誰?」

  「是靖安王。」周娟娟抖著一臉肉,甕聲甕氣道︰「運氣好,被撿回來的那個混小子!」

  她真想衝出去,替許振揍他一拳,竟敢讓她心目中的天神替他擦鞋!

  雲霜已淪為花痴狀,放下筷子,捧著雙腮,眼瞇瞇道︰「原來是他啊!竟然生得這麼好看!」

  周娟娟與雲霜聊起天來甚為投契,此時卻瞪著一雙牛眼道︰「好看又如何,就是個臭名在外的荒唐王爺!」

  「怪不得他那般憎恨許指揮使,原來是有殺父之仇啊!」雲霜嘖嘖嘆道。

  靈芝也恍然大悟,靖安王,她前世彷彿是見過的!

  這人確實名聲不小,可惜並不是什麼好名聲。

  他就是那被許繹背叛、遭其砍下頭的勇戾太子遺孤,當年隨先太子逃至雄安,半路與太子妃一起失蹤。

  所有人都以為他們一定死了。

  沒想到,就在宣德帝將勇戾太子遷棺入王陵,前往西山祭祖的那日。

  宗人府府令——潁川王宋楨,車架路過燈市口時,一老嫗衝出人群,手舉明黃絹書攔車!

  老嫗自稱當年東宮奶嬤嬤,隨勇戾太子逃出京師後,獨自帶著太子幼子躲了起來。

  如今妖后已亡,先太子得以正名,她才敢帶著太子遺孤找回來。

  周娟娟學著那茶社說書人的調調,說得口沫橫飛︰「……那潁川王當時便認人將那絹書拿來一看,九龍暗紋,先皇寶印俱在,忙將人帶回宮中,把那生辰八字與宗人府玉碟一核,完全一致!又驗證了暗胎,確認是太子獨子宋珩無疑,當即報於聖上。

  聖上認為,此乃他德舉感動上天,上蒼感念他骨肉之情親厚,特助他尋回大哥血脈。遂抱住少年痛哭,當即封靖安王,賜王府宅邸,認祖歸宗……」

  ……可惜這人,爛泥扶不上牆,有皇室血統又如何?跟市井小流氓差不多,整日裡不愛與達官貴人親厚,只喜結交浪人戲子。偏偏聖上對他有求必應,榮寵非凡。

  據說自個兒王府中就養了一大撥戲子,還有成群結隊的美婢,日日泡在脂香酒色之中,還有人說他啊,有斷袖之癖呢……哼,空有皮囊,卻是個草渣子,哪比得上許指揮使少年才俊?」

  「我看不見得。」雲霜打斷她︰「他倆啊,也就王八遇上鱉,誰也別想做誰爹。」

  「咳咳。」廷雅清咳幾聲,瞪了雲霜一眼,那意思是,還有外人在呢,收斂點。

  一桌其他幾個姑娘,都捂嘴偷笑起來。

  周娟娟倒是氣上了︰「你敢說許指揮使是鱉?」

  雲霜一本正經︰「你也可以理解成他是王八。」

  另幾個女子已笑得花枝亂顫,差點伏到桌子底下。

  廷雅實在忍不了了,拉起雲霜就往外走去。

  靈芝暗笑,這周娟娟和雲霜搭一塊兒,倒是可以去說書了。

  一頓梨花宴,變成了八卦宴。

  筵席散後,還有辨香會,仍然在上午鬥香的空地上舉行,由世子汪昱選出的若干種和香,點燃後由人來猜香料,猜中愈多者,獎勵愈高。

  靈芝獨自撿了一棵老枝梨花樹,坐在樹蔭繡墩下,閑閑看著花林中成群結隊的少年少女,心頭卻想著雲嵐長公主給自己的補詞。

  身為千金之貴的公主,怎的用詞那般頹喪絕望。

  人群中又傳來一片驚呼聲,毓芝的翠色百鳥鬧春錦緞褙子一晃,又沒入人群中。

  靈芝沒參加,她不想暴露自己靈敏至妖的嗅覺。

  因此,辨香會以毓芝和安敄猜出來的品種最多,自是出盡了風頭。

  景榮也喜她在鬥香會上特意為自己做的題詞,對毓芝格外另眼相看,親自攜了她的手,在梨花林中玩耍。

  遠處傳來咿咿呀呀地唱曲兒聲,好一派春光嬉戲圖。

  忽身旁一個清冷聲音道︰「姑娘怎的沒去下場玩兒?」

  靈芝側身一看,竟然是許振!

  在她對上他那一眼時,便猜測許振認出了自己,就是那日站在他馬車前的女子,只不知,他突然來找自己搭話是為何?

  忙起身,恭敬道︰「許公子,奴家技拙,就不下場去出醜了。」

  許振微微一笑,靈芝嚇一跳,她還以為他永遠不會笑,因他給人的感覺,就是冷若冰山。

  而此刻笑起來,倒像是臉上換了一張面具一般。

  「姑娘能制出涅槃那般的香,又怎麼可能不會辨香?」

  靈芝又嚇一跳,他竟然在誇自己?

  這人看起來也不是表面上那麼拒人于千里之外啊。

  她絞緊雙手,縮如袖中,鼓起勇氣道︰「其實,會一些,但不是所有香都能辨出,比如,許公子那日,在福壽齋前,身上所用之香。」

  她很想知道,那究竟是什麼香?為何與無跡哥哥身上的香味無二?

  許振面上仍含著笑,背在身後的右手,悄悄握緊袖中一把冷如堅冰的短刃。

  此處離那林中空地有些距離,中間隔著密密層層的梨花林,他們二人又都著白裳,入了林便不易尋見。

  此時,那邊青煙裊裊,異香撲鼻,空地上的人們玩得正歡,更無人注意到這邊的情況。

  他謀算著,若是將刀從她背心插進去,捂住她嘴巴不讓她出聲,再將她人斜斜放在繡墩上,倚靠著梨樹,當會很久之後才被人發覺。

  他不動聲色笑了笑︰「我還以為姑娘不記得在下了,我常用的,都是福壽齋的連珠合璧篆香,有問題嗎?不過,在下回答了姑娘一個問題,也請姑娘回答在下一個問題。」

  靈芝心中頓時了然,原來是福壽齋的香啊,難道無跡哥哥那時候就一直用福壽齋的香嗎?

  當下只道︰「公子請說。」

  許振道︰「你是安四姑娘?」

  靈芝點點頭。

  「你那日,為何會停在我的馬車前,又為何會那麼在意我身上用的香?」

  靈芝狡黠一笑,伸出兩根手指頭︰「兩個問題了!」

  許振一愣,這姑娘笑起來竟這般好看,清淺梨渦,眉眼彎彎,那春色彷彿都落入眼中,似乎她才是這梨林中開得最燦爛的那朵花。

  以他的定力,手亦不由頓了頓,無奈道︰「姑娘可能替在下釋疑?」

  靈芝心中有了答案,便對他不再有好奇,簡單答道︰「公子知道奴家是制香的,遇到喜歡的又辨識不出的香味,自然好奇。那日只是因為辨不出公子所用何香,循香而去,不妨驚了公子的馬車,還未向公子道歉。」

  許振看著她明媚純澈的面容,心中長長舒了口氣,這樣啊,只是簡單地尋香啊。

  手中的短匕輕輕鬆開,輕笑道︰「姑娘真是對香入迷,果然不愧是安家女子。在下先告辭!」

  說完,便轉身往空地上人群走去。

  靈芝則莫名其妙,這人,來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就為了問一下自己為何要站他馬車前嗎?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2:28 PM

第051章 美人作禮

  在香雪海之外,流雲湖上,搭在水面上的寬闊戲台子中,正唱著一曲《浣紗記》。

  攬月水榭外台上,靖安王宋珩,正與衛國公世子汪昱倚坐在花梨羅漢榻上,半翹著腿,晃著頭,跟著那「嗆嗆」搖板打著拍子。

  他半瞇著眼,用手指挑起身側案幾上玉碟中一串玉葡萄,仰著頭,咬下一顆來,又「呸」一聲吐了出去︰「什麼玩意兒,沒去歲的好吃!」

  旁邊的汪昱笑道︰「自然!去歲時,這還是西疆千里送來的新鮮果子,放冰窖藏了一冬,自然皮老肉澀,不比鮮嫩之時啊!」

  宋珩將那葡萄放回碟子裡,閒閒道︰「爺我還是喜歡新鮮的。」

  汪昱一笑,湊到宋珩跟前︰「那王爺不去鬥香會上看看?今日可有許多京中的新鮮面孔。」

  宋珩擺擺手,轉過頭,挑起一側嘴角,笑著看著他︰「那些閨女子,乏味得緊,盡是些錦繡樁子、金玉草包,難道世子,挑中了什麼中意的?」

  汪昱打著哈哈,咧嘴一笑,眉眼間比女子還燦爛幾分︰「非也非也!王爺不懂,小人雖愛女子,可惜只愛那閨中的清秀女兒,如花如露,令人疼惜。可這女子若是出了,便如落花碾作泥,沒了那靈秀之氣,是以小人對女子,從來只是遠觀,況且,小的早已立誓,今生不可娶妻!」

  宋珩也哈哈一笑,挑了顆冬棗塞到嘴裡,頗有遇到知己之感︰「怪道子䉪兄年過十七,也未說親,小爺我亦不想娶妻。不過,你這衛國公府世子不娶妻,將來世子之位要傳給誰去?」

  汪昱一本正經道︰「不娶妻,不表示不生兒子啊!」

  二人相視一笑,又同時大笑起來。

  笑夠了,汪昱捧上一杯茶,一雙笑眼似含著春水,道︰「容小的放肆一回,想與王爺同飲一杯茶。只因平日裡,老聽人說我怎的離經叛道。不想王爺,竟也是個開悟看透的,怪道喜歡這齣《浣紗記》,也是羨那範蠡攜了美人,歸隱而去吧!」

  宋珩那市井豪氣顯現出來,當下也舉起杯,一飲而盡,道︰「這梨花茶雖然香甜,卻少了幾分回味,今日與子䉪兄一見如故,改日,請你上千金樓喝花酒去!」

  汪昱也飲盡茶,放下杯盞,掩了掩口,道︰「一言為定!早聽說千金樓的離月姑娘,才貌雙絕,還得請王爺帶小的去見識見識。」

  宋珩擺擺手,面上笑容顯得和氣幾分︰「見識算不上,我看你這府中,美人兒當真不少,這唱西施的,就不錯!」

  汪昱道︰「子䉪心中的絕色,那是玉為骨、雪為膚,芙蓉為面,楊柳為姿。今日鬥香會上,倒是有個這般堪稱絕色的女子,可惜年歲尚小,不知日後是何形狀。」

  「哦?」宋珩似來了興趣,問道︰「誰家女子,能得世子青睞?」

  「內安大學士府上的,安家四姑娘。」

  宋珩不易察覺地鬆了口氣,稍稍往後靠在迎枕上,又撿了粒桂圓乾塞到嘴裡︰「那我得空得去看看。」

  汪昱忙欠身道︰「王爺現在去?」

  宋珩搖頭道︰「今日乏了,我先回府罷。」

  汪昱忙著人過來,低語幾句,一面陪宋珩往外走去。

  待宋珩剛要登上馬車,見衛國公府隨從領了一人過來,碧綠紗裙,楊柳腰肢,生得裊娜風流。

  汪昱笑著道︰「這便是方才唱西施的旦角兒,叫做綠官兒,王爺喜歡,帶回府上便是。」

  宋珩哈哈一笑,快慰道︰「好兄弟,爺我收下了,回見!」

  說完,登上馬車,往南而去。

  馬車剛駛出胡同,坐於車內的宋珩立馬道︰「拿盆來!」

  伺在他身邊的兩個小廝,忙取了痰盂。

  只見宋珩張口便吐出一團紅乎乎的東西。

  「爺!他們敢給您下毒?」那名大雙的小廝道。

  他這兩個小廝乃是雙生姐弟,生得一模一樣,在外均扮作小廝,煞是清秀精緻。

  宋珩閉眼運氣,緩緩道︰「不是。只是這桂圓乾中,隱隱有催發氣血的藥物,我不喜歡。」

  大雙小雙瞬間懂了,也就是有催情的效果,對視一眼,其中一人道︰「那他們什麼意思?還又送個女人給您,皇上賜了那麼多,太子和平遠王也都送了不少,咱們王府中都要住不下了。」

  宋珩睜開眼來,臉上那絲邪氣蕩然無存,只餘下如皓月清風的俊朗,面如冠玉,沉穩如潭︰「也許想試探我,究竟是什麼心思;也許,是想拿捏我的把柄;也許,是真想討好我。」

  小雙不解道︰「那您為何不跟老國公明說呢?」

  宋珩看著他,沉聲道︰「在找到告密者之前,誰的話,都不能相信!」

  ——————

  話說回到香雪海中。

  毓芝在辨香會上出盡風頭,得意洋洋。

  最氣憤的,莫過於蘭陽郡主周娟娟。

  雲霜被廷雅教訓一頓回來,便混在人群中,看大夥兒辨香玩兒,廷雅則去尋了靈芝聊天。

  雲霜見周娟娟鬱悶,大咧咧勸解她︰「她那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安家四姑娘沒來玩而已,嘿,我們靈芝的鼻子,那是比什麼都靈,就連你昨兒個晚上吃過什麼她都能聞出來。」

  周娟娟瞪她一眼︰「怎麼聞,聞屁?」

  雲霜氣得不行︰「你才聞屁呢!」

  邊上一個細小的笑聲傳來,兩人回頭一看,見是秀芝。

  她今日也落落寡歡,似影子般,一直縮在角落裡。

  見兩人看她,怯怯道︰「我四妹妹真的那麼厲害嗎?」

  雲霜訝異道︰「你都不知道?就連安二老爺制香,都要仰仗靈芝的鼻子呢!」

  周娟娟打量她一番︰「你也是安家的姑娘?」

  她這把嗓門頗大,一時吸引得好幾個人往這邊看來。

  秀芝點點頭︰「是,奴是安家三姑娘。」

  周娟娟詫異道︰「那你怎麼制香也不行,辨香也不行?」

  秀芝臉騰地就紅了,又見周圍許多人都往她這兒看來,只覺人人都在朝著她指指點點,嘲笑不已。

  捏緊了帕子,心中又恨又羞,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就在這時,只見人群中的許振上前一步,清聲道︰「世上萬物各有其妙處,就像海棠,雖絕艷卻無香,但從不影響世人對其喜愛。郡主以為然否?」

  秀芝抬起眼,感激地看過去,渾身如墜雲端,輕飄飄起來,她怎麼也沒想到,這高高在上、俊美無雙的許公子,會為自己講話!

  周娟娟那還能去反駁,見許振跟自己說話,早歡喜得情不自禁,只知道拼命點頭︰「還是許公子有見識。」

  在他身側的景榮公主卻不舒坦了,這女子如此不起眼,竟能讓許振這般人物替她說話,她第一個不服氣!

  便鬆開挽著毓芝胳膊的手,下巴一抬,往前一步道︰「那也不一定,西府海棠就是又美又香的!」

  這海棠花中,確實是只有一味西府海棠,又美艷又沁香。

  可這西府海棠只有衛國公府與皇宮御花園中有,其他人哪知道那麼多?

  眾人都等著看許振怎麼回答,哪知他微微一笑,恭敬道︰「在下只是舉個例子,還是公主博學,自然也有像西府海棠一般姿香雙絕的人,比如公主殿下您。」

  這下換成景榮歡喜地在雲端飄了。

  雲霜挽起剛剛與廷雅過來的靈芝胳膊,低聲道︰「看見沒有,看見沒有?這就是小人嘴臉!溜鬚拍馬!」

  周娟娟嫉恨得直喘氣,瞪著景榮。

  靈芝卻覺奇怪,她每見一次這人,他面貌都不一樣,對外人冷如寒冰的樣子,在靖安王前卑躬屈膝的樣子,與自己說話是親切友善的樣子,以及現在,確實是有點令人憎惡的樣子。

  只聽汪昱的聲音傳來︰「西府海棠?再過半月就該開了,到時候再來個海棠宴如何?」

  眾人紛紛響應,他領著許振並幾個公子哥兒往另一側去了。

  景榮公主還和周娟娟對峙著,這表姐妹二人,景榮嫌周娟娟粗野鄙俗,周娟娟又嫌景榮嬌氣做作,早看不慣對方。

  毓芝自覺有了景榮撐腰,冷笑一聲,接著方才的話題道︰「確實是,有的花,雖不香,可是好看。可有的人呢,既不香,又不好看。」

  景榮聽罷哈哈一笑,拉著毓芝就走了。

  周娟娟恨得牙癢癢,一跺腳︰「小賤人,你給我等著。」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2:33 PM

第052章 梨花玉簪

  靈芝與廷雅、雲霜三人,自到一邊聊天去了。

  蘇廷信趁著人多,又蹭過來,與靈芝說了幾句話。

  幾人問了些他十五日即將參加殿試的準備情況,又說到安孫澍身上。

  蘇廷信雖對這位曾經的好友已沒了好印象,可身為同窗,又不免有幾分惜才之意,嘆氣道︰「他也是時運不濟,不然,必能榜上有名。」

  靈芝與廷雅對視一眼。

  廷雅寫信約安孫澍見面一事,只她們二人知道,連雲霜都沒說。

  蘇廷信自是不明白她倆心中對安孫澍的恨意。

  只是兩人都覺得有些詭異,當初她們詛咒他不能參加科考,結果就真出事了!

  老天爺真是開眼!

  「他回徽州了嗎?」靈芝問道。

  蘇廷信搖搖頭︰「倒是沒有,之前在京中一位朋友家養傷,後來聽說搬出去了,只是沒回徽州府。」

  接著問雲霜道︰「孟安兄怎的沒來?」

  孟安乃程逸風的表字。

  雲霜撇撇嘴︰「哥哥落榜啦,心中不痛快,日日往外跑,也不知道在瞎忙什麼?」

  蘇廷信安慰道︰「孟安兄不用科考,也可進官身,程家如此得皇上重用,必能讓他才盡其用的。」

  眼見日頭往西,此宴將散,眾人緩緩往梨園大門走去。

  廷雅見蘇廷信話語間談吐不安,便拉了雲霜稍稍落後幾步。

  蘇廷信趁機向靈芝道︰「靈妹妹,你等我,考完。」

  忽又覺得靈芝尚小,還有兩年才及笄,又改口道︰「不是,我等你。」

  話未說完,自己先紅了臉,匆匆往前而去。

  靈芝無奈搖搖頭,抬頭看著悠遠藍天,再過些日子,自己是不是就已經離開安家了?

  三人出了那鮮花月洞門,蘇廷信正等著廷雅一起出府,見到靈芝,又忍不住微紅了臉。

  雲霜正要打趣她,忽身旁一個熟悉的聲音道︰「咦,你的缸呢?」

  三人回頭一看,又是那葉鴻。

  奇怪,剛剛在場上並未看見他,這人怎麼行蹤這麼飄忽?

  雲霜叉著腰,癟著嘴兇巴巴道︰「你才是缸呢!那麼貴重的香爐,懂不懂欣賞?沒見識就不要亂說話!」

  葉鴻嘻嘻一笑,也不惱,撓撓頭道︰「這樣啊,實在不好意思,我見那玩意兒,跟我家餵馬的草料缸子差不多。既然貴重,就別扔啊,怎麼也得抱回去!」

  雲霜伸手便要作勢捶他︰「不要以為你幫了我一次就囂張了,自然有世子找人替我拿出來,不用你瞎熱心!」

  葉鴻仍舊溫潤笑著,不急不惱,與蘇廷信打了個招呼,道︰「先告辭,三位姑娘後會有期!」

  「誰要跟你後會!」雲霜罵罵咧咧,一面問蘇廷信道︰「你認識他?這人是不是春闈肯定落榜了?」

  蘇廷信瞪大眼楮︰「春闈?他堂堂葉大公子,考春闈做什麼?」

  「葉大公子?這人到底什麼來頭?」

  連靈芝都好奇了,看著蘇廷信。

  蘇廷信被她灼灼的目光看得頗不自在,摸了摸耳朵道︰「就是匯豐的少東家啊,在京城就有上百家鋪子,錢莊更是遍布南北,富可敵國!」

  靈芝與廷雅越聽越張大嘴巴,在心頭暗笑。

  原來那日雲霜高價拍得的翡翠,根本就是他葉家的嘛!

  怪道喊價喊得那麼大方!

  雲霜則是越聽臉漲得越紅,還沒待他說完,氣沖沖往前追去︰

  「葉鴻——!你站住!你還我銀子!」

  眾人道了別,安家的幾位少爺姑娘都齊了,在二門處等著來接自己的馬車。

  毓芝今日收獲最豐,不但得了題詞頭籌所贈的一柄梨花白玉簪,還有辨香所得的一瓶梨花酒、一瓶梨花露、一盒梨花茶,還有一大攢盒衛國公府特制糕點。

  更難得的是,她還得了景榮公主的青睞!

  喜得下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

  就在眾人要登車時,忽來了一位捧著木盒的美婢,問道︰「請問哪位是安家三姑娘?」

  秀芝怯怯站出來道︰「正是奴。」

  那美婢笑著將木盒遞過去︰「是許公子命奴婢送來的!」

  說完,獻上盒子,轉身退下去。

  眾人都是驚訝不已,毓芝忙湊過來,靈芝也好奇偏頭看著,秀芝打開盒子,見也是一柄梨花白玉簪,與毓芝和靈芝的頭籌獎品一模一樣!

  當下喜不勝收,又訝異不已,許公子為何對自己這麼好!

  毓芝心頭發酸,連景榮公主都盼望得到的人,難道竟會看上這毫不起眼的秀芝?

  冷哼一聲,不屑道︰「想來是可憐你吧!」

  說完,轉身走開上了馬車。

  秀芝低垂著頭,腳趾頭扣緊了鞋底,眼裡,透出濃濃的恨意。

  晚間,安府攬翠園中,秀芝坐在閨房銅鏡前,手中握著那梨花玉簪,百般摩挲,心頭想起這送簪之人清冷俊秀的臉,一陣悸動。

  「就像海棠,雖絕艷卻無香,但從不影響世人對其喜愛。」那話在腦中,一直揮散不去。

  他將自己比作海棠!

  原來自己也可以不是那牆角默默無聞的野草,也可以是花,是他心目中的海棠!

  她越想越似乎醉了過去,總有朝一日,她要毓芝、靈芝都統統用羨慕的眼神看著自己!

  房門忽然打開,秀芝貼身丫鬟寶珠閃了進來,將門關上,穿過落地罩,俯身到秀芝耳邊,低語道︰

  「…...給了她五十兩銀子,還添了柄金釵。她說那香囊是在徽州府時,大姑娘送給平遠王的。」

  「平遠王?」秀芝唬了一跳,抬起眼看著寶珠。

  寶珠鄭重點點頭︰「奴婢絕對沒聽錯,那年平遠王曾隨程家公子去過咱們安府。」

  秀芝嘴角綻開一絲笑︰「平遠王啊!不過,眼前還暫時不用這位平遠王。」

  蕙若中,毓芝梳洗完畢,累了一天,早早就舒舒服服躺到榻上,準備休息。

  忽外院來報︰三姑娘來了!

  毓芝懶懶道︰「她來做什麼?請進來吧。」

  一會兒,秀芝嬌弱的身影便出現了。

  「大姐要歇息啦?真不好意思,早知道我就明兒個再來了。」

  毓芝打了個哈欠,不耐煩道︰「來都來了,有事就說吧。」

  秀芝裝作張口欲言的模樣,吞吞吐吐幾次,方道︰「秀芝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來給大姐提個醒兒。」

  毓芝側過臉看著她︰「到底什麼事?」

  秀芝往前走兩步,道︰「大姐可知,二叔為何這般寵愛靈芝?」

  毓芝一下來了精神,撐起胳膊,半抬身子道︰「為何?」

  「聽說,她的鼻子特別靈敏,尤其擅長辨香嗅香。秀芝是怕,她有這本事,將來只怕安家香坊成她的了!」

  從蕙若出來,兩條纖細的身影,沒入花間小路中。

  寶珠低聲道︰「姑娘,為何要告訴她呢?」

  秀芝冷冷一笑︰

  「你以為靈芝那丫頭蠢嗎?她精著呢,你看這段日子,毓芝可在她手上討過好處去?再說,如果我再給她透露一點點風聲,不僅可以得到她的感激,還能看著他們狗咬狗呢!」

  兩人低聲笑著,漸漸遠去。

  待她們走遠,一道黑影從花叢中竄出,往西北角門而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2:38 PM

第053章 靖安王府

  那黑影正是趁靈芝睡下時,悄然出府的槿姝。

  她依約來到東城那所宅子中。

  「可見到爺了嗎?情況如何?」她坐下還來不及喝口茶,便急忙問道。

  宅中布置華貴,桌案上一盞琉璃燈,閃著微黃淡暖的光芒,那光影下,一張溫潤如玉的臉,帶著點書卷氣,此時那絲常掛著的笑容不見了,雙眉緊蹙。

  正是匯豐的少東家葉鴻。

  他沉聲道︰「情況很不妙。上次救三姑娘的事,驚動了影衛。寧公親自點了人,布在王府周圍。

  爺現在出府都有影衛跟著。今日若不是在衛國公府,影衛進不去,怕我也沒辦法見到爺。」

  「那如何是好?」槿姝有些焦急。

  「爺讓我們暫時按兵不動,阿文他們都在他身邊,安全應該沒問題。

  只是與我們的聯絡得減少了,若有需要,他會親自到錢莊找我。或者,啟動第二條線。」

  「那我呢?」

  「你看顧好三姑娘就行,其他都不用管。對了,上次你說的中等身才、徽州口音的生意人,有了些眉目。」

  他取出一疊單子,交道槿姝手中︰「這都是查出來符合條件的,若有時間,你帶三姑娘上這些店鋪晃晃,看能不能找到那人。」

  他們喊三姑娘習慣了,照舊這般稱呼著。

  「是。」槿姝不再多言,接過名單,退出門,回到黑暗裡去。

  ——————

  夜深了,位於什剎海以西的靖安王府中,卻還有許多人未能成眠。

  今日剛被送進王府的綠官,就是其中一個。

  兩名婢女伺候她沐浴更衣完畢,她忐忑不安地坐在水曲柳妝台前,一下一下,梳著垂至腰間的長髮。

  門外想起腳步聲,「王爺!」有婢女嬌聲道。

  門開了,那俊美無儔的少年徑直走到自己跟前。

  她的心跳加快了,微垂著頭,盯著他程子衣下的牛皮小靴,幽幽的檀香味道鑽進鼻中。

  一雙手捏著她的下巴,往上一抬,她猝不及防對上一雙黑如墨漆的眸子,呆呆忘了垂下眼。

  「你叫什麼?」

  她驚醒過來,慌忙垂下眼,嬌柔的聲音低低道︰「妾名綠官。」

  「你腰身漂亮,以後,就叫綠腰吧。」

  「謝王爺賜名!」她抿緊了唇,漾開一絲媚人的甜笑。

  他往前欠身,單手探上她的腰,往上一攬,她便站起來。

  才發現,這少年雖面容還帶幾分稚氣,卻比自己高出一個頭。

  寬肩蜂腰,那檀香的味道更濃。

  她不由羞紅了臉,微微閉上眼楮。

  下一刻,她便被推到了旁邊的榻上。

  靖安王坐到床邊,對門口立著的侍女道︰「閉燈,出去。」

  屋中霎時陷入一片黑暗。

  綠腰彷彿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比那唱曲兒時的搖板還要快。

  一隻大手伸了過來,在黑暗中摩挲著,攀上她的衣襟,再鑽進薄薄的中衣,觸踫到冰冷的軟綿肌膚。

  那檀香混合著男人獨特的味道,越來越濃,越來越近,近到那呼吸間的熱氣,就灑在她頸項間。

  「王爺。」她身子一顫,嬌喘著道。

  「噓。」

  噓聲過後,男人的動作愈加粗魯起來,猛地將她往床榻上壓去……

  第二日,綠腰醒來之時,渾身仍酸疼不已,她已忘了自己是如何睡去,看看身側,已是空無一人。

  她略有些惆悵,是了,自己只是伺婢而已,連通房都算不上。

  不過,真如傳聞中一般,這位王爺,果然是花中高手。

  靖安王府,德馨樓。

  樓名取自「明德惟馨」,自宋珩搬進來後,便將此處作為書房。

  他正在窗邊檀書案前寫字,大雙立在門口,小雙則握著一塊鐵齋油煙墨錠,在一方老翁騎鹿端硯上緩緩磨著。

  門口進來一個漢子,濃眉大眼,豪氣干雲,衝著宋珩抱拳道︰「王爺。」

  宋珩「唔」了一聲,微抬起頭道︰「湯藥可送了?」

  那漢子搔搔頭,甩著胳膊走過去︰「讓牛嬸子送去了。我說爺啊,你啥時候能手下留情給我留點種啊。」

  宋珩停下筆,抬起頭看著他,似笑非笑道︰「等你正經娶了親,我讓你生夠三十個。」

  大雙搶著擠兌道︰「文大哥,讓你夜夜當新郎就不錯了,你還要怎樣?」

  那文大哥嘆氣道︰「哥哥我也不想這麼累的,要不是我們老文家,祖傳的就是陰陽雙修功法,我就讓給你了。」

  大雙一下羞紅了臉,啐了他一口。

  文大哥自覺逗弄大雙太好笑了,捧著肚子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快掀開屋頂了,見屋內三人無動於衷,面帶黑線看著他,方悻悻然停下來。

  宋珩搖搖頭,嘆氣道︰「看看,得了便宜還賣乖。」

  文大哥又搔搔頭,嘿嘿乾笑兩聲道︰「爺,咱是來說正經事的,這婆娘,又是個釬子,媚功了得。」

  宋珩一雙鳳眸半瞇起來,手中一管宣城毫象牙筆一頓,在紙上留下一圈墨︰「先放著吧。也許是她本就是歡場中人;也許,是世子的意思。」

  他還是不想將老衛國公想成是那個告密出賣父親的人。

  他相信師傅觀人的本事,汪信,不太像。

  「篆香的事,進行得怎樣了?」他又問道。

  文大哥臉色正經下來,沉聲道︰

  「網已經布上了,就看接下來的動靜。都是由小葉子親手布置的,應該沒問題。就是有人想順著那篆香查,也絕對查不出來源。不過,影衛這邊盯得很緊,宮裡就算有了消息,恐怕也要費點勁兒才能傳過來。」

  宋珩俊朗的臉容也肅然起來,將塗上墨的宣紙扯開,小雙接過,放到旁邊火盆中。

  「應當最遲兩個月,就能有反應,我們就且再等等吧。」

  他搓了搓手,老練成熟的模樣根本不似一個少年︰

  「讓離月以後單獨與葉鴻聯系,至於宮裡,還得找機會,多放幾個自己人。還有,京幫,我很不喜歡,慢慢取代他。」

  火盆中的宣紙,瞬間捲起火苗,火舌蔓延過的地方,漸成炭屑。

  還未被火吞滅的部分,幾行端正小楷在火中忽隱忽現,隱約看起來,像是一封信,或者,是說給某個人聽的話。

  古人雲,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而吾,雖知山水處,恐相思無歸路。今吾之狀,實難面汝,抑或近鄉情怯,唯有隔屏,以慰相思苦……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2:44 PM

第054章 毒煙之計

  且說回安府。

  第二日,待靈芝起床,槿姝便將昨夜所聽秘事告之靈芝。

  靈芝倒不是太過訝異,她早知道秀芝妒恨毓芝,卻沒想到,她連自己也一般恨。

  小令替她挽上丫髻,見銅鏡中的她眉目清冷,隱隱透著威意,心中微凜,姑娘這段時間,似乎長大了不少,小女孩的影子,已慢慢褪去。

  靈芝在心中盤算著,冷哼一聲道︰「那咱們就兵來將擋罷了。」

  槿姝沉吟道︰

  「姑娘不是想查那香泥,是院中誰動了手腳嗎?我猜這次,她們必定還會起用那人,不如咱們將計就計,且看看,到底晚庭中是誰在吃裡扒外。」

  小令小鼻子一皺︰「肯定是翠蘿,天天打扮得妖裡妖氣,淨往外邊跑,也不知幹些什麼去。」

  靈芝倒也覺得這個想法不錯,點點頭道︰

  「不如再主動一些,不給秀芝前來告密的機會,挖出那叛徒之後,再將剩下的二人,藉這個機會變成晚庭的人。」

  晚庭三人在議事的同時。

  瑯玉院中,也有三個簪滿金釵翠環的腦袋湊到一起。

  應氏聽毓芝將話說完,又是不安又是歡喜,咬著牙道︰

  「怪道如今那賊蹄子被安二捧上天了,我還當她真會什麼妖法呢!原來是這樣!哼,這次,不廢了她,我就枉為安家主事這麼多年!」

  當下轉頭看著柳氏︰「你想想,有什麼辦法可以廢她鼻子?」

  柳姨娘略略不安道︰「太太,若是被二老爺知道……」

  應氏冷哼一聲打斷她︰

  「知道又如何?他還敢把我休了?你看看這些日子,安二待她比待敄哥兒還親近,新配出的幾個方子,都讓這丫頭摻和進去!安家何時見過這種規矩?反正我這次豁出去了,再不處理了這蹄子,只怕她在安家站得越來越穩了。」

  毓芝在旁邊頻頻點頭,還火上澆油道︰「可不,昨日梨花宴上,人人都說她或許才是安家這一代的香坊繼承人呢!」

  「可是……」柳姨娘面露難色,欲言又止。

  應氏終於明白她害怕什麼,一揮手,霸氣道︰「你放心,安二那死人要找麻煩,盡管衝我來!這都是我要害她的,誰問我都敢這麼說!不會把你扯進來。」

  柳姨娘得了她的承諾,心頭鬆口氣,又忙擺手否認道︰「怎麼能是太太一人的事兒呢?妾身不是這個意思,妾身只是怕,四姑娘身邊那丫頭,是個會功夫的,咱們不容易得手呀。」

  她們如今在晚庭中有人,對槿姝的情形也了解了幾分,知道上次救回靈芝,便是這丫頭出了大力。

  應氏皺皺眉︰「最好是在那丫頭不在的時候,我想想看,能不能找個什麼藉口,把她給趕出府去。」

  不過,不用應氏找藉口,這機會很快就來了。

  沒過兩日,晚庭那邊傳來消息,槿姝回老家探親了。

  前腳剛走,小令嫂嫂又來了,說她娘生病臥床,將小令接了回家去。

  一時之間,晚庭只剩下翠蘿和扣兒兩個丫鬟,並一個尚嬸子。

  應氏歡喜得叩神拜佛,忙吩咐柳氏那邊安排下去。

  這日,安二一大早就去了香坊,靈芝本要隨香坊中掌管香料來源的安六叔去香河收香料,但因身體不適,自行在晚庭中歇息。

  剛過巳時,只見尚嬸子進來傳話道︰「院外來了個二老爺的小廝,說讓姑娘去沉香閣的炮制房中,替二爺取一下那套虎骨杵磨具。」

  如今沉香閣旁的小香坊,除了安二,只有靈芝與安敄有門匙,來找她,也不為怪。

  不過,靈芝知道,那套虎骨杵磨具,是安二的心頭好,甚少真用它來炮制香料。

  心中暗暗道,來了。

  面上假裝疑惑道︰「是哪個小廝?」

  尚嬸子道︰「是個自稱持畫的。」

  靈芝從床上起身,假裝問道︰「翠蘿呢?」

  她明知翠蘿此刻應在瑯玉院前院,與雲裳花容混在一起。

  原來小令是真的離開了安府,槿姝卻一直都在,神出鬼沒中,將瑯玉院與晚庭每個人的動靜牢牢盯在眼中。

  翠蘿每日一有功夫,便往瑯玉院跑,替雲裳花容幹些跑腿活、針線活,巴結得不得了。

  靈芝想到她平日的樣子,便了透了她的心思。

  知她是個心高的,斷不想守在自己身邊,而是想與雲裳、花容一般,攀上高枝安二老爺去。

  只聽尚嬸子回︰「翠蘿說去廚房給姑娘張羅午膳了。」

  靈芝嘆口氣,只得喚了扣兒進來,給自己梳洗綰頭,再換上一件月白纏枝紋對襟褙子,看看外院,對扣兒道︰「你跟我去吧。」

  扣兒乖巧地點點頭,順從地跟在她身後出了門。

  二人跟著持畫,來到沉香閣,持畫道︰「小的還要替二爺去取件東西,四姑娘取了那磨具在書房內稍等片刻,小的立刻就回,再拿了磨具給爺送去。」

  靈芝並未多問,只點點頭︰「嗯,你快去快回吧。」

  便帶了扣兒,往那炮制房去。

  這沉香閣外的小香坊,位於山頂旁一處小凹地,由一間間獨立的黃泥屋組成。

  炮制房由於總要烤、蒸、灸各種香料,屋內四壁各有一口大灶,灶孔分兩端,屋外屋內都有,若有需要燻制的,人便在屋外燒上柴火,從灶孔塞進來。

  只有兩扇小窗,窗開在較高的牆壁上,且香坊房屋的窗戶,都加了防盜的木條。

  靈芝心中冷笑︰這可真是個插翅難飛的好地方。

  灶間各一張土炕,堆滿各種工具。

  靈芝進屋之後,便假裝在炕間找尋那套工具,一面嘟囔著︰「放在哪兒了?」

  忽聽見門一響,轉身一看,扣兒獨自跑了出去,關上門。

  靈芝一點都不驚訝,因為槿姝前兩日便暗中發現,這扣兒每日都與應氏身邊的小丫鬟小桔,在杏子林外小荷塘的假山中悄悄見面。

  沒想到,晚庭中背主的人,竟然是她!

  這個平日裡話都沒兩句,只知低眉溫順燒爐子掃院子的小丫鬟!

  靈芝搖搖頭,真沉不住氣,然後淡定地立在房中,看著四個灶孔中,升起簌簌白煙。

  那煙來得極快,靈芝鼻尖一踫便知道,果然燒的是秸稈與松枝,還有大量的胡椒,與槿姝打探回來的消息一致。

  秸稈與松枝都是煙氣最盛的東西,胡椒又是最傷鼻子嗅覺的,若自己被困在這房中,受煙燻胡椒沖,又不知何時能被人救出去,只怕就算保住了嗅覺,也不能再辨香了。

  等等,不對勁。

  她再次細嗅,這煙中,還混著炭味!

  她開始狂打噴嚏,心中卻一顫,難道槿姝打探的消息有誤?

  應氏不但是想燻壞自己的鼻子,還想置自己於死地?

  大量的煙燻,也會窒息而死,但這房中,四個灶孔的煙,要燻死人,至少得源源不斷燒上半刻鐘,而這邊煙起,嚴氏定不會坐視不管。

  所以,應氏不太可能是想用煙燻死自己,且從她用大量的胡椒來看,她想要對付的,是自己的鼻子!

  但,這般密封起來的房間,大量的炭一燒起來,又加上煙霧,不過幾息之間,自己就會窒息而亡。

  她迅速掏出早備下的潤濕的錦帕,捂住鼻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2:48 PM

第055章 神秘山洞

  沉香閣外,應氏正親自與柳氏隱在一叢花木後頭,緊張地盯著炮制房的動靜。

  那煙霧騰升而起,用乾草堵住的煙囪口,仍然飄出絲絲白煙。

  應氏皺了皺眉,覺得不太對勁,自言自語道︰「她怎的不呼救?」

  柳氏勸慰道︰「在那煙中,她自然不敢張口。」

  應氏便又稍微放緩了心。

  只聽一陣腳步聲,她的貼身嬤嬤黃嬤嬤從山間爬上來,喘著氣兒道︰「太太,那幾個塞柴火的婆子已打發出去了,老夫人那邊有人報信去了,估計一會兒就會來人。」

  應氏擰著眉,咬牙切齒道︰「應該來得及,你再去探探情形,若有人來,先告訴我。那胡椒必是能傷她鼻子的吧?」

  後一句問的是柳氏。

  柳姨娘胸有成竹道︰「太太放心,那胡椒最是辛辣之物,不管她鼻子有多靈,被這粉氣一燻,都再回不去了。」

  應氏點點頭,捏緊了手中一串紅珊瑚佛珠,臨時抱起了佛腳,喃喃念起菩薩保佑來。

  而靈芝此時,卻與槿姝站在那炮制房屋頂上,居高臨下四下打量著。

  槿姝早在應氏派人將草料等物送到此處時,便跟過來了,待人走後,又悄悄鬆動了堵住四個煙囪的稻草。

  待扣兒出門之後,她便迅速揭開屋頂上青瓦,鑽進房中,將靈芝背上房頂,又將屋瓦還原。

  房頂上是一條寬約兩掌的屋脊,靈芝由槿姝扶著,方能站穩。

  一面向四下打量著,一面道︰「那邊都安排好了嗎?」

  槿姝點點頭︰「火引設了一刻鐘,估計這會兒也該燃起來了。」

  靈芝把著槿姝胳膊,皺眉道︰「這煙中還有炭氣,應氏是想置我於死地。」

  槿姝微楞,清秀的臉上浮上一層不解神色︰「可我伏在瑯玉院中,聽她的意思,只是想害姑娘失去嗅覺呀?」

  靈芝思索著︰「若不是她,難道是毓芝?可應氏出手了,毓芝應當不會再插手才對呀。」

  槿姝忽想起一事道︰「對了,這兩日聽她們談話間,那柳姨娘似乎是個懂和香的。」

  靈芝一震,轉頭往她看去︰「當真?若真是那樣,就不奇怪毓芝怎會想出用紅硝水來害我的香料,又怎會配出「丹」那麼好的一味香來了!」

  毓芝雖身為安家長女,但自幼對和香的興趣不大,以靈芝對她的了解,她在香上的造詣,還不如那應叢歡呢。

  「可是。」轉念間她又更加迷惑起來︰「柳姨娘要害我做什麼?」

  槿姝忽察覺東南邊有動靜,忙拉著靈芝伏下身。

  這沉香閣,位於小山最高頂上,而這片香坊,則在西邊一處稍低一點的土凹裡,從此處看過去,正好看見沉香閣基座底下,那面爬滿藤蘿的山牆。

  靈芝與槿姝同時瞪大了眼楮,那山牆上,忽然動了,從裡面打開了一扇門!

  本來說去了香坊的安二老爺,從那偽裝成山壁的門中匆匆走了出來!

  那門在他身後緩緩合上,又掩映在藤蘿之中,成了一片山壁。

  只見他徑直來到香坊內,看了看正冒煙的炮制房,對跟在身後的茗茶道︰「快去叫人!」

  而得到消息,被安排今日回府的小令,此刻正好在香坊外出現,一面衝進來,一面哭喊道︰「姑娘在裡面呢!」

  安二大驚,忙讓茗茶先叫人來砸門。

  靈芝看看槿姝,點點頭。

  槿姝忙起身,半摟著她,從屋頂上飛下來。

  安二老爺傻了眼,呆呆看著從天而降的兩人。

  「父親!」靈芝滿臉委屈,眼楮紅紅,似隻受驚的小兔子一般。

  「這是怎麼回事?」安二揪著鬍子,奇道。

  靈芝將早上如何被持畫領到這裡來,又如何被鎖進炮制房中,遭煙燻的事情,說了一遍,道︰「幸虧槿姝及時趕來,從屋頂上揭開瓦將我救了出來,不然等父親打開門時,便只能為靈芝收屍了。」

  說到後面,語聲淒淒歷歷,嗚咽起來。

  安二氣得直哆嗦,正欲轉身去找應氏麻煩,忽聽到外面有人大喊︰「走水啦!」

  「太太,走水啦!」

  黃嬤嬤跑得氣喘吁吁,她剛下山,又跑回來。

  應氏正透過樹叢看著香坊,由於房屋遮擋,她並未見到安二老爺和已經安全的靈芝。

  「急什麼?晚點再喊,多燻她一會兒!」

  黃嬤嬤焦急地滿頭大汗,跳著腳道︰「太太!是瑯玉院!瑯玉院走水啦!」

  「什麼?」應氏一個激靈,回頭看著她,疑似自己聽錯了。

  黃嬤嬤又更大聲道︰「咱們瑯玉院走水啦!」

  應氏這才唬得一個轉身,差點撞到黃嬤嬤身上,提起裙擺,踩著小腳,慌慌張張沿著山路跑去,一面跑一面尖叫道︰「快喊人滅火呀!」

  炮制房這邊,都是煙,茗茶找人撞開了門,那煙一會兒自個兒就散了。

  倒是瑯玉院這邊。

  應氏呆呆地坐在青石地上,看著面前一堆殘垣黑梁。

  這是瑯玉院的小庫房,是她的嫁妝,以及私藏著將來要給毓芝的嫁妝,都是她最寶貝的東西!

  都沒了!全都沒了!

  一院子的丫鬟婆子鴉雀無聲。

  這小庫房位於瑯玉院最後頭,平日裡很少有人到這兒來,怎麼會無端端就走水了呢?

  還偏偏是這間屋子!

  柳姨娘挨到應氏身邊,想要將她扶起來,低聲道︰「太太,地上涼,快起來吧!」

  應氏恍然從絕望中清醒過來,悲從中起,發出一聲近似咆哮的嗚咽,賴在地上,一面掙脫柳姨娘的手,一面涕淚橫流,嚎啕大哭。

  安二老爺此時也趕了過來。

  方才剛剛逃出府的持畫,被葉鴻早安排下守在安府外的人抓住,送了回來。

  審了兩遍,他便招了,是太太給了他五百兩銀子,讓他去將四姑娘引到炮制房去。

  安二看著一地狼藉,又看著在地上撒潑大哭的應氏,充滿厭惡,冷冷道︰「這又是怎麼回事?」

  應氏聽到聲音,抬起頭,透過亂跌成一團的髮絲,看到安二老爺身後的靈芝,恨得指甲摳在青磚地上「滋滋」作響!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一定是那個賤人!一定是她!

  她猛地起身朝靈芝沖過去︰「你這個賤人!你這個妖精!都是你!你放火燒我屋子是不是?都是你害的!」

  安二站在靈芝身前,擋住狀如瘋婦的應氏,憎惡道︰

  「你看看你,還有個太太樣嗎?你把靈芝關在炮制房的事兒我還沒跟你算賬呢!靈芝她剛被救出來,怎麼上你這兒放火來?啊?你告訴我?你腦子呢?」

  應氏一頓狂哭,仍機械地捶打著面前的安二,安二一示意,身旁兩個家丁過來將應氏拉開。

  得到消息的毓芝這時也趕到了,她本來在等著靈芝嗅覺被毀的好消息,沒想到,等來的是瑯玉院走水的事兒。

  一進院子,看見靈芝好端端站在那兒,應氏被人拉著,又踢又罵,哭作一團,也慌忙撲到應氏身上,哭喊道︰「娘!」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12:52 PM

第056章 以火攻火

  原來槿姝這幾日潛在瑯玉院中,早將內外環境摸了個通透。知道這小庫房,位置深,又來往人少,便前往沉香閣之前,潛入庫房布下火引。

  以火對火。

  靈芝喜歡這樣,你對我如何,我便還你如何,不多,但也不少。

  她冷冷看著哭成一團的應氏母女,又看了看旁邊若無其事一副悲天憫人模樣的柳姨娘。

  對這三人的關係,忽然有了新的想法。

  她一直以為,柳姨娘就算要害自己,也是受應氏所唆。

  但如今看來,真正在暗中布局的,怕是這位不動聲色的柳姨娘吧!

  外院有人通報︰「老夫人到!」

  安二忙迎到院門去,只見被徐氏與秦氏扶著的嚴氏,拄著紫檀龍頭拐,顫巍巍走進來,她早聽劉嬤嬤說過今日之事。

  炮制房生煙,靈芝被困,瑯玉院起火,小庫房被燒。

  一連串聽下來,便知道是這應氏又在作妖了。

  她一進院子,推開安二扶他的手,徑直走到應氏跟前,舉起拐杖就劈頭蓋臉打了下去。

  「祖母!」毓芝尖叫著,一面哭一面緊緊撲在應氏身上。

  應氏卻仍是撒潑模樣,拉著毓芝,扯著嗓子喊道︰

  「你打死我吧,你就打死我吧!你們就守著那賤蹄子過吧,把毓芝跟敄哥兒也打死算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嗚嗚嗚。」

  嚴氏氣得渾身直哆嗦,伸手扶住身邊跟來的劉嬤嬤,喘著氣對安二道︰「把你這個媳婦,嘴巴堵上,再捆起來,送回應家去!」

  一跺拐,調頭就走,走過靈芝身邊時,冷冷道︰「跟我來。」

  瑯玉院前院一間廂房內,嚴氏屏退了人,看著靈芝道︰「說吧,怎麼回事兒?」

  靈芝面色比她還冷,坦坦蕩蕩道︰

  「母親將我騙到炮制房中,想置我於死地,被救出來之後,就聽說瑯玉院也起火了。也許這就是報應吧。」

  嚴氏被她強硬的態度震驚,她雖也懷疑瑯玉院起火是靈芝動的手腳,但各方匯來的消息都能看出,靈芝那時,確實是被困在炮制房的。

  她隱隱覺得,面前這個,再不是躲在安府中求存的孤女。一不小心,她的翅膀硬了。

  偏偏她又救過自己,還能制出《天香譜》上的奇香。

  嚴氏手心微微出汗,心頭左思右想,盤來算去,發現自己竟拿她再沒辦法。

  她商戶出身的本性告訴她︰以利為導,物盡其用。

  現在這個女娃的用處,是越來越大,她捨不得毀了她。

  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沒想到,她與安家是真正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

  只要應氏不折騰就好了。

  嚴氏這般想著,口氣便放緩了幾分,徐徐道︰

  「怕是你誤會了,你母親可能是對你不好,但不會想要置你於死地。」

  靈芝差點被穩婆溺死那晚,她已逼著應氏發過誓︰無論如何,不再傷害靈芝性命。

  靈芝不以為然,說了晚庭如何有背主之奴,自己如何被騙到炮制房,又說了持畫的招供,道︰

  「祖母可以派人查去,那煙中有炭氣,若是在那關窗關門的屋裡燒那麼多煙炭,母親應當會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吧。」

  嚴氏嘆口氣,這個二媳婦,要害人,腦子又沒那麼聰明,屢屢被人抓到把柄。

  只好安撫靈芝道︰

  「你院中背主之奴,我替你處理了。你母親這邊,我與你父親再好好說說她,量她以後也不敢了。」

  靈芝順台階而下,乖順道︰

  「是,只是,晚庭中剩下的那三人都有嫌疑,翠蘿與尚嬸子都是祖母的人,要不,祖母您親自審去?」

  嚴氏擺擺手道︰「你若不好處理,就讓你父親審吧,審出來,你想怎麼處理都隨你。」

  靈芝等的就是這句話,順勢道︰

  「謝祖母,不過,審起來也麻煩,祖母可否把她們身契給我,我都不想要了,發賣或發配出去。」

  嚴氏對下人從來就沒憐惜過,絲毫沒猶豫,點頭道︰「都隨你。」

  應氏並沒被真的捆起來。

  被安二命人拉到房中,又嚎哭了兩個時辰,方緩過氣兒,呆呆坐在榻上。

  嚴氏與安二又將那些什麼「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話在她耳邊說了無數遍,她還是不服氣。

  憑什麼她要忍,憑什麼她要讓,要讓一個孤女分走自己的東西,分走自己兒女的東西!

  待嚴氏與安二走後,已是掌燈時分。

  應氏忽想起一事,命人道︰「叫柳姨娘來。」

  柳姨娘一進來便抹帕子掉眼淚,跪在地上,泣聲道︰「太太!」

  她本來還怕應氏將她供出來,沒想到或許是應氏義氣,或許是她根本傷心得顧不上這些事兒,楞是沒在嚴氏與安二面前說自己半句。

  應氏冷冷看著她︰「娘說查出來那燻煙的柴火中混有炭,那柴火是你親自安排的,炭是怎麼回事兒?」

  柳姨娘知道她遲早要問起此事,心中早有定計,用膝蓋往前挪到應氏跟前,抹著淚,悄聲道︰

  「太太!妾身只是想為太太去個威脅!」

  應氏皺了皺眉,半瞇起眼,看向她︰「不是毀了她鼻子就行了嗎?」

  柳姨娘抬起臉,湊到應氏近處,低聲道︰「太太可知,這靈芝是誰家的姑娘?」

  應氏唬一跳,一雙失神的眼瞬間亮起來。

  這是她長久以來一直想知道的,為何應氏與安二,會這麼維護這個孤女?

  那晚她想殺了她,又是誰無聲無息殺死了準備下手的穩婆?

  她定定看著柳姨娘︰「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訴我!」

  柳姨娘直貼到她耳邊根,方低聲道︰「有一晚,老爺或許是做夢,不停說著一句話。」

  她頓一頓,應氏湊上耳朵,更低聲道︰「說什麼?」

  柳姨娘的話,似一道雷,炸在她耳邊,讓她腦中嗡嗡作響。

  「老爺說,大姐,我替你養了女兒,你就得把《天香譜》給我!」

  應氏當然知道安二的大姐是誰,安懷素,是嫁入當年名動京城的香家的安懷素!

  她渾身血似乎被抽光,皮肉繃得緊緊的,手腳似打擺子一般微微顫抖,也不知是激動還是害怕。

  「難怪。」她小口喘著氣︰「難怪。」

  「難怪娘不肯告訴我,原來他們安家,竟然窩藏謀逆之犯!難怪老爺新近制出那麼多香,原來是有《天香譜》!難怪還讓那賤人學制香,因為那根本就是她香家的東西!香家的賤種!」

  她蹭地從床上跳起來,眼瞪如牛,惡狠狠道︰「我要去告發他們!」

  柳姨娘忙將她扯到床沿坐下,焦急道︰「太太,使不得!您聽我說!」

  她匆匆從床頭端起一盞茶,遞到應氏跟前,只望應氏能冷靜點,一面道︰

  「如今這皇上,是當年謀逆太子的兄弟,那麼有可能香家的謀逆之罪便不再追究;而如果真要追究,安家真被問罪,您怎麼辦?毓芝和敄哥兒怎麼辦?」

  應氏一聽毓芝和敄哥兒的名字,立馬清醒過來,端起茶一飲而盡,看著柳姨娘道︰

  「那怎麼辦?那該怎麼辦?難道眼睜睜看著香坊落到她的手裡?」

  柳姨娘搖搖頭,此時才語重心長道︰「所以,妾身才悄悄在那柴火中,加了炭。」

  應氏心頭一跳,捂著胸口道︰「你的意思是?」

  柳姨娘溫柔的聲音依舊,話語卻狠辣決斷︰「讓她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01:07 PM

第057章 肅清內賊

  暗害靈芝,是柳姨娘自作主張的事,上頭並未給她這樣的交待。

  他們還在等,等更好的時機,等拿到秘譜,能完完整整取代安家的時機。

  可柳氏不想等。

  她也是在上頭的人要對靈芝下手之時,才知道靈芝的身世。

  這真是一把利劍!

  如今,她看出安二是真心護著靈芝,想著若靈芝死於應氏之手,那嚴氏與安二,必不會放過應氏。

  退一步講,就算是應氏拿靈芝沒辦法,可她知道了靈芝的身世,便會更加提心吊膽、寢食難安。

  所以將這個消息告訴應氏,便如同在她心上扎進一根刺!

  讓應氏日夜受折磨,是柳姨娘最高興的事!

  對於《天香譜》也好,靈芝也好,跟她都沒關係。

  她只想為自己只來過這個世上兩年的女兒蘭芝報仇,想看著應氏,如何活著受苦。

  若不是應氏當初搶走蘭芝,不讓養在她身邊,蘭芝又怎會無人看管,失足掉落到水塘中?

  她不想應氏死,那樣太便宜她了,她要她生不如死。

  所以她拼命寵著應氏一雙子女,讓毓芝愈加刁蠻霸道,讓安敄愈加愚蠢任性。

  等著看吧,這樣一雙兒女,將來會有什麼下場!

  你有兒女又如何?比我這沒有的,更痛苦百倍。

  ——————

  是夜,晚庭中。

  偷跑出安府的扣兒同持畫一般,剛出門,就被人拿了回來。

  此時,與翠蘿並尚嬸子同跪於正院廳堂上,以頭伏地,瑟瑟發抖。

  「說吧,你們三人,到底是誰,與瑯玉院的人通風報信?」

  槿姝一身海藍纏枝紋褙子,英氣俐落,背著手,冷冷打量著面前三人。

  扣兒心頭微感訝異,她以為自己被人逮回來,就是要將自己問罪了,沒想到,四姑娘竟還要來審罪,看來,自己還有一絲希望。

  見尚嬸子與翠蘿皆呼冤枉,便也跟著喊了兩聲。

  靈芝坐在正廳八仙椅上,好整以暇地吹著一盞杏芽茶,等她們都靜下來,方道︰

  「瑯玉院裡外一共八個丫鬟八個婆子,惠若閣一共六個丫鬟四個婆子,而晚庭一共只得你們幾人,偏生還出了三個內賊。看來是我規矩太少了!」

  她話說到此,愈加酸寒尖刻,卻帶著莫測的狠意,三人平日見她多是沉靜溫婉的模樣,如今才知道,這四姑娘是把不見刃的刀子,只有欺了她的人,才能看見她尖利的獠牙。

  「冤枉嗎?尚嬸,替持畫傳話的,是不是你?翠蘿,日日往瑯玉院中跑的,是不是你?還有扣兒,將我留在炮制房中自個兒走掉的,是不是你?」

  一席話說的三人百口莫辯,又同時喊冤起來,只好嚷嚷說自己是清白的。

  靈芝裝作惱怒的樣子,站起身來,狠狠對槿姝道︰

  「都不承認便算了,我也不想自己動手,髒了晚庭的地,統統送到父親那兒,讓他挨個兒審去!」

  三人嚇得臉都白了,她們都見過被安二老爺親自審問的菊芳,被鞭子抽得皮開肉綻,還想死死不了。

  翠蘿先經受不住,嗚嗚哭起來,伏地道︰

  「姑娘,我真的什麼都沒做,我在瑯玉院,就是跟幾個姐妹聊聊天而已。」

  尚嬸子則挺直了身子,一臉不服氣道︰

  「姑娘,我們是老夫人的人,若要審問,是不是也要先稟過老夫人再說?」

  靈芝等的便是她這句話,向小令一伸手,小令立馬遞上兩張文書。

  靈芝將文書捏在手中,往尚嬸子三人面前一抖,陰著臉道︰

  「你以為,老夫人就會為你們做主嗎?如今你們的身契都在我這裡,想怎麼審,或是想打想賣,別人可都管不著。」

  尚嬸子一下臉色變得慘白,她沒想到,這小主子竟然心思這麼狠密,早早就將自個兒的身契拿到手了。

  心頭又暗怪老夫人絕情,本來讓她們到晚庭中為她辦事,到頭來一出了事,轉頭就把她們給扔了出來。

  翠蘿更是嚇得渾身哆嗦。

  靈芝見目的差不多達到,便向槿姝使了個眼色,道︰「帶去父親那兒,一個一個審。」

  前幾日,她故意遣走槿姝小令,便是等機會將她三人都籠進網中。

  如今扣兒是叛徒,已經明了。

  她便想嚇唬嚇唬尚嬸子與翠蘿,讓她們明白,誰才是可以為她們做主之人。

  被關押兩日的尚嬸子與翠蘿,心驚膽顫了兩天兩夜,回到晚庭之時,終於聽到好消息,扣兒已招認。

  實際上,當日扣兒就被打得半死,再發賣給牙婆子。

  靈芝讓小令為她們二人端上茶,再故作惆悵道︰

  「本來扣兒招認之後,我便讓父親將二位放了。哪知,父親的意思,你們當日的行徑,也不是完全就清白,所以想將你們發賣出去。」

  二人剛落進肚裡的心又吊得老高,慌得跪地磕頭,連連喊冤求饒。

  靈芝道︰「我也是想為你們求情,不過,你們原先都是祖母的人,尚算不得真正為我辦事,且當日你們行事確實有些不分明。我也不敢向父親保證,你們就完全行得正坐得端。」

  尚嬸子圓臉都瘦了一圈,搶先表態︰「如今姑娘是我們的主子,我老奴就死心眼地在晚庭辦差,姑娘盡可看著!」

  翠蘿白皙的瓜子臉也熬得蠟黃蠟黃,忙慌慌道︰

  「翠蘿也是,從此以後就是姑娘的人,就是晚庭的人,還請姑娘向老爺求情,不要將奴發賣了出去!」

  二人一陣指天發誓,表盡忠心。

  靈芝看差不多了,才裝作心軟無奈道︰「好吧,你們就暫且先繼續待在晚庭,至於可不可用,我還得再看看。」

  此後,這二人當真事事盡心竭力,處處以靈芝馬首是瞻,不過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卻說自那日後,靈芝便對那沉香閣旁山壁上的門洞念念不忘。

  如此隱秘的場所,裡面會有什麼?

  她第一個念頭想到的,便是那些綁了自己去的人追問的《天香譜》!

  那好奇的種子一旦在心頭扎了根,便瘋狂抽芽攀長,讓她忍不住想去一探究竟。

  通過那書,說不定還會發現些關於自己身世的蛛絲馬跡。

  這日,機會終於來了。

  一大早,安二老爺被宣召入宮,靈芝帶了槿姝小令,來到沉香閣旁的小香坊中,選配香料。

  選料房隔壁便是那面山牆。

  靈芝一直心不在焉,透過窗欞,望著那山牆發呆。

  槿姝約莫看出了她的想法,她對安府的秘密並不好奇,但是若是姑娘想做的事情,她怎麼也要助她一臂之力。

  「姑娘可是在想,那日二老爺出來的山洞內藏著什麼?」槿姝湊到靈芝身邊。

  靈芝手中握著一塊龍涎,聞聲嘆口氣,搖搖頭︰「雖然想知道,可是那種秘密的地方,必是不能隨便進的。」

  槿姝眼中閃爍著晶光,微微翹起嘴角︰「我們可以去試試!」

  小令留在選料房門口放風,三人約定,若有人來,她便使勁兒敲打山壁。

  靈芝與槿姝從選料房後窗爬出,直接沿著那面山牆,來到那日安二出來的位置。

  山牆上布滿藤蘿,褐色土石微潤,來不及將昨夜的疏雨盡數蒸騰去,散發著幽幽的泥土芳香。

  完全看不出有門洞的痕跡。

  槿姝伸手在山牆上摸索著,每一寸可疑的凹凸之地,都以手掌暗吐勁氣,卻沒有地方有可以鬆動之像。

  靈芝卻突然間腦中靈光乍現,想起一事,拉了拉槿姝道︰

  「不對啊,他若是每日在這山牆上出入,前面就是院子,豈不是很易被人看到?惹人生疑?」

  槿姝轉頭看了看靈芝,道︰「姑娘的意思是,這山洞還有別的出入口?」

  靈芝點點頭,她想起安二平常最喜歡待的地方,指指頭頂沉香閣︰「我們上去看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01:11 PM

第058章 夜探沉香

  書房的鎖頭,也不知槿姝用了什麼法子,輕輕兩下就開了。

  安二的書房,靈芝再熟悉不過。

  一張花梨木羅漢榻,一面紫檀博古架子牆,一張寬大的紫檀捲邊書案,上面堆滿各種香料與燃香器具,除了書案前一把官帽椅,靠牆還有兩把鏤雕蝠紋玉瓶的八仙椅。

  「那門開在山壁,若門後有密室,入口必在此間地上。」

  槿姝對密室機關有幾分了解,一面在各處細細摩挲,一面揣度道︰「而入口則有開啟機關,機關應當在某個不起眼的地方。」

  靈芝學她的模樣,沿著那扇博古架子牆,一格一格摸索起來。

  二人把房間內摸了三遍,還是一無所獲。

  小令掂著腳慌慌跑進來,壓著嗓子道︰「來啦!二老爺,到山腳下啦!」

  靈芝與槿姝忙退出去,槿姝又將鎖還原。

  靈芝頗有些奇怪,往日安二若是入宮,必得一天時日方回,今兒怎麼這麼早?

  小令仍舊侯在前面花廳,靈芝與槿姝徑直上二樓藏書閣去。

  不一會兒,小令乖巧的聲音傳來︰「二老爺好!」

  「唔。」安二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悶,不似平日那麼瀟灑︰「你姑娘又來藏書閣了?」

  「是。」小令按照之前約好的答道︰「姑娘要找齊香的炮制辦法。」

  安二聽那香名有些耳熟,也沒多想,依舊低著頭唔了一聲,進他書房去了。

  這藏書閣如今靈芝已能隨意出入,她又好學,常常在閣樓上一待便是一日,連用膳都捨不得離開。

  「砰!」,安二書房的門又重新關上。

  槿姝與靈芝對視一眼,點了點頭。

  試試運氣吧,看安二這會兒會不會進那密室去。

  槿姝來到二樓花窗前,似靈狐一般攀援至窗外,再以雙腳勾住窗欞,學蝙蝠一樣倒掛著身子,將頭小心翼翼探到安二老爺書房窗戶上。

  她用沾了點唾沫的手指,在那高麗紙上輕輕一潤,那紙便變得透明起來。

  靈芝大氣也不敢出,立在窗前,一面謹慎萬分地查看著窗外的動靜,一面提心吊膽地看著懸空的槿姝。

  約莫半刻鐘的功夫,槿姝便直起身子,又鑽了進來,她眼楮熠熠發亮,笑嘻嘻盯著靈芝道︰「成了!」

  當夜子時,安府沉寂在暖春盛夜中,只有不知名的小蟲在冒芽的青草間織著夜曲,遠遠傳來悠悠的梆子聲,讓靜夜更加悠長。

  三道人影在無人察覺之下,閃進了沉香閣的大門。

  小令依舊擔任起放風的職責,守在廳外。

  槿姝輕車熟路地將安二書房大門銅鎖打開,藉著快滿圓的明亮月色,悄無聲息摸到安二那架大書桌前。

  「啟動機關的時候,會不會有什麼動靜?」靈芝一顆心快要從嗓子蹦出來。

  她換上了槿姝不知從哪兒弄來的一身夜行衣,素黑短衽長褲,褲腳太長,捲起來綁在鞋上,扎著腰帶,再學槿姝的模樣將頭髮盤成男髻,依舊插著素荷簪。

  第一次變成這模樣,只覺渾身乾淨清爽,行動俐落,新鮮又刺激。

  槿姝一面動作,一面搖搖頭︰「白天沒有,晚上想來應該也不會有。」

  真正做起這種偷摸潛入的活來,還是槿姝沉得住氣些。

  靈芝暗暗壓下狂跳的心,咬咬牙,都到這兒了,賭一把吧。

  眼看著槿姝將手探到書案底下,輕按幾下又縮回來,再在書案前椅子扶手上,托住那上方的麒麟木首往前輕輕一拉。

  書案下隱隱傳來輕微的、土石相摩的聲音,靈芝探頭看去,赫然出現一個方洞,裡面隱隱透著昏黃的光亮。

  槿姝帶頭鑽了進去,伸出一隻手到靈芝跟前︰「來吧!」

  入目處一路台階,二十級便到底,盡頭是一堵牆,壁上數盞長明燈,牆上還有一道銅門。

  槿姝看著那鎖,略皺了皺眉。

  靈芝也看出那鎖不是普通銅鎖,倒像是一個太極八卦圖。

  槿姝低聲道︰「這是陰陽鎖,有兩個鎖孔,需得兩端同時開啟,若對錯了鎖齒,怕會觸動機關。」

  「能打開嗎?不行就算了。」靈芝仍有幾分擔憂。

  「我試試。」槿姝掏出兩截細細的小銅絲,一邊一個,同時探進兩個鎖孔中。

  靈芝只覺那頭頂的長明燈暖熱異常,燻得自己髮間淋淋冒汗,連呼吸都不敢大聲,緊緊盯著槿姝的手,想著若是觸動機關,便第一時間拉著槿姝往外跑。

  「吧嗒」一聲輕響,槿姝俏麗的鼻尖也滴下一滴汗︰「好了。」

  靈芝「呼」鬆了一口氣,隨著槿姝推開銅門的手,悄悄往裡張望去。

  裡間同樣是黃亮一片,槿姝剛踏進門,靈芝忽然鼻尖閃過一絲金屬的冷冽氣息。

  忙拉住槿姝胳膊,低聲道︰「停下!」

  就在剎那,一柄閃爍著雪白晶光的精鋼長刀從門後悄無聲息劈向槿姝面門。

  若不是靈芝拉住槿姝,讓她頓了一下,恐怕此刻她已落入那刀光之中。

  而有了那一絲空隙,槿姝乃何等樣人,瞬間反應出眼前的局勢,腳底下不退反進,身子往側一扭,避開撲中而來的鋼刀,閃身到持刀男子側面,以掌為刀,削向他後頸。

  同時左手不知何時多了一條長鞭,鞭梢似靈蛇,瞬間攀上那人長刀纏了個結實。

  腳上同時發力,以膝為武,猛得撞向那人小腹。

  那人悶哼一聲,往前倒去。

  動作一氣呵成,行如流水,將立在門口的靈芝,看得目瞪口呆,這,這豈止是會一點功夫而已?!

  不是安二用人不力,若躺地上那人知道槿姝在江湖上的排名,定會慶幸,自己撿回一條小命。

  槿姝則像辦了一件小事般,拍拍手,四下打量著,見再無護衛,方才招呼靈芝,繼續往裡去。

  這是一間不大的四方洞屋,當中擺了一面極大的長方桌,幾乎佔了整個屋子的一半,上頭還有一堆雕成麒麟模樣的木頭,杉木的、梨木的、槐木的,各種各樣。

  一面牆跟前堆滿各種炮制香料的工具,蒸鍋、炒鍋、陶罐、瓷籠……

  還有一面牆,排滿密密麻麻整牆的木格,每一格,都是一個小抽屜。

  槿姝剛要伸手去拉那抽屜,靈芝止住她道︰「等等。」

  她湊上前去,細細嗅著,一面緩緩道︰「這些抽屜的把手上,都有沾膚即入的毒藥!」

  槿姝知道她們是要來找一本書,而這房間中,顯然只有這面牆的抽屜能放書。

  這麼多一模一樣的抽屜,哪個才是她們要找的呢?

  靈芝的鼻尖從抽屜間一一略過,待到地上第二行第二個抽屜時,停了下來,又反復嗅了幾次,確認那把手上,有安二平日裡「玉生香」的味道。

  果斷伸出手,拉開了抽屜。

  裡面一個普通的紫檀小木盒,打開盒子,一卷古舊的絹書靜靜躺在裡面,頁邊已有磨損,微微捲起,泛著歲月染下的蒼黃。

  封頁上三個不知是何種字體的古舊大字︰天香譜。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01:17 PM

第059章 香之道者

  靈芝此時反而鎮定下來,拿起書卷,飛快地翻了一遍。

  這書應該有相當久遠的日子了,書頁展開,莫名有一種鎮定人心神的氣息。

  隱隱讓人能透過字裡行間,看到遙遠的、勤勞的制香者們,日復一日地將各種世間靈香搜集起來,再炮制打磨,變成上可達九天、下可通幽冥的人間氣息。

  起首有題字曰︰

  香之道者,分三境。

  初曰技,以養身神;

  益曰藝,以調心魂;

  終曰道,以達天地。

  本卷由藝起,至道終。

  靈芝心中頓覺豁然,對制香的一腔熱情,霎時間從充塞天地的混沌中尋出大道來,似山野河流終找到大海的方向,源源奔騰而去!

  原來她還在求技的階段,勉勉強強可算作藝。

  再看下去,分上下兩卷,分別為藝方與道方。

  安二所制出的登仙,便是藝方之一,怪道能讓人心神愉悅,嗅之忘憂。

  除此以外,沒什麼奇特的地方,就是一卷香方,內中一頁還有幾個破洞。

  不過,確實是她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過的香料方子。

  以藥香為主,每一味原料都詭異奇特,炮制刁鑽,越往後越艱深,有的根本沒聽說過,且許多都用到大毒之物。

  藥效更是神奇莫測,除了能養神養身,還有諸如免疫、攝魂、驅鬼、招胎等,幾乎能操控人的生死與意識!

  自己那味迷藥,和這上面的比起來,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

  可惜,沒有她想要的,關於自己身世的信息。

  靈芝強按捺下要將此書捧回去細讀的念頭,將書放好,蓋上盒子,退出密室前,又將頭上銅簪拔下,倒出一些迷藥在那長明燈上。

  「這對昏過去的人有用嗎?」槿姝問道︰「要不然直接將他……」

  槿姝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靈芝忙搖頭,她不想就這麼取一個人的性命︰「應該有用。」

  用過這藥的人,便如宿醉一般,醒來之後,就不記得此前短期內發生過何事。

  二人再原路退出,將書房一應還原,又沒入夜色,回晚庭去了。

  受那秘譜的啟發,靈芝對自己想要研制的那味藥香有了新的想法。

  日日不是去永安坊中尋料、跟老師傅學炮制,便是自個兒在沉香閣旁的小香坊中琢磨。

  她想趁今秋瘟疫盛行之前,及早配出一味可防疫解毒的藥香來。

  直到這日,廷雅尋到沉香閣來,她才知道,蘇廷信竟然點了此科的探花及第!

  她早把殿試的事兒忘在了腦後。

  前世的時候,新皇登基第一年的恩科,是安孫澍成了探花郎,這一世,安孫澍錯過會試,竟然成就了蘇廷信。

  靈芝說不清心頭什麼感覺。

  這一世,除了自己的命運變了,身邊的其他事情,彷彿還是照原樣進行,而現在,安孫澍與蘇廷信的命運也變了。

  那是不是說,還會有更多的改變呢?

  此值仲春時節,花色滿園,遠處的杏子林紅白相間,如玉膚上胭脂萬點,花繁姿嬌。

  半山上的桃林則霞紅一片,映得湖水都泛起層層粉波。

  她們二人倚欄坐在秋水亭中,一人著水粉花枝褙子,一人著粉白暗錦紋春衫,輕紗裙角隨風飛揚,也似兩枝春花一般,嬌艷玉嫩。

  廷雅這幾日心情大好,哥哥不僅為蘇家掙臉,更是為母親掙臉,也將家中那些個爭寵好強的姨娘庶子比了下去,母親更是恨不得大擺七日筵席,讓京中人人知道她生了個探花郎。

  她沒察覺靈芝望著山腳下的秋水湖出神,晃著她胳膊,含著笑嗔道︰

  「你不知道,哥哥簪花遊街的時候,沒見到你,臉色都不好了。」

  「後來我們家慶功宴上,二舅母也只帶了毓芝與敄哥兒,又沒見到你。我看哥哥那中探花的高興勁兒都沒了!」

  靈芝聽她這麼一說,倒也覺得有些奇怪,

  應氏不告訴自己,很正常。

  可嚴氏為什麼也沒告訴自己?

  這般大喜事,最高興的除了姑姑安懷玉,就該是祖母嚴氏了。

  嚴氏若有將自己嫁去蘇家的心思,怎會連這麼大事都不告訴自己呢?

  除非,她不想將自己嫁去蘇家。

  靈芝想到自己前世的命運,心微微往下沉。

  嚴氏不可能知道將來會有樓鄯使者前來大周求和親啊,所以不可能現在就給自己安排下和親的命運。

  那她究竟有什麼打算?

  一隻斑翅黃蝶飛過來,落往欄桿處,靈芝收回思緒,打趣道︰「那往你們家說親的,是不是門檻兒都快踏破了?」

  廷雅瞪她一眼,舉起手中絲繡絹帕,輕輕往那蝶兒處撲去︰「我哥什麼想法,你還不知道嗎?」

  靈芝張口欲言又止︰「雅姐姐,我……」

  我沒想過嫁蘇廷信。這句話怎麼都說不出口,話到嘴邊,變成了一句︰「我還小。」

  廷雅嬌聲低低笑起來,那蝶應聲而飛,

  廷雅收回手,抬起袖子掩著嘴角,那袖邊一株幽蘭都跟著輕輕顫動︰「可不小了,明年可以定親了。」

  靈芝懊惱地低下頭,要該怎麼告訴她,自己根本沒想過會嫁信哥哥呢。

  更何況,前世信哥哥還不是探花,姑姑已經覺得自己高攀不上,何論現在?恐怕姑姑已經在公侯府中挑女兒了。

  「靈妹妹!」一聲絲毫不掩飾熱情與歡喜的喊聲,讓靈芝更加不知所措起來。

  她忙站起身,福了一福淺笑道︰

  「信哥哥,還沒恭喜高中!回頭我讓槿姝把賀禮親自送到府上去。」

  蘇廷信身量又高了幾分,人逢喜事精神爽,讓他看起來又比平日多了些神采。

  可他只要一見著靈芝的笑顏,對著旁人的瀟灑之勢卻也消失無蹤,生生變鈍了,心中熨帖無比,只傻笑著道︰「妹妹送什麼我都是喜歡的。」

  廷雅見他說得露骨,輕咳一聲。

  蘇廷信方回過神來,撩起絳色直裰前擺,坐到二人對面,清清嗓子道︰「我剛剛已和二舅舅說好了,後日借你們家在香河的田莊一用,有幾個同窗想一起踏青出遊,在香河住一宿,次日便回。那邊緊挨著桃花谷,這時節漫山滿谷都是桃花,必定很美。」

  他略頓一頓,羞澀一笑,才說出重點︰「不知妹妹可願同去看看?」

  依大周慣例,新科及第的學子們首要之事,瓊林宴後,便是連場盛宴,放縱歌宵,把酒言歡。

  正所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而桃花谷是京師附近頗享盛名的勝景,更是文人雅客們吟詩探幽之名所,廷信等人想去,當也在情理之中。

  「後日嗎?」靈芝正愁不知該如何拒絕,當下道︰「正好我約了永安坊的安六叔去收香,怕是沒時間玩了。」

  廷雅略訝異,微側著頭,拉過她手道︰

  「那正好了,你們家那田莊就是種植香料的,這時節,定是去那裡收香。一起吧,咱們叫上雲霜,這北地桃花,你還沒見過呢!」

  靈芝這才想起來,好像安六叔上次說的收香的地方,正是香河。

  不好再推,只好點頭應下來。

  當下約好,靈芝先去永安坊,與香坊車隊一起過去,等收完香,再與廷雅等人會合。

  這幾日來,靈芝沉迷於制香中,不僅忘了蘇廷信的殿試,也幾乎忘了,恨她恨得吃不下睡不香的應氏。

  自那日柳姨娘那番話之後,應氏反而愈加沉默起來。

  她本來想將此事透過應府的人,告到皇上面前去,可若安府完了,毓芝和敄哥兒怎麼辦?

  可除此以外,還有什麼辦法,能讓她這個眼中釘徹底從自己眼前消失呢?

  殺了她?

  她不是沒試過,在靈芝還是個小嬰兒的時候。

  那穩婆主動提出替她動手之時,她默許了,只沒想到,死的是那穩婆。

  至今想起此事,她都不由打了個寒顫。

  小庫房起火這事更為詭異,靈芝與她那個會功夫的丫鬟明明都在沉香閣那邊,怎的自己院裡就走水了呢?

  妖異!

  安懷素的種,香家的種,本來早就該死掉的種!

  「太太。」落地罩軟綃簾後進來一個人,是花容,端著手,捏著帕子,匆匆進來。

  應氏只著中衣,悶悶坐在床頭,發已散開,披在身後︰「又浪去哪兒了?方才叫熱水,只有芳縷在!雲裳呢?」

  花容臉上神情怪異,吞吞吐吐道︰「雲裳,被老爺叫去了。」

  應氏只當她又侍寢去了,冷哼一聲︰「就知道爬床。」

  「太太!」花容走近兩步,想想,還是應該告訴應氏︰「老爺讓雲裳跟他去煙霞閣了。聽說,柳姨娘有身孕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01:22 PM

第060章 桃花娘娘

  應氏一驚,倏地坐直了身子,狐疑道︰「你說誰?誰懷孕了?」

  「柳姨娘,說是倆月了。」

  應氏胸口一酸,帶著鈍痛,恍惚被人狠狠一拳砸在心口上,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好哇。」她揪緊了床沿的翠紗帳,上身微晃,柳眉倒豎,連額角的細紋都更深了幾分︰「這一個個的都有本事啊!」

  她不知有多久,沒與安二同床共枕了。

  似乎他們之間,也是有過好日子的。

  剛進安家門的時候,他對她,照樣是溫柔憐愛,說不盡的柔情蜜意,贊她艷若桃李,明麗爽朗。

  後來生下毓芝,更是對她百依百順。

  再後來,除了幾個通房丫頭,柳姨娘也來了。

  她不甘心,為了爭寵,便將自己的陪嫁丫鬟王氏送到他床上,抬成了姨娘。

  再後來,生下敄哥兒之後,他對她,不僅愈加冷淡,還多了些厭惡。

  回回看她的眼神,那毫不掩飾的嫌棄,都似刀子一般插在她心口上。

  為什麼?

  好像就是從靈芝到來之後,她的日子就變了。

  嚴氏罵她,安二也罵她,說她不知理,說她不賢惠。

  可哪個當娘的,容得下別人的崽子來自個兒懷裡搶奶吃?

  都是靈芝!都是安靈芝這個賤種!

  應氏越想越氣,心中那莫名冒出的酸氣與委屈,似乎找到了突破口,奔湧而出!

  「都是因為安靈芝這個賤種!安懷素生的賤種!」她咬著牙,將身後的瓷枕猛地扔出去,「哐當」砸在牆角,變成片片碎渣。

  「太太!」花容忙抬腳上前來,想要安撫她。

  應氏一抬眼,發現了站在門口瑟瑟發抖的小小身影,是安攸!

  「你到這兒來幹什麼?奶嬤嬤呢?」她後一句問花容。

  安攸不敢答話,這位母親的眼神,陰森可怕,似要將自個兒生吞活剝了一般。

  他輕輕抬起一隻手,惶恐指了指前方地上。

  一隻小刺蝟順著牆角往前爬著,被那瓷枕聲音一嚇,頓時蜷起身子,不再動彈。

  應氏「蹭」地翻身從床上跳下來,也顧不上穿鞋,伸手就去抓那刺蝟。

  不妨被那刺一扎,疼得縮回手來,一轉頭拿起衣架子上的碧色比甲,將那刺蝟包成一團,如擲那瓷枕一般,尖叫著狠狠往牆角砸去!

  一絲血跡從那碧色中漫出來,衣衫中一團凸起,動了兩下,便停了。

  還有一絲血跡,從應氏腳下的白絹襪漫出來。

  她渾然不覺,就那麼踩著碎瓷,一步一步走到安攸面前,蹲下身子,握住他的肩。

  安攸身子一抖,驚恐地張大眼,連哭都忘了。

  應氏陰沉沉地聲音傳到耳朵裡︰「你剛剛聽到的話,誰也不許說!不然,那刺蝟就是你的下場!」

  ——————

  到了去香河的那日,靈芝早早就與槿姝出門。

  先去了永安坊,換上香坊的馬車,再與車隊一起,往香河出發。

  此值三月底,正是仲春時節,百花齊盛,草長鶯飛。

  馬車出了城門,一路向南,入目處楊新柳綠,桃紅杏白,千畦綠油油的麥田連成一片,直綿延至天際。

  靈芝似乎還沒見過北地原野上的春。

  南方多是小雨多情、含羞帶怯的春,每一簇新芽、每一朵苞蕾,都帶著濕漉漉的水氣。

  北方則多是麗日明媚、茁壯爽朗的春,楊柳抽絮、繁花競舞,處處都是艷陽與大風的痕跡。

  今年尤盛。

  若靈芝記得沒錯,元豐二年,也就是四叔回來的這年,京師麻煩不斷,先是春夏大旱,到了秋又遭瘟疫。

  所以她數次和安二老爺提起,早早收香、收藥材。

  到了香河地界,滿眼的綠田換了,變成各色深淺的藥材地。

  紫蘇、龍葵、薄荷、黃芪、金銀花、羅勒、藿香……

  數不清的藥材地一片片鋪陳開去,把靈芝看呆了眼。

  她讓槿姝把車門簾子卷起,盡情享受著風中送來的大地萬物生機勃發的氣息。

  「這邊真的全是香料藥材!」靈芝望著綿延不盡的田地,驚呼道。

  那趕車的少年車夫回頭搭話道︰

  「姑娘您可說對了,這香河啊,別的不出,專出藥材!說起來,還得感謝桃花娘娘!」

  「桃花娘娘?」靈芝奇道︰「是誰?」

  那車夫見靈芝問他,頓時來了興致,一揚馬鞭,朗聲道︰

  「這桃花娘娘啊,就是咱們香河這邊家家戶戶供奉燒香的恩人!

  小的叫丁小四,是這香河陳家溝人。

  聽我娘說,往前數三十年,香河這片還是一圈沙土地,種啥啥不成,全靠走點南來北往的貨,討口飯吃。

  那會兒咱京師中最流行的就是,紹興師爺、徽州賬房、通州的鏢師、香河的貨郎。

  後來來了個姑娘,要在這邊地界兒上種香,還讓大夥兒都種,誰也不信,就看著她折騰。

  沒想到啊,這姑娘是個有本事的,她竟引來那通惠河的水,灌入桃花溪,又開河引流,每片田上都生一排水渠,還弄出特別多開渠挖溝的新鮮玩意兒。

  嘿!那年還真讓她種出好多藥材來,賣了不少銀子。

  這香河的人一看啊,都瘋了,個個想跟她學,排著隊的上門求拜師。

  誰知這姑娘,把自個兒一身種藥本事白白教給大家,誰想學都行,分文不收,分利不要。

  漸漸的,就把這香河變成了遠近知名的藥材香料寶庫了!

  後來香河的人們為了感謝她,就要給她修廟蓋祠,您猜她怎麼說?

  她說啊,你們要感謝我,就把想捐給我的香火錢,拿去種桃樹吧!

  她好像特別喜歡桃樹,於是香河的人就拼命往山裡種啊種啊,這才有了今天的桃花谷,幾十片山,全是桃樹!」

  他講得生動有趣,聽得靈芝神往不已,不由道︰

  「那後來呢,桃花娘娘去哪兒了?」

  「不知道。」

  丁小四道︰「她來得奇怪,消失得也奇怪,也不是香河的人,誰都不知她到底叫什麼,來自哪兒。反正,大夥兒都管她叫桃花娘娘。」

  靈芝越聽越覺得有意思,想著,這世間,不出來走走,還真是不知道有那麼多的奇人異事。

  說話間,遠遠一片青瓦房,田莊便到了。

  丁小四將馬車停下,腆著臉過來朝靈芝笑道︰「四姑娘,能不能麻煩你個事兒?」

  「什麼事兒?」靈芝扶著槿姝的手下了馬車,活動活動坐得有些僵麻的腿。

  「其實啊我家就離這兒不遠,我妹子病了,我想趁這個機會回去看看。要是一會兒六叔問起來,您能不能幫我瞞一下,就說我幫您秣馬去了!」

  靈芝微微笑著,這小子還真是個人精,怪道一路說得口沫橫飛、精彩紛呈的,看著他機靈的模樣道︰

  「去吧,是什麼病?可要帶點藥材過去?」

  丁小四搔搔頭︰「我也不知道,所以就著急回去看看,多謝姑娘!您就跟桃花娘娘一樣好心!」

  說完,一揖首,一溜煙兒跑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01:26 PM

第061章 仙谷遇仙

  安家這是第四回上香河收香了。

  如今安二老爺頂著皇家調香院院使的名頭,根本不用打什麼招呼。

  只要見到安家的車隊,各個田莊的人都主動帶著上好的貨色來請驗。

  安六叔是安家遠支,掌管收香的事兒也有三十多年,如何選料、甄料、分料,是最關鍵的步驟,也是他最拿手的步驟。

  可今年,他那些望聞問切盤香的功夫全派不上用場。

  因為安家四姑娘來了。

  靈芝只管在那些香料藥材跟前一轉,便一一下了評語︰

  「這川穹根鬚留得太淺,起藥時,要將最深的細鬚都留下,越新的嫩鬚越好。」

  「這小南木香割下來直接送倉的,只能算八分貨,應在地頭平晾一夜,收點夜露再收倉,味道會更清新。」

  「這是快午時才採摘的清明菜,不行,見了日頭那香就散了,須在辰時之前採摘。」

  「你這茅針乾芽中,混了部分去年冬天剩下的,拿回去吧。」

  「這個雞血藤好!這是蒲葉蝶採過粉的。」

  ……

  不僅安六爺驚呆了,一屋子香農個個目瞪口呆,你看我我看你。

  就算當年香家,那藥香娘娘轉世的姑娘在,也不能這樣又快又準地將香料好壞一一辨出啊!

  當下服氣得五體投地!

  有個別想要以次充好的,也默默往後退了出去。

  往常得一兩日功夫的選料,今次不到半日便完成了。

  出得莊子大廳,已快到申時,著丁香紫蘭草紋瓖邊比甲的槿姝迎上來道︰

  「姑娘,雅姑娘她們已入谷了,著我們去桃花塢等候。」

  靈芝覺得今日槿姝看起來格外精神,只見她挽個纂兒,脖頸底下留了一根烏黑長長的辮子,油光水滑直垂到腰間。

  肌膚白裡透紅,似沾染了桃花粉,朱砂痣襯得柳葉眉愈黑,眸子愈亮,精神奕奕,神采飛揚。

  靈芝直覺脫口而出︰「槿姝姐姐,你還是更喜歡待在外面的,對嗎?」

  槿姝一愣,忙擺手否認道︰「怎麼會?槿姝喜歡跟著姑娘!」

  她越著急否認,靈芝越明白她在掩飾真正心意。

  當下有些惆悵,前世,槿姝被她耽誤,一直也未能成親。

  這一世,槿姝如今也十八了。

  靈芝想著,要是有機會,給她找個好歸宿吧。

  二人來到莊子後頭,一條小河淌著水花,歡快地從田間流過,河岸上已有幾棵桃樹,粉色花枝灼灼生艷。

  一條木篷小船泊在水邊,沒有船夫也沒有艄公。

  「姑娘,我帶你上船。」

  槿姝說著,半扶著靈芝,輕輕一蹬地。

  靈芝就覺身子一輕,騰空而起,再穩穩落到船上。

  靈芝驚嘆著拍了拍胸口,小心翼翼坐到船中花窗前的木凳上,滿臉都是興奮之色︰

  「原來會輕功是這麼好玩的!」

  又訝異地看向操起竹篙的槿姝︰「你會掌船?」

  槿姝一面豪氣地將竹篙撐開去,一面笑著道︰「我打小就駕船在河上湖上玩耍,姑娘坐好啦!」

  小舟漾起漣漪,往河溪上游蕩出去。

  靈芝還以為桃花溪就是一條河,見到之後才知道自己想錯了。

  這是一片河網!

  支流交錯,河絡橫織,一脈脈碧波穿行在或深或淺的煙紅桃花林中,似誤入桃花仙谷。

  越往上游,兩岸平野漸起峰巒,桃花林也漸成一朵朵層層疊疊的紅雲。

  忽隱隱傳來轟隆聲,似夏季暗夜中遙遠天邊穿來的陣雷。

  靈芝訝異地往前看去。

  繞過一道河灣,那雷聲轟鳴撲面而來,一道飛瀑赫然顯現。

  從山壁上桃花叢林垂流而下,濺落胭脂霞雲中,那濺開的層層水霧,也似鍍上一層水粉,柔波曼妙,粉煙叢容,美不可言。

  靈芝看呆了眼,鑽出船艙,立於船頭,那河風帶起一篷篷水霧,沾面欲濕,被水霧氤開的桃花香幽幽鑽入肺腑。

  「十里層雲疑霞落,萬谷清風染胭波。」

  這是桃花谷山門處兩句題詞,靈芝此時才悟到個中妙處。

  忽有一陣清越悠揚的笛聲,透過飛瀑錚鳴,飄入耳中。

  「這是?」靈芝愈加好奇,朝那笛聲處尋去。

  飛瀑旁的山壁上,伸出一岩高台,台上一座翹檐六角亭,掩映在桃林中,一道身影憑欄而倚,正看著她們。

  靈芝一看那人,忍不住心中一陣激蕩,好特別的女子!

  美,當然美!

  可她最讓人驚艷的,是那種瀟灑卓然的神姿,有世間女子難得的灑脫與自在!

  靈芝前世在西疆見過不少爽朗女子。西疆女子的灑脫是帶著原始的野性和天真。

  而此人,渾身流露的則是一種看破後的坦然,似這世間最自由的風,沒有任何能約束她的規則。

  那女子眼神也落在她身上,親切打招呼道︰「既有緣來此,小友可否上來飲杯桃花茶。」

  靈芝生出一種莫名的想要親近她的感覺,遂點點頭。

  槿姝扶著靈芝上了岸,一行青石台階,沿著桃樹林蜿蜒盤旋,靈芝提裙拾階而上,轉眼來到亭中。

  那吹笛子的綠衣婢女與另一黃衣婢女迎上來,將二人請進亭中。

  靈芝近看才發現,那倚欄女子臉容明艷大氣,一道眉又濃又黑,與時下流行的柳葉眉完全不一樣。

  看不出年紀,身量頗高,比身腿修長的槿姝還略冒一點。

  長髮如瀑,並未挽髻,只在耳際斜插一枝桃花,著一襲煙粉長袍,又似程子衣,又似長衫裙,沒繫玉帶,香囊、禁步等配飾皆無,寬寬大大,在河風中自由翻飛。

  靈芝幾疑自己遇仙了,款款施禮道︰

  「這位姐姐,想必也是趁春暖麗日來此賞花的,靈芝打擾了!」

  那女子目光灼灼地在她身上打量著,見她年歲雖小,舉止沉穩從容,令人一見望俗。

  尤其一張小臉,五官精緻如畫,眼含春水,眉攏黛山,一身淺杏春衫,清靈秀雅。

  在心中暗嘆,指著地上兩張絲繡仙鶴望泉的蒲團,笑道︰「這聲姐姐我可真喜歡,不過,你還是叫我楊夫人吧。」

  靈芝乖巧地喊了一聲,學著她的模樣,在落地紫檀茶案旁盤腿坐下,心中思量著,京中哪家貴人姓楊?

  那楊夫人親自提起紅泥小爐上的浮雕桃枝紫砂壺來,給靈芝面前的桃花杯添上茶,清聲道︰

  「山間知音來,松花釀酒,春水煎茶。這正是山中清泉春來冰開而化的第一汪春水,靈芝姑娘嘗嘗我這香桃茶如何?」

  那聲音讓靈芝心頭明了幾分又更疑惑了幾分!

  明了的是︰怪不得她覺得這人讓她有親近感,因為她聽過她的聲音!

  上一世,在皇宮中遇到刺殺昏迷後醒來時,那殿外有人說︰除非你能將對手斃命,否則,不要舉起你的劍。

  那句話就是她說的!就是這把聲音說的。

  如今想起,也只有這樣卓爾不凡的女子,才能說出那樣的話來!

  可疑惑的是,她究竟是何人?為何會在宮中,此刻又出現在這裡?!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01:32 PM

第062章 撞破密會

  靈芝壓下心頭的好奇,捧起茶杯,輕吹茶沿,再啜一小口,甜香悠長,後味卻是淡淡的桃子清香,還有一種甜酸果香,讓她端住茶杯的手一抖。

  「這是,千禧果!」

  那楊夫人微微納罕,揚起一道眉看著她︰「姑娘知道千禧果?」

  靈芝緊咬著唇,不讓自己太過激動,但開口時,聲音仍略略發抖︰

  「我小時在一位好友家中嘗過這味果子,這是哪裡來的?」

  那是她在無跡哥哥修行的山房中,嘗到過的果子!

  味道有點像番茄,酸酸甜甜,卻小如鴿蛋,更清甜甘爽,回味無窮。

  無跡哥哥曾笑著說,這叫千禧果,是南海仙果,世間皆無。

  她本來還以為他是騙她。

  可後來無論她身在何處,大周皇宮中,或者樓鄯皇宮,都再未見到過這果子。

  她怎麼也沒想到,隔了這麼多年,會在此地再嘗到千禧果的味道!

  楊夫人頷首輕笑,帶著一絲俏皮︰

  「看來你我確實有緣,這千禧果乃海外一處仙島所有,千金難買,難得有人見過。你那小友,能捨得用這種果子招待你,想必關係匪淺吧?」

  靈芝想起失去蹤跡,最後卻出現在樓鄯的無跡哥哥,略帶惘然,心頭浮現連自己都有些控制不住的思念。

  正色點頭道︰「是,那是我最好的朋友。」

  楊夫人看著她落寞的神色,直接道︰「你很想念他,何不去找他?」

  靈芝微愣,這般直白的話語出自陌生人之口,卻不讓她感到唐突。

  只讓她覺得,此刻不論自己說什麼離經叛道的話,面前這位楊夫人都能理解。

  她微微一笑,大大方方道︰「我確實很想他,可是,我那朋友是個小和尚,他隨師父雲遊去了!」

  「小姑娘和小和尚做朋友?」楊夫人以手撐額,挑起一角眉。

  「為什麼不行?如果他不是和尚,我還可以嫁給他。」

  靈芝一本正經道,她從小就是這麼想的,無跡哥哥會功夫能保護她,又會說笑話,又會陪她玩兒,比王氏更寵自己。

  除了無跡哥哥,她想不出還有誰能讓她那麼日日都開心。

  他什麼都好,只一點不好,他是個和尚。

  如果這一世重來,就是讓她能自己選擇命運,那她一定要去找到無跡哥哥。

  「哈哈哈哈!」

  那楊夫人忽然扶案大笑起來,那笑聲卻不覺突兀,彷彿這本身是一件令人覺得有趣的事情。

  靈芝愣愣看著她,也不由跟著笑起來。

  開始還是掩口輕笑,然後那笑聲漸漸變大,然後更大聲,咕咕咕。

  她有很久沒聽見自己笑得這般暢快的聲音,咕咕咕,像隻鴿子,真不好聽。

  那楊夫人好不容易止住了笑,眼中仍盈滿笑意,讚賞地看著她,撩了撩髮,道︰

  「你做得很好,你沒有順從這世間的規矩,你順從的是自己的心。」

  靈芝又是一愣,細細咀嚼著這句話,順從自己的心!

  是,前世她順從了別人一輩子,這一世,她只想順從自己的心。

  喜歡的事,就去做;喜歡的人,就去找。

  只是從來沒人告訴過她,這樣很好!

  那楊夫人又問了些她的喜好,聽她說喜歡制香,二人又就著制香聊起來。

  直到林中日影漸暗,楊夫人方道︰「快回去吧,別讓你的朋友等急了。」

  靈芝才想起,糟了,廷雅她們一定到處找自己呢。

  方匆匆告別。

  等與槿姝上了船,靈芝方想,她怎麼知道有朋友在等自己?

  而那亭中,目送靈芝遠去的楊夫人,微不可查的嘆了口氣。

  她身旁那持笛的婢女問道︰「娘娘可是不滿意?」

  那楊夫人搖搖頭,一本正經道︰

  「很滿意。用了這茶,一個人掩飾得再好,也會露出本心。

  她很好,赤誠執著,亦有自制之力,沒完全失態。不枉珩兒一片痴心,可是。」

  她突然話鋒一轉,深感惋惜道︰「她完全沒有胸啊!讓槿姝給她多吃點肉,豬蹄,牛奶,羊奶也行,對,還有木瓜。」

  她碎碎念著,似自言自語仰天長嘆一聲︰「我的兒啊,娘為你可是操碎了心!」

  婢女︰「……」

  ——————

  等到了桃花塢時,廷雅她們都不在,問起小二,方知眾人往裡尋她們去了。

  原來這桃花塢乃桃花渡上最大的酒樓,本身可算是一片莊園。

  沿河而建,在桃花林中蓋起座座木閣水榭,一閣一桌,客人均由船只送往閣中。

  如此桃林水鄉,別有一番風味,靈芝暗嘆,怪道說這桃花谷乃京中一大勝景呢!

  槿姝怕靈芝太過勞累,便讓靈芝在她們與廷雅約好的名「東仙」的水榭中歇息,自行往裡找廷雅等人去了。

  靈芝坐在那水榭欄邊,背倚著河,想著那楊夫人一言一語,對她的身份愈加好奇。

  忽身後一艘小舟駛過,那河風拂過舟篷,送來船上人的氣息。

  靈芝猛地回頭,是他!

  是那個將她綁走找天香譜的人!

  她回頭望去,那小舟順流而下。

  靈芝忙從水榭台階旁沖出,跳上泊在這座閣樓旁的小舟,招呼那正在打盹的艄公道︰「快!跟著那艘船!」

  小舟悠悠,沿著桃林溪河往前,終於在一座水閣前停下。

  船上有兩人依次上了岸,因這河上舟船迎客頻繁,並未對身後的小船多看一眼。

  靈芝忙也讓艄公將船泊岸,待那兩人走遠,也跳下船,尾隨跟了過去。

  沿著河岸拐過幾道彎,入了一處支流,水榭錯落,人煙稀少,桃林密密,忽然失去了那兩人的蹤影。

  靈芝心急如焚,知他們定是進屋了,便一間一間水榭尋過去,透過雕花欄桿假裝不經意往裡張望。

  此處桃林更密,每座樓閣都掩映在花枝之中,只有湊近才看得見內中客人。

  到一座凹進河岸的木閣旁,靈芝匆匆瞟了一眼,卻忽然傳來一個聲音讓她挪不動腳。

  「只要再等我兩年,一定可以高中!」

  是安孫澍的聲音!

  靈芝睜大了眼,湊到那窗欞子縫隙間,往裡看去,想看看他是在和誰說話,千萬不要是雅姐姐!

  一看之下,方鬆一口氣,雖只能看到背影,但也能分辨出,那緊挨著他身邊坐著的人,身型比廷雅稍圓潤。

  她懶得管安孫澍的事,一抬腳又準備往前找人去。

  不料湊得太近,抬腳時一下踢到木牆上,「咚」一聲響!

  「誰?」安孫澍猛的回身,朝外大步走來。

  他身旁女子也驚慌回頭,靈芝見到她臉,又是一愣,是應從歡!

  這稍稍耽誤的功夫,安孫澍高大的身子已停在自己身前。

  他看見靈芝也頗感詫異,隨即眼中閃著復雜的神情︰「你都看見了!」

  靈芝莫名覺得不安,扶著木牆,往後退去︰「你們的事,我不管。」

  安孫澍一步一步朝她走來,幾乎將靈芝收到他影子裡。

  「讓人打斷我手的,是你吧?」安孫澍的聲音透著森寒,身子微微朝靈芝壓過來。

  靈芝不想他提起這個,十分不解,迎上他的目光︰

  「什麼意思?你的手不是騎馬摔斷的嗎?」

  安孫澍嘴角扯起一絲冷笑,看見靈芝,他剛剛傷癒的胳膊似乎又生疼起來,帶著恨意道︰

  「那是打斷我手的人逼我那麼說的!不就是為了替你掩飾嗎?可除了你還會有誰?你恨我用廷雅的信騙了你,所以找人報復我,是吧?!」

  靈芝又往後退了幾步,想要離他遠一點,安孫澍真的是被人打斷手的嗎?

  她雖覺不可思議,但又隱隱信了幾分。

  因為實在是太巧了,偏偏在開考三日前斷了胳膊,以此人的謹慎和對科考的重視,萬分不應該啊!

  她皺著眉思索著,安孫澍卻當她默認,冷冷一笑,又往前逼近兩步︰

  「安靈芝,你好狠,我準備了十多年,日夜苦讀,如今卻被你全毀了!」

  他越說,一張臉愈加猙獰起來,原本清秀的五官變得扭曲,額頭的青筋根根冒起。

  「你知不知道?如今我有家不能回,受盡奚落嘲笑,身無分文,靠著女人的救濟過日子,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你!」

  這人瘋了!

  靈芝這麼覺著,又往後一退,才發現自己已站在河沿上,再往後,就要跌入河中。

  他想殺了自己!

  靈芝腦中閃過這個危險念頭,心口狂跳,轉眼看四下無人,打消了呼救的念頭。

  忙穩了穩心神,假裝惶恐的模樣攏一攏髮,順手將素荷簪子拔下放在手中。

  迎著他充滿恨意的眼神,試圖讓他冷靜下來︰

  「我是恨你騙了雅姐姐,但我沒找人去打斷你胳膊。你現在不是好了嗎?下次科考還可以參加,只要你高中了,一切都會好起來。」

  安孫澍又往前挪動一步,對靈芝的話充耳不聞。

  此處四下無人,若他將靈芝推入河中,篤定無人知曉。

  這念頭讓他充滿報復的興奮與快意,捏緊了拳頭,紅了眼。

  靈芝則握緊了素荷簪,只待他再往前一步,她便按下機關。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01:36 PM

第063章 意外落水

  「安哥哥,你做什麼!」

  應從歡許是覺得不對勁,從木閣內跑出,卻看見靈芝站在河沿邊上,搖搖欲墜,身後就是湍急的河水。

  她加快步子小跑到安孫澍身邊,惶恐到︰「你要做什麼?」

  安孫澍這才稍稍恢復理智,想著還有應從歡在身邊,咽了咽口水,僵著臉一笑︰

  「我在求靈芝妹妹,今日,權且當作什麼都沒看見。」

  應從歡聞言稍鬆一口氣,扯著安孫澍衣袖,乞求地看著靈芝。

  靈芝點點頭,心中暗嘆︰「我本來就什麼都沒看見。」

  直到應從歡拉著安孫澍走遠。

  靈芝才恍然覺得腿軟,忍不住一聲嘆息,沿著牆腳滑坐到河沿上,可惜跟丟了那人!

  等回到「東仙」,廷雅等人早等得團團轉,見了她方放下心來。

  特別是槿姝,差點沒急得把整座桃花塢給翻過來!

  靈芝只道是自己一時好奇,四下轉了一圈。

  挨了雲霜幾下粉拳,承諾再不亂走,眾人方罷休。

  此時已到掌燈時分,四下遊玩的眾人漸漸聚齊。

  男女分別進「佳色」閣與「東仙」閣入座,兩閣間木門拉開,只餘一扇絲帛彩繪桃枝屏風相隔。

  靈芝望了一眼,見男賓中,她認識的除了蘇廷信和應二公子,許振竟然也在!

  她暗地問廷雅,廷雅訝道︰

  「你不知道麼?許指揮使也是今此恩科榜上有名者,似乎取的二甲第十一名,人都道是,許家又一個文武雙全之才!」

  接著,女賓這邊也陸續進來三人,竟是毓芝,秀芝和應從歡。

  應從歡見了她,瞬間臉飛紅雲,羞澀地將視線轉開。

  靈芝看著毓芝不由脫口而出︰「你怎麼也來了?」

  毓芝自瑯玉院走水,應氏崩潰以來,對靈芝的恨意深入骨髓,冷冷道︰

  「怎的,信哥哥是你安靈芝一個人的表哥?」

  靈芝方才想到,廷雅他們不可能安家只邀請自己一人,自覺失了言,訕訕不再搭話。

  與廷雅聊了幾句,才知姑姑與應氏,還有應家、莊家幾位太太都來了,只是大人們嫌他們小孩子吵,遊完桃花谷,先行回田莊上歇息去了。

  待眾人坐下,正待開宴,又「咚咚」進來一個人,赫然是蘭陽郡主周娟娟。

  她依然穿得色彩斑瀾,彩繡連珠暗紋撒花褙子,閃閃發亮的銀紅縐紗裙。

  一進來就向毓芝處狠狠瞪了一眼,方坐下。

  靈芝就知道這二人白日裡定是又杠上了。

  她悄聲問︰「這郡主怎麼也來了?」

  雲霜強忍著笑回道︰「許振大仙在,她怎能不來?」

  說話間,一道道北地山野風味的美食送上來。

  筵席都是些地道的農家菜肴,一道秋水桃花魚格外肥美,惹得一桌閨閣女子紛紛大快朵頤。

  待用完膳,少年們那邊又聯詩作對,姑娘們這邊則玩起了射覆佔花,直又鬧了大半個時辰,方準備回田莊去。

  從此處去田莊,依舊是走水路。

  舟船早一隻隻沿河岸候好,為保護姑娘們,少年們商議一艘船上一個男人,一船載八人,正好每船上四個主子帶四個隨婢。

  廷信自然要帶廷雅與雲霜,靈芝這一船。

  毓芝與應從歡並應家另一姻親的姑娘,莊家二姑娘名莊青葒的一起,與應二公子一船。

  幾經選合,倒把秀芝給落下了,她怯生生縮在人群中,低垂著頭。

  忽白衣飄飄的許振踏上了秀芝等人面前一條船,似漫不經意道︰「我送安三姑娘吧。」

  眾人「唰」一下眼神全部轉向秀芝,好幾個姑娘眼中都似能飛出刀子,比如周娟娟,比如毓芝。

  秀芝愈加侷促起來,臉漲得通紅,心中卻騰起如春水潮來的歡喜,不停絞著帕子,躊躇著要不要先答應,還是直接上船去。

  還沒登她邁步,一把豪壯的嗓門道︰「我也坐這條船。」

  周娟娟一面說,一面越過靈芝秀芝面前,高高興興一腳往船上跨去。

  那船身隨之晃了一晃,許振面色清冷如常,不推不拒,只越過周娟娟,讓她站到身後,再對岸上的秀芝道︰

  「三姑娘,請上船。」

  秀芝這才輕抬蓮步,嬌嬌怯怯往船上走去。

  靈芝在她身旁,稍稍讓出位置,讓她過去。

  忽身後有人在靈芝腰上大力一推,靈芝一個踉蹌,往正邁腿登上船的秀芝撲去。

  「啊!」秀芝一聲尖叫,被倒過來的靈芝一拽,身子一歪,瞬間往那河水中倒去!

  「撲通!」「撲通!」兩聲水響。

  許振隔秀芝還有點距離,伸過來的手抓了個空,見秀芝落水,忙跟著跳了下去。

  靈芝還好,被槿姝一個海底撈月及時扶住,不然也要掉到河中。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只聽又是一聲「啊!」

  「撲通——」!

  周娟娟壯實的身子在失去平衡的小舟上晃了兩晃,也掉下河去。

  一時大亂,廷信忙讓船夫救郡主,又著人去下水助許振。

  好在河水不深,幾經折騰,秀芝與周娟娟都被救上了岸。

  都無大礙,只周娟娟多喝了幾口水。

  但畢竟不是夏日,這谷中又河水浸涼,在水中一泡,衣衫盡濕,又被夜間涼風一吹,二人都哆哆縮縮起來。

  周娟娟的兩個侍女嚇得臉色青白,忙脫了身上比甲蓋在她身上,暫替她暖身。

  秀芝更可憐,本就穿得單薄,又極瘦小,此時衣衫都貼在身上,薄透欲穿,連內中肚兜花繪都隱隱可見,唯一帶來的小丫鬟寶珠,又被遠遠擠在人群後。

  她蹲坐在河岸,雙手抱肩,抖個不停,又羞又慌,低垂著頭,眼淚似斷線的珠兒一顆一顆垂落下來。

  只見許振的小廝拿上一件布袍,許振接過,卻未搭在自己身上,轉身便披在秀芝肩頭。

  眾皆嘩然,披衣這般舉止,在大周朝,可是夫妻之間才能有的舉動。

  秀芝更是愕然,抬起小臉,惶恐不已地看過去,那一刻,所有的嘲笑與屈辱都淡下去,眼前只有許振那充滿憐惜的眼神!

  周娟娟都呆了,同樣是落水,為何得到的待遇差距這麼大!

  許振對自己連看都不看一眼!

  若是他能像對秀芝那樣對自己,就是讓她冬天落到冰窟窿去她也願意!

  周娟娟的侍女低頭在她耳邊說了幾句,只見她一轉頭,狠狠地盯住了毓芝。

  安毓芝,都是你幹的好事!

  毓芝輕挑一下嘴,不屑地笑了笑。

  可惜,她本想是害靈芝與秀芝落水的,這周娟娟自個兒倒楣,怪得了誰去。

  靈芝則忙示意槿姝,將自己帶上的一件杭綢褙子給秀芝送去。

  原來她本就怕冷,擔心這夜間山谷風涼,特意多帶了件衣裳,沒想到,在這兒派上了用場。

  許振見有人來照顧秀芝,方起身,對廷信道︰「你先送郡主與安三姑娘回去吧。」

  廷信忙點點頭,著人扶了兩位姑娘上船,又借了船夫的簑衣擋風,匆匆而去。

  剩下的人嗡嗡議論著剛才的事情,也陸續上船回田莊上去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01:41 PM

第064章 吐露身世

  第二日一大早,蘇廷信又領著一眾人,去了桃花溪垂釣。

  靈芝藉口勞累,想在田莊歇息,便沒跟去。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昨日與那人一起登岸的,似乎是安家收香隊伍中的人,她隱隱能嗅到藥香的味道。

  從道理上來講,也很有可能,那人此時出現在這裡,也許為的就是與安家香坊的內奸接觸!

  可只憑那藥香,又怎麼找人呢?這收香的人,個個都沾了重重的藥香。

  靈芝一路思量,一路帶著槿姝,去到收香隊伍歇息的院子。

  剛走進前院,就看見沒精打采的丁小四。

  「四姑娘!」丁小四看見她們,忙從院中石磨子上跳下來,恭敬道。

  「你妹妹的病怎樣了?」靈芝想起他回家探病的事,順便問道。

  丁小四頹喪著臉,懊惱地搖搖頭︰

  「躺了一月了,是傷了春寒,村裡的郎中說她太小,才三歲,不敢用猛藥催,只得慢慢養著。」

  春寒?靈芝心頭一動,想起祖母嚴氏也是寒症,只不知這算不算同源,不過想來,只要是驅寒之物,對她當有幫助吧。

  於是沉吟片刻,對丁小四道︰

  「我那兒有味驅寒的藥香,今日你隨我回安府去取,回頭給你妹妹試試。香可透過口鼻皮膚四下滲入,或許能幫上點忙。」

  丁小四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來,藥香?

  那可是他想都沒想過的仙物!

  那裡頭的料,動不動一兩千金,是上頭的主子們貴人們才用得起的東西!

  他愣愣地看著靈芝,待回過神來,「撲通」一聲往地上跪去,拼命磕頭︰

  「謝四姑娘!謝四姑娘!他日若有四姑娘需要小的之處,小的願肝腦塗地,捨身相報。」

  靈芝聽他不知打哪個戲本子裡撿來的詞兒,說得血淋淋的,哭笑不得,讓槿姝扶他起身道︰

  「不用你捨身,不過,想讓你幫我打聽個事兒。昨兒個酉時時分,咱們車隊中有誰去了桃花塢。」

  丁小四領命去了之後,靈芝仍不想放棄,帶著槿姝在院中走了一圈,各人忙著各人的事情,見到都恭敬喊一聲︰「四姑娘。」

  果然如想像中一眼,都是一樣的藥香味。

  最後,仍毫無頭緒來到院外,只能等丁小四的消息了。

  田莊上也種了不少桃樹,成行闢路,主僕二人沿著林下小蹊緩緩前行,偶有一陣風起,粉瓣簌簌而落,掛上髮間青絲,沾在素色肩頭。

  槿姝從不主動過問靈芝的事情,看這會兒看她忙裡忙外找人,又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的模樣,忍不住開口道︰

  「姑娘這麼著急找那人做什麼?」

  靈芝還從未和人透露過自己的身世,包括槿姝、小令在內。

  那種無根無源的寂寞感,讓她想將這個秘密掩藏起來。

  這樣至少在外人看來,她是有身份的,不是來路不明的沒人要的小孩。

  或許是昨日與那楊夫人一面,讓她的心結豁然而開,身世也不再是不能踫觸的禁忌。

  更何況她對於槿姝的忠誠,是絕對放心的。

  於是抿著嘴,抬起頭來,對槿姝淺淺一笑,低聲道︰「槿姝,你是孤女是嗎?」

  槿姝不解的點點頭,不知姑娘為何忽然提起此事。

  靈芝微微抬起目光,看向斜前方一橫桃枝。

  一陣風過來,花瓣隨風而落,風將它帶去何處,它便落往何處,宛如命運。

  「我也是。」她往前走兩步,又轉身道︰「我不是安家的姑娘,我甚至不知道父母是誰,又在何處。想來,他們應該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槿姝呆站在桃花樹下,微愣,原來如此!

  怪不得爺讓她來照顧姑娘,怪不得爺說過讓她防備安家其他所有人。

  難道,爺早就知道姑娘的身世?

  靈芝卻已轉過身去,一面往前走一面繼續道︰

  「我昨日所遇那人,他知道我的身世!所以我定要找到他。」

  她昨晚回去之後便告訴了槿姝,實際上自己是去追那個綁走自己的人,包括遇到安孫澍的事情,都一一說了一遍。

  槿姝要費好大功夫才想通透,爺可能知道姑娘身世,但姑娘不知道!

  要告訴姑娘嗎?不,不行。

  爺說過,絕對不能讓姑娘知道他的存在,否則姑娘會很危險。

  可是她看靈芝落寞纖弱的背影,格外孤寂可憐。

  若沒有她,姑娘在安府不知還會受多少罪。

  她忽然生出一個想法,匆匆往前趕上幾步,拽住靈芝淺杏色繡葡萄纏枝紋的褙子,果斷道︰

  「姑娘,我帶你走吧!」

  讓她帶姑娘離開這裡好了,等京師安全了,再送回爺身邊。

  靈芝詫異地看向槿姝,沒想到她是這般反應,心頭一暖,握住槿姝拽住她的手。

  那手掌比自己大,指間硬硬的,都是繭。

  靈芝更定下決心,槿姝都能靠自己,她為什麼不能呢?

  她不想躲在任何人的身後,她可以憑自己的力量站在這世間。

  遂對槿姝揚起笑顏︰

  「我會走的,不過不是現在。我還想學制香呢,等我能自己掙錢自己生活的時候,我會離開安家。」

  槿姝第一次覺得,露出這般笑臉的姑娘,才是真正的姑娘。

  不是平日裡的乖巧柔順,也不是行事時的謹慎內斂,而是充滿無畏的果敢與坦然,讓那笑容格外明媚。

  她覺得爺好像想錯了,這並不是一朵嬌怯柔弱的暖棚香花,姑娘是一棵可經風雨的樹。

  她不由生出幾分惺惺相惜的感覺,世道艱險,尤其對她們這樣的孤女來說。

  她堅定點點頭道︰「那槿姝定會助姑娘找出身世!」

  等她有機會見到爺,一定要好好問問!

  說出來之後,靈芝頓覺渾身輕鬆,她甩著袖,點點頭︰

  「我相信很快就能知道了,只要找到那人!」

  二人從桃花林中鑽出,望向那一望無際的藥田。

  幾步遠的地方,一道白衣身影格外奪目。

  那人不妨在此處見到她們二人,臉色略顯意外,朝靈芝打招呼道︰「四姑娘。」

  靈芝也福了一福︰「許指揮使沒去垂釣嗎?」

  連許振自己都沒覺察清俊的臉上浮起一絲笑︰

  「聽說用新鮮的零陵香曬乾後能鎮痛安神,小人父親晚間入睡總覺頭痛,香河藥材又如此盛名,是以想來此處帶些回去。」

  靈芝和槿姝對看一眼,都略感驚異,沒想到此人還有如此孝子的一面。

  靈芝指點道︰「若是難以入睡,可再加些薄荷,沉香屑,做成迎枕,日日在鼻息之間,更有效果。」

  許振欠身道謝,又對靈芝道︰「昨夜之事,多謝四姑娘。」

  靈芝略想想,才知道他是說自己為秀芝送上褙子的事,一笑道︰「該奴謝謝許公子才是。」

  許振是第二次見到她這般笑容,那日是在梨花林中,這次在艷陽之下。

  只覺她一笑,那雙眼燦爛得比陽光都炫目,梨渦輕綻,襯得那鬢間一瓣桃花都剎那失色。

  他不由微瞇了瞇眼。

  靈芝並不欲多話,說完便準備告辭往回走。

  許振看著轉身的靈芝,忽有種想多說幾句的衝動,出乎他自己意料地冒出一句︰「四姑娘似乎喜歡穿淺淡之色。」

  每次見到她,她都清雅得似一副素色絹帛山水畫。

  靈芝一愣,暗忖這人不會從這點上將自己和他歸為一路吧。

  從他對秀芝的種種舉動,讓她暗暗覺得這人有幾分輕浮,遂回頭解釋道︰

  「因家中有長輩過逝,奴不便戴孝,只好以素色衣衫寄托哀思。」

  說完見許振仍呆立原地愣愣看著自己,臉上神色怪異。

  便也不再多言,屈身福了一福,與槿姝往回走去。

  許振卻後悔多問那一句,又讓自己恍了神!

  她也有失親之痛嗎?

  同自己一般,同父親一般,年復一年,為那些死去的人,素衣為幡,遙相懷念。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01:46 PM

第065章 夜半來客

  午後,長長的車馬隊從田莊出發,往京師駛去。

  蘇廷信該是最鬱悶的一個,他本意是想找機會與靈芝多相處,偏偏靈芝忙碌得緊,他又被一干同窗好友圍得分不開身,兩日下來,竟連半句話都沒說上。

  最驚喜的莫過於安秀芝,前有梨花玉簪,後有落水相救、披衣避寒。

  如今人人都看得出來,許指揮使對她這位安家三姑娘,是格外另眼相看。

  最惱火的自然是周娟娟了,不但落水丟醜,還眼睜睜看著許振對別人溫柔體貼。

  她將一腔惱怒都堆積到安毓芝身上,與她積怨自然更加仇深似海。

  而靈芝這邊,正一路走,一路聽丁小四回報消息。

  丁小四人很機靈,半日功夫就打聽得不少事兒,坐在車架上,絮絮向靈芝道︰

  「……一個是去見他弟弟;一個去了大半日方回,好像是偷偷去喝酒了;一個是下午去,晚間才回,好像是去見朋友…」

  靈芝思量著,那時辰,若是剛剛去談事,談完回田莊也得晚上,便道︰

  「小四,能不能繼續幫我盯著那個晚間才回的配香師?看他若是出門,都去見誰?」

  丁小四一拍胸脯︰「姑娘放心,包我身上,他要是出門,我就搶著趕車去!」

  ——————

  到了晚庭,靈芝累了兩日,用過晚膳便沐浴更衣,早早躺上了床。

  躺床上才想起,自己忘了問廷雅雲霜,京師中哪家貴人姓楊。

  又想起那千禧果,想起無跡哥哥,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朦朧中,被一陣動靜吵醒。

  她揉了揉眼楮,掀起薄薄的春綢撒花被蓋住頭。

  那聲音仍隱隱傳進耳中,她睜開眼,好像是打鬥的聲音。

  她猛地掀開被子坐起來,見陪夜的翠蘿手中抱著個美人聳肩青花瓶,哆哆嗦嗦背著身子站在她床前。

  聽見身後動靜,回過頭見靈芝醒了,打著顫道︰「姑娘,有,有偷花賊,別怕,翠蘿護著您!」

  靈芝見她自個兒都嚇得站不穩,還要撐著勇氣保護自己,不由心頭微熱,不管如何,這個心高的丫鬟還是有幾分忠義。

  她站下床來,讓翠蘿給她拿來外衫。

  她不害怕,只是奇怪以槿姝的身手竟然這麼久都沒拿下這人。

  到底是誰,摸到晚庭來做什麼?

  她伸手套上雲紋短衫,才發現翠蘿竟給自己穿反了,哭笑不得,自己脫下來重新穿上,拍拍翠蘿肩︰

  「別怕,有槿姝呢!」

  說完又自己繫上曳地襦裙,踏上繡菊紋尖頭履,匆匆穿過落地罩,往正廳去。

  她先來到窗前大炕上,透過半開的窗欞往外看去。

  院內兩道人影纏鬥在一起,那著秋香比甲的人當然是槿姝,另一人是名男子,一身皂色長衫,身姿挺拔如楊,動作瀟灑肆意。

  可惜兩人交手太快,院中燈光又昏暗,看不清頭臉。

  靈芝很是訝異,看起來此人與槿姝的功夫不相上下,甚至還有點游刃有餘,這般人物忽然出現在晚庭,是為什麼?

  難道又是為了《天香譜》而來?

  只聽那人笑著道︰「還不叫人嗎?已經八十招囉!」

  靈芝聽那低沉渾厚的嗓音,一個激靈,慌慌從炕上跳下來往大門處撲去,帶著哭腔喊道︰

  「四叔!四叔!」

  正是安家老四安懷楊。

  槿姝聽她喊四叔,愕然停手愣在原地。

  那男子哈哈笑著,往靈芝迎去,大聲道︰「小靈芝,你都這麼厲害了啊!」

  靈芝直往那人懷中撲去,那人一下將她舉起,高過頭頂,轉了個圈才放下來,看著已長到自己下巴處的靈芝,嘆道︰「長大了,四叔舉不動了!」

  靈芝咧著一張嘴笑,眼淚卻抑制不住地往外淌。

  雖然面前這個人,一臉大黑鬍子,只露了雙亮晶晶的大眼楮,可她還是知道,他就是她失蹤了兩年的四叔啊!

  上一世,若說王氏為母,那四叔則是那個亦兄亦父的角色。

  四叔比她大十五歲。

  在她與王氏相依度日的日子,整個安府只有同樣是無人看管的四叔,常常惦記著她。

  把她舉過頭頂轉圈圈,將她馱在背上騎大馬,將她舉過頭頂上樹摘花枝……

  特別是無跡哥哥在的那年,簡直是她最棒的日子。

  四叔常帶她和無跡哥哥上花溪摸魚,有一次,兩人比試暗器,幾乎沒把溪水中小魚滅族。

  他們還偷偷帶她翻過安府圍牆,在香藥田中放風箏,被幾條大黑狗追得滿田跑。

  還偷了廚房的穀粒麥粟,拿了竹條編的簸箕在藥田中蓋麻雀,抓到麻雀扒光了毛烤得油亮亮的,香氣撲鼻。

  四叔還曾偷了他嫂子徐氏的花樣底子,剪成小人兒給她放皮影戲,回去還挨了好一頓板子。

  在無跡哥哥走後,四叔更成了她孤寂日子中的期待。

  每次他從外面回來,都給她帶些小玩意兒︰

  精巧的木頭小人,別緻的陶瓷香盒子,各種香包香囊,還有小鳥,小刺蝟……

  只是四叔和她一樣,也是被安家遺棄的孩子。

  好在他是男兒,選擇了離開安家,自小便開始往外跑。

  後來越跑越遠,越走越久,安家也無人關心他去了哪裡、在做什麼,除了靈芝。

  上一世,四叔也是這年回來過,然後就發生了那件事,從此四叔離開再沒有音訊。

  靈芝看著炕桌那一面正端著橙花茶品飲的四叔,又紅了眼眶,這一世,她沒能護住王氏,一定要護著四叔,再不會出現那樣的事!

  安懷楊放下茶盞,滿意地唔了一身,嘆道︰「還是小靈芝煮的香茶最好喝!」

  靈芝喜滋滋地又親自給他添滿︰「四叔,這兩年你都去了哪裡?」

  安懷楊卻沒直接答她,一雙桃花眼看了看站在炕屏邊上的槿姝,笑著道︰

  「該我問你,去哪兒找了這麼厲害的高手來?差點讓我舉手投降!」

  靈芝回頭看去,見槿姝略不好意思地低了頭,往前邁了一步,福身道︰「四老爺見諒,奴名槿姝,是四姑娘的婢女。」

  靈芝拉過槿姝在炕沿坐下,滿臉得意道︰「怎樣?四叔也遇到對手了吧?」

  又嬌俏道︰「誰讓你大晚上的不敲門,翻牆進來。」

  槿姝想起這個誤會,也不由掩嘴「噗嗤」一笑,一抬眼,對上安懷楊灼灼打量她的眼神,又忙垂下頭來。

  安懷楊搔搔頭︰「四叔我想給你個驚喜,剛回來連衣裳都還沒換,便想給你送禮物來。」

  靈芝故意翻了個白眼︰「沒見過大半夜翻牆送驚喜的。」

  湊過去手一攤︰「我的禮物呢?」

  安懷楊的眼神滿是憐意,他其實是聽說了王氏之死,心疼靈芝,實在等不到天明,想半夜過來悄悄看看她可還安好。

  哪知剛翻上牆頭,就被人當賊給一腳掃了過來。

  他又看看槿姝,見她身量高挑,五官精緻清秀,更難得眉目間帶幾分英氣,神采奕奕。

  心頭有幾分疑惑,這般人才出眾的高手,怎會來靈芝身邊做婢女。

  他一面想,一面從身上掏出一袋香包,遞到靈芝跟前︰「你猜這是什麼?」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01:51 PM

第066章 一對璧人

  那香包剛拿出來,一陣異香便撲鼻而來。

  「這是什麼香?好特別的味道!」

  靈芝從未聞過這香味,前世四叔也帶回來禮物,但並不是這個。

  她的心燃起更多的希望,禮物變了,希望四叔的命運,這一世也會變!

  安懷楊得意道︰「這叫沉光香,是海外涂魂國島上的仙樹樹皮,它的妙處可不僅在於香。」

  只見他走到桌邊,藉著燭火點燃一片香,再揚起手,朝著桌案上燭台一拂,屋內頓時一片黑暗。

  一團漆黑中,忽亮起點點藍光,似夏日螢火,一閃一閃在空中翩飛,格外璀璨漂亮。

  靈芝雙手捧住臉,撐在桌案上,睜大了眼看著眼前的神奇異香。

  天下之大,當真無奇不有!

  那香味隨著火燃,更加馥郁,悠悠傳入鼻尖,她不由嘆道︰

  「沉光香,太美了,名字取得也好,沉星河之光!」

  螢火散盡,餘香縹緲。

  槿姝點燃燭台,室內又重生光明。

  安懷楊拍了拍手,在炕上坐下,一本正經道︰

  「我這次回來,是想找船隊從中原帶些瓷器絲綢過去,再從涂魂國運此香到中原。南海外有許多小島國,盛產各種異香,他們又非常喜歡中原的瓷器絲綢,我想應該是個不錯的路子。」

  靈芝喜道︰

  「原來四叔去了那麼遠的地方,你若是想找人合夥,我給你推薦個地方,回頭你找上門去問問,正陽門大街上的匯豐錢莊,他們只要是掙錢的生意都做!」

  槿姝見這二人聊起來便停不下,眼看已過子時,抿了抿嘴想勸靈芝,又不忍打擾她興緻。

  倒是安懷楊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樣,猜出了幾分,笑著揉揉靈芝頭︰

  「好,我們小靈芝都懂做生意了。今天太晚了,明兒個四叔再好好跟你講講安大俠出南洋的故事,好不好?」

  槿姝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靈芝只好戀戀不捨地放他走了,方重新回去睡下。

  第二日,安懷楊在嚴氏處請過早安見過禮,又上安大老爺與安二老爺院中去過,方到晚庭來。

  靈芝疲累兩日,又鬧了半宿,這會兒日上三竿,還在呼呼大睡。

  槿姝開了院門,卻一下楞住。

  昨夜,明明是個滿臉大鬍子的江湖莽漢,怎麼今晨搖身一變,就成了個身長玉立的瀟灑公子。

  只見他身著杏色暗竹紋直裰,一雙桃花眼依舊灼灼,顧盼多情,長峰鼻高隆挺拔,秋麥膚色,笑起來時,露出一排白牙,更帶了幾分不羈與豪氣。

  五官與安二老爺確有幾分相似,可怎麼也不能將他與昨夜之人聯系起來。

  安懷楊見到槿姝日間的模樣,也多了些驚艷,以他游走江湖這麼多年,竟是從未見過這般英姿爽朗的女子。

  見她看著自己楞神,摸了摸下頜,沉聲笑著道︰「在下可是臉沒洗乾淨?」

  槿姝才發覺自己的失態,頭一次在男子面前微微羞紅臉,垂下頭道︰

  「槿姝失禮了,姑娘還在睡覺,四老爺是在廂房等一等,還是晚些再來?」

  安懷楊灑脫地哈哈一笑,不以為忤,往裡跨一步道︰「等會兒吧,這小丫頭,讓她多睡睡。」

  槿姝帶他去到西廂廳房中,又拿出昨晚靈芝給安懷楊用的橙花茶,安懷楊裝作不經意道︰

  「槿姝姑娘這般好身手,卻隱於這閨閣中,你師傅豈不惱?」

  槿姝知他是對自己起疑,有心盤問來歷,坦然道︰

  「槿姝是孤女,武學乃家傳,出自江南莫家。如今已無處可去,得姑娘收留在安府有個容身之處,槿姝感激零涕。」

  安懷楊亦是長久混跡於江湖中人,對江南莫家略有耳聞,見她眉目正氣確不似歹人。

  又聽聞是孤女,暗生憐意,端起茶杯道︰

  「是在下唐突了!抱歉!以茶代酒,敬姑娘一杯!」

  槿姝不料他這般莊重,忙擺手道︰「四老爺太抬舉奴婢了!」

  安懷楊飲盡茶,聽她言語間自貶,憐意愈深,頗有一種明珠藏於瓦礫之感,搖頭道︰

  「可惜,姑娘如此人物,若去江湖,必是能安幫揚名之人!」

  想著,從袖中掏出一個東西遞到槿姝面前︰

  「這柄短匕乃安某在海外一處島國偶得,精巧秀美,削鐵如泥,很適合女子,姑娘若不嫌棄便請收下,當作昨晚賠罪之禮。」

  槿姝見他手中那匕首,刀身小巧,刀鞘銀光閃閃,雕花精美繁復,刀把中間還瓖著一顆圓滾滾亮晶晶的綠寶石。絕非普通之物!

  忙拒絕道︰「四老爺可折煞奴婢了!」

  安懷楊又往前遞一步︰

  「既然同是江湖中人,又何必為這虛名身份這麼多規矩?安某贈此物,不是以安家四老爺身份,只是以安懷楊之名。」

  二人正推脫間,只聽門口一個聲音道︰「說得好!槿姝還不快收下!」

  正是靈芝梳著垂丫髻,帶著小令過來了。

  槿姝臉頰上又飛起兩片紅雲,捏著衣衫,囁嚅道︰「姑娘什麼時候來的?」

  小令笑嘻嘻湊上來︰「槿姝姐姐放心,我們什麼都沒聽到。」

  此話一說,槿姝更是羞得耳朵都微微發燙,低低道了聲︰「奴去看看午膳。」

  便匆匆跑了出去。

  靈芝從未見過槿姝也有這般小女兒態的時候,剛剛在門口見四叔與槿姝二人,一個瀟灑爽朗,一個清秀英氣,當真是一對璧人。

  心頭便有了想法,坐到安懷楊對面,笑嘻嘻道︰「四叔,你覺得槿姝姐姐如何?」

  安懷楊微眯起眼,笑著看她道︰「小丫頭,探起你叔叔的事兒來了?」

  靈芝挺了挺身子,一本正經道︰

  「我說真的,四叔,槿姝姐姐今年十八,她若是繼續留在我身邊,豈不是耽誤她。若是你覺得她好,只管帶了她走,不過一定要對她千般萬般好才行!」

  安懷楊自己添上一杯茶,拿起茶蓋在手中輕輕轉著,鎖著眉頭道︰

  「小靈芝,既然你這麼說,四叔也照實了答,槿姝姑娘確實很好,只是我浪蕩多年,無家無靠,怕委屈了她。」

  靈芝殷切地看著他︰「有了她不就有了家嗎?」

  安懷楊心中一動,拿著茶蓋的手微微一頓,轉瞬又笑了,豪氣干雲道︰

  「好,等四叔準備好,只要她願意,就帶她走,也帶你走!」

  上一世,四叔也說過要帶自己走,靈芝只當是他可憐自己在安府無人看顧。

  而現在,靈芝才慢慢覺出些另外的意思來。

  自己畢竟是安家的女兒,是要從安家出閣的,四叔就算再憐惜自己,也沒有理由要帶自己出安家呀?

  她躊躇一番,方抬起頭來,示意小令出去並帶上門。

  再看著安懷楊慎重道︰「四叔,你,知不知道,我不是安家的女兒。」

  安懷楊一震,手中的茶湯頓時潑灑幾滴出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01:55 PM

第067章 陳年秘聞

  「你是怎麼知道的?」

  安懷楊放下茶盞,眼神復雜,帶著驚疑與憐惜,看向穩穩當當似說著家常閒話的安靈芝。

  靈芝心中了然,四叔果然是知道的!

  當下沒有任何隱瞞,將自己如何聽到應氏的話,如何以此為條件與嚴氏周旋,掙得入永安坊學制香的資格,包括自己被綁走,還有找《天香譜》的事情,都與安懷楊說了一遍。

  安懷楊則是越聽面色越難看,眼中似有怒意,還有困惑,忽而又滿是痛苦。

  待靈芝說完,他親自給她添上茶,再站起身來走到靈芝身旁,輕輕拍了拍她肩頭。

  最後背著手,踱到窗前。

  他不知道哪些話可說,哪些話不可說,心中矛盾非常,有些事情折磨了他十年,如今依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可靈芝是無辜的,她只是個可憐的孤女罷了。

  他在心底斟酌著,不敢看靈芝充滿期待的眼神,緩緩開口道︰

  「我是二嫂生下敄哥兒的那天知道的。」

  靈芝心裡打了一個突,那天?

  那是余嬤嬤所說,她差點被穩婆溺死的那天!

  不由脫口而出︰「那個殺死穩婆救了我的就是你?!」

  安懷楊搖了搖頭,依舊看著窗外那口石雕沿上爬滿藤蘿的殘缸。

  「那日很晚我才從外面回來,不敢從角門回去,便翻牆而入,想從你們東安府穿回去。」

  安家在新安郡時,嚴氏這支所住院落,被稱為東安府。

  安懷楊與安三老爺那支住在西邊,便被稱為在西安府。

  兩家只一牆之隔,且牆上有道小門可內中互相出入。

  但安懷楊對靈芝說了謊,他並不是因為回來太晚才偷偷進東安府的。

  而是無意間撞到了三嫂徐氏與那穩婆的密會,聽見徐氏囑咐穩婆想辦法殺了那個大伯母抱回來的女嬰。

  他心內不安,所以才會去暗中查看。

  可如果對靈芝說了實話,就暴露了三哥安懷樟,那是他一父同胞的親哥哥啊!

  他繼續道︰

  「行至半路,忽見一道黑影從二嫂院落飛出,轉瞬不見。那人輕功絕高,若不是我一直抬頭賞星,又練過眼力,絕對不會察覺到。我忙追過去。」

  安懷楊轉過身來,緩緩踱著步︰「可那人瞬間不見了蹤影,我又忙趕回二嫂院落,看看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哪知,剛從後院翻進去,便聽到二嫂寢房內大伯母正在訓話。」

  那日的情形又浮現在腦中,嚴氏的話語歷歷在耳。

  「……這女孩不是讓你白養的,有人許了咱們一大筆財物,將來也少不得有毓芝的好處,你怎麼就這麼死腦筋?若是你害死了她,不但是你,咱們安家,都得給人賠命,你懂不懂?……」

  接著院內響起腳步聲,聽那些人嚷嚷間,死了個穩婆。安府護衛搜查兇手來了,他不便再聽下去,只得悄悄離開。

  從那以後,他便格外同情這個小女孩。

  只是他現在才想通,以安家的富貴,不必耗著賠命的風險,為了財物就養著一個孤女。

  原來,別人許的,怕不止是財物,還有《天香譜》!

  他一顆心「咚咚」敲得飛快,既然和《天香譜》有關,那靈芝的身世,和香家怕是脫不了關係。

  他不知道該不該說,又不知道該如何說,只好反復踱著步子,焦躁不安地走來走去。

  靈芝則茫然呆坐,緊緊咬著下唇,一雙手將帕子攥成一團。

  許了財物!安家收了財物,卻將自己置於角落不管不顧!

  她與姨娘,那些年的日子,吃殘羹冷食,穿舊衣薄衫,連丫鬟都不如!

  她胸口微微起伏著,一團火徐徐燃燒,好個嚴氏,好個祖母!

  她還以為自己應當感激安家,好歹賞了自己這個孤女一口飯吃。

  沒想到,竟是些這般過河拆橋的小人!

  「我遲早要她們把錢財吐出來!」靈芝從牙縫中蹦出一句。

  安懷楊暗自嘆口氣,若她知道更多的真相,會更難過吧。

  遂走過去,手放在她肩頭輕輕拍了拍︰「等小叔帶你走,走之前,我會替你把該得的東西都討回來!」

  靈芝眼中又蓄上了淚,撐著一口氣,張口便道︰「我要去西疆!」

  「西疆?」安懷楊詫異地看她一眼。

  靈芝仰起頭眨了眨眼,讓那淚花收斂回去,抿著唇點頭。

  安懷楊寵溺的揉揉她頭發,爽朗一笑︰「好,那咱們就去西疆。」

  他坐下來細細規劃︰「西番不好,戰亂頻發,馬賊流匪遍地,樓鄯和月支不錯……」

  靈芝見他躊躇滿志的模樣,倒是也開心起來,如今她再不是一個人離開安家,她有夥伴了!

  想到此,更決心要守護好四叔,扯了扯他舉著手指在茶案上指指點點的胳膊,道︰

  「四叔,你是不是每日都要去松雪堂請安?」

  安懷楊繼續以手蘸茶劃著地圖,頭也不抬道︰「是啊,既然合族了,大伯母便是我長輩,理應去晨昏定省,怎麼?」

  靈芝不知該如何表達,她不知道那件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又是何時發生的,只知道是在松雪堂內。

  只好道︰「那這樣,以後你每日等我一起去!」

  ——————

  第二日,靈芝雞鳴之前便起身,早早梳洗完畢,換上一身水粉撒花刺繡褙子,不至於太過素雅,又在頭上簪上兩朵青蕊珠花。

  帶上槿姝和翠蘿,踩著晨光往松雪堂而去。

  四叔已在杏子林前等她,見到槿姝,朝她頷首淺笑。

  槿姝微微回禮,又垂下頭,遮了臉頰一抹淡紅。

  嚴氏的規矩比應氏嚴苛多了,如今她大病初癒,比不得當年,但安家一眾小輩均不敢怠慢。

  松雪堂辰時用膳,那請早安的需在辰時之前趕到。

  出外事的男人們,請過早安便可以各行其事去。

  主理內務的女人可以告退,其他人則留下在松雪堂用膳。

  當然,這是對安家人而言,靈芝是個例外。

  安敄一直不知多羨慕她不用晨昏定省。

  晨暉剛撒滿牽牛花藤,松雪堂前的青石小院已洗過三遍。

  靈芝隨著四叔,在碧荷的引領下跨過松雪堂正廳高高的門檻,立時引來一屋子的目光。

  嚴氏氣色還不錯,乾癟的臉上多了點肉,下巴略圓潤幾分,似乎白髮都少了一些,帶著繡松枝珍珠抹額,端坐在大炕上,看見靈芝頓覺有些不自在。

  毓芝穿著湘色繡海棠褙子,眼中透著毫不掩飾的恨意,秀芝則是翠柳色雲煙比甲,一臉詫異,安敄則鄙夷中帶點懼意,安三老爺的太太徐氏倒是堆著一臉笑,是滿屋中最歡迎她的那個。

  除了幾個老爺和應氏,安家別的人都在。

  嚴氏雖不喜看見她,但人既然來了她也不好往外趕,待靈芝問了安,只好閒閒道︰「給四姑娘添個凳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02:00 PM

第068章 夏送冰來

  靈芝的位置在左邊最下首,挨著秀芝。

  只聽嚴氏與徐氏商量著要給四叔在香坊中安排個位置做事,忽一瞥眼,見到攸哥兒怯生生縮在炕頭大迎枕後,只露著腦袋,好奇地打量著靈芝。

  靈芝朝他笑一笑,他卻「蹭」地把腦袋給縮了回去,好似比之前還要怕生。

  秀芝看靈芝打量攸哥兒,湊到靈芝耳朵邊笑著︰「攸哥兒如今在祖母身邊養著,你看可是都長肉乎了?」

  她這幾日心情極好,從香河回來之後,京中就隱隱有傳言,如今已被聖上欽點為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的許振,對安家三姑娘有意!

  她也自覺如此,與徐氏將前頭事情一說,徐氏也喜翻了天,母女倆便差不多是掐著日子,在等許家上門提親了。

  如此大好事當前,連帶著她看靈芝都順眼了幾分。

  這話卻被旁邊端著背坐得筆直的毓芝聽了去。

  她是事事不順,想對付靈芝,靈芝分毫未損,瑯玉院走水,母親失主事之位,未來夫婿應家二公子又落榜未中,往常如眾星捧月的自己,如今連秀芝的鋒芒都不如。

  側頭一看秀芝那喜上眉梢的模樣,忍不住冷哼一聲︰「不就合了譜麼,就祖母祖母巴巴地喊上了,人家還以為多親呢。」

  秀芝神色微冷。

  靈芝則瞪大眼看向秀芝,那眼神分明在問︰應氏呢?

  秀芝扯起嘴角輕笑,故意用比剛才大了幾分的聲音道︰「二伯母如今日日在松雪堂內抄佛經,自然顧不上攸哥兒了。」

  毓芝轉過頭,狠狠地瞪了秀芝一眼,眉峰倒豎,壓著嗓子︰「你別太得意,不要以為許振多看你兩眼便是相中了你,他對景榮公主,可比你好百倍!」

  秀芝如今最受不得人家說她是痴心妄想,一張纖瘦的瓜子臉漲得通紅,恨恨盯著地上花磚,不再言語。

  靈芝顧不上她倆之間的你來我往,只暗鬆口氣,想著攸哥兒養著嚴氏身邊,怎麼都比在應氏身邊好。

  嚴氏與徐氏商議完,便叫了婆子傳膳,順便讓安懷楊與靈芝也都留下一並用膳。

  在佛堂的應氏也被人叫了出來。

  幾日不見,應氏臉頰上的豐肉都沒了,顴骨更加凸出來,原本還有的一絲風韻,如今蕩然無存。

  那一身棠梨色纏花褙子,倒是與她蠟黃的臉色頗為一致。

  她看見靈芝,起先是幾分茫然,然後再透出刀子一樣的恨意。

  若不是她,自己怎會被日日禁在松雪堂中抄佛經!

  多虧了安懷玉勸慰住嚴氏,將自己接去桃花谷田莊上住了兩日。又聽她言語間的意思,根本看不上靈芝,想為蘇廷信另娶他家女,心情才稍稍平復一些。

  靈芝則對她熟視無睹,安安穩穩坐下來。

  她還是首次在松雪堂用早膳,還真是豐盛,只粥便有六七樣,八寶粥、粳米粥、五色蔬菜粥、鴨腳粥,海參瑤柱粥,葷素自選。

  各色面點小食,更是碟碟精致,雙色芙蓉糕、冰玉千層糕、燕麥流沙包、八仙果子、山竹牛肉球、龍鳳餃、炸藕餅……

  靈芝想起與王氏日日喝兌得稀碎的小米粥的日子,捏緊了手中銀玉箸。

  不是她的,她不要,但安家欠她的,她定要討回來。

  用過早膳,徐氏等人留下陪嚴氏用茶,靈芝見四叔告辭,便也跟著出了門。

  一出廳門,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隱到廡廊柱頭後。

  「攸哥兒!」靈芝揚聲道,往那廊上走了兩步。

  那身影又一溜煙兒,往後園跑去了。

  這日之後,靈芝除了盤桓在安府與永安坊的兩個香坊,每日最要緊的事,便是陪著安懷楊上松雪堂晨昏定省。

  嚴氏起初還不自在,後來見靈芝安分守己從不多言,便也作罷,隨她出入了。

  日子似水流,偶爾打起個旋兒,或漾幾圈波紋,又不肯停歇地向前跑去。

  海棠花開了又謝,薔薇枝漸漸爬滿牆頭,千層碧葉間,朵朵粉團似乎一夜盛開,轉眼間,竹籬青藤、翠蔓紅花,綻放在安府的每個角落。

  枇杷堆葉間,梅子掛枝頭。

  元豐二年的夏,就這麼來了。

  安懷楊似乎真安定了下來,除了靈芝知道他悄悄去過匯豐多次,暗中商量船隊事宜之外,安家其他人都當這個浪子終於回頭,肯好好在香坊謀一營生。

  應氏仍舊日日在松雪堂抄佛經,隨著佛經卷越厚,她臉上的肉也愈加少下去。

  毓芝則開始隨嚴氏學起了掌理內務,為來年嫁到應府做準備。

  這兩個最多事的人一安靜,靈芝的日子便重新靜下來。

  端午剛過,蟬鳴便響徹柳枝頭。

  這個夏,似乎格外炎熱。

  轉眼已入七月,這日靈芝剛躺下歇會兒午覺,便覺身下的薄棉床單子被汗洇濕,印出個人形兒來。

  她恍惚覺得自個兒胖了不少,特別是上衣,往常二尺的料子就能裁件中衣,如今得二尺半了。

  怪道比往年更怕熱。

  她又翻了個身子,挪到沒被汗濕的邊上,小心翼翼扯開被壓到的碧色羅煙紗帳,陰涼的棉絲底送上一絲清涼,讓她微微舒了口氣。

  忽聽見外間有人壓低了嗓門,嗡嗡講話。

  「姑娘最是怕冷的,三伏天手腳還冰涼,睡不得竹簟。」是小令的聲音。

  「可我看姑娘這幾日醒來,薄被都被汗濕透了,要是換上竹簟,或許能好點。」是翠蘿,聽那意思她是去庫房尋了竹簟來。

  「可夜間退了涼,竹簟寒意更重,讓姑娘招了寒氣可怎麼辦?」

  ……

  靈芝聽得心頭一陣窩心,不管怎樣,至少她身邊的人都是對她百般好意。

  忽聽得槿姝的聲音響起︰「姑娘還沒醒嗎?」

  小令看看裡屋︰「好像還睡著。」

  靈芝想起槿姝出去見的人,忙半撐起身子,揚聲道︰「醒了。」

  小令忙端上早涼好的薄荷玫瑰茶,送了進來。

  靈芝喝不了加冰的東西,往常夏日都飲熱茶,今夏實在難熬,便換成稍微放涼的去暑茶。

  她接過來一飲而盡,甜甜涼涼的氣息在胸腑間蘊開,又接過翠蘿遞來的熱帕子,抹了一把臉,方覺得愜意幾分。

  只見槿姝端了個新鮮玩意兒進來。

  那傢伙還不小,前面是個盆,盆中盛滿冰塊,後頭綁著個小木盒,木盒上幾片扇葉子扎在一起,似個風車。

  「這是什麼?」靈芝好奇道。

  小令與翠蘿也湊過來,稀奇地打量著。

  槿姝一笑,伸手在那木盒後扳了一下,那幾片葉子,竟自個兒轉起來。

  「唰唰唰」,一圈一圈打起陣陣涼風,透過那冰塊,帶著浸涼之意,送到風過之處。

  「哇!太舒服啦!」小令忍不住嘆道。

  「真涼快!」翠蘿也喜得瞪大了眼。

  「這是哪兒來的新鮮玩意兒?」靈芝伸手在那扇葉子前抓著風,好奇打量著。

  槿姝當然不能實話實說是爺派人送來的,只好笑嘻嘻道︰

  「姑娘怕冷,可這天兒直接睡竹簟又過涼,不用冰又太熱。奴回來時,在一家鋪子裡看見這個東西,能送風,又能離人遠些,想著姑娘正好能用,就給搬回來了。」

  說得小令翠蘿直點頭,靈芝也頗覺滿意,渾身汗氣一會兒便不見了蹤影。

  笑著點點頭道︰「你回頭給四叔也送一個去,父親那兒,也送一個吧。」

  槿姝略低了頭,應了一聲。

  靈芝這才問道︰「小四那兒可是有眉目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02:05 PM

第069章 順藤摸瓜

  原來今日正是丁小四托人帶了口信進來,說有事稟報。

  小令與翠蘿見二人有事商量,乖巧地退了出去,關上門。

  槿姝這才將丁小四的話細細轉告靈芝︰

  「小四說那配香師這兩個多月總共出門三次,各去三四家不同的香料鋪子,但其中有一家叫做「五福永昌」的香鋪,每次都去了,且都是由人直接帶進後院。小四進不去,也不知道他到底去見了何人、做過何事。但覺得不對勁,就想著要跟姑娘您這邊打個招呼說一聲。」

  「不過。」槿姝頓了一頓︰「姑娘可還記得,前幾月奴托朋友打聽拿回來的那個有徽州口音人的鋪子名單。」

  靈芝點點頭,當時槿姝拿回那列單子,她還特別詫異,連安二都沒打聽出來的事兒,槿姝的朋友倒是辦到了。

  但那單子上幾十家鋪子,她實在沒那麼多藉口沒那麼多時間出門挨個兒打探去,只好先作罷。

  當下心頭一動,看著槿姝猜道︰「那五福永昌,就在那單子上?」

  槿姝點點頭。

  靈芝忙從床上爬起來,一面踩上繡珠花尖頭履一面匆匆吩咐︰「我們現在就去看看。」

  這家鋪子位於白紙坊大街上,離安府不遠。

  從外面看,就是一家普通至極的香料鋪子,掛著「五福永昌」的紅漆木招牌。

  剛到門口,就飄來各式各樣濃郁的燻香味道。

  丁小四駕著馬車,車廂中坐著靈芝與槿姝。

  馬車停在店門口,丁小四扯著嗓子向店小二喊道︰「哎,你們家掌櫃的在嗎?我東家讓我回來問個事兒!」

  那小二前兩日剛見過丁小四,也不虞有詐,順口答應著︰「你等等,我給你叫去。」

  不一會兒,一個身影走到店鋪門口來︰「什麼事兒啊?」

  靈芝躲在馬車窗口紗簾後,一聽那聲音,渾身汗毛便豎了起來。

  沒錯,就是這人!就是這把聲音!

  她按捺住要衝下去的衝動,緊緊抓著槿姝的胳膊。

  丁小四按照靈芝教她的說辭朗聲回答︰「魏師傅說他有塊兒玉墜子不見了,想來問問在不在您鋪子裡。」

  那人聞言讓裡頭小二進去看了一圈,等人出來,方對丁小四道︰「我這兒沒有,你上別地兒問去吧。」

  丁小四道過謝,駕著馬車噠噠走了。

  靈芝全身繃得緊緊的,手心直冒汗,找到了!身世,她要去問身世!

  槿姝看出她的激動,握著她手沉聲安慰︰「姑娘別慌,只要知道這鋪子,這人準跑不了。但是對方一向藏得深,若先抓了此人,怕是打草驚蛇啊!」

  「那,先順藤摸瓜,查查他背後的人。」

  靈芝心頭撲通撲通直跳,恨不得馬上衝下去抓住那人問,自己父母到底是誰。

  但為了找到背後主使者,還是暫且忍下吧。

  ——————

  靈芝在沉香閣等安二老爺。

  直到掌燈時分他才回來,一腦門子汗,一進花廳,便端起桌上的冰鎮酸梅湯咕咚咕咚喝了個一乾二淨。

  長嘆一口氣,脫了官袍遞給雲裳,撩起袖子往換了竹蔑片兒的榻上一歪,再讓茗茶進來給他打扇。

  這才舒服地瞇了眼,長嘆一聲︰「還是家裡舒坦啊!」

  他今兒個又被叫進宮了,生生在日頭底下等了一刻鐘才進到華蓋殿內。

  皇上囑他制的那味香,直到現在還沒個頭緒,這都半年了,他也急。

  本以為今日又是為這事兒,誰知,皇上卻是問他有沒有能驅疫的藥香。

  想到此,他抬起眼看了看炕前方凳上端坐著的安靈芝。

  多虧了她,在春上時就跟自己提過想要研制一味能驅疫養身的藥香,自個兒也跟她琢磨過幾個方子。

  在皇上問起時,方能頗為內行的一一奏對。

  可真要制出這樣的方子來,恐怕還得靠眼前這女娃才行。

  他神色又更和藹了一些,不待靈芝開口,便主動道︰「上次說的藥香方子,你研制得怎樣了?」

  靈芝不妨他突然問起這個,倒是呆了一呆︰

  「已有些眉目,只是還有幾味藥材的毒性未解,靈芝正想以其他藥材代替,或者選些能中和的材料。」

  安二點點頭,若她自個兒就能配出來,那真是能省了自己不少力氣︰

  「這樣吧,明日開始,你去永安坊找邢師傅,老邢對藥香頗有研究,另外幾個應該也能幫上點忙。」

  「讓他們幾個幫你琢磨琢磨,眼下若是能配出這樣的藥香來,便是大功一件啊!」

  「哦?」靈芝詫異地看向安二老爺。

  安二拈了拈下巴上的短鬚,憂心忡忡︰

  「山東入夏起來起了疫情,如今已傳到直隸,京師也甚是危險,如今城門已開始戒嚴了,你平日不要四下亂走。」

  靈芝甚為納罕,上一世,直到秋天她才聽說京師中盛行疫情,怎的這一世,夏天就已經出現瘟疫了。

  不過這才剛剛開始,想來到完全盛行之季,也該是秋天。

  這才明白安二老爺的意思,若是能配好藥香,這調香院可不是能搶在太醫院前頭立下大功嗎?

  可京師戒嚴,不知道會不會影響他們追查那人的計劃。

  她欲言又止,看了看安二老爺身後的茗茶。

  安二老爺看看她的模樣,才想起是靈芝急急請了他到沉香閣來。

  遂看著茗茶,揮了揮手。

  茗茶正要退出去,安二又招招手讓他回來︰「扇子,扇子留下!」

  茗茶放下扇子,又躬身退了出去。

  安二老爺拿著扇子一頓猛扇,有些不安道︰「有什麼事嗎?」

  他心口「撲通」直跳,這女娃每次一悄悄說話,準沒啥好事兒,次次都把他嚇一跳。

  靈芝點點頭,正色道︰「我們發現了香坊的內賊。」

  安二老爺扇子登時頓住,一口氣憋在胸口不敢吐出來︰「是誰?」

  靈芝給他琉璃碗中添上酸梅湯︰

  「是個姓魏的配香師,他每次出香坊都會去見一個人,而那人,正是問我《天香譜》的人……」

  當下便將自己查到的事都細細說了一遍。

  安二呼出一口長長的氣,眉頭蹙成幾道深溝︰

  「你可知,我去歲冬派去徽州,查柳姨娘的人怎樣了?」

  「怎樣?」靈芝奇道。

  「一個都沒回來!」安二咬牙切齒道︰「我起先還以為是意外,但如今看來,恐不一定啊!」

  「此話怎講?」

  「你可知那姓魏的配香師,是柳氏同鄉!」

  安二老爺擰著眉,謔得將扇子一把拍到炕上,似恍然大悟一般︰

  「當初菊芳為何會指認尉氏,你可還記得?就是那柳氏說過一句話之後,她便立馬招供了尉姨娘!」

  安二如今仍對尉氏的死耿耿於懷,對當日的事情細節俱是歷歷在目,狠厲道︰

  「好啊,可終於露出狐狸尾巴了!」

  靈芝也懷疑過柳姨娘,但在沒有確切證據之前,她不敢將其定罪。

  如今聽安二的意思,若王氏的死也跟她脫不了干系的話,她定要柳姨娘血債血償!

  等靈芝回到晚庭睡下,三更鼓起,槿姝方換過一身夜行衣,幾個起落,翻過安府圍牆,往東而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02:09 PM

第070章 誰是叛徒

  涼夜如水,整個京城都沉睡在褪去熱氣的夜風中,連蟲鳴聲都漸漸沉寂下去。

  只有崇文門外通惠河畔,一列張燈結彩的沿河小樓中,仍歌舞喧囂,酒意正酣。

  這是京城最有名的風月場所,人稱「小秦淮」,戲院勾欄、花樓酒館遍布於此。

  京中無論是文人雅士,還是江湖豪客,抑或千金貴公子,若說沒去過「小秦淮」,那比說沒拜過菩薩更讓人難以相信。

  如今其中最負盛名的,莫過於千金樓。

  而今夜,千金樓的許多客人都失望而歸,因為鼎享盛名的花魁離月姑娘,已被人給包了。

  包下離月的正是衛國公世子汪昱,此時正一身棗紅團花錦繡直裰,立在包廂門口,笑意宴宴。

  眼看著醉得踉蹌的宋珩被離月扶進房間,仍不忘好生囑咐道︰「好好伺候王爺!」

  這是宋珩和汪昱第三次結伴來千金樓,前兩次都是宋珩做東,這次則換成汪昱,特意將離月姑娘包了整夜,贈予宋珩玩樂。

  汪昱見清漆花門隔扇關上,才哼著剛才席間一曲《夜靜鑾鈴》往樓下走去。

  一名花妓忙扭著腰肢過來攙扶,手剛踫上汪昱衣袖,只聽「啪」一聲,臉上火辣辣一疼,竟是挨了個耳光。

  她捂著半邊臉,委屈地看了看汪昱︰「世子爺!」

  汪昱仍帶著笑,眼神比她還媚︰「想伺候我?」

  那花妓噤聲垂淚不敢言語。

  哪知汪昱往前走去,和煦的聲音傳來︰「那帶回府吧!」

  那花妓本以為冒犯了他,會挨訓斥,沒想到忽大悲轉大喜,咬著帕子愣住。

  待反應過來,忙提著裙角追了上去。

  千金樓上,離月姑娘的花房。

  待進了房間,宋珩徑直往前兩步跌躺在床上,發出「撲通」一聲響。

  披一襲水雲輕紗的離月屏退婢女,匆匆來到窗前,見到窗框上的記號,便合上花窗,再放下翠湖色錦繡團花擋簾。

  從裡間屏風後閃出兩個身影,穿過落地罩來到榻前。

  「爺!」兩人單膝跪地。

  剛剛還躺在床上的宋珩,不知何時已坐得筆直,盤著腿,雙目炯炯地看著兩人,哪裡還有半分醉酒的模樣。

  「起來坐下說。外面都走乾淨了嗎?」後面這句話問的是離月。

  離月臉上的風塵媚意消失不見,神色端莊,容顏絕艷,明麗不可方物,一把嗓子更是如沉水勾人︰

  「都走了,還帶走了影兒。」

  宋珩雋秀的臉上浮現一絲詫異,隨即道︰「也好,小心保持聯系。」

  然後轉向槿姝︰「你這麼著急見我,是為何事?」

  離月送來茶湯置於案上,再默默退到一旁。

  槿姝沒想到爺會先問自己,想到爺定是將姑娘放在第一位的,心頭不由一暖。

  「姑娘知道了自己非安府親生,正在千方百計找尋身世。」

  「目前已找到線索,城南五福永昌香料鋪的掌櫃是之前綁走姑娘的人,也是知道姑娘身世的人,他們還在找一本書,叫做《天香譜》,那本書現在在安二老爺書房的地下密室中。」

  宋珩抬眼看著前方,清幽如夜的目光卻落往虛空,喃喃念著︰「她知道了?很難過吧!」

  槿姝頭一次見他面露這般揪心神色,一時不敢再開口。

  宋珩站起身,走到窗口拉開窗帷一角,往西南方看去,似乎那樣就能看見他日夜思念的人。

  他一早就知道她不是安家的孩子。

  所以在她還是個小嬰孩時,安家二太太才想置她於死地。

  所以她才會在剛兩歲時,便孤零零被人扔在了深山。

  他捏緊了背在身後的雙手。

  他什麼時候才能真正站在她身旁守護著她?

  要怎麼做?怎麼做才能盡快結束這一切?

  他不開口,誰也不敢講話,屋內陷入一片沉寂。

  半晌過後,他方轉過身,臉上那絲恍惚已經不見,依舊是平日沉穩的模樣︰「《天香譜》在安家?你確定嗎?」

  槿姝點點頭︰「奴婢親眼所見,姑娘還翻看過。」

  宋珩腦海中閃過種種念頭,女嬰,《天香譜》,香家,安家。

  他來回踱了兩步,對立在門邊的離月道︰

  「你通知娘娘這件事,再問問她知不知道香家被滅族那年,是不是漏了一個女嬰?」

  槿姝這才明白,原來爺也不知道姑娘的真正身世,有些喪氣地垂下頭,又想起來問道︰

  「那安府那邊,要幫他們查內奸麼?」

  宋珩略微思索︰「以靈芝的安全為準,她若想查,有什麼需要配合的,你盡管找小葉子。」

  槿姝得到答復,先行告退而去,轉瞬又沒入夜色中。

  待槿姝離去,宋珩方轉向葉鴻︰

  「這汪昱還很上道兒,若不是他非要上離月這兒來,我還找不到藉口出府見你們。汪昱上鉤了嗎?」

  他後一句向著離月問。

  離月垂首恭敬答︰「還算順利,不過他很謹慎,應該還沒完全信任我。」

  「他有沒有對你不規矩?」宋珩問道。

  離月垂下的臉上暗暗閃過一絲莫名的喜色,聲音卻仍嚴肅︰「沒有,很有風度。」

  宋珩點點頭,往竹榻走去,心頭暗忖︰難道此人真是個正人君子?

  他立在窗前湘竹榻邊,俯身看了看,又向葉鴻道︰「篆香已經全送出去了嗎?」

  離月立馬上前,親自以寬袖擦拭兩遍,方向宋珩點頭示意,再退到一邊。

  這位爺,什麼都好說,就是特別愛乾淨,尤其是坐臥之所,一定要一塵不染。

  宋珩這才撩起蒼青蟒紋程子衣,坐到榻上。

  葉鴻立在他身旁,仔細答道︰

  「連珠璧合篆香在三月前開售,甚受歡迎,娘娘名單中的人都來買過。但,沒有任何人來打探消息,也沒有其他異動。」

  宋珩半瞇起眼,刀刻般的五官透著凝重︰「為何宮裡到現在也都沒消息?」

  連珠璧合紋樣的篆香,是父親當年起事之前,用以聯絡傳遞信息的暗號。

  他們將密信放入小銅管中,再裹上香泥,做成篆香。

  而此款篆香的印模,只有娘才能做出來。

  現在拋出這款篆香,便是想以此為餌,釣出那個當年告密的人。

  若不是有人告密,父親必不會在神武門外遇伏!

  起事也絕不會失敗!

  如今這篆香再度面世,當年參與起事的人必定都會猜測,娘根本沒死!

  那麼他們,或許會保持沉默,將這秘密帶入墳墓,或許會來找自己,探尋娘的消息。

  比如衛國公府的老國公爺,親自請自己入府尋問娘的生死,還希望自己能繼續父親未完的路。

  可如果是那個告密者,一定會害怕娘的報復!

  他們對於娘的畏懼,比對父親更甚!

  那個告密者必會有所動作,而最可能的,便是向皇上告知娘還在世的消息,那皇上就會來找自己或者找嬤嬤探問。

  他們的大網已經張開,香鋪、買香各府、宮裡,何處有了異動就表示有獵物撞了上來,可奇怪的是,平靜得過分。

  娘那份名單上的人,除了死掉的和她親自排除掉的,還有三家,衛國公府,武定侯府,忠勤伯莊家。

  而現在這幾家,無一有異動!

  難道是娘判斷錯了?根本沒人告密?

  還是老國公爺根本就是在試探自己?

  宋珩隨即否定了這個猜測。

  若想打擊自己,找到皇上揭發此事,是最快最直接的路子,反正如今這個皇帝叔叔,表面上對自己親近有加,實則防範嚴密。

  若老國公真是告密者,犯不著如此冒險,親身勸說自己謀反。

  那可是將腦袋交到自己手上!

  以他當時的話,自己隨便在皇上面前露點口風,衛國公府三代人的性命怕都保不住了。

  宋珩愈想愈茫然,是哪裡出錯了嗎?

  可若是找不到那告密者,他害怕會走父親的老路!

  最可怕的,不是敵人,而是一個在你身後磨刀的朋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02:44 PM

第071章 梅子加蜜

  安懷楊來到晚庭的時候,靈芝正在午歇。

  有了那冰扇,屋內涼意幽幽,混如偷得秋日一縷風,讓人一沾枕便懶懶欲睡。

  槿姝照例領了安懷楊到西廂房坐下,他二人日日相見,愈加熟悉。

  槿姝本是瀟灑性子,倒也不似之前般拘禮。

  她讓翠蘿拿出靈芝特意為四叔準備的梅子茶,又取了涼水杯盞等物,為安懷楊沖泡。

  安懷楊見她在梅子青冰裂紋茶碗中,放下梅餅,便提壺欲澆水,忙伸出手阻止︰

  「等等等等,這梅餅需先裹蜜三分,再添水三分,再入蜜三分,再添水三分,反復三次方潤。」

  槿姝哭笑不得,揚起眉,嗔了他一眼︰

  「這會兒倒是有老爺模樣了。」

  一抬眼見他那湖綠竹紋直裰袖口處,一道長長的口子撕開來,含笑戲問︰

  「四老爺這是上哪兒抓賊去了?」

  安懷楊瞧著她含嗔帶笑的模樣移不開眼,經她一說,自個兒這才發現袖口破了。

  頗不好意思收了手,拈起那袖口︰

  「剛剛過來路上見一片月季開得正好,靈芝不是要午後蝶撲過的月季花蕊嗎?我便去收了些來,想是被刺叢給刮的。」

  說著,從袖口中掏出一個淺淺的盛胭脂粉的元寶樣式梨木盒︰

  「也不知她盡找這些刁鑽的玩意兒做什麼?」

  這四老爺,看似是個粗爽之人,實則心思細膩,他若要對一個人好,那真是無微不至地好。

  槿姝扯扯嘴角無奈一笑,嘆口氣︰

  「怎的連個丫鬟隨從都不帶。」

  說著,起身出門去。

  一會兒又回來,抱著針線盒子,大大方方道︰

  「喏,脫下來,奴婢給您縫好。」

  安懷楊倒是頗不好意思地往炕後扭了一扭︰「在這裡?」

  槿姝「噗哧」捂嘴一笑︰

  「難道平日裡四老爺更衣梳洗都不是婢子伺候嗎?」

  她以為像安家這樣人家的老爺少爺,打小都是丫鬟成群,伺候慣了的,不曾想這四老爺脫個外衣都這般忸怩。

  安懷楊自己也笑了,一面脫了外裳,只穿了薄綢中衣,一面自嘲︰

  「還真不是,在別人看來,我可能是安家的四爺,但靈芝知道,我跟她的日子啊,差不了多少。」

  槿姝接過直裰,手中觸到安四身上的餘溫,不由有些心跳,又聽出他話語間的落寞,心下戚戚。

  怪道這個四老爺總是不回安家,聽說他如今只住在攬翠園前院一個小廂房中,也是看似有家,實則無家之人。

  她懷揣著心思,在炕沿坐下,帶上頂針穿針走線,細細縫補起來。

  安懷楊則先將今春新釀的槐花蜜,鋪了一淺口碟面,再拿竹筷拈起一片梅子餅,在碟中一滾,放入茶碗中,沖入三分涼水。

  再以竹勺舀一小撮蜜,繞著圈滑入水中。

  如此這般反復,方端起茶碗遞給槿姝︰「來,嘗嘗,是不是比你混沖的好喝?」

  還不等槿姝回答,就直接將碗送到她嘴邊。

  槿姝正專心走線,下意識就張嘴吞了一口,那清涼幽香的味道漫過嗓子,才恍然醒悟,這是四老爺餵的!

  飛快地抬起臉睃了一眼,見他滿臉含笑,一雙桃花眼似含著水般看著自己。

  不禁羞紅了臉,稍稍側過身子,抿著唇道︰「還是梅子加蜜的味道。」

  安懷楊故作詫異︰「是嗎?」

  收回手,也不避嫌,就著那茶碗便喝了一口,笑著咂嘴︰

  「是了,許是我蜜加太多,不然怎的這般甜?」

  槿姝聽他話中有話,只覺耳根都開始發燙,心中一浪接著一浪,湧個不停。

  乾脆再轉過身子,背著安懷楊,聲如蚊吶︰「四老爺,別再取笑奴婢了。」

  安懷楊見這朵帶刺玫瑰含羞露怯的模樣,心中快慰無比。

  這樣的夏日午後,佳人縫衣,梅子添茶,不就是家的模樣嗎?

  他心頭一熱,對著槿姝的背影凝神開口︰「槿姝,跟我走吧!」

  槿姝沒出聲,安懷楊卻分明看到她雙肩微微顫了顫。

  半晌,槿姝方轉過頭來,恢復了恭敬的模樣,垂眼看著地︰

  「爺說笑了,槿姝還要陪著姑娘。」

  她將直裰一抖,展開︰「好了,四老爺穿上吧。」

  安懷楊站起身來,槿姝幫他穿上,整好衣襟,再仔仔細細扣上右衽領邊的扣子。

  安懷楊忽探出手來,握住她停在自己胸口的一雙柔荑,柔聲且鄭重道︰

  「我不是讓你做丫鬟,我是要娶你。」

  槿姝又是羞又是急,心中又漫開沒來由的歡喜,如那剛剛喝下的梅子茶,酸酸甜甜,熨透心底。

  可那歡喜又讓她更加不安。

  她是有任務在身的人,怎能離開姑娘?

  一想到與面前這個人終究殊途,心中竟比自己想像中更難過。

  他越柔情,她越想躲。

  那大手握得她渾身發燙,她想抽出手來,卻不知怎的,沒有半分力氣。

  只聽一聲門簾撩動的聲響,安懷楊方鬆開手。

  槿姝忙退回炕沿去。

  「咦?」小令俏生生的聲音傳來︰「四老爺為何總是趕在姑娘歇午覺的時候來?」

  靈芝笑著敲了一下她前額︰「就你話多!」

  槿姝更臊得無地自容,垂著頭,慌慌叫了聲︰「姑娘。」

  便撥開簾子跑了出去。

  靈芝穿著煙羅紗淺蘭褙子,瞇瞇笑著,坐到炕沿邊上,看著笑得合不攏嘴地安懷楊︰「四叔你且等著,等秋天我分了匯豐的利,定給槿姝添一大筆嫁妝。」

  安懷楊哈哈笑了兩聲,也坐到炕上,兩手撐在盤膝上,認真道︰

  「乖侄女,這媒只能你來做了,我是真心想娶槿姝姑娘,可她若是不願意,我必不會強人所難。」

  靈芝嘟起嘴,故意翻了個白眼︰「哪有讓未出閣的姑娘做媒的。」

  安懷楊故作著急︰「等你出閣再做媒,你四叔我豈不是都老了?那為了你四叔我早點抱兒子,不如你明年就出閣怎樣?」

  靈芝笑著越過炕桌作勢要捶他︰「好啊四叔,為了你自個兒就要賣侄女了!」

  兩人笑鬧一番,方停了下來。

  靈芝心頭的甜意卻越來越濃。

  這一世,若讓槿姝與四叔一起離開安府,共同浪跡天涯,她最看重的兩個人都有了好歸宿,那自己就沒白回來!

  安懷楊直到晚膳時分,才回攬翠園。

  剛進大門,就遇到自己同胞哥哥,安家三老爺安懷樟。

  安懷樟年近四十,比他矮了一個頭,身子乾瘦,臉卻帶著幾分圓潤,看起來憨厚老實。

  他看著恭敬行禮的安懷楊,輕輕點了點頭,越過他往前走了兩步,又停下來︰「既然回來了,就好好做事,只要你安份,總有一日,會有你好日子。」

  安懷楊看著他背影,聲音清冷︰「若要安份,讓我離開不是更好嗎?」

  安懷樟淡淡道︰「聽說你在外置了不少田莊鋪子,翅膀是硬了。你想走,我不留,不過你若是還念著父親,就好好在安家待著。」

  安懷楊聽他提起父親,眉頭一跳,面色仍舊不改半分︰「你查我?」

  安懷樟冷哼一聲,不再答他,頭也不回,繼續往前走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03:00 PM

第072章 疫情洶湧

  當夜,攬翠園中安三老爺的寢房裡,傳來寥寥絲語。

  是徐氏軟綿略啞的聲音︰

  「老四最近可往松雪堂跑得緊,又和靈芝那丫頭日日處在一塊兒。」

  「我知道。」安懷樟平躺在涼簟上,閉著眼楮,呼吸悠長。

  「您就不怕,他萬一透露什麼風聲?」徐氏微微側過頭,盯著安懷樟側臉。

  「他不會。」安懷樟緩緩張著嘴︰「他身上畢竟流的是父親的血。」

  徐氏不以為然地轉過臉,也學他的模樣閉上了眼楮︰「可若是有人生了懷疑,拿他去問呢?」

  安懷樟倒是猛地睜開了眼︰「有什麼不對勁嗎?」

  徐氏微微搖頭,又點了點頭︰

  「我只是有些不安。柳姨娘那邊,這些日子竟是封得嚴嚴實實,說是養胎,可也不至於連門都不讓出呀?」

  安懷樟在心頭盤算了幾分︰

  「你想法子見她一面,眼下還有個事兒,得讓她去安排。這事兒若成了,咱們就可以收網了。」

  徐氏睜開眼偏頭道︰「什麼事兒?」

  安懷樟盯著天花帳子︰「你且看著吧。」

  徐氏不再多問,那雙平日裡諂媚的眼楮多了幾分冷意,連帶著眼角的皺紋都凝肅起來,她將心思又放回了安老四身上。

  安三老爺念著血脈之情,她可不念,若是能讓他自己離開,那便最好不過了。

  ——————

  炎夏正烈,靈芝除了琢磨藥香的事兒,心頭的不安更盛,日漸焦灼。

  上一世,四叔正是夏日裡出的事兒。

  她是事後才聽小令說起,是以不清楚究竟是哪一日發生的。

  且有了王氏的事情在先,她越發不肯掉以輕心,恨不得日日夜夜都盯著四叔才好。

  可害四叔的人究竟是誰呢?

  聽父親的意思,安府中的內賊八成是柳姨娘,可柳姨娘如今已被軟禁起來了,四叔還會出事嗎?

  無論如何,她都要做好十分的防範。

  因此這幾日來,她出門都只帶上小令,命槿姝暗暗跟著四叔。

  藥香方子倒是已成了一半。

  原來那日靈芝見著《天香譜》中一味驅疫藥香,便將那方子粗略記下來,可是那方中所用之料,非怪則貴,實在不好配齊。

  她便照著那藥性,自個兒摸索著配比了一方。

  用可治百病的齊香為君,以月支香、桃金娘、石葉香為臣,又按照「金木水火土」的五行炮制之法,去毒存藥理。

  試驗了好多回,那齊香的香性卻存不住,一遇火即散,消沒得太快,且用多之後會讓人雙目生盲。

  如何消除或者剋住這點毒性,還需再論。

  好在永安坊中的制香師傅,都個個經驗豐富、香藝高超。

  特別是總掌邢師傅,有三十多年的制香經驗,一見她這方子,便指出了好幾處可以調整修改的地方。

  這日,剛從永安坊回來,靈芝便覺得不對勁。

  馬車一進角門立即關門落鎖,好幾個小廝過來將馬車渾身用沾藥的笤帚掃過一遍,方才放行。

  濃濃的藥香味飄在空氣中,看來時疫兇猛了!

  靈芝在心中暗嘆,剛過垂花門處,便看見了安二老爺。

  安二正站在抄手遊廊上,見到她便招手讓她過去。

  靈芝繞過進門處的山石影壁來到廊下。

  還未開口,安二老爺便迫不及待問道︰「聽說藥香快成了?」

  靈芝恭敬回答︰「是,還在找一味能剋住齊香毒性的香料。」

  安二帶著她往前走去,這段遊廊往東,直接斜上一段小坡,徑直沿山勢回旋,可通往沉香閣。

  安二老爺往身後看了看,茗茶、抱琴與小令遠遠跟著。

  方沉聲道︰「唔,不過,永安坊那邊你暫時不要去了。京中現時已出現不少染疫之人。」

  「此疫傳染極快,染病之初,只覺稍稍疲累,得過上幾日,才覺渾身酸疼無力,待躺上十天半月,便開始高燒不退,又得拖上一段日子,才活活將人給拖死。唉——!」

  他長嘆一口氣,停在半坡上,扶著欄桿,看著山下九曲回廊連著大院小院的安府。

  此時正處處打掃燻香,藥香氣飄散在空中,似燒秸稈的味道撲面而來。

  「如此一來,旁人傳染上疫情的可能性就更大。別說踫上身子,就連那染疫之人用過的碗碟,穿過的衣裳,沾上一點都脫不得身了!」

  靈芝沒想到這疫情來得這般兇猛又棘手,不由問道︰「那如何是好?」

  安二老爺搖搖頭︰「染病三日內還有得救,可往往等發現染病之時,三日之期早過。怎麼辦?等死唄。」

  「有錢的人家,就把病人給抬去單門獨院。沒錢的人家,就只能把人往野地裡一扔,回頭再將屋內傢伙什一把火燒了,可能全家還能活下來幾個。」

  「太醫院的一群老傢伙,都忙了個底朝天,可只見傳染的人越來越多,砸進去的銀子越來越多,好轉的徵兆卻半分沒影兒。」

  「這京中的藥材幾乎都被搶空了!家家惶恐,閉戶不出。皇上今兒個又大發雷霆,咱們要此時能拿出那藥香來,嘖嘖!」

  安二背著手,晃著腦袋嘖嘖嘆道︰「那可是滔天的功德啊!」

  靈芝來不及盤算自己買下的藥材股,直聽得心驚膽顫,身上汗毛直豎,那豈不是染病的人就只能活生生餓死?!

  安二帶著她繼續往山上走,想起還有一事,陰沉著臉回頭道︰「對了,那鋪子的東家已查出來了。」

  他挑著嘴角冷笑一聲︰「你猜是誰?」

  靈芝見他模樣,那查出來的果然是自己人︰「是誰?」

  安二的聲音更冷,一面走,一面恨恨道︰

  「是柳氏那賤人的哥哥!怪道我派去徽州查她老家的人都回不來了,原來這般經不起查!」

  果然是她!

  靈芝一顆心「咚咚」跳起來,那柳姨娘定是知道自己身世的,若給她用上那迷藥,不就能問出來了!

  安二帶著靈芝直接來到沉香閣旁的試香房中,從衣袖裡掏出一頁白箋︰

  「這是我在別處尋到的一味古方,有驅疫防身之效,你看看有什麼能用得上的。」

  靈芝接過一看,竟是那《天香譜》上的藥方,單給抄錄了下來。

  當下掃了幾眼,故作欣喜道︰「這方子是哪兒來的,太有用了!」

  安二得意洋洋︰「這你就別管了,日後你就別處去了,待在這兒配香吧。」

  靈芝之前只是憑記憶記了個大概,如今見著方子,字字句句拆開琢磨,領悟又自不一樣。

  接連幾日,只管在松雪堂請安出來便泡在這香坊中,希望能早日制出藥香來。

  卻說這日午後槿姝得到消息,讓她立即出府一趟。

  她忙趁靈芝在香坊中忙碌的時候,悄悄溜出安府去。

  葉鴻見了她,匆匆搬出一大袋藥材︰

  「這都是爺讓帶去給三姑娘的,如今京中疫情洶洶,你這次回去也別再出門了。這是賀婆婆祖傳的防疫法子,回去之後先用這藥包熬了湯藥泡手,給你們晚庭的人都泡過一遍。」

  槿姝忙領了命,抱著藥材來到安府西牆外,輕悄悄跳了進去。

  靈芝晚間回來的時候,便聞見晚庭中飄起一陣藥材香。

  她訝異地問迎上來的槿姝︰「有誰病了嗎?怎的在熬藥?」

  槿姝遞過薄荷玫瑰露,笑著︰

  「是現在京中盛行的免疫法子,奴婢也不知道有沒有用,想著多些防備總是好的,便買了些回來熬成藥湯泡手。」

  靈芝吸著小鼻子嗅道︰「有厚樸、草果、知母、芍藥、黃芩、甘草,還有,甘松?」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03:04 PM

第073章 下作手段

  靈芝此前盡往一些藥效強悍的香藥上想去,見這味藥方中皆是些常見廉價之草藥,不由覺著心頭闢開了另外一條路。

  比如那甘松,素有起死回生草之稱,自己怎麼就沒想過要試試?

  一時心頭「怦怦」直跳,吩咐槿姝︰「晚膳給我留著就行,我再去香坊一趟!」

  說完轉頭就跑。

  小令忙跟了上去。

  槿姝嘆口氣,無奈笑著搖搖頭,這姑娘一制起香來,當真有幾分瘋魔的。

  她料她又會很晚才回,便對翠蘿道︰「去膳房將晚膳裝食盒子裡,我待會兒給姑娘送去!」

  ————

  攬翠園這邊,安懷楊在外院忙了一整天,幫著各門各院除邪燻香,剛回屋子用涼水搓了把臉,便聽見院內有人叫他。

  他探出門一看,見是徐氏,恭敬道︰「三嫂,可有何事?」

  徐氏急急道︰「四弟啊,三嫂知道你今兒累壞了。可眼下大夥兒都在忙,我身邊幾個丫鬟都派出去了,我也抽不開身。

  老太太又著急要看田莊上這兩月出的藥材賬目,只能麻煩你跑一趟松雪堂將這賬目送去,你看可行?」

  安懷楊點著頭,接過她手中一疊冊子︰「三嫂客氣了,小弟這就送過去。」

  說完拿上賬冊,便往松雪堂走去。

  槿姝拎著食盒,穿過翠葉蔓蔓的杏子林,幾步就跨上小山,往沉香閣而去。

  走到半路時往山下隨意一瞟,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似乎是往松雪堂去了。

  她有些奇怪,四老爺這晚膳時分去松雪堂做什麼?

  想起靈芝吩咐過她,「若四老爺去松雪堂就好好盯著」,便加快腳步往山上走去。

  靈芝果然已把晚膳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此刻正點了混入甘松泥的齊香,仔細嗅著那由深至淺的淡淡木香味。

  槿姝敲了敲門,側身閃進來不安道︰「姑娘,奴婢剛剛看見四老爺,彷彿是往松雪堂去了。」

  靈芝一聽,瞬間警醒起來,忙滅了那火星站起身就往外走︰「快,跟我去看看!」

  槿姝忙放下食盒跟了出去。

  剛出門走兩步,靈芝回頭慌慌道︰「槿姝,你腿腳快,快先趕去,若是發現不對勁,就只管帶著四叔打出來!」

  她急得快掉淚了,真怕自己一時疏忽,四叔又落進那圈套去。

  槿姝見靈芝如此慌亂,心中益發沒底,忙應聲「是」,急急忙忙提氣輕身往山下衝去。

  安懷楊剛進松雪堂院門,就見一個頗眼熟的丫鬟迎上來,笑著詢道︰「四老爺有何事?待奴婢去通報老夫人。」

  安懷楊遞上那賬冊︰「這是三太太托我送過來的。」

  那丫鬟接過看看︰「正好老夫人要拿藥材庫房的鑰匙給三太太。還請四老爺在小花廳內稍等片刻,順便給捎回去。」

  安懷楊點點頭,背著手進了那倒座房改出來的小花廳去。

  說是小花廳,其實就是平日裡婆子僕婦們等待回話的地方,對門一張大炕,東西牆各兩排圓凳,兩架花幾,花幾上卻沒放花盆,兩樽博山爐幽幽吐納著香氣。

  安懷楊撿了榻上坐下,才發現連個上茶的小丫鬟都沒有,心頭不由冷笑,是了,這安家的人何時真正當他是四老爺。

  這般想著,心頭一陣沒來由的煩躁,竟是燥得胸口像起了火一樣。

  槿姝剛到松雪堂的院門口便覺得不對勁,門口兩個婆子,鬼鬼祟祟地一直探頭往外張望,前院中卻安靜異常,連個走動的丫鬟都沒有。

  她放棄了從院門進去的念頭,徑直來到圍牆邊,輕輕一個騰身便落了進去。

  前院靜悄悄的,四老爺在哪裡?後院嗎?

  她想著,悄悄往後院摸去。

  剛要穿過月洞門,見一個著桃粉色比甲的身影急匆匆往前而來,是老夫人身邊的碧荷。

  她躲在柱子後,待她從身邊走過方又往後院竄去。

  忽聽到碧荷在喊︰「四老爺?」

  她猛地回身,見碧荷正站在倒座房門口,忙回頭輕身飛了過去。

  碧荷正推開那花廳半掩的房門,只覺一團黑影向自己猛撲過來。

  「啊!」她嚇得渾身一軟,閉上眼楮揪著門框尖叫出聲。

  忽一個踉蹌,被人從身後拉了一把,待她睜開眼時,只見槿姝擋在自己身前,被從花廳內撲出來的四老爺緊緊抱住。

  「啊——!」碧荷又忍不住一聲尖叫。

  就在旁邊的門房婆子是早就被交代過的,此時如聾了一般,充耳不聞,前院依舊一片寂靜。

  槿姝怒火攻心,直恨得睚眥欲裂!

  她一見安懷楊這副模樣,便知他是被人下了藥︰雙目通紅,沒有焦點,似野獸一般低吼著往前撲來。

  幸好是自己,若此刻這裡真的只有手無縛雞之力的碧荷,那會發生何事,可想而知!

  她一面努力擋著安懷楊亂抓亂摟的胳膊,一面帶著哭聲低喊︰「四老爺!四老爺醒醒!我是槿姝啊!」

  忽聽得後院響起喧嘩聲,必是聽得這邊的動靜,有人過來了。

  當下顧不得那許多,一個跟頭翻到安懷楊身後,以掌為刀向他後頸砍去。

  再扶住他往前倒下的高大身軀,憋足一口氣,將他背到背上,兩步跨出門,躍上房脊落往外去。

  嚴氏正用著晚膳,忽聽得外面一陣尖叫,忙命人看去。

  銀桂往前去了,再紅著臉匆匆回報︰「似乎,似乎是四老爺,在,在…」

  嚴氏將手中象牙筷重重一扣,厲聲道︰「說!」

  銀桂嚇得跪到地上,戰戰兢兢更說不出口︰「在和碧荷,拉拉扯扯……」

  嚴氏「豁」地起身︰「帶我去!」

  一行人來到前院,卻只看見扶著倒座房門框臉色慘白的碧荷。

  嚴氏皺了眉,奇道︰「你在這兒做什麼?」

  碧荷忙跪在地上,伏地回道︰「奴婢來給四老爺送藥材庫房鑰匙。銀桂說,三太太讓交給四老爺帶回去。」

  銀桂嚇得慌忙也跑到嚴氏跟前跪下︰「我見四老爺來了,就想著順帶讓他帶回去。」

  嚴氏納悶地看向碧荷︰「那你叫什麼?老四人呢?」

  碧荷吞了吞口水,不可置信地指了指屋頂︰「上去了。」

  嚴氏和銀桂同時看向屋頂,睜大了眼楮。

  槿姝咬著牙關,吃力地將安懷楊背到杏子林前,即使她有功夫在身,可安懷楊實在是太沉了。

  她看見靈芝匆匆而來的身影,再撐不住,扶著樹,將昏過去仍在不停痙攣的安懷楊緩緩放下來。

  「四叔!」靈芝哭著撲過來。

  剛近他身邊,就嗅到一股濃烈的異香,這是,用依蘭種子粉末蒸過的至情香味道,還有麝香、蛇床子、羅勒!

  這些都是催動男人情欲的猛藥!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03:08 PM

第074章 天地為證

  槿姝忙攔住靈芝,生怕失去理智的安懷楊傷了她,揪著一顆心向靈芝求證︰「四老爺是中毒了?」

  靈芝頹然跌坐在地上,咬著唇點點頭,揪著自己的衣袖,眼淚漣漣茫然無措︰

  「這是最烈的催情香,專用來誘發男子情慾,吸入此香者,神智皆失……怎麼辦,四叔怎麼辦?我不知道這香要如何解!」

  上一世,四叔就是因為奸污了祖母房裡的丫鬟,惹惱了祖母,被趕出門去,從此再未回來。

  她就知道四叔一定是被冤枉的,卻沒想到,對方會用這樣卑鄙的手段,柳氏!

  靈芝暗暗咬緊了牙,既然用的是香,一定是她幹的!

  槿姝聽得一顆心直沉下去。

  安懷楊原本清俊的臉被漲得通紅,連脖子都變得赤紅,青筋根根冒起,呼吸粗重,眉頭緊皺,額間髮際全是汗,混身仍不停痙攣哆嗦,可想而知受著極大的折磨。

  槿姝輕輕把手放向他的脈搏,他潛意識伸手一抓,緊緊抓住槿姝手臂。

  那灼熱的氣息燙得槿姝身子一凜,她眨了眨眼,顫著聲音看向靈芝︰「我知道怎麼解。」

  靈芝猛地抬起頭,愣愣盯著槿姝,試圖猜出她心底的意圖。

  看著她滿臉堅定的神色,那答案似乎並不難猜。

  「不,槿姝,不行!我們可以等四叔熬過去,你可以制住他,他一定可以熬過去!」靈芝幾乎跳起來。

  四叔是想要娶槿姝,可這對一個姑娘來說,太難,太委屈!

  槿姝緩緩搖了搖頭,自己這條命是爺給的,這一輩子她從未想過嫁人,本來就想這樣替爺守著姑娘就好。

  可是安懷楊,這個安懷楊。

  若她本是一顆清淨佛心,那引她墮入紅塵的,便是這個安懷楊。

  如果非要讓她在這個世上選一個男子將自己交出去,她願意那個人是安懷楊。

  更何況,這是為救他一命,哪怕捨了自己的命又如何?

  她的神色愈發堅定起來,帶幾分絕望與乞求看著靈芝︰

  「他體內的氣血已經紊亂,再這樣下去,只會走火入魔!就算熬了過去保得住命,只怕一身功夫就廢了!」

  靈芝急得站起身來,在林中來回轉了兩圈,忽腦中亮光一閃,奔到槿姝身邊拉著她衣襟︰

  「槿姝,你沒有父母,身契在我這裡你就得聽我的,是不是?」

  槿姝以為靈芝還要勸阻自己,深吸一口氣︰

  「姑娘放心,槿姝此生一輩子守著姑娘,也不必尋什麼歸宿。這對槿姝來說,只是救人性命而已。」

  靈芝搖著她雙肩,流著淚笑道︰

  「傻槿姝,我要你嫁給他!現在!馬上!莫槿姝嫁給安懷楊,我是媒人,是證婚人,你們都沒有父母,無需拜爹娘,拜天拜地,馬上成婚!」

  「姑娘!」槿姝終於聽懂了,仰起頭來,眼中淚花打著轉兒,說不出話來,愣愣看著靈芝。

  「聽我的!聽見沒有!趕緊拜天地!從今以後,你莫槿姝,就是安懷楊明媒正娶的正妻!」

  槿姝眼中滑出淚來,點了點頭,跪直身子,雙手合十,舉過頭頂,對著天與地拜了下去。

  拋卻紅妝捨嫁衣,唯有真心證天地。

  山竭水涸誠不悔,與君為伴兩相惜。

  ——————

  安懷楊醒時,頭痛欲裂。

  他微微動了動眼皮,沉得抬不起來。

  想側個身,剛試著動一動,只覺全身氣血似翻過來一遍,皮肉被針扎過一般,四肢酸軟,比宿醉還要難受百倍。

  「嘶——」他吸一口氣,撫著額頭。

  自己這是怎麼了?

  他抬手揉了揉眼,努力睜開眼楮。

  一面回想著,迷迷糊糊記得自己去了松雪堂,後來,後來好像摔到了一片海浪上,那浪溫柔地托著他,又香又軟。

  他半撐起身子,眼前的重影漸漸清晰,聚焦的眼神落到屋子中間。

  一面梨花木梳妝台,上面放著一架葡萄藤纏枝銅鏡,還有幾個精緻雕花的紅木匣盒。

  他猛地坐起身子,這是女子閨房!

  他怎麼會睡到這裡?

  身上的錦被滑落,他胸口一涼,方發現自己竟是赤著身子。

  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努力穩住自己,深吸幾口氣,一掃眼發現自己的衣衫整整齊齊疊在床沿,忙拽過來三兩下穿上,衝出門去。

  是晚庭!這是在晚庭裡!對面就是自己每日午後來歇息喝茶的西廂房!

  安懷楊徹底懵了。

  正在廊下曬月季花瓣的小令和翠蘿見他出來,都掩嘴輕笑。

  向他福了禮,齊聲道︰「四老爺早!」

  聽見動靜的靈芝出門來,見到呆愣在廊柱旁的四叔,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但能藉著此事成全四叔與槿姝,也可算是一段佳話,遂嬌俏地悄聲問︰「四叔,我四嬸呢?」

  安懷楊迷惑地看著她,攤了攤手,搖搖頭︰「四嬸是誰?」

  小令搶著道︰「槿姝姐姐啊!」

  槿姝!安懷楊忽然想起來,似乎昨晚懷中那人在耳邊低語︰我是槿姝啊!

  他只覺血往頭上直湧,三兩步跨到靈芝面前,抓著她肩焦急萬分問道︰「到底怎麼回事?槿姝呢?」

  靈芝皺了皺眉,難道槿姝沒告訴四叔?

  想了想,簡單解釋一遍︰

  「有人在松雪堂暗害於您,等槿姝趕過去時,您已種了至情香毒,她為了救您,我就,我就把她許配給您了。」

  至情香!

  安懷楊立馬明白過來,明亮的桃花眼瞇成一條線,凌冽的眼神似一片刀刃!

  是誰要害自己?

  隨即心中又一疼,那昨晚,自己對槿姝……

  他心中又是不安又是愧疚,怎麼能在那樣的情況之下要了她!

  他鬆開靈芝,狠狠一拳砸在廊下牆面花窗前,啞著嗓子道︰「槿姝現在在哪裡?」

  靈芝眨著眼,愈發不解︰「她不在屋裡嗎?」

  她又看了看廊下,問小令與翠蘿︰「你們見到槿姝了嗎?」

  二人搖搖頭,翠蘿也疑惑︰「奴婢卯時就起來了,沒見著槿姝呀!」

  靈芝不安起來,匆匆往槿姝房間去,安懷楊忙跟了過去。

  東廂房內,除了床榻略顯凌亂,其他一律完好。

  妝台上的首飾都在,連衣裳架子上槿姝偶爾用的披風都在,還那麼搭著,衣櫃裡的東西也都沒少。

  可是槿姝去哪裡了呢?

  如今京中疫情橫行,槿姝一個孤女,又在這個時分不見,能去哪兒?

  靈芝與安懷楊面面相覷。

  「是不是,我不該讓槿姝……」靈芝紅了眼圈,怔怔看著安懷楊。

  安懷楊揉了揉她頭頂,垂著眼,心中悔恨懊惱無比︰「是我的錯,是我連累了她。」

  他抬起頭看著門外,語氣異常堅定︰「你放心,我一定會把她找回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03:13 PM

第075章 聞汝之事

  槿姝在葉鴻書房裡。

  她在青玉瓖象牙雕花地磚上跪了已有兩個時辰。

  是真正的青玉磚,一塊一塊鋪成萬字拐紋樣,襯得一屋子紅酸枝木家具都泛著青幽幽的光。

  葉鴻從屋外匆匆進來,見她還跪著,嘆了口氣︰

  「給你尋了個機會進府見爺,你小心一點,別被影衛盯上。一切都見了王爺再說吧。」

  辰時時分,一列送藥材的車隊,緩緩駛進了靖安王府的東角門。

  隊中每個人都蒙著厚厚的面紗,全副武裝,進門先過一道藥煙裊裊的屏障,又才往王府庫房而去。

  槿姝故意加重腳步,托著一袋藥材,裝作踉蹌費力的模樣走進庫房中。

  爺還真是受重視,這一個小角門便有四個暗哨,想來都是影衛的人。

  「槿姝姐姐?」

  庫房內鑽出一個小腦袋。

  「小雙?」槿姝忙溜過去。

  「我是大雙!」她笑瞇瞇擠了擠眼,給她遞上王府婢女的衣衫︰「快換上,爺等著你呢!」

  槿姝仔細打量著她︰「你要是又裝成大雙的模樣來偷看我換衣服,我會真的打你。」

  大雙與小雙是對龍鳳胎,大雙是姐姐,小雙是弟弟,二人為方便行動,大雙也常扮作小廝待在宋珩身邊。

  這姐弟倆性子古靈精怪,最喜歡亂竄角色扮成對方,偏偏又長得一模一樣,連宋珩身邊的人都分不清楚他倆。

  大雙聞言噘起了嘴,把小胸脯拍得啪啪響︰「你看,我明明是大雙嘛!」

  槿姝扯起嘴角笑了笑,爺總有本事讓跟著他的人不管在什麼環境下,都個個開開心心的。

  待她換好衣衫,隨著大雙從後門出去,繞過兩個花團錦簇的園子方到了德馨樓。

  「爺!」槿姝一見宋珩,就先跪地要磕頭。

  「可是靈芝有什麼事?」宋珩不待她開口便急急問︰「那藥材都拿回去了嗎?」

  又抬抬手︰「起來回話吧。」

  槿姝垂著頭堅持跪著,搖了搖頭︰「姑娘很好,只是槿姝,槿姝犯了大錯,任憑爺處置!」

  說著,將昨日發生之事都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說到靈芝要自己與安四當即成婚之事,愈加垂了頭,聲音低了下去。

  宋珩起初還有些擔心,站在書案前聽她說著,後漸漸放下心來,緩緩踱到湘竹羅漢榻前,撩起素青色緙絲程子衣閒閒坐了下去。

  待聽到靈芝想出的辦法是讓槿姝立即嫁給安懷楊,忍不住扶額笑起來。

  槿姝還怕爺會發脾氣,見他完全沒有惱怒生氣的模樣,倒沒了主意,說完了,垂頭噙著眉看著地。

  宋珩起先還是低低笑著,後實在忍不住,仰過去往身後團龍紋迎枕上一靠,哈哈大笑起來。

  一面笑,一面搖著頭自言自語︰「這小丫頭!」

  槿姝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爺。」

  宋珩笑夠了,端起面前梅花幾上的茶盞輕抿一口,鳳眸微彎,透著說不盡的溫柔︰

  「她做得很好,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

  槿姝臉微紅,躊躇道︰「可是,爺,我聽姑娘和安四老爺說,讓他去西疆。」

  宋珩微微皺眉︰「去西疆做什麼?」

  槿姝搖搖頭︰

  「聽他們說起過,似乎要去找人,姑娘讓四老爺先去,那奴婢…」

  宋珩臉上的疑惑更深,鎖著眉略思量一下,果斷有了定策︰

  「你跟著去了自然就知道了,到時候記得告訴我。你現在有任何事情都不必來請示我,聽姑娘的就好。她對你很用心,我也放心。」

  他隨即又道︰「如果真去西疆,你就帶安四去找個人,他會給你安排任務。」

  槿姝一聽還有任務給自己,知道爺沒有放棄自己,心頭一熱︰「多謝爺!」

  後一句卻罕見地忸怩起來︰「那,四老爺那邊。」

  「難得有個讓我們槿姝都不好意思起來的男子,安四這幾年在南邊混出了些名堂,他的為人,俠義舒朗,我還是信得過。你可以告訴他我的身份。」

  槿姝聽爺調侃自己,臉頰更紅,聽這意思便是許了自己跟著安懷楊,又忙磕頭謝恩︰「謝爺成全!」

  宋珩站起身來,大步往書案走去︰

  「要謝,便回去謝你家姑娘吧。對了,安府內奸查得怎樣了?」

  小雙立時跟過去乖覺地磨墨。

  「柳氏有問題,姑娘想從她身上下手查身世。」槿姝簡練答著。

  宋珩「唔」了一聲,又囑咐一遍︰「還是一切以靈芝安全為重。」

  槿姝見他再無吩咐,便磕了頭要告退,剛走到門口,聽宋珩又喚住她︰

  「對了,你下次出來時,帶點姑娘平日裡喝的茶,我想嘗嘗。」

  他想知道她喜歡喝的茶是什麼味道。

  槿姝應了是,再由大雙領著出去了。

  身後的宋珩筆下生風,匆匆揮墨︰聞汝之事,吾心甚慰,方知借他語,亦可慰相思……

  槿姝回到晚庭時,已是午後時分,院中靜悄悄的。

  她推開正屋房門,身後尚嬸子的聲音傳來︰「槿姝姑娘?」

  槿姝回頭︰「尚嬸子,姑娘呢?」

  尚嬸子咚咚跑上台階來,跳著腳揪著她衣袖︰

  「你可回來了,姑娘和四老爺都快急瘋了!」

  話音剛落,只見院門口進來一行人。

  垂頭喪氣的靈芝與安懷楊將整個安府都翻了一遍,連山坡池塘枯井內都找過,還是沒見到槿姝的影子。

  靈芝一進門就看見對面廊下那個熟悉的身影,忍不住拉了拉身邊耷拉著腦袋的安懷楊。

  安懷楊嘆一口氣,低著頭往前沉悶地邁動步子︰「我就在這裡等著。」

  猛不防一個熟悉的聲音︰「姑娘,四老爺!」

  安懷楊抬頭一看,那不是槿姝卻又是誰?

  煙柳綠比甲,蜜合色長裙,一頭烏髮挽著分心髻,膚白勝雪,清秀俊氣,眉間一顆朱砂,又平添幾分嬌媚,俏立廊下,正含笑帶羞望著他。

  他再顧不得身邊人,兩步跨過去,一把將槿姝攬入懷中,雙臂緊緊箍著,似要將她揉進身體裡,低低呢喃︰

  「槿姝!槿姝!對不起!」

  靈芝忙拉著小令翠蘿,退到院外去。

  安四中至情毒一事,靈芝並未說出去,她怕污了槿姝清譽。

  安懷楊也親自向嚴氏解釋,那日自己喝得有點多,正好槿姝來,便讓他扶了自己回去。

  嚴氏雖半信半疑,但知道這老四是在外頭浪蕩慣了的,做出些什麼不按規矩的事兒也不為怪異,當下只訓斥了他幾句,卻也沒再追究。

  最為惶恐的是銀桂,她本就是柳氏的人,本來想趁此機會害了碧荷,那老太太屋裡資歷最長的,便是自己了。

  沒想到,碧荷沒事,連安四老爺也沒事。

  可這越是風平浪靜,她心中越惶惶不安。

  柳氏與徐氏同樣不解,她們確信安四是中毒了,可那毒由何人所解?

  怎的連半分水花都沒濺起,就這麼悄無聲息了?

  柳氏這日晨起,梳了髮,照例在後院中繞著花圃慢慢散步。

  月見草、桔梗、五色梅、合歡花,奼紫嫣紅,開得正艷,就如她的心情,花期正艾。

  自懷了這胎以來,安二便對她寶貝得緊,時疫剛起就命人將煙霞閣嚴密護起來,兩班府中護衛日夜看守,又日日飲食茶水均由專人把關。

  連大門都捨不得讓她出,生怕她有一點閃失。

  她撫了撫已凸起的肚子,笑如春花。

  待安三老爺他們得了手,這半個安府,就是自己肚子裡這娃的了。

  到時候,她要留著應氏的命,讓她好好看看,自己過得是多麼的好。

  正想著,忽聽前院傳來一聲淒厲至極的慘叫,「啊——!」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03:17 PM

第076章 奇怪衣料

  柳氏循著尖叫聲,匆匆帶著錦繡趕到前院。

  只見一眾丫環圍在門口,有的捂著眼直往後退。

  她冷冷呵斥著走上前去︰「什麼事大驚小怪的?」

  身旁丫鬟忙往兩邊讓去,她挺著肚子扶著錦繡胳膊,剛悠悠往前走了兩步。

  忽覺頭頂一寒!

  渾身一哆嗦,下意識捧著肚子往後退去!

  「啊!」錦繡也不由一聲尖叫,抓緊柳氏胳膊,縮起脖子跳著腳退回來。

  煙霞閣院門口,赫然吊著個人!

  或者叫一具屍體!

  那人明顯已經死了,被粗麻繩吊著脖子掛在門框上,光著腳,垂下的兩手與腳尖,都緩緩往下淌著血跡,似是指甲統統被人拔光。

  頭不自然地耷在胸口,恍惚可見青白的臉色與凸瞪出來的一雙眼楮,四肢僵硬地在夏風中微微晃著。

  錦繡哆嗦著,待反應過來後尖叫連連︰「還不快弄走!快點,快些弄走!」

  柳氏這時才一口氣喘過來,扶著肚子拍拍胸口︰「死的是誰?怎麼在這裡?」

  身邊一個小丫鬟戰戰兢兢跪地回她︰「好像,好像是老夫人房裡的銀桂。」

  銀桂!

  柳氏只覺眼前發黑,不由自主往後倒去。

  錦繡忙扶住了她︰「姨娘!姨娘!」

  柳氏方稍稍站穩,眼前一片金星亂冒,艱難開口︰

  「替我,替我叫三太太來,不,不,不叫三太太,叫二老爺來。」

  她在錦繡攙扶下,一步一步往裡走去,指甲掐進了肉裡,一面喃喃低語︰

  「一定是安四,一定是安四幹的!」

  她沒猜錯,確實是安懷楊幹的。

  雖不能明目張膽查下去,但既然知道銀桂背後的主使是柳氏,他自然不會讓她好過。

  至於三嫂,安懷楊又恨又無奈,看在哥哥的份上,他暫時沒動她,也沒告訴靈芝。

  只希望他們能看見銀桂的下場而收手罷!

  銀桂之死被安二老爺匆匆敷衍著壓了下去,因為安懷楊被下毒一事,靈芝瞞著別人卻沒有瞞他。

  安二很奇怪,他明明把煙霞閣看得死死的,連隻蚊子都飛不出去,柳氏是怎麼做到安排這一切的?

  靈芝親自替他沏上茶端過去,蹙著細細兩彎煙眉思量著︰

  「那總是和她有過接觸的人,才能將這些事情安排下去。」

  安二眉毛擰成倒八字,一隻手揪著鬍子思索︰「只有咱們院裡的人去過煙霞閣看她呀。」

  他掰著手指頭數著︰「大嫂,三弟妹,還有你母親,還有其他幾個姨娘,難道是他們?不可能啊,都是自己人。」

  靈芝也覺得頗為奇怪,想一想篤定道︰「若不是她們,也是她們身邊的人。」

  安二點了點頭,同意這個推測︰「得想個法子把人釣出來。」

  從沉香閣出來,靈芝帶著槿姝緩緩往晚庭走去。

  如今槿姝與安懷楊的關係,只晚庭中幾人知道,私底下大夥兒都已將她作四太太看待。

  槿姝卻頗不習慣,見到安懷楊時更加羞澀,還是照樣日夜伺候靈芝。只等著安懷楊那邊安排妥當之後,便與他一起離開安家。

  想到將來的日子,槿姝不由有幾分雀躍,得一知己攜手浪跡江湖,乃她藏在心頭的小小夢想,如今這夢得以成真,愈發感激靈芝的看重與用心。

  靈芝則陷入了沉思,煙霞閣被安二看得那麼嚴密,她要怎樣才能悄悄從柳氏口中探問到關於自己身世的消息呢?

  迎面大路上過來幾個丫鬟,各抱著一疊衣料,想是從制衣坊出來的。

  見到靈芝,都站到路邊微微福禮。

  只一個丫鬟稍稍扭了頭,也不退開,眼底朝天一副不服氣的樣子。

  靈芝瞟了她兩眼,見是蕙若閣裡的一個名紅果的,也不以為意,從她身邊擦身而過。

  就那剎那間,一絲若有若無的腐爛腥臭氣息,飄進她鼻尖。

  她倏然停步往後看去。

  那紅果正往前走,不妨靈芝叫道︰「等等!」

  她轉過身,見靈芝盯著她懷中衣料看,揚著下巴不滿道︰

  「四姑娘,這是送去給大姑娘的秋季衣料,您若是想看,自個兒派人去制衣坊要呀!」

  說完又回頭要走。

  靈芝忙凝神喝道︰「別動!」

  紅果不滿地撇了撇嘴,只好站在原地。

  靈芝兩步跨回去,稍稍低頭,在她胸前那堆衣料上嗅了嗅。

  沒錯,確實有那種怪異的味道!

  紅果睨著眼打量她︰「四姑娘,您到底有何事?大姑娘還等著呢,奴婢先告辭了。」

  說完越過靈芝邁步往前走。

  「攔住她!」

  靈芝話音剛落,槿姝已一個箭步跨到紅果身側,按住她肩頭。

  紅果又氣又急,繞著肩掙扎,無奈槿姝五指就跟鐵箍似的抓得她生疼,她呲牙咧嘴急了︰「你們要幹什麼?」

  靈芝懶得跟她解釋,只嚴肅吩咐槿姝︰「帶她回沉香閣,不要踫她手中的衣料。」

  紅果身不由主地被槿姝推著踉蹌往沉香閣去,還不忘回頭跟另外幾個目瞪口呆的丫鬟喊︰

  「去告訴大姑娘,讓大姑娘救我!」

  安二還沒走,還在沉香閣中聽雲裳唱小曲兒。

  如今一家子家眷都有害他的嫌疑,他見著誰都心煩,乾脆躲在沉香閣中喝著涼涼的葡萄酒,聽著「向林泉選一答兒清幽地,閒時一曲,悶後三杯……」

  雲裳的唱功雖不如尉氏,勝在嗓音清甜,還帶著一絲媚意,也是不錯。

  忽見靈芝去而復返,頗有幾分詫異。

  斜倚在榻上的身子直起來,把手中酒杯放到案上,讓身邊打扇的小丫鬟與雲裳退到一邊兒︰「怎麼了這是?」

  靈芝湊到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他「蹭」地從床上蹦下來,沉下臉喝道︰「把人帶進來。」

  捧著衣料的紅果莫名其妙,見自己被帶到安二老爺面前,微微有些慌亂,可自己並沒做錯什麼事呀?

  有些不安地過去行了禮︰「二老爺!」

  安二下意識往後退一步,橫眉看著她︰「你這衣料哪兒來的?」

  紅果睜大眼楮道︰「制衣坊嬤嬤讓領回去給大姑娘的。」

  「你可知這衣料中有什麼?」

  「有什麼?」紅果愈發不解,抬起頭愣愣地看著安二老爺。

  安二見她絲毫不害怕的模樣,知她該是不知情,忙伸手一揮︰「將衣料放下。來人,將她帶下去先關起來。」

  紅果唬得胳膊一鬆,衣料都跌在地上,臉色瞬間白如紙,顫著聲音哭喊起來︰

  「二老爺,奴婢是犯了什麼錯?奴婢什麼都沒做呀!」

  茗茶領著兩個小廝進來,將又哭又叫的紅果拉了出去。

  安二看著一地的衣料,似看著鬼一般,臉色發青。

  他看看靈芝︰「你覺得哪塊兒有問題?」

  靈芝仔細辨認著,指著其中一塊寶藍地烏金雲繡宮緞︰「這塊!」

  安二雙手十指交叉,捏得「咯咯」作響,這些人害母親不成,又轉到毓芝身上!

  他們到底想要做什麼?

  臉色忽青忽白,咬緊了牙喘著氣兒︰「我馬上著人叫太醫院的人來查驗。」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03:21 PM

第077章 以牙還牙

  安二派人請來的那位太醫大人像躲債一樣貓著腰一溜小跑就跑出了沉香閣。

  靈芝忙進門去,看著臉色鬱鬱的安二老爺,不用問也知道了答案。

  那衣裳料子是從染了時疫的病人身上扒下來的!

  安二老爺抬起頭來,看著面前地上那塊布料陰惻惻一笑︰

  「想讓安家染疫死絕嗎?還是想以這個來逼我交出《天香譜》呢?」

  靈芝站到他身旁看著那塊布料,閃著暗光的寶藍底加暗紋,這個顏色確實容易瞞天過海、以舊作新。

  這些人可都是下過功夫的,轉念又頗有些不解︰

  「安家的內賊呢?還有柳姨娘?若是安家出了疫情,一個控制不好,他們豈不是也跑不掉?」

  「所以。」安二老爺側過臉來,看著靈芝。

  「所以他們定是已有了可以治疫的藥!」靈芝也看過去,一雙眼晶晶亮,替他補充上。

  二人對看一眼,同時想到︰永安坊!

  永安坊定是也已研制成功了那味藥香!

  靈芝重新配過的藥香前幾日已交給安二老爺帶去太醫院試香,結果令安二欣喜若狂,那藥香可驅疫治病,還可防疫,比草藥都管用!

  皇上得知後大喜,立馬讓調香院大力炮制這味藥香,安二忙著調香院的事,便沒再盯著永安坊那邊的研制進展。

  如今看來,永安坊中也定是有人成功配出了可驅疫的藥香,且瞞著自己!

  幸好因皇命在身,藥香配制的情況不得外傳,是以那邊的人也不知道他們已提前一步配制出來!

  幸好,幸好!

  「安家有賊,永安坊也有賊,很好。」安二站起身,略激動起來,捏緊了背在身後的拳頭︰

  「他們給我們這個機會,我便定要將那人釣出來!」

  靈芝抬起頭看著他︰「怎麼釣?」

  「以牙還牙!」安二猙獰著眉眼,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中蹦出來。

  靈芝不太懂,她想到一個念頭,不由打了個寒顫︰「您是要……」

  安二俊秀的一張臉陰沉下來時,也分外可怖︰「若是他們自己人染了疫,你猜他們救是不救?」

  靈芝感覺後背發涼,這安二老爺,多情的時候確實多情,一旦狠起來卻也真狠。

  她有些不置信,揣度著安二的心思忐忑問道︰「您是說柳姨娘?」

  安二點點頭︰「這是最好的機會!」

  「可她還有您的孩子!」靈芝瞪大眼楮,不由脫口而出。

  安二挑起一絲滿不在乎的輕笑︰

  「孩子?可那也是柳氏的孩子!一個千方百計害我安家的人,能讓她生下安家的孩子?」

  柳氏確實死不足惜,可孩子有什麼錯?且是親手布局害死自己的孩子!

  靈芝想想,還是有些不寒而慄。

  她差點忘了,安二有多多情,就有多絕情。

  「爹!」毓芝的聲音在沉香閣外響起。

  茗茶走進來︰「二老爺,大姑娘來了。」

  「唔。」安二答應著往外走去。

  花廳內的毓芝剛要走進門,見安二老爺出來忙急急迎上去︰

  「爹,聽說靈芝帶了個我屋裡的丫鬟到這兒來了,您可要給我做主……」

  安二老爺不耐煩地打斷她︰「一個丫鬟而已,做什麼主?她偷了東西,我已叫人打發出去了。你就別管了。」

  說著匆匆就要趕去松雪堂,剛走到門口又回頭︰「對了,這幾日不要亂跑,乖乖在蕙若閣待著。」

  毓芝正要開口,見安二甩給自己一個背影就走了。

  氣得直跺腳,一轉頭看見靈芝跟在他身後出來,更是恨意上頭,上前就舉起巴掌往靈芝臉上扇去︰

  「不要以為父親護著你,就欺負到我頭上來了!」

  剛揚起手便被槿姝一把抓住,僵持在半空怎麼抽都抽不出來。

  毓芝又氣又惱,瞪著槿姝兇道︰「你一個奴婢,放開我!」

  槿姝將她往後一推,方鬆開手,語氣冰冷森寒︰

  「大姑娘,若不是四姑娘救你一命,怕你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死的。」

  說完,護著靈芝從容出門而去。

  留下毓芝握著被掐得生疼的胳膊,呆呆站在原地想著槿姝的話,那是什麼意思?

  ——————

  沒過幾日,如同一顆小石子扔進池中,第一圈漣漪在安府靜靜漾開來。

  這日,靈芝正忙著在沉香閣小香坊中炮制那藥香,她想抓緊時間多配一些出來。

  如今安府已有了疫源,一個控制不好,哪個丫鬟婆子給帶出來就麻煩了。

  安二老爺的身影在門口出現︰「柳氏身子有反應了!」

  他如今已習慣了有事先來與靈芝商量。

  靈芝正翻烤著一屜月支香,聞言回頭福了一禮︰「父親有何計劃?」

  安二走到屜子前,欠身嗅了嗅那濃香︰「昨日柳氏已臥床不起,可能是孕期的緣故,反應來得比一般人更快。」

  他直起身子,挑起一邊嘴角,得意洋洋︰「我已讓人把消息傳出去了,最遲明日,香坊那邊必會有動靜。」

  靈芝知他以抓賊為名,借了兵馬司的兵,暗中將永安坊圍得跟鐵桶似的,聞言思量著︰「那些參與過制這香的人,必一個都不能透露。」

  每個曾經接觸過這味藥香的人都有嫌疑!

  安二點點頭,若有若思道︰「王掌事,算了吧,暫時也瞞著他。」

  柳姨娘染上了時疫!

  這個消息惶惶間似潮水般傳了出去!

  除了晚庭,整個安府都慌亂起來。

  每個去過煙霞閣的婢婦都心驚肉跳,拼命要了各種藥湯往自個兒身上泡。

  毓芝得到這個消息時,慌慌張張跳起來就往瑯玉院跑去。

  應氏如今除了在松雪堂抄佛經,就是在瑯玉院閉關,著實安靜了一陣。

  瑯玉院也跟著安靜下來,再沒有日日絡繹不絕來回話的丫鬟婆子。

  是以毓芝急匆匆進來時,連個通報的人都沒見著。

  「娘!」毓芝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煙霞閣,煙霞閣完全被封起來了,柳姨娘染疫了您知道嗎?」

  應氏正小心翼翼給一盆早開的繡菊剪著花枝,聞言手一抖,僵黃的臉色瞬變,撇過臉睜大眼看著毓芝︰「當真?」

  毓芝點點頭正待開口,只見花容芳縷幾個匆匆從外院跑進來,一個個大呼小叫道︰

  「太太,太太,柳姨娘她…」

  「染了時疫。」應氏接口道,她覺得自己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翹去,可此時不應該笑,她便拼命將那嘴角壓下來,一時之間,嘴角兩側的肉抖個不停。

  芳縷駭得臉色慘白,揪著帕子顫聲道︰

  「菩薩老天爺啊,裡頭六個丫鬟,四個婆子兩個嬤嬤,共十二人,誰都不許出來,扒著門摳著牆,哭天喊地,叫得那叫一個淒慘,聽得我這心裡頭…」

  她捶著胸口,再說不下去。

  花容補充著︰「聽說有兩個婆子已經嚇得暈死過去了,說是嚇破了膽!」

  聽的人想到那慘景,無不毛骨悚然。

  毓芝則著急道︰「娘,你這些日子沒去過煙霞閣吧?」

  應氏冷笑一聲︰「我去做什麼?她又不少人伺候。」

  自從知道柳姨娘懷孕以來,她早把以前的情分忘得一乾二淨。

  她巴不得她生不下這個孩子,沒想到啊,竟是以這種方式實現了自己的詛咒!

  煙霞閣徹底成了鬼蜮,所有人路過都遠遠避開,再沒人敢提起曾經盛寵的柳姨娘。

  只每次三餐用食盒從圍牆上吊著繩子往下送去,外面的人都等著,什麼時候又死一個再去收屍。

  而最惶恐的,莫過於安三老爺一家所住的攬翠園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03:32 PM

第078章 內賊現行

  徐氏聽到這個消息,當時就暈了過去。

  等她醒來一睜眼看見床前的臉如鍋底的安三老爺,就忍不住怕得直打顫︰

  「老爺,我前兩日剛去煙霞閣,還在那兒吃了茶,我不會也……」

  安三老爺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震得有些發懵,從聽到這消息起,他心跳就沒停過。

  他似對徐氏的話充耳不聞,只管原地踱著步子自言自語︰

  「不對勁,很不對勁,有問題,一定是安二懷疑上柳氏了!」

  他越想越覺得只剩這個可能!

  不然好端端待在煙霞閣的柳氏怎麼會染疫呢?

  徐氏一聽更加駭然,倏然坐起身子︰

  「怎麼會?怎麼可能?難道柳氏自己搞錯了?那衣料明明是該送去惠若閣的!」

  安三老爺只覺頭一陣一陣發暈,這招好狠!

  安二定是懷疑上了柳氏,不,敢這麼做就絕對不是懷疑,而是有鐵打的證據!

  他以柳氏為餌來釣出自己!

  想到他們一家與柳氏的密切往來,不由腿有些發軟,那疫情傳染有多厲害他是清楚的!

  他停下來扶住桌沿︰「當務之急是拿到藥香保命要緊!」

  他顧不得那麼多了,柳氏若是死就死了吧,別把他們一家給牽扯進去就行!

  徐氏還在不可置信的反復念叨︰「得給柳姨娘也送藥去啊!」

  安三老爺臉漲得發紫,低聲怒斥︰

  「蠢婦!你還不懂嗎?老二就是在等人去送藥呢!你現在送過去,立馬就撞網上了!」

  徐氏想著懷胎六月的柳氏,心頭一陣一陣哆嗦,剛喝下去的涼茶頂得胸口直反胃︰

  「可她還大著肚子呢,那可是老二的骨血啊!老二就能那麼狠?」

  安三老爺冷哼一聲︰「他可是那老賤人的兒子,他們從來都是六親不認,能不狠嗎?」

  「當初父親被山賊劫持困於松崗山,她明明可以拿出銀子去換回父親性命,卻偏偏要報官!」

  說到往事,他眼內充血,額上青筋直冒︰

  「他們那支安家人的性命是命,我們這支就不是嗎?為他們做牛做馬,到頭來命還不如幾個銀子值錢!」

  「老爺。」徐氏顧不得憤怒,腦子裡胸口裡全是恐懼︰「那我們怎麼辦?讓香坊送藥來嗎?我就說讓你提前備下點藥,以防萬一,可你看……」

  「那藥剛剛出窖,那邊早被看上了!怎麼送!」安三揮著拳頭打斷她,又拼命讓自己冷靜下來︰

  「老二這小子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奸猾?」

  他想起柳氏養胎的怪異,心往下直沉,老二應該在那時候就發現了柳姨娘的不對勁了!

  到底從哪兒露餡兒的呢?

  他派去江南的人也都被他們的人幹掉了啊!

  若是他知道一切是因為綁了靈芝露了蹤跡而起,當會後悔不已吧!

  徐氏再無他法,軟軟癱坐在床頭,面色慘白。

  「老爺,太太!」有丫鬟在屋外喊著,聲音中有些打顫。

  徐氏心頭一跳,安三老爺往門口開了大門︰「什麼事?」

  丫鬟的聲音哆嗦得像隻待宰的羊︰「二少爺,二少爺他,發燒了。」

  「咚」!徐氏一頭從楠木垂花柱拔步床上栽下來,頭踫到地坪上,不省人事。

  二少爺是安三家的獨子,安秀芝的哥哥安敾!

  「太太!」幾個丫鬟忙衝過去。

  安三自己也站不穩了,勉力扶住門框,眼前直冒金星。

  「茶……」他顫巍巍伸出手。

  丫鬟忙捧著桌上茶盞遞過去。

  安三老爺猛灌了幾口涼茶,腦子才些微清醒過來,顧不得徐氏,細細梳理著當前的狀況,藥,他需要治疫的藥香!

  可香坊那邊指望不上了!

  若安二敢用柳氏染疫為餌,至少說明他不怕這疫情在安府鬧大,也就是說,他手中肯定也有可以治療這時疫的藥香!

  想通了這一層,他猛的一掌拍到門框上,咬著牙根發酸︰「好啊!定是如此,怪不得這般狠厲!」

  他忽然又想起什麼,自言自語著︰

  「不行,得跟香坊那邊也打聲招呼,千萬不能這時候給柳氏送藥去!」

  可惜,安三老爺晚了一步。

  柳氏染疫的消息傳到永安坊的當日晚間子時,一個身影偷偷從永安坊後門溜出時,一群手持長槍的京師巡衛將他團團圍了起來!

  得到消息的安二老爺匆匆趕到南城兵馬司指揮所大獄,見到那牢房中帶著鎖鏈的人,不由失聲而出︰「竟然是你!」

  他怎麼都沒想到,那人是平日裡最老實不多話的邢香師!

  「老邢!」安二搖著頭,眼中滿滿都是難以置信︰

  「我怎麼也沒想到會是你!你在安家三十年,從新安郡到京城,現在月例是多少?一月五百兩銀!你知不知道我這個五品院使俸祿多少?一月一百八十兩銀!你拿得比多少朝廷大員俸祿都高,安家哪裡虧欠你了?」

  說到最後一句時,聲音因激動變得尖利起來。

  邢香師是如今永安坊中最得安二看重的制香師,四十餘歲,略微有些乾瘦,白淨面皮,雖添了風霜,也大約能看出年輕時算是個美男子。

  他垂著頭,並不抬眼看著近乎暴怒的安二老爺。

  他安靜地低聲問道︰「紫玉是不是要死了?」

  紫玉是柳氏的閨名。

  安二老爺聽他開口便問柳氏,還是如此親密的稱呼,心頭略微明白了幾分。

  回身坐到審訊者的椅子上,眼中的憤怒變成輕蔑,輕哼一聲︰「紫玉?只要你招認誰指使你的,為的是什麼?我便告訴你!」

  邢香師仍執著問道︰「紫玉是不是要死了?!」

  安二老爺照舊好整以暇回他︰「只要你招認,我便告訴你。」

  「紫玉是不是要死了!」邢香師突然暴躁起來,在刑凳上掙扎著往前探著身子狂吼︰「你既然帶她回安家,為什麼又不好好照顧她!讓她落到這般田地!」

  「喲呵!」他越急安二老爺越淡定下來,翹起二郎腿譏誚道︰「原來還是個情種,想救她?」

  邢香師頹然坐回刑凳上,鐵鏈嘩啦作響,他垂下頭,發出野獸一般嗚咽的聲音︰

  「我終身未娶。當初若不是你,紫玉早就跟我成親了!可你看中了她,要抬她做姨娘!你是東家,是老爺,紫玉又怎能不從你?」

  安二老爺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我說,老邢,你不會真以為紫玉是被迫的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03:36 PM

第079章 再起波瀾

  邢香師搖搖頭,無力直起身來,眼神呆滯,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

  「我知道,我沒辦法和你比。我將她從田莊上帶進來,一點點教她識香、選香、制香,結果你一句話,紫玉便說要跟你!」

  「跟了你,她哥哥就有錢做生意了,從此富貴不愁。我能怎麼辦?我當然想她過得好,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進了安家門。」

  「她為你生閨女,在你安家做牛做馬,伺候婆婆伺候太太任打任罵,可你們卻害死了她女兒!」

  「二姑娘蘭芝死的那日,你們安家都忙著開開心心的給二少爺四姑娘慶賀百日宴,要不是無人看顧蘭芝,她怎會掉進水塘去!可然後呢?你們照舊開開心心辦宴待客,有誰去安慰過紫玉心疼過紫玉?」

  他捧著頭嗚咽下去。

  「她就是那日來找我的,她說她後悔了。可有什麼用呢?後悔又有什麼用呢?」

  最後那句話,不知是說柳氏,還是說他自己。

  安二老爺嘆口氣,枉這人一身才幹,卻被個柳氏玩弄於股掌,所以人吶,他心頭嘆息,最怕就是太深情。

  他拍了拍邢香師垂下的肩膀︰

  「老邢,你對制香真是絕頂聰明,你若是對紫玉有你對制香一半的聰明,便不會落到今天這地步了。」

  邢香師稍稍抬起了頭,收住哭聲,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木愣愣看著前方︰

  「你得救她,她好不容易有了孩子,你得救她!」

  安二不直接答他,嘆著氣繞著他走了一圈,再站到他身前︰「救不救在於你,只要你招了,我就救。你選吧!」

  邢香師吞了吞口水,喉結動了動,閉上眼︰「我招。」

  安二立馬來了精神,背著手徑直問︰「那你先說,蜂毒是不是你帶去給柳氏的?」

  邢香師木訥地點點頭︰「那機關是我做的,蜂毒不是從煉制房拿的,我怕會引起你警覺,是我自個兒單煉出來的。」

  「安府中除了柳氏,還有誰是你們一夥?」

  邢香師搖搖頭︰「我沒直接接觸,都是以暗號傳遞東西,只聽上頭命令,要什麼香我便制什麼香。」

  安二臉色一沉︰「誰命令你?」

  邢香師面色躊躇,顯是在猶豫要不要說。

  安二又提醒他︰「只要你說了,我立馬給柳氏用藥!」

  邢香師臉如死灰,張了張口吐出三個字︰「王掌事。」

  「他?」安二驚得下巴都要掉出來,比在這裡看見邢香師還要驚訝百倍,那可是他當成兄弟的人物啊!

  也是永安坊的主心骨啊!

  沒想到,真是沒想到!

  自個兒的永安坊幾乎就落到了別人手上!

  且還是自己最信賴最看重自認為最熟悉的王掌事!

  怪不得靈芝被綁走那日說出澹宕閣來試探香坊內奸,而閣內卻完全沒人進出的痕跡。

  原來那內奸就是掌管鑰匙的王掌事!

  「為什麼?」他恍恍站不穩,跌坐回椅子上愕然相問。

  邢香師一聲譏笑︰「還能為什麼?你難道看不出來他會的不過是溜鬚拍馬嗎?」

  他語聲中帶著幾分輕蔑︰「還不是為了錢!聽他說起過,有人承諾他將來永安坊分他三分利。」

  三分利啊!怪不得,那是比現在給的每年一分利的分紅多多了。

  安二心頭寒浸浸一片,雙手緊緊捏住了座椅扶手︰「那他上頭的人又是誰?」

  邢香師搖搖頭︰「不知道。」

  他抬起頭來,眼中一片死灰色,直愣愣盯著安二︰

  「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你記得答應過我的,救紫玉,你得做到。不然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安二不置可否點點頭。

  心頭卻冷笑︰救?送你們去陰間做鴛鴦吧!

  審完內賊的安二老爺從兵馬司大獄裡出來,臉色陰沉得可怕。

  他又氣又恨,立馬命人去香坊拿人。

  誰知,王掌事在得了安三老爺的飛鴿傳書之後,又見邢香師被帶走,早捲了包袱溜之大吉。

  待安二帶人趕去時,已是人去屋空。

  安二氣得將一屋子香爐香罐砸得粉碎,跑了一個外賊,那內賊他一定要逮出來!

  ————————

  晚庭就似那暴風中心的風眼,周遭已經波浪滔天,此間卻異常平靜。

  她沒將安二的計劃瞞著安懷楊與槿姝。

  是以靈芝不知道,安懷楊卻知道攬翠園如今是多危險的地方。

  好在此前因為徐氏如此明目張膽的害他,他在那之後就搬了出來,住到供客人歇息的正院倒座房去了。

  至於三哥那邊,他思來想去,還是決定不插手。

  左手是安家人,右手還是安家人,他辦不到去向嚴氏說明白三哥幹的那些事情,也同樣辦不到幫他往安二身後捅刀子。

  從他小時候無人看顧四處游蕩開始,他就已將安府與自己劃開了深深一道鴻溝。

  想鬥的自去鬥,想走的自己走。

  他照舊日日午後都去晚庭待會兒,和槿姝商量著將來的日子,心頭踏實又安寧。

  靈芝怕槿姝不自在,特意每日午膳後就帶著小令與翠蘿避到沉香閣去。

  炮制那藥香給她豐富了不少經驗,在藏書閣看看書,或是在小香坊內搗鼓搗鼓,日子過得自得其樂。

  這日午後,外間日頭炎炎,更襯得沉香閣內綠蔭蔽天、幽靜清涼。

  小令與翠蘿犯睏,縮在一樓花廳榻上打盹兒,靈芝還精神奕奕的在藏書閣二樓翻閱香譜。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令一個趔趄,差點從榻上歪下來,猛地驚醒。

  拉拉旁邊正靠著牆睡得香的翠蘿︰「給姑娘送茶去了嗎?」

  翠蘿迷迷糊糊揉揉眼,搖了搖頭。

  她們怕在樓上會吵到靈芝看書,通常都是在樓下候著,隔一陣兒給姑娘送茶送果子去。

  或是姑娘有事情就喊一嗓子。

  小令一直也沒聽見靈芝喊,估摸著算算時間,靈芝上一壺茶應該用完了,忙跳下榻新沏了一壺綠瑩瑩的碧螺春往二樓送去。

  「姑娘!」

  二樓一片安靜,大開的窗欞處,一陣陣挾裹著熱氣的暑風吹進來。

  小令端著茶盤往書架子後探頭看去,沒人?

  她又往書案後看去,還是沒人?

  只有一把青釉冰裂壺和一個空空的茶杯擱在撂地的蒲團旁邊。

  小令慌了神,匆匆放下茶盤又在二樓犄角旮旯都找過一圈,完全沒有靈芝的影子!

  她「咚咚」踩著樓梯跑下樓,

  「看見姑娘了嗎?」

  翠蘿被小令晃醒,睜開眼搖搖頭︰「沒有啊!姑娘不在樓上?」

  小令「蹭」地往後院衝去︰「我去看看茅房,你到旁邊制香的幾間屋子找!」

  翠蘿這才完全清醒過來,嚇出一身冷汗,匆匆往旁邊小香坊跑去。

  二人回到花廳時,面面相覷搖搖頭,都沒找到!

  心中同時湧起莫測的懼意︰姑娘不見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03:39 PM

第080章 一半身世

  頭好痛!

  靈芝的意識像從深淵中緩緩浮上來。

  這是什麼地方?

  她睜開眼四下打量。

  是一間類似耳房的雜物房,堆滿櫃子木箱,空氣中浮著幽幽的灰塵夾著樟腦的味道,沒有窗戶,只有一道簡陋的藍布門簾。

  她掙扎著動了動,發現手和腿都被繩子綁住,只能用胳膊撐著身子,掙扎著靠牆坐了起來。

  她剛才在藏書閣中看香譜看得入迷,忽嗅到陌生人的味道,剛要回頭,後腦勺一痛,便暈了過去。

  醒來就已到了這裡。

  那人動作如此之快,必是高手。

  可會是誰?綁自己做什麼?

  這又是什麼地方?

  簾子外的人許是聽到動靜,綢布一動,進來兩個人影。

  領頭那人個子不高,背著手,走路的時候雙肩略往前傾,頭上蒙著面罩,走到靈芝跟前,開口時故意捏著嗓子︰

  「醒啦?你會制防治時疫的藥香?」

  香坊中人人都知道,那藥香是這小女娃搗鼓出來的,如果安二手中有藥香,定是她的功勞。

  那人身上的氣息悠悠傳來,檀香的味道很重。

  靈芝要深吸一口氣才能抑制住心中的震撼,幽幽盯著那人,似能看穿他的黑布面罩︰

  「三老爺要藥香不是應該去找我父親嗎?」

  原來是安三!

  原來那個一直隱藏在暗中的黑手是安三老爺!

  怪不得他們一直都找不到,燈下黑啊,原來就在身邊這麼近的地方。

  安三老爺不妨她一下便識破自己身份,也不再遮掩,冷哼一聲揭下面罩,依舊是那張頗為憨厚的臉,卻閃著狠厲至極的眼神。

  不管面前這個女孩知道多少,他都沒打算再讓她活著出去。

  面上卻露出幾分和藹來︰「算你有些本事,能看出來是我。不要害怕,想出去很簡單。只要你告訴我,安二把藥香藏在什麼地方?安府之中,他不敢不備著藥香對吧?」

  靈芝心頭卻盤算起來,安府如今防衛嚴密,安三老爺的人就算能把自己打暈,但應該不能將自己帶出府。

  那麼自己此時應當還在安府內,而最可能的地方,就是在安三自己的地盤——攬翠園中。

  如果槿姝她們發現自己失蹤,應當也會首先搜查安府,那麼自己只要拖延時間,一定能得救。

  心中有了定計,當下裝作害怕的模樣縮了縮腿︰「我不知道藥香在哪裡,但只要你放了我,我可以給你制,我有炮制好的香料,只要三日便能配出一味來。」

  安三面色陰陰,三日,萬一善哥兒的病症傳了出去,那他們就瞞不住了!

  他搖了搖頭︰「可惜,我現在就要,你只有兩個選擇,一是說出那藥香在何處,二是給我們陪葬!」

  靈芝慌亂搖頭︰「我不想死,不要殺我,我可以告訴你。不過我幫了你,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的親生父母到底是誰?」

  安三想著,反正他也沒打算讓靈芝活下去,讓她做個明白鬼又何妨,他點點頭︰「只要你告訴我藥香在哪裡,我就回答你的問題。」

  靈芝咬著唇連連點頭︰「好!」

  「在沉香閣的地下室中,不過那地下室有開啟機關,若開錯了機關,反而會觸動警報。」

  安三見她說得有模有樣,不似胡謅,便問︰「那機關在哪裡?怎麼開啟?」

  靈芝掙扎了一下︰「我說不清楚,很復雜,你得解開我的手,我比劃給你看。」

  安三料她一個嬌弱女娃也沒什麼反抗的本事,便向身後那人一擺手。

  那是常跟在安三身邊的一個小廝,靈芝見他踏地無聲,手腳輕盈,嗅到他身上的氣息,便知剛才藏書閣中是受此人攻擊。

  沒想到,安三老爺身邊竟也伏著如此高手!

  那人將靈芝手上的繩索解開,靈芝活動活動發麻的手腕,伸手拔下頭上的素荷簪,在地上有模有樣地劃著。

  「在書房書案下,這個位置,這樣的機關,你要這麼轉,再這麼壓下去……」

  小令讓翠蘿去告知安二老爺靈芝不見的消息,自己則飛奔著回到晚庭。

  直奔西廂房,一見到槿姝就撲過去抓著她袖子,帶著哭腔慌作一團︰「姑娘,姑娘不見了!槿姝姐姐,怎麼辦啊?」

  槿姝一慌,忙起身抓著她手︰「怎麼回事?」

  安懷楊也站起來︰「你慢慢說,怎麼不見了?在哪兒不見的?」

  小令將藏書閣的事情說了一遍︰「我和翠蘿就在樓下,根本沒人進來過,也沒人離開,姑娘怎麼就不見了呢?」

  槿姝和安懷楊對視一眼,立馬明白,是有高手將靈芝從二樓直接擄走了。

  槿姝急白了臉,匆匆便往外走︰「我找人找姑娘去!」

  剛要出門,手被人拽住了。

  她回頭一看,安懷楊神色怪異看著自己︰「我知道她在哪裡。」

  這個時候,除了如困獸的安三,還有誰會對靈芝下手?

  可是三哥抓靈芝做什麼?

  他心中糾結,若是救了靈芝,那安三所做的一切再瞞不住。

  雖然他們談不上兄弟情深,但畢竟是一父同胞,所以即使他知道三哥做了那麼多對不起安家的事情,他也只裝作不知道而已。

  可是,小靈芝,他心中騰起一把火,他不該抓走小靈芝!

  安二老爺已經帶著人在安府中角角落落搜查起來。

  安懷楊則徑直帶著槿姝來到攬翠園。

  後院門口多了一排護衛,守得嚴嚴實實。

  安懷楊對擋在他面前那人冷冷道︰「我要見三哥。」

  那人挺著胸膛毫不退讓︰「三老爺說了,如今疫情洶湧,各院人不得隨意走動。」

  安懷楊盯著他,猛得揚聲︰「安懷樟,你不出來見我,我就闖進去了!」

  安三老爺正與靈芝待在屋內,那高手小廝已離開前往沉香閣,試驗靈芝所說的入密室的辦法去了。

  靈芝倒不怕他進去,裡頭還有一個高手等著他呢,就算他能把那人放倒,那麼多帶毒藥的抽屜,怕他也會有去無回。

  中途一個隨從進來,附在安三老爺耳邊說了幾句話,安三眉頭一挑,這個生死攸關的時候,這人還來搗亂!

  當下毫不猶豫,冷冷道︰「殺了他,動靜小點。」

  靈芝不知道他要殺誰,安三吩咐要殺的,正是安懷楊。

  早知道這弟弟留不得,專會壞事,可惜他心軟,留了這麼個尾巴禍害。

  他不怕他武功高強,他的親隨都是那位貴人親自派來的,對付一個安懷楊,當還不在話下。

  靈芝見安三老爺在屋內緩緩踱著步子,試探著道︰「現在,你能告訴我我父母是誰了吧?」

  安三老爺見她還惦記這個,扯起嘴角陰惻惻一笑︰「我先告訴你一半,等藥香到手了,再告訴你另一半。」

  靈芝一顆心揪起來,大氣也不敢出,緊咬著唇定定看著他。

  安三老爺走到她身邊,彎下腰,神神秘秘吐出幾個字︰「你本來應該姓,香。」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03:45 PM

第081章 還有一半

  姓香!

  靈芝並未如自己想像般激動,心中反而平靜得似明鏡,她迅速在上一世與這一世所有認識的、聽說過的人中搜羅一遍。

  沒有人姓香!

  一個也沒有!

  那自己是從哪兒來的,香家又為何將自己托付到安家?

  她還有滿腦子的問題想問。

  只聽外面隱隱傳來打鬥的聲音,還伴隨著門窗木框呼啦啦碎掉的聲音。

  安三頓時變了臉色,匆匆往外走去。

  剛走到門口,只聽「嘩啦」一聲響,正屋的大門碎裂成渣!

  「靈芝!」安懷楊的聲音傳來。

  靈芝忙揚起脖子,大聲回答︰「我在這兒!」

  安三見勢不妙,忙退回來,幾步跑到靈芝身邊,將她拎起來以手臂勒住她脖子,惡狠狠朝她道︰「不要亂動!」

  安懷楊與槿姝已循聲而入。

  身後一群被打得七零八落的護衛,個個持著刀,遠遠圍著跟過來。

  「姑娘!」槿姝見她被安三老爺挾持,又急又怒,恨不得馬上衝過來。

  安三老爺見勢不妙,沒想到這老四還有幫手!

  忙從袖口中滑出隨身匕首,橫在靈芝修長的脖子前︰「都別過來!」

  安四恨得雙目通紅,瞪著安三痛心疾首怒吼︰「三哥!你還不醒醒!你以為你逃得出去嗎?」

  安三老爺正恨他恨得牙癢癢,咬牙切齒道︰「你這個孽子,早知道,當初就應該直接溺死你算了!不為父報仇,反而為虎作倀!」

  安四聽他提起父親,心中更加悲痛︰「你顧念過我嗎?從小到大,你眼中有過我這個弟弟?看顧過我這個弟弟?若不是我命大,只怕安府早沒了四爺,你還好意思提父親?父親當初只是意外,你卻為了一己之私對付自家血親,還以父親之名,將敾哥兒都拖進污水裡去了!父親如果知道,在九泉之下也不會瞑目的!」

  「我呸!」安三老爺一口唾沫朝安懷楊噴去,一雙眼紅得滴血︰「意外?若不是押貨,父親怎麼會遇到山匪?堂堂安家老爺,就因為不是香坊繼承人,就要自個兒去奔營生,自個兒去押貨,憑什麼?都是安家的子孫,憑什麼安大安二就是爺,咱們就得給人當僕人!」

  他越說越激動,刀刃頂在靈芝喉間,晃動兩下,那薄如玉翼的皮膚上滲出兩滴血珠子來。

  槿姝慌得揪心,捏緊了拳頭,忽見靈芝向她眨了眨眼,往下使了個眼色。

  她順著朝下看去,見靈芝右手握著那素荷簪,簪尖正對著安三老爺大腿。

  當下明白過來,緊抿著唇,暗暗點了點頭。

  安三氣急敗壞地罵完,拖著靈芝往前走去,瞪著眼楮向安懷楊道︰「不想她死,就給我讓開!」

  安懷楊緊緊盯著他的手,無奈往後略退一步。

  就在安三最接近槿姝與安懷楊的剎那,忽覺大腿刺疼,下意識身子一偏,刀口也跟著偏了幾寸。

  就那瞬間,安懷楊似頭豹子般衝了上去,一把抓住安三老爺握刀的手腕,往外一擰。

  槿姝也同時飛身上前,將靈芝拉到自己身邊,又瞬間轉身,踢飛了身後衝上來的兩名護衛手中的長刀。

  就在這當口,院外傳來陣陣喧嘩聲,接到通報的安二老爺終於帶著人趕來了!

  瘸著腿的安三老爺被安二帶來的人五花大綁押走,前院傳來徐氏和秀芝哭喊的聲音。

  靈芝此時才覺心神歸位,倚著槿姝,大口喘著氣兒。

  槿姝愧疚無比,心疼地看著靈芝脖子上的傷口︰「姑娘,回去上點藥吧!」

  靈芝的腦子卻飛快轉著其他念頭。

  安三老爺這一敗露,嚴氏必定會勃然大怒,到時候,四叔一定會受到牽連!

  想到此,忙拉著槿姝來到垂著頭的安懷楊身邊,急切道︰「四叔你們趕緊走!」

  安懷楊心頭不知是何滋味,他知道,三哥這下是肯定完了,嚴氏不會放過他。

  可自己若不救靈芝,會愧疚一輩子!

  他不想再留在這裡,靈芝的話語傳到耳中,正說出了他心中所想,他點點頭︰「好!」

  他一手拉過槿姝,一手拉過靈芝︰「一起走!」

  靈芝掙脫他的手,微微笑著︰「說好了你們先去,我還有好多東西要學,等我登上香道那日一定會找你們去!」

  槿姝看著她暖心的笑,心頭一酸,紅了眼眶︰「姑娘,可你一人在這裡!」

  靈芝擺擺手︰「怎麼是一人呢,還有小令和翠蘿呢。再說,如今再沒人對付安家,我也安全了。」

  她推著二人往外走︰「快走,趁現在一團亂,祖母他們顧不上你們,趕緊走!我已從匯豐提了一股銀子出來,銀票早放在你房間梳妝匣子裡。你記得帶上,快點,遲些來不及了!」

  安懷楊本就是瀟灑至極的人,加之他此前也做了不少準備,拉住槿姝,對靈芝叮囑道︰「你好好照顧自己,等我們安頓好會給你捎信,有什麼不對勁,你立馬來找我們,知道嗎?」

  靈芝緊咬著嘴唇,不讓自己掉眼淚,頻頻點頭︰「知道!我會很好的!你們放心!」

  槿姝還依依不捨,安懷楊也怕再遲些走不了,拉著槿姝三兩步就邁出門去。

  槿姝回望這靈芝,流著淚大聲喊著︰「姑娘,你一定要來啊!」

  靈芝揮了揮手,眼淚再忍不住,簌簌掉落下來。

  待他二人從後院飛身而去,方出了屋子,匆匆往松雪堂趕去。

  攬翠園已空無一人,地上躺著幾個被安懷楊與槿姝揍得爬不起來的護衛。

  靈芝提著裙子一路小跑,心「怦怦」直跳,香家,她姓香!

  那母親呢,母親是誰?

  香家在何處?父母親又在何處?

  松雪堂外守衛森森,卻出乎靈芝意外地沒有攔阻自己,她一路跑進去,待來到後院才被劉嬤嬤和幾個婆子攔住。

  劉嬤嬤沉聲攔阻她︰「三姑娘若有急事,就在這邊廂房稍等會兒吧。」

  靈芝料她們是不會讓自己進去,遂點點頭,想著找機會再去問,往前院東廂房去。

  剛跨進門,便看見毓芝正扶著應氏坐在炕上,安敄在一旁自顧自沖著茶。

  三人抬起眼來看向她,一個比一個充滿恨意。

  靈芝無奈笑笑,視若無睹,收回腿,又回院裡去。

  等了直有半個時辰,天色已快要落暮,還不見人出來。

  她等得無聊,便繞到前院旁邊的小花園裡。

  花園中間一座不大的假山,上頭爬滿藤蘿,牽牛花的喇叭口已經垂下來,蔫蔫地起了捲兒。

  她繞著青石小路,穿過假山,忽然看見山石後一個小小的身影。

  「攸哥兒?」她喊道。

  那小身影正要逃,聽見喊聲,又停下步子,回過頭來怯生生看著她。

  靈芝見他身後也沒跟著婆子,猜他是自個兒悄悄溜出來玩的。

  遂過去蹲下,掰著他肩膀柔聲道︰「你放心,我不會去告訴你奶嬤嬤的,想玩就玩吧。」

  攸哥兒只睜著眼,不說話。

  靈芝見他模樣,微微心疼,摸了摸他頭頂︰「不記得我了嗎?我是葡萄姐姐呀,還有小刺蝟!」

  她伸出手,在攸哥兒面前晃了晃,學著摸刺蝟的樣子,像被刺扎到一樣,趕緊縮回去。

  卻見攸哥兒嘴一撇,「哇」地一聲哭起來。

  靈芝忙拍拍他後背︰「怎麼了?攸哥兒不哭,跟姐姐說說,怎麼了?」

  攸哥兒抽噎著,斷斷續續地說著︰「小刺蝟,死了,母親說不能說,安懷素的賤種。」

  靈芝剛開始還有點莫名其妙,不知道攸哥兒在說什麼︰「死了?安懷素是誰?」

  這名字聽起來是安二老爺同輩的,應該也是安家的人。

  安懷析、安懷松,安家的男子名字都從木旁,那這安懷素應該是和姑姑安懷玉一樣,是安家的女兒。

  她猛地腦子裡一跳︰安懷素的賤種。

  她晃了晃攸哥兒的肩膀︰「攸哥兒不哭,好好告訴姐姐,這話是誰說的?」

  攸哥兒哽咽著︰「是,是母親。」

  靈芝耳中嗡的一聲,應氏罵賤種,罵得最多的便是自己。

  安懷素的賤種,安懷素,她咀嚼著這個名字。

  心中迷迷糊糊像明白了什麼,似一張缺角的拼圖,終找到那最後的一角。

  安懷素,難道,是娘嗎?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03:49 PM

第082章 安不安寧

  一直到掌燈起,松雪堂正房的大門都緊緊閉著。

  安二老爺出來一趟,匆匆與應氏毓芝說了幾句話,將她們母子三人勸了回去。

  一回身,才發現靈芝還等在院子裡,便勸道︰

  「你也先回去吧,這兒沒你們什麼事兒了」。

  說完便往裡走。

  「父親!」靈芝追著安二老爺身後緊跑兩步,揚聲急問︰「安懷素是誰?」

  安二倏地立定了,猛地一回頭︰「老三告訴你的?」

  聽他如此問而不是直接回答自己,靈芝更加確定自己的判斷沒錯,將錯就錯點點頭︰

  「他還說我本姓香,既然我都知道了,您乾脆都告訴我吧!」

  安二提腳想走,卻頓覺身子有千斤重,都知道了,瞞了這麼久,還是都知道了!

  怎麼辦?若是被她知道《天香譜》本來就是她香家的,她還會這麼乖乖聽話嗎?

  他剛剛打擊掉內賊的興奮瞬間沒了,不安又湧上來,只好先胡亂安撫她︰

  「你先不要亂想,也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此事,記住了嗎?晚點,晚點我會去找你。」

  說完,逃似的又回到後院去。

  靈芝心頭這才覺得幾分酸楚,不管怎樣,她也是有根的人了!

  前世,在安家迷迷糊糊蹉跎一生,這一世,她終於可以知道,原來自己本姓香啊!

  她回過身,緩緩朝外走去。

  「姑娘!」等在松雪堂外面的小令與翠蘿匆匆迎了上去。

  她恍惚問著︰「槿姝呢?」

  話說出口,方才想起來,槿姝已和四叔走了。

  離別的傷感此時才湧上來,瞬間又紅了眼圈。

  小令知她傷心,握住她手︰「姑娘,快回屋子用晚膳吧,你都大半日沒好好歇會兒了。」

  翠蘿也遞上帕子安慰道︰「是啊姑娘,這會兒咱們府上終於可以安寧了,槿姝也過好日子去了,您該高興啊。」

  靈芝收起了傷懷,是,槿姝和四叔幸福就好,再說以後自己一定會去找他們的!

  這麼想著,抹乾了淚一甩手︰「走,用膳去。」

  松雪堂內,安敾與秀芝被單獨隔在廂房,安三老爺與徐氏趴在佛堂青磚地上,已是奄奄一息。

  雕著鶴鹿同春紋的青磚上血跡斑斑。

  嚴氏也審得累了,靠在太師椅上,朝大兒子揮了揮手。

  安大老爺生得最像嚴氏,五官天生威嚴,粗眉厲目,額間深紋,留著雙角微微上翹的八字鬚,加上幾分官氣,不怒而威。

  此時陰沉著臉,著人端上兩杯酒放到地上。

  徐氏已不再哭喊,垂著頭弓身伏在青磚上,偶爾一陣哆嗦。

  安三雙腿已被打斷,血肉模糊地拖在地上,仍勉力以手肘撐起上身,揚著頭,青森地嘴角裂開一絲笑︰「多謝大哥給我個痛快。」

  安大老爺嘆口氣︰「家門不幸,你自向九泉之下列祖列宗討繞去吧!」

  安三老爺顫抖地唇角浮起一絲冷笑︰

  「你們是嫡支,你們才是安家的後,列祖列宗,我見著他們,也想問一問,我們這樣的,算什麼?」

  安二老爺忍不住跳起來又一腳往他胸口踢去︰「你他嬢的還有理了?畜生!」

  安三老爺被他踢得一口血嗆出來,帶著嘴角那絲冷笑,伏在地上咳了幾聲。

  「老二!」安大老爺揚揚下巴阻止了他︰「終歸都是安家人,清理乾淨就算了,留幾分臉面。」

  安二老爺這才悻悻然坐回椅子上。

  安三老爺抬起袖子擦擦嘴角血跡,抬起眼,盯著嚴氏斷斷續續道︰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我安懷樟,願賭服輸,絕無怨言。只希望大伯母、大哥,能看在祖宗的份上,給我留個後。」

  「敾哥兒是留不得的。」嚴氏也不待他說完,眼也不眨地冷冷道。

  安三的嘴角抽搐兩下,又像得到意料中的答案,再不言語垂下頭去。

  無聲的徐氏聽到此話,又發出一聲絕望的哀嚎,以頭叩地,「咚咚」作響︰

  「老夫人,老祖宗!秀芝是無辜的,她什麼都不知道,求你們放過秀芝,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嚴氏沉吟著,姑娘倒是比小子有用,且她一個閨閣弱女也翻不起浪。

  將來若能結門好親,還能多條路子。

  於是緩緩點點頭︰「你們放心上路吧,秀芝,我給你養出閣。」

  安三老爺想到獨子安敾,終究忍不住,眼角流出幾行淚來,心頭酸澀似海,將最後一絲生念淹沒。

  他勉力往前爬了兩步,顫巍巍伸手端過一杯酒,朝徐氏一舉︰「夫人,奈何橋上見。」

  說完徑直將那酒往口中一倒,「哐當」,手中杯盞落地。

  「老爺!」徐氏抬起頭來,渙散的眼神終于聚焦,撲到安三身前,抓起酒杯一飲而盡,又朝嚴氏磕了兩個頭,倒在安三旁邊。

  嚴氏閉了眼,淡淡吩咐︰「都收拾了。」

  當晚,煙霞閣走水,明亮的火光沖天而起,將安府外半個胡同都照得透亮。

  靈芝從晚庭驚醒,與小令來到院中,看著煙霞閣的方向,雙手合十,閉上了眼︰姨娘與尉氏,該可在泉下瞑目了。

  而柳氏,不知她帶著未出生的孩子一起赴死之時,有沒有後悔過。

  安府終於安寧。

  秋漸漸深了,京師的疫情也在滿城藥香燻燃中如退潮一般,緩緩消沒下去。

  這日,靈芝正要出門去香坊,碧荷親自來報,老夫人有請。

  靈芝明白是為何事,讓小令將自己盛香的盒子先放回去,匆匆隨碧荷往松雪堂去了。

  嚴氏端坐在對門大炕上,與安二一起在等她,見她進來,指了指炕頭繡墩示意她坐下。

  再屏退了眾人,讓劉嬤嬤守在門口,方緩緩開口︰「你都知道了。」

  嚴氏房中的香早已換成靈芝配制出的那味藥香,恬淡微辛,暖意盎然。

  靈芝神色平靜,聞言搖搖頭︰「不,還有很多不知道,請祖母解惑。」

  嚴氏經歷安三那一場,已覺得自己老了許多。

  就像那救了蛇反被咬一口的蠢人,她覺得自己也有那麼蠢!

  被那個人面獸心的賊子騙了這麼多年,差點將整個安家都斷送在他的手上!

  如今,這樁公案已了,她終於可以鬆口氣安安心心養老,卻還有靈芝這樁心事放在這裡,硌得她胸口怎麼都不舒服。

  她嘆了一口氣,坐直的背脊稍稍弓了起來︰「當初是我太傻,還真以為,這世上有不透風的牆。」

  她搖搖頭︰「太傻了。哪有什麼事真能瞞一輩子呢?你問吧,想知道什麼,盡管問。」

  靈芝微微詫異,沒想到嚴氏今日這麼好說話。

  想到答案就在眼前,忍不住心跳又加快了,連珠炮般開口問道︰

  「香家是誰家?安懷素是誰?如今在哪裡?我又為何被送到安家?還有上次母親說宮裡的賀禮是什麼意思?」

  安二警惕地看了看母親,他真怕嚴氏老了,一個恍神,就全部說了出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0 03:58 PM

第083章 真假身世

  嚴氏腰身又彎了彎,讓自己以一個更舒服的姿勢坐著,遍布皺紋的臉上是少見的誠懇,為靈芝一一解答︰

  「安懷素,是安家的嫡長女,是你祖父第一任原妻所出。她嫁給了香家五少爺,生下了你。」

  「就在你出生那年,香家助勇戾太子謀逆,你知道勇戾太子逆案吧?香家被抄,全族遭斬,無一倖免。」

  靈芝背後直冒寒氣,只覺手腳冰涼,嚴氏的聲音像從另外一個世界傳來。

  謀逆,遭斬,全家,全族,都沒了?

  嚴氏帶著幾分沙啞的聲音仍在繼續︰

  「我們那時候在新安郡,與京城離得遠,也不知道你是怎麼被送出來的。我在慈安寺見到了抱你出來的香家老僕,看在你死了的祖父份上,決心偷偷將你養下來。」

  「那時候,皇后恨勇戾太子恨得透骨,養著你這事兒,只要透出去半點風聲安家恐怕就保不住了。」

  「所以,只有我和你父親知道這事兒,連你母親都不知道你是香家的女兒。」

  靈芝心頭五味雜陳,說不清什麼滋味,原來自己還是和安家有一絲血脈的。

  而自己應該感激嚴氏當年冒著那麼大風險收留自己嗎?

  「如今,勇戾太子的案子雖然翻了過去,但香家當時被滅得那麼徹底,據說背後還有隱情,所以直到現在,我們也不敢把你的身世說出去。你也最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你可懂了?」

  靈芝腦中已是混沌一片,茫然點點頭,忽覺臉頰冰涼,才發現不知何時流下一大片淚來。

  她努力找回腦間一線清明︰「那宮中的賀禮呢?」

  嚴氏露出一絲苦笑,搖搖頭︰「不知道。說是什麼賀禮,其實是香家托了宮裡的人敲打我們安家而已。香家當年在京城的關係,我們不清楚,至今也不知道那年年給安家送來禮箱的人是誰。只是從新皇登基以來,那賀禮就沒了,想是宮中那人也死了。」

  她稍稍往後靠去,安二替她將迎枕挪了上來︰「將來你若是出息了,就自個兒去打聽打聽,到底香家當初托了誰?老婆子我想這個問題想了十多年,也想知道答案。你的身世就是這些,還想知道什麼?」

  靈芝動了動手指,木然搖了搖頭。

  原來一切就是這樣啊!

  嚴氏的話語間找不到漏洞,聽起來也不像是說謊。

  那父親,自己倒是應當叫他一聲舅舅?

  她忽然有些想笑,她費勁心思想要脫離安家,後來發現,自己還是與安家綁在一起。

  這麼久以來一直在追尋的真相就這麼出現在自己眼前,卻反而像聽別人的故事一般。

  她覺得自己可以離開了,站起身來,向嚴氏福了一禮,正轉身要走,忽然想起一事,回頭道︰「那,《天香譜》呢?」

  安二老爺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由自主給嚴氏端上一杯茶遞過去。

  嚴氏接過茶,面色不改,輕輕抿了一口,用杯蓋撥著茶葉沫道︰

  「那是安家祖上傳下來的寶貝,安懷樟告訴你說那是香家的?」

  靈芝怔怔出神,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

  「哼,那賊子!」嚴氏有些忿忿︰「想拿了《天香譜》霸佔安家產業,所以想誆你騙得此書,唉,懷璧其罪啊!他狼子野心,就為了這書差點毀了整個安家,還險些連累了你!如今那賊子已死,你就安安心心好好過日子吧。」

  她放下手中茶盞,勸慰靈芝道︰「你也別太難過,也別怪你母親,畢竟你不是她生的,如今安家待你,也算對得起你外祖父,你且好好當你的安家四姑娘吧!」

  靈芝聽她此時話語,只如流水一般從耳邊滑過,嘩嘩作響,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半晌方聽見自己問︰

  「香家,葬在何處?」

  嚴氏看看安二,安二忙回答︰「在西山。」

  「我想去看看。」靈芝說著,淚又落下來

  嚴氏又看看安二,安二提了提眉,嚴氏點點頭,安二才道︰「那我得空帶你去吧。」

  靈芝剛出了門,安二老爺便長舒了一口氣,諂媚似的向嚴氏豎起大拇指︰

  「娘,薑還是老的辣,我這擔心到吃不下飯的事兒,到您這兒三兩下就解決了。這下這孩子可該不鬧騰了。」

  也不知為何,安二對靈芝總有幾分怵意。

  嚴氏舒心一笑,這老二就這點好,嘴皮子跟抹了蜜似的,隨時都能哄得她開開心心,身子往後靠上迎枕睨了安二一眼︰

  「就你那點本事,差點沒讓老三誆了去。現下可以放心了?」

  安二忙不迭一陣點頭。

  嚴氏略想了想,又道︰「今兒這次藥香立功,皇上是不是得行封賞?」

  安二嘿嘿笑著點點頭︰「皇上這次很高興,聽大哥說,應該中秋過後會下旨論功行賞。」

  嚴氏微微朝他探過頭去,壓低了嗓子︰「你找個機會,幫靈芝表表功,這次的藥香她可出了不少力。」

  「娘的意思?」安二有點理解不透。

  「先讓人知道有她這麼個人,以後,若有面聖的機會,皇上也能留點印象。」嚴氏提點著。

  安二想起母親曾說想過送靈芝入宮的事,方才明白過來,一徑應喏。

  時疫解禁之後,京師各處又漸漸活絡起來,大街小巷各處鋪子重新開張,在府中憋了許久的公子少爺們更是攢足了勁兒,整日在花樓酒館中出入,像要將浪費在家中的歡夜找補回來。

  靖安王宋珩當然也不例外,夜夜赴宴,尋歡作樂不斷。

  這日逛到匯豐門口,進門看起了精巧古玩,邊看邊嘖嘖挑剔,竟是無一物能看上眼。

  旁邊小二臉掛著笑︰「爺,咱小店還有別的寶貝,您要想看,就跟小的上後頭包廂如何?」

  宋珩來了興致,一甩袖︰「走,看看去。」

  葉鴻正在裡間天字號包廂等著他,待他進來,低聲行了禮,再領他轉過一扇紫檀繪寒林山水圖屏風,赫然又是一個小房間。

  宋珩坐了上首,大雙小雙侯於屏風外,葉鴻親自上了茶,帶著一絲笑︰「爺嘗嘗這個茶。」

  宋珩見他神神秘秘模樣,心中了然,漾起一陣歡喜,忙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好甜!

  甜得牙齒都軟了,心也跟著軟了,一絲涼涼的薄荷味在唇齒間蘊開。

  他忍不住叫葉鴻︰「快給我杯漱口茶!」

  他漱完口,皺著眉無奈搖搖頭︰「還是給我換成鐵觀音吧。」

  這傢伙還這麼嗜甜,也不知是不是熊托生的,這麼愛吃蜜。

  他想著,又自顧自笑了一陣方問葉鴻︰「槿姝和安老四走了?」

  葉鴻看宋珩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含笑的模樣,也忍不住憋著笑答道︰

  「是!三姑娘給了她千兩銀子做嫁妝。對了,三姑娘今年買股賺了四千兩銀,她年初投的全是藥材股,大賺了一筆,眼光是真不錯。」

  宋珩倒頗意外,臉上笑意更深︰

  「噢?她還有這本事?娘以後倒是後繼有人了。她的身世打探得如何?」

  「娘娘來信說,當年京師香家,五房共九家爺,並沒有誰家懷孕或生子。」

  宋珩一雙劍眉緊顰,在高隆的鼻峰旁擰成兩股繩︰「沒有?」

  「是!娘娘也很好奇,說會繼續查下去。」

  宋珩站起身來,在榻前緩緩踱著步子。

  安家的消息不會有錯,若不是香家的女兒,香家又怎會捨得用《天香譜》來保她?

  可如果香家當年根本沒有這樣一個女兒,靈芝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爺,那三姑娘身邊,要不要派人去接替槿姝?」葉鴻望著沉思的宋珩。

  宋珩停下來,搖搖頭︰「暫時不用,靈芝現在是安家的寶貝,安家安全,她便安全。」

  說起她,他總忍不住嘴角往上翹,沒想到,她一個孤女能把自己照顧得那麼好。

  「我們現在也該動動了,我不想再這麼等下去。」

  葉鴻聽這話,立時眼楮亮起來,單膝跪地抱拳︰「謹聽爺的吩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1 09:10 AM

第084章 香家故人

  同時在談論安家的,還有紫禁城西門外不遠處一所高門大宅。

  「安三已經死了,咱們的人折損十七個,其餘的都撤了回來。」說話的人單膝跪地,身著黑衣。

  一人背著手,身量魁梧,立於窗前並不回頭,聲線陰冷,只淡淡吩咐︰「這線不要了,斷乾淨點。以後再找機會。」

  「是!」黑衣人應完,退了出去。

  ———

  西山,不是一座山,是一大片山。

  位於京西,從北長城綿延往南,起伏數千里。

  皇陵便位於西山群山西北角中,許是為了沾染到王氣,京師中人都以西邊建墓為榮。

  漸漸的,上到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從雕瓦瓖玉的拱墓陵園,到衰草木碑的土饅頭墳場,大大小小,藏在西山莽原之中。

  中秋剛過,官道旁的野菊已簇簇盛放,黃白相間,遮了連天衰草,透著冬天來臨之前最後的暖意。

  安家的馬車隊停在一條入山小路前。

  安二好不容易才打聽到,香家的族墓在這裡。

  他來到靈芝馬車前,等小令扶了靈芝下車,低聲囑咐道︰「就在這山上,要不要我陪你上去?」

  靈芝一身素衣,頭簪白絹花,襯得容色比平日的清麗更添幾分堪堪憐意,聞言搖搖頭︰

  「多謝父親,我想自己去看看。」

  安二根本不想去,他暗自鬆口氣,叮嚀道︰「早些下來,走山路時小心點。」

  靈芝點點頭,福了一禮,帶著小令拎著香盒往山上走去。

  小令如今也知道了,姑娘並不是安家四姑娘,是安家表姑娘。

  對她來說,除了更同情姑娘,其他沒什麼變化。

  反正姑娘就是她的姑娘。

  山路蜿蜒往上,青石板鋪就而成,兩側青苔蒼翠,中間卻光滑發白,顯是有人常走,不過她們二人一路上來,只見低矮灌木叢生,並未見到人影。

  到了山腰,山路忽折往山坳中去,又沿路轉過一道彎,只見一座青石墓碑立在一個偌大的土丘跟前。

  丘上土石平整,無野蒿衰草,丘邊整齊碼著碎石塊,顯是有人精心打理,碑前還有一束野菊。

  靈芝本平靜的心在見到墓碑的剎那,還是忍不住翻起滔天巨浪,她接過小令手中的線香︰「我想一個人去。」

  小令明白姑娘的心境,點點頭,乖覺地轉到山路彎道外。

  靈芝如同朝聖一般,一步一步,走到碑前。

  那是一塊密密麻麻刻滿小字的青石碑。

  據安二所言,這是勇戾太子案正名之後,有人重新給香家人遷塚立碑的。

  只是由於香家族人當初被扔進亂墳崗,殘肢骸骨混在一起,已沒法分開下葬,只好合葬一穴。

  立碑祭奠的,該是那獻上野菊之人吧。

  靈芝猜度著,在碑前跪下,用手指一點點摸索過上面端正的隸書刻字。

  香家長房,香家二房,香家三房…

  找到了,她手指微微顫抖,停在那處,香家三房,第五子,香夏,字存秋,妻安氏懷素。

  靈芝心頭一酸,眼淚又止不住地落下來。

  「爹,娘,不孝女來看你們了。」

  她小小的身子跪在大大的土丘前,素衣白衫,纖手點燃線香,青煙繞著墓碑,裊裊飄散向土丘之上,如哀思,綿綿不絕。

  也不知跪了多久,忽身後響起細碎的腳步聲,一陣似楓葉的木香味飄過來。

  靈芝抹乾淚,這不是小令的氣息,她愕然回頭。

  見山路的那一頭,一片楓樹林之後鑽出一個人來。

  那人與安二老爺差不多年紀,身量高長,形如鶴立,也身著素白長袍,頭挽道士髻,衣袂翻飛,眉目斂斂,長鬚垂胸,望之清俊儒雅。

  看見靈芝,面露詫異之色,幾步來到靈芝跟前,上下打量著她︰「你是香家什麼人?」

  靈芝也不妨會在此處遇到外人,見他開口便道出香家,憑直覺猜測這是奉上碑前野菊之人。

  遂起身,與來人福了一福,恭敬道︰「奴乃香家遠親,特來拜祭,不知大人是香家何人?」

  那人見她舉止端正,面容精緻,必是大戶人家出身,道是香家遠親,也不足為奇,微微點點頭︰「老夫乃香家舊友。」

  靈芝見他不透露姓名,也不便再追問,只當與自己一般,因香家當年是罪族,不好光明正大拜祭。

  又忍不住好奇道︰「這碑石是否大人您所刻?」

  那人走到青石碑前,抬手摩挲著碑沿,點點頭︰「也只能這樣而已。」

  靈芝當即屈膝福禮︰「奴代香家人謝過大人。」

  那人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言,抬腳往山下走去,一把清揚的聲音傳來︰「逝者已矣,生者當生,小姑娘還請節哀。」

  靈芝見他身影隱去,那木香味卻仍在,往楓林那頭看去,才發現林間隱約還有一小小墳丘。

  她好奇過去一看,也是一座小小青石碑,碑前燃著三柱線香,幽幽飄著楓葉香氣。

  原來剛才那人在此處。

  她細看碑上刻字︰香家長女香念楓之衣冠塚。

  「香念楓。」她低低念著那個名字,心中奇怪,為何此人單獨立碑在這裡,且只是衣冠塚?

  也不知剛才那人與香家是什麼關係,單獨為此女燃香,該是關係匪淺吧。

  靈芝收了好奇,見日已西斜,又到墳丘前拜了三拜,下山而去。

  卻說安家除了內賊,又大力將永安坊整頓了一遍,凡平日裡與王掌事、邢香師來往過密的人,皆被清掃一空。

  一時人手不足,不得不稍稍縮減了安家自個兒的產香量。

  正好嚴氏想將安家產業漸漸挪到北方來,南邊的鋪子也裁撤了一大部分。

  對安二來講,損失不得不說頗為慘重。

  但他忙著調香院的差使,也無暇分身,只好將希望寄托在安敄與靈芝身上。

  安敄日日學習經營鋪子,靈芝則是替他研制新香。

  安敄雖無甚制香的天分,對經商倒頗為感興趣,看見算盤賬冊,比看見香料香器讓他舒服得多。

  他找到了興趣所在,對靈芝的敵視感倒是少了很多,女子嘛,遲早要出嫁的,她還能分了一半香坊去不成?

  永安坊終究都是自己的。

  靈芝則是如魚得水,在永安坊中有了更大的權利,可以自由自在地研制新香。

  她有了新的目標,研制引魂香。

  那是她翻閱《天香譜》時偷偷記下來的一味和香。

  按那香效所說,嗅入此香者,心魂失主,可按用香者指令行事。消香三刻後即醒,無知無覺,與人無害。

  此香可比她現在防身用的迷香厲害多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1 09:14 AM

第085章 入宮請差

  再說到安二老爺。

  安二因研制藥香立功,受了不少嘉賞,恩寵更甚。

  這日又被招進宮中覲見。

  跟著領路小太監寧福,沿著朱紅宮牆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來到太和殿偏殿前的小院中。

  宣德帝極喜這偏殿前一株極品綠萼梅,為守著這梅開,自仲秋後,下朝便在此處聽政閱奏。

  聽說這綠萼梅乃宣德帝祖父成慶帝親手所栽,可惜自成慶帝駕崩以來,這綠梅再未開過花。

  直到元豐元年,也就是宣德帝奪大寶第一年冬,這梅花竟然相隔二十年後,又開了!

  宣德帝認為此兆乃寓意自己天命所歸,欣喜非常,對這株綠梅更是寶貝得緊。

  特意在樹下加砌了一圈漢白玉大理石圍欄,鋪以翡翠花磚,以襯這梅花開時,滿樹青翠之意。

  寧福正要上前通報,立在門下的太極殿殿上太監寧則中忙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往裡指了指︰「靖安王在呢。」

  寧福一聽靖安王,便對身後的安二老爺道︰「安院使請在這邊稍後。」

  一面說,一面引著他往廊下西側殿去。

  安二正要抬腳跟去,只見殿門金絲繡鶴門簾打起,出來一位極俊美瀟灑的少年。

  身著藍地盤金妝花蟒袍,頭戴青紗瓖珠翼善冠,雖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笑意,但神色間自有一股凜然之氣。

  看見安二,腳下微微一頓。

  安二忙行禮拜道︰「微臣見過靖安王!」

  宋珩臉上那笑似凝固一般淡淡浮著,見是他,施施然開口︰「安院使,你那藥香很不錯啊。」

  安二聽他誇自己,心中歡喜,忙要跪地謝恩,一抬眼,見這王爺已走遠了。

  這個靖安王,總是不按常理出牌。

  他默默在心中嘀咕一番,站到殿門跟前等候宣召。

  宣德帝並不是獨自在房中,除了隨侍太監兼總管太監寧玉鳳外,武英殿大學士兼戶部尚書程銓也在。

  宣德帝看起來比實際年歲要顯老,皮膚略黑,臉龐乾瘦,且有幾分粗糙,鳳目長鼻,眼神閃爍,顯是多疑之人,特別垂下眼時,看起來有幾分陰鷙。

  他推了推面前的奏章,往後一靠,雙手撫上龍椅扶手,平靜的臉上看不出喜怒︰「杜林,你覺得要不要按靖安王所請,給他派些差使。」

  杜林是程銓的表字。

  程銓乃程雲霜之父,是宣德帝還在潛邸之時的舊臣,如今有從龍之功,入了內閣,算是宣德帝跟前數一數二的大紅人。

  他留著垂胸長鬚,腰腹略圓,一雙笑眼,白淨面皮,不像是個大臣,倒像是個樂施好善的富家翁。

  聽見宣德帝點名問話,他垂頭沉吟一會兒,方道︰「依老臣之見,這倒是個好事。」

  「哦?」宣德帝雙手十指交握撐在胸前︰「對誰好?」

  「對皇上,對靖安王,都好。」程銓講話之時總是不疾不徐,似夫子講學一般︰「少年之人,總有功名之心,能向皇上您坦誠心跡,不掩不藏,說明此人仍是赤子,乃是皇上之福。」

  「且靖安王自回宮以來,日日走馬章台,在京中名聲頗不好聽,連帶著也有損皇家之名,若給他安個閒差,讓他收收心,於靖安王自個兒,於皇家的名聲也都是好的。再者,也讓靖安王知道,這辦事幹活,可不比聽曲看戲,是要費神的。」

  言下之意,可以給他找點棘手的閒事兒,打發時間,既能顯得皇上顧舊重情、胸懷丘壑,又能讓他不至於無事生非。

  「可若是他差使歷練得好呢?」宣德帝又淡淡追問。

  程銓哪會不明白這位皇帝的意思。

  這是位好名之帝,因這帝位得來的手段不是那麼光明正大,他便格外看重自己的名聲,特別是將來在史書上的留名。

  勇戾太子當年,仁義好施、聰慧賢能,在官場民間都頗具聲威。

  如今他的兒子歸來,還是以那麼大張旗鼓、萬眾矚目的方式,宣德帝不得不忍著猜疑將他好好養在身邊。

  可終歸是根刺!

  這朝中這京中,還有沒有心向勇戾太子的人,還真不好說!

  程銓微微恭身,語調更為輕柔︰「皇上,若想看一隻幼鳥,是會飛的老鷹,還是撲騰的麻雀,關在籠中可是看不出來的呀。」

  這話便更為露骨了。

  宣德帝稍稍頷首,抬眼看著他︰「可若是會飛的老鷹呢?」

  「羽翼未豐的老鷹,又如何能飛?更何況,不放他出來,怎知他翅膀在何處?」

  宣德帝這才放下手,擱到龍案上,以指扣桌敲了兩下,點點頭︰「愛卿言之有理,不過,先拖他幾日,看看他反應,回頭,你給尋摸個差使。」

  「臣遵旨!」

  待程銓退了出去,宣德帝看了看案上奏折,那是樓鄯國送來的貢書,除了表示希望停戰議和之外,還將派出使節團入京師,獻上樓鄯公主,以和親之誼,表其和睦友鄰之誠意。

  宣德帝心情略好了幾分,近日可謂好事不斷。

  先是來勢洶洶的時疫迅速被消解下去,然後傳來消息,長期騷擾大周西疆的樓鄯遭忠順王率眾突襲,折損五千餘人,又與北邊的西蕃起了衝突,顧及不暇,只好主動向大周示好求和。

  宣德帝本打算一鼓作氣攻過去,小小樓鄯賊子算得了什麼?

  偏偏周家與忠順王左一個歇戰右一個議和,困得他想動卻沒法動。

  一個在京師中手握大權,一個在西疆擁兵自重。

  連他也沒辦法,只好暫時打消了西攻的念頭。

  好在,樓鄯主動求和也是一件好事。

  宣德帝忽想起什麼,似自言自語道︰「使團這差使倒是不錯。」

  又轉頭略向身側問︰「你那邊情況如何?」

  寧玉鳳蠟黃臉皮,吊梢眉,一雙耳極大,直垂至下頜骨。

  聽皇上問起自己,那看似永遠在睡覺的眼皮略往上抬了抬,恭敬道︰

  「還是老樣子,許是前一陣兒關久了發悶,最近日日出門,去的最多的便是酒樓花樓錢莊。」

  宣德帝不置可否︰「繼續盯著。」

  他也很想知道,這個大哥的遺孤,到底是隻老鷹,還是隻麻雀。

  寧玉鳳應喏,又垂下了眼皮。

  守在門口的寧則中見屋裡沒了動靜,方進來回道︰「皇上,安院使還在外邊候著呢。」

  宣德帝這才想起他來,懶懶一揚脖︰「叫他進來吧。」

  安二得到宣召,弓著腰進去,行了叩拜禮,大聲道︰「臣安懷松恭請皇上聖安!」

  宣德帝陰鬱地面上和顏悅色了幾分︰「起來吧!」

  「謝皇上!」安二站起身,仍舊微弓著腰,恭敬萬分。

  「那金猊玉兔香,朕再給你兩月時間,可能制出來?」

  安二早猜到皇上又是為這事兒叫自己,心中暗暗叫苦,只好硬著頭皮道︰「臣定當全力以赴。」

  這金猊玉兔香乃是前朝奇香,《天香譜》上倒是有記載,香效神奇︰能安心養神,強身健體、益壽延年,還能多子多福!

  相傳前朝活到九十六高壽的宋景帝便是用了這味香,到八十還能生下第二十七個兒子。

  此香不但香效神奇,燃香之景也是一奇。

  不用香爐燃香,而是以木雕刻成金猊之形,上配玉兔,木留中空,將香泥塞入木中孔洞,以引線燃之。

  隨著香泥燃燒,木雕的狻猊漸漸變成純金色,而木雕玉兔則變成玉白色,獸首吐煙,金玉齊現,堪稱奇觀異景。

  宣德帝從任命安二為調香院院使之時,便將研制此香的任務交代下來,可如今一年過去了,他還在天天打磨著各色木頭煩惱。

  宣德帝可不管那麼多,他點了點龍案上的奏冊︰「再過兩月,會有樓鄯使團來京,屆時,將這香作為宴上之香,好讓這些西蠻子也開開眼界。」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1 09:19 AM

第086章 金猊玉兔

  安二暗暗嘆口氣,怪不得非得在兩月內制成呢,這下拖也拖不得了。

  他誠聲應喏,心頭卻打起了算盤。

  實在不行,將那制香方子也悄悄給靈芝看看,讓她去琢磨得了。

  反正那藥香也是《天香譜》上的,她又不是沒看過。

  安二剛剛退出去,敬事房的小太監又端著盤子進來︰「皇上,請翻牌。」

  內廷坤寧宮中,大周朝的當今皇后周氏正端坐在東暖閣臨窗大炕上,手中轉著一掛由一百零八顆純金珠穿成的念珠。

  那金珠內填朱砂,配碧璽瓖紅寶石,結牌為銀鍍金累絲嵌碧璽,華貴非常。

  貼在手掌中,觸感微涼,她捏著珠子數了一遍又一遍,還是搓不起暖意。

  閣內八個宮女,立在各處,俱無言語,連大氣都不敢出。

  方才有小公公來報,皇上今兒個又翻了莊嬪的牌子。

  皇后便一直一言不發,只盤腿坐在炕上,閉眼轉著佛珠。

  她長得實在稱不上好看,頭上的鏤空飛鳳金步搖,襯得她臉色愈加暗沉,顴骨略高,鼻頭厚大,兩腮寬方。

  她知道自己本就生得不好看,如今上了年紀,更是沒靠姿色爭寵的本事,也就安安心心守著太子當她的皇后。

  好歹,她與皇上是患難夫妻。

  當初河間王被放逐去封地的路上,遭人追殺,是她周家一路護送,始安全到達。

  最落魄時是先太子起事第二年,連累這些個剩下的皇子都被先皇后折磨,斷了他們銀俸,府中幾無餘糧。

  是她親自帶了人上田莊裡插苗,又照顧兒女裡外一肩挑,忙到秋收,總算將那年熬了過去。

  可腰間卻落下風疾,見雨見陰就疼,彎腰一些都覺吃力。

  後來先皇后還是不放心,連殺了五個皇子,派人來河間時,又是她出面周旋,抱著一線希望力爭,打消了那來查探的公公疑慮,將當時臥病在床的河間王保了下來。

  皇上感念舊恩,在王府中時,處處對她禮敬有加,常與人說︰

  「沒有惜娘,便沒有河間王府。」

  雖然日子苦,但她那時在後院內宅之中尚能做主。

  只有她當年的陪嫁丫鬟,如今的賢妃,誕下了一子,也就是現在的平遠王宋琰。

  可如今,三宮六院皆要一一填滿,她不但不能攔阻,還要替他選妃,將那些一個比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們往他懷裡送。

  那莊嬪便是新年剛選入宮的秀女,莊家二姑娘,莊青葒。

  這月,皇上已是第九次翻她牌子了!

  靠牆翹頭案上,金蓮花碧玉香爐中一絲青煙散盡,那味幽香也隨之消散,周皇后隨即覺得心情抑制不住地煩躁起來。

  一睜眼,冷冷喝道︰「把登仙續上。」

  兩個宮女忙取了那香爐退出去。

  跟了周皇后二十多年的房嬤嬤見她發了脾氣,方往炕前跨過一步低聲勸慰︰

  「娘娘,犯不著上心,只要她們沒生下皇子,再怎麼得寵,也是沒腳的軟蟹,經不得捏!」

  周皇后「唔」了一聲,將那串念珠往金絲楠木炕幾上一拍︰「都給我守好了,一個都不能漏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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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二老爺回到安府,第一件事便是叫人將靈芝請到沉香閣來。

  靈芝剛用過晚膳,正要出門,發現外面飄起了雨。

  瀝瀝不停,寒意頓生,一股風鑽進脖子,似冰稜兒溜進去,讓她不由縮了縮頭。

  忽然就想到四叔和槿姝,若他們真去了西疆,現在那邊該要下雪了吧,也不知他們怎麼樣了。

  翠蘿趕緊過來將門關上︰「姑娘怎麼站在風口呢?這幾日該要供炭了,我今兒就把這帷簾換成冬簾去。」

  靈芝見她操心的模樣,心頭微暖,翠蘿這丫頭除了心高一點,倒是時時處處為她著想。

  若自己打算今年離開安家,也要提前將她安頓下來才好。

  翠蘿自安心待在晚庭以來,才發現自己當初的決定是多麼正確。

  安府再沒有比四姑娘更好的主子了。

  大方,特別大方,除了月例和賞賜,年節等好日子的賞頭都比府中的慣例高出好幾成。

  平日有個什麼好東西,也都毫不吝嗇地賞給下人分用。

  更關鍵的是,伺候姑娘省心。

  晚庭人少,如今她與小令二人主內,尚嬸子主外,累是累點,心裡輕鬆,沒那麼多勾心鬥角的彎彎繞繞。

  且姑娘凡事都沉沉靜靜的模樣,只要沒做錯事,不打罵不責罰,和顏悅色,讓人伺候著都心裡舒坦。

  因此,她如今是真把晚庭當自個兒家了。

  小令拿來厚緞妝花斗篷給靈芝披上,再與翠蘿一起扶著靈芝換上翹頭棠木屐,口中忍不住念叨︰

  「二老爺也真是,什麼事兒非得現在讓人冒雨去,這麼冷的天兒,要姑娘再生病了,可沒槿姝姐姐出去找湯藥了。」

  翠蘿啐了她一口︰「姑娘好著呢,能不能說點好的?」

  靈芝雙腳踩上木屐,讓翠蘿替她扣上木扣,奇道︰「槿姝上哪兒找湯藥?」

  小令取過兩大一小三盞燈籠,小的繡球燈給靈芝拎在手上︰

  「上次姑娘不是病了麼?槿姝姐姐不知上哪兒找的湯藥,姑娘一喝就好。」

  靈芝更不解︰「那不是她自個兒上廚房熬的嗎?」

  小令取過桐油紙傘,眨巴著眼︰「不是啊,我還問過廚房柳嬸子,那晚是她當班兒,說槿姝姐姐沒去過廚房。她就像變戲法兒似的給變出來的。」

  翠蘿推開門,三人緩緩走進雨地裡。

  靈芝心頭則疑惑更甚,槿姝有的地方是很讓人想不通,比如那次拿回來的排查徽州口音掌櫃的名單,如果不是在京師中有錢有勢,怎麼會查得那麼周全?

  青石板路沾了秋雨,格外濕滑,三人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到了沉香閣。

  靈芝將棠木屐脫在檐廊下,小令與翠蘿收拾雨具,茗茶出來將靈芝迎了進去。

  安二老爺已是等得迫不及待,見靈芝來,忙從炕上下來遞過一頁白箋,湊到靈芝身前神神秘秘道︰「你看看這味香,聽說過嗎?若是交給你制,有幾成把握?」

  靈芝一掃那香名︰金猊玉兔香。

  這不是《天香譜》上那香道中的起始之香嗎?

  她一顆心也「怦怦」加速跳起來。

  幸好上次安三老爺身邊那個護衛沒能順利摸到沉香閣來,走到半路就被滿府搜尋她的安府護衛截住,拿了下來。

  不然,若被安二老爺發現她知道密室所在,又是一個麻煩。

  香道中的和香,果然名不虛傳,她當日未加細看,如今看來,字字艱深,所用皆不是普通香材。

  「存三年期未見光的伽南香細銼,以絹袋盛懸于銚子當中,四方皆空,勿令著底……牙硝、甲香(制)、金額香、丁香各一米,取臘茶之末湯點澄清調麝……以鬼木琢之,陽覆狻猊,陰覆玉兔,陰陽調和……,身向正東,取朝霞之光,灑金箔之上,夜間相燃,則煙升色變……」

  「兩個月內制出這香,你看如何?」安二老爺見她只看著出神,忍不住問道。

  靈芝直看得腦子發暈,聞言抬起頭驚訝道︰「兩個月?」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1 09:24 AM

第087章 廷雅心事

  即使是研制一味普通的和香,怎麼也要三個月的時間,這麼復雜讓人摸不著頭腦的香,如何能兩個月就制出來?

  她擰著細細煙眉,沉吟著道︰「至少,得四個月吧?」

  安二老爺實在不好意思說自己已經琢磨了一年了。

  揮揮手讓靈芝在圈椅上坐了,自己也坐回案前,裝作輕鬆的模樣︰

  「這香可以算制成一半了,前面的原料配料,我都已經給你找齊,現在主要是這雕木,怎樣才能燃煙變色?你幫我想想這個關節。」

  靈芝這才恍然,安二定是已經研制了好久,如今永安坊中最得力的邢香師沒了,所以才找上自己吧。

  若炮制這一道工序已走完,那兩個月或許還可以試一試。

  她又緩緩將那方子讀過一遍,認真專注的模樣讓安二看得發愣。

  「鬼木是什麼木?」她開口問。

  此香的神奇之處,除了香效,便是使狻猊玉兔變色,若要變色,那木料就成了關鍵。

  安二一拍大腿,深有同感道︰「你可問到地方了!我們試了上百種木料,連海南長了三百年的小葉紫檀都試過,那當真是一燃千金啊,還是不行。要麼是變色不均勻,要麼是生異味,要麼是被香料燻燃,沒一個成的!」

  靈芝這才想起,以前好幾次都見到安二捧著塊木頭發呆,在那密室長案上,也曾見過雕成獸首的各種木料,原來那時候他就已經為這味香發愁了。

  她蹙著眉,一手撐著額,將腦中思緒喃喃念出來︰「鬼木,當不是說這木的品類,哪有一種樹的木頭叫鬼木的呢?」

  況且安二已經試驗過那麼多了,都沒有木頭可以成功。

  「那是說什麼意思?」安二微微張開嘴,疑惑問道。

  「應當是說木的性,鬼木,鬼乃死者,或許是死木,枯木。鬼者無心,或許是空木?鬼乃陰之盛,或許是極陰之地的極陰之木?總之,應該是用某種方法炮制後的木頭。」靈芝總結道。

  安二連連點頭,恨不得拿過紙筆就將靈芝所說記下來。

  他怎麼就沒想過這是指炮制後的木頭,心頭不由暗怨,這寫香方之人幹嘛不寫直白點。

  不過心頭頓時升起希望,這女娃果然是個制香奇才!

  他開開心心站起來,想拍拍靈芝肩膀,忽察覺她已是快要及笄的大姑娘了,又收回來,樂呵呵搓著手︰

  「今日就這樣吧,你回去好好休息,明兒個我把你說的那幾種木料都叫人找來,你看看還要怎麼炮制,統統試過一遍。」

  好在靈芝那引魂香已制成,她便又埋頭研究起這金猊玉兔香來!

  過了兩日,是廷雅及笄禮。

  按照應氏的性子,是絕對不會帶靈芝去蘇府的。

  但這次也許是廷雅自己的主意,特意給靈芝單下了名帖,應氏也不好再攔。

  十月二十這日,靈芝因出了服,又是為廷雅慶生,特意穿一身蘭地月白雛菊花朵褙子,再不似先前般一慣的素淨,簪一朵紫色嵌珠含章花,帶上給廷雅的賀禮,帶著小令翠蘿共乘一輛馬車,跟著安家車隊往蘇府去。

  在安府時,應氏還可以看也不看靈芝一眼,到了外頭,也不得不做出點樣子來。

  她們的馬車先到,在二門廊下等到靈芝也過來,方隨著蘇府的婆子往裡去。

  毓芝許久沒見到靈芝,幾日不見,她恍惚又長高了,不過是才十四歲的小姑娘,身姿已是亭亭玉立。

  加上今日她又穿得俏麗,站在人群中,竟讓人一眼只能看見她。

  毓芝不由又含怨帶毒地朝她多看了兩眼。

  秀芝竟也跟了過來,更加弱不禁風的模樣,臉色蒼白,低垂著頭,掃了一眼靈芝又匆匆避開。

  婆子引著眾人先到了一間廳堂,安懷玉早已帶著一雙兒女在正廳候著,見到安府一家忙迎上來。

  應氏褪下手上一雙瓖寶鎏金累絲並蒂蓮手鐲,塞到廷雅手中,連連讚道︰「姑小姐是出落得越來越標緻了,也不知哪家人有那個天大的福氣討了去。可惜我家敄哥兒還小,不然定不會便宜別人。」

  又讓身邊婆子拿了毓芝敄哥兒等人給廷雅的賀禮。

  靈芝想到安敄那滾圓的身子,忍不住想笑,偷偷向廷雅眨了眨眼。

  廷雅今日穿著煙霞色百蝶穿花對襟宮緞褙子,胸前大扣都盤成蝴蝶模樣,蝶翅上瓖滿珍珠。

  臉上勻了妝,桃腮櫻口,整個人似一朵粉嫩桃花,含嬌帶艷。

  可她的臉色卻不怎麼好,對著應氏淺淺提著嘴角,看靈芝朝自己眨眼,也只是微微一笑,笑中還帶著幾分苦意。

  靈芝心頭疑惑,也只好暫時壓下,先跟著安家眾人到了內廳暖閣。

  暖閣中格外寬敞,三面大炕,炕上都坐著前來觀禮的京中夫人太太們,帶來的姑娘們圍在身旁,一團團如花朵錦簇,鶯聲燕語,暖香撲鼻。

  靈芝無處可去,只得默默跟著應氏走。

  應氏一進廳,就看到武定侯府的兩個太太都來了,大太太齊氏是應大的母親,二太太錢氏則是與毓芝口頭定下親事的應府二公子母親。

  應氏忙歡歡喜喜走過去︰「大嫂二嫂,你們都來了。」

  齊氏出自金陵齊家,與安大太太的兒媳婦算是一族。

  齊家是金陵詩書傳家的大族,本來以安家的財勢,與他們也算旗鼓相當。

  可齊氏一直不喜應府四房的人,只因四房老太太,也就是應氏母親,本是商戶出身,對大家規矩懂得少,對怎麼算錢佔利倒頗精通。

  在齊氏看來,應氏就如她已過世的母親一般,是眼皮子淺得只能看見錢的人,瞧她那一雙不知規矩、最是任性的兒女,便知道此人什麼模樣了。

  因此略看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唔」了一聲,算是打招呼。

  二太太錢氏則親熱地多,她沒那麼多規矩,安家有錢,這比什麼都重要,她只要想想毓芝可能帶過來的嫁妝,就喜得做夢都想笑。

  遂拉過毓芝就笑道︰「我們毓姐兒近來性子愈加沉穩了,怎的話都不多說兩句。」

  毓芝本就低著頭不敢看這未來婆婆一眼,見她這麼說,更侷促地紅了臉,平日裡的潑辣勁兒沒了,倒是看起來柔順了幾分。

  齊氏一晃眼,看見了跟在應氏身後垂著頭的靈芝,眼前一亮︰「這是?」

  應氏冷冷往靈芝處掃了一眼,恨不得把她塞回馬車裡去。

  但在外人面前,也不敢發作,不得不擠出一絲笑︰「這是我家的四姑娘。」

  靈芝大大方方走上前來,福了一福︰「靈芝見過兩位舅母!」

  她只知道這二人是應府的太太,想必那拉著毓芝的不放的,就是應二母親了。

  錢氏順著看過去,也一臉驚艷之色。

  她二人皆未見過靈芝,但都知道安府有這麼個災星,還以為是她生得貌醜鄙陋,安府不好意思讓這麼個閨女出來見客呢。

  沒想到,竟是個天仙般的人物。

  靈芝剛進暖閣,就有許多視線落到她身上,此時見她就是安府中平日不帶出門的那個災星,更是好奇地紛紛打量。

  有平日裡不喜應氏暴發戶派頭的,已悄聲議論起來。

  武安侯郭家的大夫人就是其中一個,她本是軍將世家出身,早些年郭家駐在甘陝,新皇登基以來方入京,一門四軍將,又剛剛封了侯,一向不把京中規矩放在眼內,當下大聲道︰

  「喲,這安家四姑娘這麼水靈,像朵箭蘭花兒似的,倒是跟安二太太你不太像啊!」

  此言一出,暖閣內響起地淺笑聲。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1 09:29 AM

第088章 男婚女嫁

  應氏氣得敢怒不敢言,只好攥緊了帕子。

  在本朝,只有三種情況能封侯︰軍功、外戚、駙馬。

  郭家便是最近因西疆戰功而封侯的新貴,且眼下恩寵正盛。

  聽安二說,郭將軍正在回京領功的路上,還帶了樓鄯國使團並樓鄯公主,皇上是等得龍顏大悅。

  除此以外,應氏還有另一個不能翻臉的原因,那就是,她知道廷雅母親安懷玉,正在與郭家相看,想要將廷雅許配給郭家嫡長子郭少通。

  齊氏雖不喜應氏,但對郭夫人這種當面給人下臉的行為也有幾分不齒,當下解圍道︰

  「你們小姑娘自個兒出去玩去吧,後頭有個花房,你們歡姐姐也在那兒,倒是有許多新鮮菊花。」

  毓芝暗瞪靈芝幾眼,氣呼呼轉頭先走了。

  靈芝和秀芝跟過去,到了花房,三人便各走各路。

  這花房不是專門養花的暖棚,一看就是為了迎客,特意將許多菊花擺了出來專供人欣賞的。

  花叢之間,擺了案幾繡墩讓姑娘們休息。

  毓芝去尋應叢歡。

  秀芝知因安三老爺之事,毓芝愈加討厭自己,只默默地尋了個角落自己坐下。

  靈芝則往裡去,一路找雲霜。

  她嗅著點心果子味兒徑直往裡,果然找到正趴在長案前,守著一大排點心吃得正歡的程雲霜。

  「你那麼能吃,怎的不胖?」靈芝笑嘻嘻地在雲霜身旁坐下,從她面前碟子裡撿了一塊兒松子糕。

  雲霜一側頭,見到她,倒是沒像靈芝意料中一般跳起來,只嘆了口氣,無精打采扯著她坐下,往她身上一掃︰「怎麼才來啊,你好像倒是胖了點。」

  靈芝坐下︰「唔,是胖了,去年的衣裳都穿不上了。」

  「咦?」她奇道︰「你這是怎麼了?吃果子都吃得垂頭喪氣的。」

  雲霜趴在案上,二人正好躲在一排茂菊之後。

  「廷雅還沒跟你說吧,她娘在給她說親呢,據說相中了郭家。」

  「什麼?哪個郭家?」靈芝唬了一跳,正要伸手端茶都給放下了,忙盯著雲霜問道。

  自時疫以來,她們三人還未見過,她又與外面沒有溝通,竟不知道廷雅的婚事已經說上了。

  上一世,一直到她和親的時候,廷雅都沒出嫁。

  她苦等安孫澍,安孫澍與應家攀上之後,她便灰了心,立誓一生不出閣。

  這一世她倒是早早和安孫澍了斷,但怎麼忽然跑出來個郭家?

  「郭家啊!」雲霜用手在空中虛抱了個圓︰「軍功這麼大的郭家,剛封了武安侯。聽說一家三子,個個能打仗,那郭家大少爺還封了昭勇將軍。可你說以廷雅的性子,怎麼能嫁給那種只會打仗的粗漢子呢?」

  「會打仗的倒也不都是粗漢子。」靈芝公正道︰「不過,我猜廷雅也不會喜歡。」

  「就是啊!」雲霜皺著眉,托著腮︰「還有更煩的呢,我娘看上了林閣老家的二姑娘,想討來給我當嫂子。」

  她不勝其煩地晃了晃頭︰「你不知道那林二姑娘多古板,一點意思沒有。我以前見過兩次,你跟她講個笑話吧,她連聽都聽不懂,一個勁兒地問為什麼為什麼。」

  靈芝跟著嘆了口氣,她們都長大了,開始談婚論嫁。

  可惜,這將來的路都握在長輩手中,自己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特別對於閨閣女兒來說,要是想說點自己的意見,便是有損女德,不規矩不檢點。

  會遇到什麼樣的人,全靠運氣。

  雲霜又嘆口氣,繼續專注地吃著碟子裡的各色果子︰「一會兒你見到廷雅勸勸她吧。不管怎樣,聽說那郭家大少爺長得倒是不錯。」

  廷雅的及笄禮算是隆重了,頂著探花郎妹妹的頭餃,京中叫得上數的太太們,都帶了閨中女兒前來賀禮,順便看看探花郎。

  待她應酬一圈兒回來,靈芝與雲霜才逮著跟她說話的機會。

  二人將她拉到花園裡一排雁來紅後面的石凳子前。

  廷雅的一頭烏髮盤成螺髻,黑壓壓一團,簪著一支禮成的做工繁復的金累絲點翠瓖玉蝶翅簪,華麗奪目。

  和一身華貴喜慶打扮正相反,她神色冷淡,眉間布滿愁雲,見著靈芝詢問的眼神,幾乎落下淚來。

  「反正我不嫁。」不管靈芝問什麼,她都只這一句話。

  「那你娘那兒怎麼辦?」雲霜急道,這個廷雅強起來,比她脾氣還大。

  廷雅眼眶都紅了︰「我跟她說了,她要是逼急了,我就絞了頭髮做姑子去!」

  靈芝也急了︰「雅姐姐你可別亂想啊,世上好男兒多著呢,咱們挑個好的嫁唄!」

  廷雅聽她語氣天真,不由苦笑︰「哪能由人挑?這話你可不許上外邊說去,被人聽見,還當你是個孟浪的。」

  雲霜聽靈芝說自己挑,倒是起了個主意,轉轉眼珠子,拉了廷雅的手,一本正經道︰「我有個好辦法。」

  廷雅與靈芝立馬豎起耳朵看著她。

  「你給我當嫂子吧!」雲霜篤定道。

  廷雅忍不住「撲哧」笑了。

  這雲霜,一見好朋友落難,就想讓自己哥哥當救兵。

  當初見靈芝處境可憐,便要靈芝當嫂子,如今見自個兒無路,便要自己當嫂子。

  當下無奈搖搖頭︰「傻雲霜!」

  雲霜急得掰著她手直晃︰「我說真的!你想想,這滿京城的,不是草包就是紈褲,誰能像我哥那樣,長得人模人樣吧?做事呢,有擔當吧?我程家配你蘇家,也配得上吧?只要我哥來提親,管他什麼侯啊馬的,你都可以不用嫁啦!」

  廷雅微微紅了臉。

  靈芝倒是覺得,這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遂熱切附和︰「雲霜說得對,程大哥雖然看著嚴肅了點,但咱們自小一塊兒長大的,人品定是沒話說。」

  廷雅氣得想撓她倆︰「你們,真當自個兒是月老啊。」

  她伸手推一推雲霜︰「你還真是個親妹子。」

  雲霜直跺腳︰「這麼好的法子,你當我說笑話啊,你自己想,我哥還不錯吧?」

  廷雅臉更紅,這讓她怎麼說,哪能姑娘家自個兒對男子評頭論足呢。

  靈芝倒是了解她幾分心思,就算她覺得好也不會直說,更何況,她畢竟吃過一次虧,對世間男子都有些灰心,便替她解圍︰

  「別急,咱們再商量商量,雅姐姐,就咱們三人在,也不必顧忌那些規矩遮遮掩掩。你如果有中意的人,一定別瞞著我們,這可是一輩子的事兒!」

  廷雅雖聽那話面上火辣辣直燒,但知她倆都是打心眼裡為自己好,遂點點頭,聲音比蚊子還小︰

  「好妹妹們,我心裡頭確實沒人。只是那郭家,聽說一家子武夫,我是死也不願嫁的。」

  雲霜見她言語間有空餘之地,便一拊掌︰「好,我回去問我哥去,問他喜不喜歡你。」

  說完徑直跑了。

  廷雅臉紅得比身上的褙子還厲害,靈芝想想這二人在一起的畫面,臉上倒是一樂,朝她眨眨眼︰「雅姐姐,你也好好想想,我覺得程大哥真心不錯。」

  廷雅啐了她一口,橫她一眼︰「那你怎麼不嫁啊?」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1 09:33 AM

第089章 禍起香囊

  靈芝笑瞇瞇綻開小梨渦︰

  「我說過要嫁無跡哥哥啊!」

  廷雅聽得「撲哧」一聲,捂著嘴笑起來︰「傻丫頭,那是小時候說過的玩笑話!再說了,和尚你怎麼嫁?」

  她當靈芝開玩笑,靈芝卻是說著心裡話。

  她直覺前一世趕到樓鄯王宮救自己的無跡哥哥不再是和尚,他穿的不是僧袍,是一襲白衣呀!

  這世間這般大,讓她牽掛兩世的也只有一個他。

  能不能嫁不重要,先找到他再說。

  廷雅笑夠了,又裝作嗔怪地看著靈芝︰「要讓我哥聽見你這話得多傷心!」

  靈芝想到蘇廷信深情款款的模樣,有幾分不忍。

  但她知道,姑姑是絕對不會同意蘇廷信娶自己的。

  她拉著廷雅手,語氣鄭重起來︰「雅姐姐,咱們如今也大了,再不能像小時一般說些玩笑就當真。實話跟你說吧,我對信哥哥就如親哥哥一般,和對你的心思無二。」

  廷雅微微一愣,隨即明白了靈芝的意思,她早看出來哥哥是情根深種,而靈芝卻一直像個未開化的小女孩一般懵懂,也沒與靈芝挑明了說過。

  如今見靈芝主動說明,心頭暗嘆一口氣,無奈道︰「你跟我說也沒用呀,我哥那個強驢。」

  靈芝微微一笑︰「你也不必瞞我,姑姑定是早就給信哥哥相好人家了,是不是?」

  廷雅無奈點點頭︰「可是,我哥哥他決計不肯的。」

  靈芝嘆口氣,上一世,說非自己不娶的蘇廷信還是娶了別人。

  「若你有機會,勸勸信哥哥吧。」

  靈芝說完這句,又想起另一件事︰「對了,雅姐姐,京中哪家貴人姓楊?」

  自桃花谷回來後,她還一直沒找到機會問廷雅這個事兒。

  廷雅被她和雲霜這麼一鬧,倒是把自己頭疼的事兒撇開了,聞言蹙著眉思索著︰「沒有哪家姓楊啊?」

  「那,商戶裡呢?極有錢的。」靈芝想著,那楊夫人舉止,非富即貴,若不是官紳之家,定是一方富賈。

  廷雅也搖搖頭︰「我聽說過的人中沒有。你問這個做什麼?」

  靈芝也納悶了,那楊夫人還能出入皇宮,到底是誰呢?

  從蘇府回來,沒幾日,毓芝的親事也定下來了。

  應家派了人送來一對大雁為納吉贄禮,納征之日抬來八十八擔聘禮。

  八十八擔禮其實也不算少,但這可是武定侯府!

  京中僅數得出的幾個公侯伯爵之一!

  毓芝自覺受了輕視,更不樂意出門見人。

  應氏也有些抹不開面,但她也知道,武定侯府這些年的日子,都是驢糞蛋子表面光。

  那點俸祿食邑,根本不夠塞牙縫,再加上這樣的世襲伯府,場面擺慣了,花錢的人比掙錢的人本事大,只見銀子嘩啦啦往外流,一年不如一年。

  但想想,好歹是自個兒祖家,又是侯府,反正毓芝自個兒有錢,也不怕受欺負。

  便忍了這口氣,勸慰毓芝想開點。

  請期之後,定在來年三月迎親。

  算算只有四個月時間,毓芝便更加安靜,只每日去大夫人秦氏處,跟著學習打理家宅內事。

  沒事就待在蕙若閣中繡嫁衣。

  等到頭場雪的時候,她正倚在窗前大炕上,一針一線繡著一張魚戲蓮葉紅地肚兜。

  蕙若閣院中沒有高大樹木,夜間一晚雪,已將庭院中處處覆得嚴嚴密密,從窗口看去,混如剛出鍋的白糕,上頭還灑了一層閃著光的糖霜。

  毓芝看著那層白發呆。

  魚戲蓮葉,她最喜歡這個圖案。

  最開始學針線練手,她便一直繡這個。

  魚戲蓮葉香囊,魚戲蓮葉鞋面,魚戲蓮葉絹帕,繡了無數個。

  柳氏曾誇她,那小紅魚兒被她繡得,如活過來一般。

  所以當初,她巴巴地拿了自己最得意的香囊去給那人,可惜。

  現在想到那人,她心口還微微作痛,若是當年母親允了該多好。

  她嘆口氣,收回了眼,許是看雪看久了,看著面前的魚戲蓮葉圖案,格外刺眼。

  她一把將剛繡出並蒂蓮來的肚兜扔到炕尾。

  為什麼自己事事都不能如意?

  明明她是安府的嫡長女,為什麼如今最受父親寵的人是安靈芝?

  在鬥香會上揚名的是安靈芝?

  出個門被人誇讚的還是安靈芝?

  就連秀芝那個上不得台面的悶嘴葫蘆,都有許振青睞!

  為什麼自己就要嫁給應二那個文不成武不就的紈絝?

  在松雪堂側院廂房中捧著手爐的秀芝忽然鼻子發癢,打了個噴嚏。

  「姑娘,還冷嗎?」小丫鬟寶珠剛進門,帶起一蓬雪粉。

  她探頭看了看外院,空無一人,隨即輕悄悄將門掩上。

  如今攬翠園已被封,安二打算拆了重建。

  秀芝被嚴氏叫到了松雪堂來,日日陪她念經唱佛,與攸哥兒共住一個院子。

  對嚴氏來說,安家這般待她,已是非常不錯了。

  可安秀芝並不這麼想。

  她的父親、母親、哥哥,一夜之間,全沒了!

  就算他們犯下多大的錯,都是安家血脈,憑什麼嚴氏、安大老爺就能給他們定罪?

  甚至連哥哥的命都不留?

  嚴氏與她深談過,告訴她,安家會好好養著她直到出閣,嫁妝也自會備好。

  她在心底輕笑,她該磕頭謝恩嗎?對自己的殺父殺母仇人謝恩?

  她只能心底偷偷恨著,她已經什麼都沒了。

  也不對,她還有希望。

  她盼著有一天她的英雄會出現,將她從安府拯救出去。

  他每次都在她最危難之際出現,似浮木救起溺水的自己,所以她相信,這一次,那人也一定會來救她的!

  而現在,她憑自己的力量,也許還能做點什麼。

  「信送到了嗎?」她等寶珠掩上了門,輕聲問道。

  如今在松雪堂中,貼身丫鬟只有寶珠一人,其他都是嚴氏的人,她凡事更加小心謹慎。

  寶珠點點頭,附到她耳邊︰

  「使了兩百兩銀子,說是國公府的廚娘是他姨母,信已經親自交到了郡主身邊大丫鬟手上了。」

  秀芝微微鬆口氣,心還是掉在半空。

  為了保險起見,她讓寶珠代筆寫的信,且落款是安四姑娘。

  這樣,郡主應該不會懷疑這件事的真假,將來若是安府要查,也查不到自己頭上來。

  只是,不知道郡主有沒有那麼聰明,能想出什麼好法子來。

  她抬眼朝白蒙蒙一片的窗戶紙望去,只好耐心等著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1 09:38 AM

第090章 宣召入宮

  金猊玉兔香的進展比安二老爺想像中更快。

  靈芝經過上百次試制,發現以蜜炙烤乾水分的空心桐木存香泥,將桐木裡子裝上雲母片隔熱,使得木頭不會被引燃,同時,能讓香泥燃燒穩定,散香均勻。

  又想出另外一個法子取朝霞之光。

  先在桐木表面覆上金箔,金箔外刷一層黑油。

  燃香之時,隨著香火到處,木頭傳熱,黑油融散,金箔顯現。一尊金光粼粼的威猛狻猊便現身煙氣之中。

  玉兔同理,將金箔以珠貝代替,香燃過後,以珠貝雕塑外殼的玉兔即顯形而出。

  她又在那香泥中加入四叔從南海帶回來的沉光香。

  燃煙之際,煙幕中星辰點點,似金猊玉兔破天踏雲而來,又似飛仙而上,看得安二驚嘆不已,幾乎要五體投地。

  只那香泥中,安二提供的一味原香料不夠純正。

  炮制兜末香時,要用到中秋時分的新鮮棗核香,那棗核香能去除兜末中的戾氣。

  此值十一月,上哪兒去找新鮮棗核?

  安二便用了陳棗代替,他自認為無甚區別。

  但以靈芝的嗅覺,還是能辨出其中差異。

  陳棗的香味,已經多了發酵的氣息,蓋不住兜末香的戾氣。

  不知會不會影響香效。

  不過她也沒辦法,還有一個月就過年了,怎麼也等不到來年的新鮮棗核。

  安二則喜不自禁,靈芝這味香制出來的第二日,便捧如珍寶般送入宮去。

  一來想著上次嚴氏的叮囑,二來他確實對靈芝膜拜得五體投地,便在皇上跟前,將靈芝的功勞吹得天花亂墜,神乎其技。

  宣德帝倒是來了興趣,命他將這四姑娘帶進宮來瞧瞧。

  安二一回到安府,就迫不及待跑到松雪堂向嚴氏匯報了這個消息。

  嚴氏難得興致好,坐在炕上看攸哥兒學描字,見安二進來,便讓奶嬤嬤將攸哥兒先抱了出去。

  嚴氏倒是比較鎮定,不像安二那般笑得收不住臉。

  「現在就入宮?」她垂著眼角有些不安。

  安二打著哈哈不住點頭︰

  「皇上對這香非常滿意,特別生煙之時,滿目星光,香入肺腑,如騰雲而上,直瞰星辰!娘,這可是皇上的原話!」

  嚴氏撐著額沉吟︰

  「如今靈芝翻過年才十五歲,著實小了點。且宮裡頭莊家的姑娘據說甚是得寵,怕皇上現在沒什麼心思想到那上頭去啊。」

  安二仍一臉興奮,似乎自己立馬就要成為皇帝老丈人︰

  「咱們靈芝雖年紀小,可那模樣那身姿,絕對讓皇上一見難忘。莊嬪那更不是事兒了,哪個男人會嫌女人多?何況是皇上?」

  「還有啊,娘,我今兒個剛從太極殿出來時,走到門口正好聽見一個小太監進去跟皇上說,那莊嬪有孕了!多好的機會,說不定皇上一眼相中靈芝,就破例讓她入宮呢!」

  「這麼快就有孕了?」嚴氏有些驚訝,那莊家姑娘剛送進去半年而已,還真是有些本事啊。

  「怎麼會懷孕?這不可能!」

  坤寧宮中,得知莊嬪懷孕的消息,周皇后驚得從榻上站起來。

  臉頰兩側下垂的臉皮耷拉得更厲害,滿面陰沉。

  跪地的宮女以頭伏地,戰戰兢兢道︰「奴婢,奴婢不知!」

  周皇后一甩手就將身側茶案上的杯盞統統掃到青玉雕花磚上,叮當哐啷碎了一地。

  千防萬防,還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這種事兒!

  她氣得直咬牙︰「房嬤嬤,給我去查,看誰給漏過去的!」

  立在一旁的房嬤嬤立時跪在地上,沉聲道︰「是!老奴這就找人去查!」

  陪著周皇后剪梅枝的景榮公主見母親盛怒,忙放下竹剪,從榻上下來扶了皇后緩緩坐下︰

  「母后,您別氣了,這事兒肯定是賢妃幹的,這宮裡頭,除了她,還有誰有本事把您賜的藥給換下來?」

  皇后自然也頭一個便是懷疑她。

  這賢妃打的什麼算盤,她再清楚不過,不過是看兒子大了,動起了儲位的心思。

  「想用這種事兒來給我添堵是嗎?」

  皇后額上的川字紋都擠了出來,握住了景榮扶著自己的手,深吸一口氣,微瞇起眼︰

  「你放心,娘還不怕她蹦。」

  她當然不怕,她背後可是周家!

  鄭國公周家,周老爺最得意的不是自己的軍功,而是生了兩個好女兒。

  這兩個女兒,相貌不算出眾,才幹不算驚世,卻都有一個絕妙的好處,那就是旺夫!

  大女兒就不用說了,嫁了當時落魄不得志的第十一皇子。

  十一皇子宋謹,乃先皇時一個宮女伺夜後所生,生下來之後,生母才勉強封為嬪,可惜封嬪後不到兩個月,人就沒了。

  這十一皇子更沒人照撫,先皇膝下兒孫多,也顧及不上他,以至於成婚時連個郡王位都沒有。

  全靠先帝的第一任皇后,也就是勇戾太子之母將他接到身邊照顧,與勇戾太子養在一起,才堪堪活了下來。

  誰能想到,最後竟是這個在宮中受盡白眼折辱的王爺得了大寶呢?

  二女兒嫁了他當年的老部下金宗留,跟著去了甘陝待在西涼王麾下,誰知那金宗留一路立功,二十年下來,軍功赫赫。

  西涼王兵敗獲罪之後,他反而深受先皇重用,封了忠順王,駐哈密衛,一直鎮守西疆。

  如今樓鄯戰敗求和,送公主入京和親,又是一樁大功!

  有這樣的周家,皇后還怕搞不定區區一個無權無勢的賢妃嗎?

  「皇上還說什麼了?」皇后漸漸心平氣和下來,坐回榻上問道。

  那伏地的宮女忙撿著詞兒答︰「只說了好,讓好好養胎。就沒什麼了。」

  「嗯。」皇后不置可否︰「今日還有些什麼事兒?」

  「樓鄯使團已到豐台,明日午時能入宮,皇上派了靖安王出京迎接。還有調香院的安院使拿了一味新香來,據說是安家四姑娘所制,皇上看了很高興,還說明兒讓他把安家四姑娘帶進宮來看看。」

  「安家四姑娘?看她做什麼?」皇后狐疑道。

  景榮在一旁皺著眉插話︰「安家四姑娘?我見過,毓芝的妹妹,年紀倒是不大,長得妖里妖氣的。」

  她轉向皇後︰「母后,安家是不是想把這妖精送到父皇跟前去啊?不然,不就制出個香嗎?至於就要單獨召見嗎?」

  皇后聽她所言,半信半疑道︰「是個美人兒?」

  她現在對這樣的想往皇上跟前湊的狐媚子都恨得牙癢癢。

  景榮還在旁邊添油加醋︰「當日女兒在鬥香會上見過,把當場那些人眼珠子都給看掉下來了,反正我不喜歡她。」

  皇后冷冷一笑︰「既然是個美人兒,又會制香,那我倒要好好看看。傳令下去,明日安四姑娘進宮,先帶我這兒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1 09:42 AM

第091章 她在這裡

  靈芝聽到進宮的消息時,並不如安二想像中驚訝。

  她只是微微皺著眉,乖巧地應下,也沒多問到底進宮要做什麼。

  對靈芝來說,上一世曾在宮中住過兩個月,紫禁城對她而言不是那麼神秘的地方,是以並不害怕或者惶恐。

  而制香有功,皇上要面見功臣行封賞,對她來說也不是什麼壞事。

  若在京中小有名氣,那將來她制出的和香拿去賣的話,也更有銷路。

  她並沒想到安二懷揣著那麼多心思。

  第二日,靈芝和平日一般梳妝,穿一件雪青繡寶藍並蒂蓮對襟褙子,梳垂髻,插素荷銅簪,想了想,又額外簪了兩朵珠花,戴了兩顆米珠耳鐺,比平日裡打扮得稍稍莊重一些。

  安二見了她,本嫌她穿得過於素淨,但一想,宮中娘娘們個個都是金銀著身、花紅柳綠,皇上忽然見到個清麗素淡的佳人,豈不是更新鮮別致。

  便收了準備讓她回去換衣的手,匆匆道︰「趕緊走吧!」

  他讓靈芝與他同車,又一路講了些宮中禮儀,靈芝心頭都明白,還是裝作初次進宮的樣子,問了些覲見對奏的規矩。

  出門時已是未時,還好安府離紫禁城不遠,等到了宮城南門口,才未時三刻。

  不過等候皇上覲見,並不是隨等隨到的。

  皇上政務繁忙,下朝之後,先處理各種緊要事務,再面見來自各地的述職升遷官員。

  若是沒什麼緊急事情,又萬一趕上皇上忙別的事兒,別說等半日,等兩三天都是有的。

  因此安二的打算是早些來侯著。

  靈芝慶幸自己出門前多吃了幾塊金錢棗糖糕,才能有力氣跟著安二一路從宮門走進來。

  宮牆甬道深深,禁衛林立,重檐廡殿繪朱描彩,鎏金斗拱飛檐上走獸成列,處處金碧輝煌,即使在這冬日的陰雲下,仍透著至尊至貴的潢潢天家威儀。

  沿著御窯特制的青磚道走了兩盞茶的功夫,穿過一片漢白玉廣場,丹墀之上,巍峨聳立的太極殿殿門在望。

  安二略忐忑地低聲囑咐靈芝︰「等見了皇上不要慌,問什麼你照實說就是。」

  話音剛落,見前頭領路的小太監停下步子,迎面過來一個宮中的嬤嬤。

  「房嬤嬤萬安!您老人家怎麼親自到外邊來了?」領路的小太監點頭哈腰道。

  那房嬤嬤寒厲的眼神向安二這邊掃過來︰「是安院使和安家四姑娘嗎?」

  安二老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看那小太監模樣,彷彿是個重要人物,忙恭敬回道︰「正是,不知是…」

  話音未落,就被房嬤嬤打斷︰「奉皇后娘娘懿旨,請安四姑娘前往覲見!」

  安二愣在原地,皇后娘娘這個時候要見靈芝做什麼?

  他不知該作何應對,皇上只說帶靈芝來見見,見誰,在哪兒見,都沒個明確的旨意,他也沒法以皇上之名抗皇后懿旨。

  更何況萬一是皇上讓靈芝先見見皇后呢?

  他正猶疑,房嬤嬤已側身往邊上一站,做了個伸手的姿勢︰「四姑娘,這邊請。」

  靈芝也覺得莫名其妙,不知皇后娘娘為何也要見自己。

  不過,懿旨既然來了,也推拒不得。

  起初心中還有些不安,又想著自己與皇家素無瓜葛,應當不會有什麼危險之事,乾脆來之安之,應喏著和安二拜別,隨著那房嬤嬤穿過廣場西北角門,繼續往北行去。

  午後的天陰沉下來,怕是又要下雪。

  朔風一陣烈過一陣,在高深的宮牆夾道間掃過,帶起呼呼而嘯的厲號。

  沒了日頭,靈芝凍得有些哆嗦,又走了老遠的路,又冷又餓。

  一路往東,樓閣華殿愈加密集。

  正是︰

  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

  靈芝卻越走越疑惑起來,這不是去坤寧宮的方向。

  她有些不解,又不能開口問,只好一邊跟著走,一路悄悄打量著四周。

  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房嬤嬤方才領著她往一座宮殿門前去。

  她悄悄抬頭掃了一眼︰景陽宮。

  殿門一對楹聯︰

  蜃窗日朗蘭噴霧,雛樹風輕玉靄春。

  正殿面闊五間,東西各三間側殿,明黃琉璃黃蓋著朱廊白玉階,不知是哪位娘娘的宮殿?

  到了廊下,房嬤嬤回頭看來,見她凍得面青唇紫,便向隨身宮女吩咐︰「給姑娘抱了手爐子來。姑娘請在此稍後。」

  後一句是向靈芝說的,說完,先邁過殿門去了。

  一個小宮女給靈芝送了手爐來,靈芝謝過,抱在懷裡,這才有了幾分暖意,將手不停在爐火上翻烤著。

  又等了幾息,方有個姑姑出來喚道︰「宣安家四姑娘,安靈芝覲見。」

  靈芝低著頭,跟隨那姑姑穿過殿門褐紅繡梅蘭竹菊金紋厚緞垂簾,一股暖意襲來,讓她渾身一凜。

  再穿過殿中雕花青磚,登仙熟悉的香氣撲鼻而來,上了一方台階,鋪的皆是孔雀藍地織金毛氈地毯,踩上去,軟軟綿綿,落地無聲。

  地毯盡頭寬榻上,坐著兩位貴人。

  靈芝不敢細看,先跪了下去,屏氣恭敬道︰「民女安靈芝,躬請皇后娘娘聖安!」

  只聽一把帶些嬌嗔的熟悉聲音傳來︰「你把本宮忘了嗎?」

  是景榮公主,靈芝這才了然,想必此處是景榮的宮殿。

  忙行禮拜道︰「民女愚鈍,不知公主在此,公主金安!」

  心頭卻訝異,隱隱覺得召見自己或許是景榮公主的意思。

  只聽景榮一聲輕笑,毫不掩飾地透出高高在上的輕蔑與奚落。

  另一把略滄桑乾澀的聲音傳來︰「安靈芝是吧,抬起頭來,本宮看看。」

  「是!」靈芝依言微微抬頭,照舊低垂著眼。

  皇后藉著花窗透進來的光看去,有些背光,還是大約能看清眼前人。

  只見一個瘦弱女子,穿著素淨,對她這個年紀來說,甚至有幾分老氣。

  頭上也無甚裝飾,此時低垂著眼,五官倒算清秀,卻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民女。

  心頭有幾分失望,也有幾分放心。

  也許安二只是想邀功而已。

  遂面色緩和下來,淡淡道︰「起來吧。聽說這次的金猊玉兔香,是你制成的?」

  卻說靖安王宋珩,迎來了皇上派給他的第一個差使。

  迎樓鄯使團入京。

  他歡歡喜喜地起了個早,領著儀仗車馬隊,到南門外驛站,將遠道而來的樓鄯使團妥妥當當送進了宮。

  用過接風午筵,再奔波著將使團閒雜人等安頓在早已準備好的西苑。

  再將樓鄯公主並主副使等人安排住進了紫禁城東北角的景福宮中。

  安頓好公主後,他帶著兩個小太監,準備去太極殿回稟差事。

  剛走過景陽宮殿門,見裡頭一個宮女領著個著常服的女子出來。

  那宮女見著他,低下頭站到路邊行禮,鶯聲道︰「見過王爺。」

  跟在她身後的靈芝不敢抬頭,聽得是個王爺,也跟著行了禮,站在一邊。

  宋珩掃了一眼,卻差點駭出一身冷汗!

  那女子雖低垂著頭,可那小臉輪廓精緻無匹,一管翹挺秀麗的鼻子,不是靈芝又是誰?

  心中咯噔一聲,又萬分不解,靈芝怎麼會出現在景榮的宮門口?

  他強壓下心頭的激動與疑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往南走去。

  一面豎起耳朵聽著身後的腳步聲,是往西去了。

  他有些放心不下,她一個人,為何會出現在這深宮之中?又要去哪裡?

  他停下腳步,回頭對那兩個小太監道︰「我隨身玩兒的核桃似乎忘在景福宮了,你倆去給我找找。」

  待他倆走遠,他看四下無人,三兩步跨到甬道那頭,追隨著剛才的腳步聲而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1 09:46 AM

第092章 血海深仇

  安靈芝從景榮公主宮中出來,還有些莫名其妙。

  皇后到底見她是為了什麼?

  開頭還態度嚴厲,帶著幾分倨傲之氣,後也漸漸緩和下來,像聊家常似的,只問些制香的事情,說到金猊玉兔香,還頗有些興趣。

  等聊得差不多了,再著人送她出來,也沒說再讓她去見皇上,看起來,就要直接將她送出宮了。

  那父親那兒怎麼辦?靈芝疑惑著,跟著宮女往外走。

  罷了,出宮再說,好在給她留了個暖手爐。

  這會兒天愈發陰下來,冬日日頭又短,不知是烏雲還是暮色,罩在頭頂,黑沉沉一片。

  四周沒了人,靈芝稍微抬起頭來東張西望,這片宮殿似乎在御花園附近。

  那領路的宮女見此處偏僻,四下無人,轉身道︰

  「姑娘且在這裡稍等,奴婢忘了取宮牌,回去取了就來。」

  靈芝不虞有詐,想著她很快就會回來,遂點點頭,目送她走進了暮色中。

  原來景榮公主見母后並未為難靈芝,想小小捉弄她一番為毓芝出口氣。

  便讓宮女故意尋個偏僻地兒讓她待著受受凍,遲些再送她出去。

  那宮女走遠了,靈芝尋了個避風的廡廊,抱著暖爐,呵著氣等著。

  忽聽得側廊下響起一陣腳步聲,她不想跟人解釋為何自己會出現在這裡,又怕衝撞到貴人,便轉個彎往屋後廊下躲了過去。

  哪知那腳步聲停在廊前,接著是開門的聲音,有人進屋去了。

  這是一座位于花園內的暖閣,三間闊房,靈芝也不敢出聲,立在那兒不敢動彈。

  屋子裡響起低低講話的聲音。

  屋內兩人許是以為靠後牆的稍間更安全一些,誰知靈芝就在這外面窗戶根下。

  她正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那聲音傳進耳朵中,卻如冬日裡一個霹靂,炸在半空,震得她腦中「嗡嗡」直響!

  那聲音帶著樓鄯口音,說的是不太純熟的漢語︰

  「太子殿下請放心,我們國王非常滿意您的安排。」

  接下來他們還說了什麼,靈芝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

  她死也不會忘記這個聲音!

  那人是他!

  那人是上一世,帶著叛軍衝進樓鄯王宮的那個頭領!

  是喊著「那是大周和親送來的女人」的那個人!

  是將她壓倒在地上非禮的那個畜生!

  她全身所有的血都沖到腦中,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怎麼會在這裡,會在大周王宮中?

  只有一個可能,樓鄯的使團來了!

  而這人正是樓鄯使團中的人!

  怪不得,怪不得當初他一進樓鄯皇宮就認出了自己!

  她緊緊咬著唇,拼命不讓牙齒因顫抖而發出「咯咯」聲響!

  從重生那日開始,她就盼著有朝一日能親手將這禽獸千刀萬剮,如今,他就在自己跟前!

  她只覺五臟六腑都被油灼得沸騰起來!

  我能做什麼?我能做什麼?

  她拼命讓自己冷靜下來,小口小口喘著氣。

  上門牙深深地嵌入下唇,微張開嘴時,才感覺齒間腥鹹,唇下生疼。

  可這所有的疼,也比不上她絕望地倒在樓鄯深宮中時疼痛的萬分之一!

  她動了動手指,顫巍巍將指尖伸到暖爐中冒著火星的炭上。

  好燙!

  她一個激靈,縮回手。

  來自肉體的刺激終於讓她僵硬的身子慢慢恢復過來,耳目重回清明,眼前還是沉寂在暮靄中的冬青松柏。

  她恍惚著略轉一轉身,屋內二人顯是已經談完事情,房間內有腳步聲向外而去。

  她悄悄移到廡廊拐角處,只聽一個油膩膩的聲音響起︰

  「本宮先走,你能自個兒找著路回去嗎?別讓人看見。」

  那樓鄯使團的人低聲道︰「小的明白,景福宮就在旁邊,小的自己能回去。」

  「唔。」那人應了一聲,一串腳步聲響起,那人帶著幾個小太監往南而去。

  那樓鄯使團的人可能是想趁天色暗點再出門,又退回屋子,關上了門。

  靈芝一顆心提到嗓子眼,機會來了!

  她果斷貓著腰,沿著一排花窗,輕悄悄來到主屋窗下。

  嗅著那人身上濃烈的羊奶氣息,她知道他此刻正在主屋中,或許就在這窗下大炕上。

  她伸出手指,沾了沾唾沫,輕輕探上花窗上灰白高麗紙,潤一潤,透出一個小孔。

  天色愈加暗下去,這御花園一角安靜得連隻灰鴉的撲稜聲都沒有。

  她拔下素荷簪,輕按一下機關,釵頭前端的小孔打開。

  她將那尖頭放入炭火中,轉眼,從那小孔中冒出絲絲青煙。

  她掏出隨身香囊中的清心香丸放在鼻尖猛嗅兩下,再拿起素荷簪從那窗紙小孔上塞了進去。

  引魂香︰嗅入者,三息之內,心魂俱失!

  屋內沒有動靜,一片安靜。

  靈芝算著時間,估摸著香起作用了。

  鼓起勇氣,四下張望了一番,在窗外怯聲道︰「有人嗎?」

  若是那香沒起作用,必會驚動屋內人,到時候他問起來,自己就說是迷路了。

  屋內沒有反應,仍然一片安靜。

  靈芝心跳得更厲害,這是她頭一次在人身上試驗這引魂香,也不知究竟是何功效。

  捏緊了拳頭,暗念幾聲菩薩保佑,輕輕抬起胳膊來,在那花窗上敲了三下,輕聲命令︰「打開窗戶。」

  「吱呀」一聲,窗門應聲而開。

  一張掛滿絡腮鬍子的臉出現窗前,雙眼狹長,鼻如鷹勾,神色平靜。

  靈芝覺得心快要跳出來,就是這人!

  就是這張臉,這個頭,瞬間在自己眼前飛了起來!

  她抑制住想嘔吐的衝動,想著得先試試這香是不是如傳說般能控制嗅香者︰

  「你叫什麼名字?」

  「古熱西。」

  「舉起右手。」

  那古熱西果然舉起右手來。

  「自己掌嘴。」靈芝恨恨下達命令,她恨不得他能活生生將自個兒打死!

  「啪!」一聲清脆的耳光響起,那人果然一個巴掌甩在自己臉上。

  響聲卻讓靈芝一個激靈,仇恨讓她蒙蔽了神智,差些忘了這是在大周皇宮之中,引來人可怎麼辦?

  可她實在是太恨,現在要怎麼辦呢?怎麼讓他死而不會拖累自己?

  她小口喘著氣,攥緊雙手,忽然感覺到手中硬硬的素荷簪,是了,怎麼將它忘了!

  她抬起手來,吞了吞口水,將素荷簪舉起來,尖端對著那人咽喉。

  可手指不停打顫,好不容易踫上了那個機關,卻幾次都沒按壓下去。

  她閉上眼,不行,想殺他是一回事,可真的讓她奪人性命,卻還是下不去手!

  她靈光一閃,將那簪子遞過去,低聲命令︰「你拿著,往自己咽喉處扎下去!」

  那人木然地伸出手。

  就在這時,驟然不知何處響起一聲尖利的聲音︰「有刺客!」

  靈芝嚇得渾身一震,心差點從胸口跳出來,糟了,被發現了!

  她慌忙提起裙子,踩著已擦黑的夜色,往西邊御花園中跑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1 09:50 AM

第093章 他在這裡

  方才還寂靜無聲的御花園,瞬間如沸騰的水,喧囂起來,帶著陣陣呼喝聲,處處充斥著緊張的氣氛。

  一隊一隊的護衛不知從何處冒出來,舉著火把提著燈籠長劍,從不遠處跑過。

  靈芝又急又怕,見路旁一座黑的假山,忙躲了過去,估摸著會有藏身之地,順著山壁一摸索,果然有個山洞,趕緊藏了進去。

  怎麼辦?被發現了?

  若被抓到要怎麼解釋?
 
  說自己只是想殺那樓鄯人?

  會有人信嗎?

  她顧不得冷,無力地靠著山洞壁,兩手抱頭揪著自己的頭髮,後悔得不能自已。

  就差一點點,她如果狠心一點就好了,直接將針射到那人咽喉中去!

  那樣就算被抓了當成刺客,也死得值了!

  她正胡亂想著,鼻端飄進一絲夾雜著濃烈脂粉香的酒氣。

  有人來了!

  就在她轉過這個念頭的剎那,猛地抬起頭來。

  還沒來得及看清什麼狀況,一隻大手忽覆到自己臉上,差點遮了整張臉。

  這人來得也太快了!

  幾乎與那被風送來的香氣一般速度。

  她慌亂伸手來掰捂住口鼻的大手,下一刻,整個身子已被攬進一個寬厚胸膛內。

  是一個男人!

  靈芝渾身的神經瞬間又繃緊了!

  這御花園中怎麼還有賊!

  她拼命掰著那人的手,口中嗚嗚哼著,她寧願被侍衛抓住,也不願這樣不明不白被賊人玷污!

  「別怕!」那人忽然低聲在她耳邊說道。

  低沉磁性的聲音格外輕柔,像是在哄一個入睡的嬰兒。

  她狠命亂掰的那雙大手卻紋絲不動,在這人手中,自己就似布做的人偶一般,沒有絲毫反抗之力。

  見那人說完這句話,並沒下一步動作,靈芝方稍稍平靜下來。

  她瞬間改變了心思,不能力抗,只能智取。

  她裝作聽話的模樣點了點頭。

  那人的聲音繼續低低在耳邊響起︰「不想被抓的話,就不要出聲。」

  他說話時的熱氣撲進她耳中,燙得耳根後皮膚一片酥酥麻麻。

  她又順從地點了點頭。

  那人按住她胳膊的手略鬆開,她探手就往頭上抓,卻抓了個空。

  素荷簪!

  糟了!剛才慌亂逃跑的時候,將那簪子弄丟了!

  她幾乎陷入絕望,整個身子軟下去,絲毫沒意識到整個人倚在了那人懷中。

  連最後一絲希望都沒了,這下真的完了!

  宋珩抱著懷中溫香軟玉,心頭不由一漾。

  明知道現在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可真摟住那朝思暮想的人,仍忍不住綺念叢生。

  原來她是這麼香的!

  原來她身子是這麼軟的!

  和小時候圓乎乎的個頭不一樣,攬在懷中,凹凸有致,玲瓏有度。

  他咽下一口唾沫,強讓她的身子稍稍離開自己一些距離,從袖口中滑出一柄簪,放到她眼前,以幾乎在她耳邊吹氣的聲音道︰

  「可是在找這個?」

  靈芝見他手中的簪子,瞬間瞪大了眼,他怎麼知道這是自己的?

  難道,方才自己做的事情,都落在了此人眼中?

  她心頭更加慌亂,這人到底是誰,有什麼目的?

  那人似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將簪子順手插回她髮間,柔聲安撫她︰

  「別擔心,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現在,我放開手,你保證不出聲,我會好好帶你出宮去,明白嗎?」

  靈芝只覺自己像是他砧板上的魚,再翻不了身,只好任人擺布。

  還能不聽他的嗎?

  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更何況,他說的那麼動人,不但幫自己保守秘密,且還要帶自己出宮去!

  這人到底是誰?

  那雙大手輕輕從她下頜前移開。

  靈芝大口吸了幾口氣,試探著在窄仄的洞內轉過身來。

  那人並未阻止她。

  這是?

  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

  藉著洞口的微光,隱約可見那人比自己高了近一個頭,此時因山洞矮頂微弓著高大的身子,完美如天工雕琢的輪廓,俊朗筆直的刀削鼻幾乎湊到自己臉上,一雙鳳眸深邃如夜,在這暗洞中閃著星子一般的光芒。

  靈芝下意識後退半步,靠上另一側洞壁。

  這不就是那梨花宴上見過一眼的荒唐王爺?

  他怎麼會在這裡?

  又怎麼會……,怎麼說好呢,救自己?算是吧。

  怎麼會救自己?

  宋珩看著眼前活生生的靈芝,呆愣得似一隻受驚的小鹿,一雙貓兒眼忽閃忽閃亮著光,像看怪物一般盯著自己。

  他忍不住又想將她擁入懷裡,嘴角微微上揚︰「認識我嗎?」

  他想聽她喊一聲無跡哥哥,可是又怕她真喊出來。

  「靖,靖安王爺。」

  面前的小鹿發出低低的聲音。

  他有些失望,她不認得自己了。

  隨即又安慰自己,分開的時候她還太小,不記得很正常。

  靈芝見他臉上閃過一絲落寞,更是不解,這王爺據說是浪蕩慣了的,他跟自己跟到山洞中,到底想做什麼?

  就在這時,山洞外一陣腳步聲傳來,想是搜索刺客的侍衛轉到這邊來了。

  靈芝還未反應過來,一隻大手在自己腰間一攬,整個人往前一踉蹌,又落入了靖安王寬大的懷抱中。

  一個轉身,被推到山壁上,靠著山洞動彈不得。

  「你!」靈芝急得直推他胸脯,那胳膊卻如鐵箍一般。

  「噓,聽話!」宋珩低聲︰「配合我。」

  剎那間,有火光映了進來,有人在洞口探頭喝道︰「什麼人?」

  宋珩騰出一隻手來,揉了揉眼,似是十分不喜那黃亮的火光,聲音透著吊兒郎當的調調,卻冷得似冰︰「誰打擾王爺我呢?」

  那侍衛一見是靖安王,又見他摟了個女子在懷中,想是他看上了哪個宮女,欲在此處偷歡。

  一下慌了神,這位王爺的浪蕩事跡是出了名兒的,偏偏皇上對他是有求必應,格外開恩。

  據說府中侍妾成群,夜夜生歡,沒想竟然被自己撞到這種香艷事兒。

  汗珠子從額間滾滾而下,忙單膝跪地告罪不停︰「小的該死,正找刺客,沒想到驚擾到王爺!小的該死!小的這就走!」

  說完,一揮手,就要帶著身後一隊侍衛退走。

  宋珩一手攬過靈芝,摟著她往山洞外走去,晃著胳膊︰「算了,掃興,這妞我帶回府了!」

  那幾個侍衛大氣不敢出,看也不敢看二人一眼,低著頭恭送宋珩離開。

  宋珩順手拿過其中一人手中的燈籠,一手仍緊緊摟住靈芝肩頭,施施然走遠。

  剛走出沒兩步,聽得御花園西側有聲音傳來︰「找到了,刺客往西邊去了!」

  身後那隊侍衛忙循著聲音趕去。

  靈芝大驚,難道他們要找的刺客不是自己?

  又抬頭看看身側靖安王,但此時,她更無法說明自己的身份。

  只好跟著往前走。

  見侍衛走遠,宋珩戀戀不捨的鬆了手,臂彎裡一空,心頭也跟著空落起來。

  靈芝立馬像躲瘟神一般退開兩丈遠,這個貪花好色的王爺為什麼要出手相救?

  剛才他已經兩次抱住自己,如此輕浮!

  若不是看在他救了自己的份上,絕對要讓他嘗嘗素荷簪的滋味。

  宋珩見她渾身豎著刺的模樣,哭笑不得,但即使只能這樣遇到她,心頭也暢快無比。

  「姑娘請。」他提著燈籠,往前一指。

  靈芝咬了咬唇,正要邁步,又遲疑囁嚅道︰「我,不認識路。」

  宋珩又笑,一雙眼溫柔如彎月︰「那在下在前面帶路,姑娘可要跟好了。」

  說完,提步往前走去。

  靈芝忙抬腳跟上。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1 09:54 AM

第094章 雪夜同行

  夜色中的宮殿,如一頭頭蟄伏沉睡的巨獸,四下寂靜無聲,只有廊檐下的風燈,在朔風中微微打著圈兒。

  靈芝亦步亦趨跟在宋珩身後。

  忽覺鼻尖一涼,她抬起頭來,暗黑天幕之下,碎玉飛揚。

  「下雪了!」宋珩略沉的聲音傳來,帶著幾分欣喜。

  他回頭看了眼靈芝,見她也正仰著晶瑩小臉,睜著閃爍華光的大眼楮,驚訝地凝望著漫天輕雪,在宮牆上昏黃的風燈下,發梢與臉龐邊緣如染上一層暖金,似雪夜精靈,聖潔如仙。

  他忍不住伸出手。

  靈芝下意識往後一退,滿眼警惕地瞪著他。

  他挑起一側嘴角,淺淺一笑,手落到她肩上,替她拍了拍雪︰「怎麼不多穿點。」

  靈芝見自己錯怪了他,頗有些不好意思,但想到他方才在山洞中的舉動,那一絲不好意思又轉瞬被憤怒取代。

  怎麼偏偏遇上這個人!

  一定不能被他知道自己是誰,不然,自己的清譽就全毀了!

  被他那麼一問,靈芝才覺得冷。

  方才又是被摟著,又是激動,一直覺得挺熱乎的。

  現下才發現,那暖爐中的一星炭火早滅下去,只剩冰冷的銅壁傳來陣陣寒意。

  她不由自主聳了聳肩,打了個哆嗦。

  宋珩皺了皺眉,解下身上銀灰鼠毛貂皮大氅,替她裹在肩上。

  又順手拿過那暖爐,「咚」一聲扔往牆根兒。

  靈芝還要推拒,他冷了臉,半威脅半命令︰「聽話,想出宮就乖乖跟我走。」

  靈芝咬了咬唇,無奈接受了大氅,再側身避開他給自己繫帶子的手,自己將絲帶在胸前打結。

  宋珩這才發現她下唇上有血跡,心疼不已,生怕自己控制不住伸手撫過去,忙回轉身,繼續領著往雪中行去。

  靈芝匆匆跟上。

  「你認識那樓鄯國的人?」宋珩忽然問道。

  他心頭還有很多疑惑,當時靈芝的表現,非常奇怪。

  每一個舉動都出乎人意料!

  她開始明明躲起來,後來怎的又忽然出來主動去敲那窗戶,而看她拔下素荷簪的模樣,分明是想殺了那人!

  而那人就更奇怪了。

  他是此次樓鄯使團中的副使,名古熱西,作為樓鄯公主的護衛頭領,在他的安排下一起入住到景福宮中。

  他明明武功高強,卻在面對靈芝時,無絲毫躲避呼叫或者警醒的意思,還自行掌嘴,那模樣,就似中了邪一般。

  而太子,他在心頭冷笑,那是他的意外收獲。

  靈芝心頭一跳,他果然那時候就看見自己了。

  她沉吟著編藉口︰「民女剛剛迷路了,看見那屋子裡有人,就想問問,怎麼走出去?」

  宋珩知道她不會告訴自己真相,也不追問,不再說話,默默往前走著。

  靈芝心頭也有很多疑惑,他知不知道自己是誰?為什麼要救自己?

  她鼓起勇氣開口道︰「王爺您,為什麼要這麼做?」

  宋珩停下腳步,回過身來,靈芝一時沒收住腳,差點撞到他懷裡。

  宋珩勾起嘴角狡黠一笑︰「你告訴我我想知道的答案,我再告訴你你想知道的答案。」

  說完,又轉身往前。

  無賴!

  靈芝噘著嘴在心裡都嘀咕著,卻拿他沒辦法,好歹,只要他不知道自己是誰就行。

  反正出了這宮城,以後老死不相往來。

  雪安安靜靜地落下。

  不知道靖安王是帶她走的哪條路,長長的甬道似沒有盡頭,琉璃宮燈掛在牆上,走過一盞,還有一盞,沿途一個人也沒有。

  萬籟俱寂,只有雪花簌簌落下的聲音。

  她跟著前面那人的腳步往前邁著,一步一步,周身環繞著茫茫雪舞,恍惚間竟走出了天荒地老的感覺。

  前方的宋珩又忽然停下,這次靈芝有了經驗,沒冒冒失失一頭撞上去。

  抬起頭來,才發現前方掛著兩大串紅燈籠的宮門隱隱矗立在雪中。

  宋珩轉過身,看著她凍得微紅的鼻尖,又想伸手抱抱她。

  為何面對她的時候,就那麼忍不住想動手動腳呢?

  他微不可查的嘆口氣,沉聲吩咐︰

  「我的馬車在外面。你是我帶出去的人,未免惹人生疑,你先隨我上馬車。」

  靈芝乖巧地點點頭,只要能順利出去,上同一輛馬車算什麼?

  連山洞都待過了!

  想到山洞裡他的舉動,臉頰有些隱隱發燙。

  宋珩就像一個獵人,看著小獵物一點一點掉進自己設計好的陷阱裡。

  嘴角掛起一絲得意的笑,轉過身,將那抹笑隱在夜色裡。

  既然被他遇見,那她就別想輕易走掉了。

  宮門守衛見是宋珩,都恭敬行禮,送他出門。面對靈芝,半句都不敢多問。

  宋珩臨出門時,還不忘問一句︰

  「那刺客抓住了嗎?是來刺殺誰的?有沒有人受傷?」

  那守衛躬身回答︰

  「回王爺,那刺客被發現在景福宮中,似乎是衝著樓鄯使團來的,並沒人受傷。」

  「後來從南門跑了,不過他受了箭傷,想來跑不遠,程侍衛長已經吩咐兵馬司的人注意搜尋了。」

  馬車這時駛了過來,小雙從車轅上跳下來扶宋珩︰「王爺!您可來了!」

  「嗯。」宋珩應著,回身端著手臂,看著靈芝,往馬車上一偏頭。

  靈芝侷促無比,見那馬車上下來的小廝正眨著一雙清亮大眼好奇地看著她。

  想到自己還裹著靖安王的大氅,更羞得臉紅到耳朵根。

  宋珩見她害羞,輕輕湊到她耳邊,用低得只有她能聽見的聲音道︰「要我抱你上去嗎?」

  靈芝嚇得直擺頭,她信他真做得出來,顧不得那麼多,慌忙抓住他的胳膊就爬了上去。

  車廂內很寬敞,華麗精緻,腳下是羊毛地氈,沒有燻香,生著暖爐,熱氣融融,比外頭舒服多了。

  不過只有一張座位,鋪著厚絨虎皮氈,兩側分別是雕花紫檀茶案與書案。

  靈芝咬緊了唇,這可怎麼坐!

  緊跟著上來的宋珩指了指那位置︰「坐下。」

  靈芝抬起眼看著他,那眼神分明在說,那你呢?

  宋珩盤腿往地氈上一坐,又指了指對面︰「坐下吧!」

  靈芝這才解開大氅坐下,一挨到那毛絨絨軟和和的墊子,全身就忍不住放鬆下來。

  一放鬆,才發覺腹中空空,早已是饑腸轆轆。

  剛起了這個念頭,就見靖安王從那茶案下拿出個象牙雕仰蓮紋點心盒子,放到她面前打開。

  靈芝一看有點發懵,綠白紅黃四色小點拼成一盤,芝麻綠茶餅、松仁片、核桃纏、蛋黃酥,都是她平日裡最愛吃的。

  這麼巧!

  她不知道,這都是宋珩從槿姝處打聽了來,自個兒備著吃的,就想嘗嘗她喜歡的東西是什麼味道。

  可惜他不喜甜食,吃沒吃多少,倒是喜歡日日擺在那兒好看。

  沒想到,今日竟然能派上用場。

  想到能看她吃東西,宋珩又忍不住翹起嘴角︰「餓了吧,盡管吃。」

  一面說,一面提起茶案上的佛手蓮心玉斷泥壺,親自給她添上茶。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1 09:59 AM

第095章 帶她回家

  靈芝沒想到他親自給自個兒斟茶,忙欠身行謝禮︰「多謝王爺!」

  「我叫宋珩。」

  宋珩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告訴她,但就是想說,我叫宋珩,我叫宋珩啊。

  靈芝微楞,她確實不知道靖安王的姓名,但知道了也不敢喊,當下只好垂頭應道︰「是。」

  她那點小羞赧根本抵不住食物的誘惑,第一口松仁糖片下肚之後,只覺渾身舒泰,滿足感從內而外洋溢而出。

  想著反正他不知道自己是誰,忍不住大口大口專注吃起來,轉眼就完全沉浸到食物的美妙滋味中。

  宋珩見她歡喜得半瞇起眼,吃得津津有味,嘴角沾了一層渣,吃完一片還舔舔手指,似花貓兒一般。

  心頭如倒翻一罐桂花蜜,甜到濃得化不開,乾脆單手撐在盤腿膝蓋上,托著下頜,帶著笑,一瞬不動地凝視著她。

  馬車穩穩往前走著,要是一直走下去多好。

  靈芝吃下第三個蛋黃酥,又喝光一杯熱普洱,忍不住拍拍肚子,長舒一口氣,舒坦!

  這才想起車廂內對面那個人,立馬收正身子往前看去。

  那深如幽潭的一雙眸子正盈滿笑意看著自己,目光灼熱,如那暖爐中的火星濺到臉上一般,燙得她熱辣辣得想躲。

  「王爺!」她有些羞有些惱,慌慌開口︰「多謝王爺,天色已晚,還請王爺幫忙找輛馬車,民女自行回家去。」

  宋珩乾脆無賴扮到底,坐直身子調侃道︰「回家?現在可回不去了。」

  靈芝果然大驚失色︰「為什麼?」

  宋珩指指車前,又指指車後︰「影衛,聽說過嗎?專門保護我的,這一路大概有十六個吧。」

  「你是我帶出來的宮女,如果半路你自個兒回家,你說他們會不會跟去看看你到底是什麼人?又怎麼會在皇宮中被我帶出來?」

  影衛!

  靈芝怎麼會不知道。

  影衛是大周朝歷代皇上身邊最隱秘的一支護衛。

  誰也不知道影衛究竟有多少人,布在何處,首領是誰。

  他們不入朝不出政不歸任何一個衙門,直接聽命於皇上,宛如皇上手中一把利劍,指向哪兒便殺向哪兒。

  來無影去無蹤,個個武功高強、冷面鐵血。

  別說老百姓了,就連士紳貴族們,聽到影衛的名頭,都忍不住要打幾個哆嗦。

  靈芝一時啞口無言,她不得不承認宋珩說得對。

  有影衛跟著,她怎能貿貿然回家?

  若被他們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宮女,是安府四姑娘,卻和這個靖安王廝混在一起,她要怎麼解釋!

  「那,那怎麼辦?」她咬住唇,擰了眉,憂心忡忡。

  宋珩見她真著急,又不忍心再嚇唬她,柔聲道︰

  「別擔心,你先上我那兒住一宿。明日我自有辦法送你出去。」

  靈芝一聽上他那兒住,登時又飛紅了臉。

  這王爺到底想幹什麼?!

  宋珩見她面色瞬變,啼笑皆非,無奈挑挑眉︰

  「姑娘放心,我那兒客院六間,隨姑娘挑。」

  靈芝見自己又錯怪了他的好意,心頭一點怨懟稍稍平復下去。

  宋珩只覺這次的馬跑得特別快,不一會兒功夫,就到了王府。

  馬車徑直來到垂花門前,宋珩下車,又親自扶了靈芝下來。

  對迎上來的大雙眨了眨眼︰「帶這位姑娘去芝蘭閣。」

  芝蘭閣!

  大雙睜大了眼,那兒臨著花房,可是王爺最喜歡的閣樓,平日裡從不讓人進的。

  又見一向極愛乾淨的王爺,衣衫下擺沾滿泥,凌亂成團,更是訝異無比。

  心頭便有幾分明了了靈芝的身份,怪不得王爺今兒個笑得跟花痴一般。

  趕緊上前兩步笑意盈盈對著靈芝道︰「姑娘請跟我來!」

  靈芝離開了宋珩的視線,方覺得渾身重新自在起來,那王爺真的邪氣,瞅人的眼神兒都怪怪的。

  她跟著前面的大雙走著,鼻尖幽幽飄來一陣女兒家身上獨有的清香。

  靈芝在心頭暗自嘀咕,對宋珩好不容易生起的一點感恩之心又被厭惡取代,真是個荒唐王爺,竟然出門都用女子扮男裝當小廝!

  到了芝蘭閣,大雙吩咐芝蘭閣中的婢女︰「好好伺候姑娘,不得有一絲怠慢,姑娘有什麼吩咐,你們盡管照辦。」

  靈芝受寵若驚,忙道︰「多謝姑娘。」

  大雙也不瞞她,眨眨眼︰「姑娘叫我大雙就好。」

  又悄悄打量著,當真生得跟仙女似的,把離月姐姐都比下去了,怪不得讓爺念念不忘。

  笑嘻嘻道︰「姑娘不要客氣,您可是我們王府的貴客!小的先告辭了,有什麼需要的,您盡管吩咐她們就是!」

  說完,一揖首,告別而去。

  靈芝沐浴完畢,換上婢女取來的貢棉軟緞中衣,外間紫檀圓桌上,已擺好了幾碟精緻小菜和一碗熱熱的鹿尾山參湯。

  靈芝惴惴不安,這寢房華麗堂皇,金綃帳,碧紗床,捻金銀絲線錦被,連落地罩上的垂簾珠子,都是粒粒滾圓均勻的南海粉珠。

  這靖安王到底安的什麼心思?

  到現在他都沒問過自己的身份,就竟然真的把自己帶回王府,還是貴客待遇!

  靈芝仔細嗅了嗅桌上食碟,沒有添藥。

  喝下半碗湯,才發覺在馬車上吃得太飽,再吃不下東西。

  打著飽嗝兒,躺到床上,帶著一腔狐疑,終抵不過睏意,沉沉睡去。

  宋珩沒有睡。

  他怎麼睡得著?!

  沐浴更衣出來,心頭的那絲快意還縈繞不散。

  真好,她就在自己身邊,就在王府之中,只要自己想,隨時能看見她的臉,這種感覺真好。

  大雙小雙早在外間等著他,見他一出來就迫不及待問︰「那就是安三姑娘嗎?」

  宋珩抿著嘴,這一晚上,他臉都笑酸了,可惜就是停不下來。

  「是,明日大雙你護送她出府,我先帶小雙離開,引走影衛。」

  大雙興奮得兩眼發光︰「爺啊,真好看!她知道您是誰了嗎?」

  宋珩無奈搖搖頭︰「她沒認出我來,不過還不能告訴她。」

  他親自點燃案上香爐中炭火,雲母片上一盤連珠合璧篆香,受熱微燻,有幽香徐徐飄散出來︰

  「還有,她如今是安四姑娘。」

  他也是剛知道安四姑娘進宮覲見的事,才明白靈芝如今在安府稱四姑娘︰「得找機會告訴大家,別弄錯了。」

  又轉頭對二人道︰「莊嬪已經懷孕了,估計皇后忍不住要動手,讓宮裡人都注意點。」

  大雙小雙點頭應喏,大雙又帶著些許忐忑問︰「平遠王真會出手嗎?」

  宋珩挑起嘴角一笑,與面對靈芝時的甜笑截然不同,俊朗臉上帶著刀鋒般的凌厲︰

  「皇后一旦出手,就由不得他不出手了,他別的都能忍,可惹到賢妃,他一定忍不住。」

  雲母片上那盤篆香漸漸被暖炭烘成香灰,灰中顯現出斑斑白點。

  宋珩拿過書案一本大書翻閱起來,眉頭先是皺成一團,然後漸漸舒展開,最後合上書,眼中閃著光笑道︰

  「幸好今天跟著她看見了太子的好事,不然,我還得琢磨好久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夜已經深了,碎雪變成鵝毛,愈加安靜地從天幕落下,草木屋檐,已是玉白一片。

  宋珩趁著夜色,閃進了芝蘭閣的大門,沒有驚動外間的婢女,悄無聲息來到裡間。

  他實在不想浪費這樣好的機會,能多看她一眼也好。

  靈芝睡得很沉,在夢中,一股熟悉的幽香飄到鼻尖。

  就像上一世,她在臨死前被無跡哥哥摟在懷中一般,周身被那熟悉的氣息圍繞。

  「無跡哥哥。」她喃喃低語。

  坐在床頭的宋珩身子一顫。

  她記得自己!

  她還念著自己!

  他有些高興得想落淚,再也忍不住,輕輕將大手伸了過去,覆在她擱在錦被外的小手上。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1 10:04 AM

第096章 不相往來

  第二日也不知是什麼時辰,直到被雪光透窗進來晃了眼,靈芝才醒。

  她睜著眼迷糊了一會兒,方想起來,這是在靖安王府裡!

  她豁地坐起身,先檢查了一下身上的衣裳,又摸摸自己身子,方放下心來。

  外間傳來打掃的聲音,有幾個小丫鬟正在閒聊︰

  「昨晚上王爺又去了綠腰姑娘那兒,聽說彩霞姑娘氣得把早膳碟子都掀了。」

  「哼,她氣什麼,連個名分都沒有的。將來要是有了王妃,這些個姑娘估計都得被攆出去。」

  「可你看王爺,像要娶王妃的模樣嗎?」

  「唉,也真不知道有哪個福氣好的,能嫁給咱們王爺,他看我一眼我就覺得找不著魂兒了!」

  「呸你個浪蹄子,長點心吧,就王爺這樣的,誰嫁誰倒楣!誰受得了自個兒夫君日日被一大堆侍妾丫鬟圍著。」

  「反正我就覺得挺好……」

  幾人說笑著,往遠去了。

  靈芝呆呆坐在床沿,心頭一陣煩亂。

  只覺這王府真是齷蹉,只想離這兒越遠越好,越遠越好!

  又過了一會兒,只聽前面傳來大雙的聲音︰「姑娘起了嗎?」

  有小丫鬟答︰「好像還沒。」

  靈芝忙應了聲出去啟門。

  大雙今日恢復了女兒身打扮,下頜尖尖,看起來嬌俏可人,托著疊衣物,見了靈芝福禮道︰「姑娘昨夜睡得可好?」

  靈芝點點頭謝過,昨夜竟然還夢見了無跡哥哥,可惜在夢裡依然看不清他的模樣。

  大雙親自伺候靈芝穿上夾襖,又撿了一件素白雪紋宮緞褙子,單繡一株綠萼梅,繡工精巧、清麗絕倫。

  靈芝訝異道︰「我昨兒個的衣裳呢?」

  大雙笑瞇瞇解釋︰「姑娘昨兒的褙子下擺不知怎麼破了個洞,給姑娘收好了,一會兒姑娘可以帶走。現下就先穿這個吧,是我們爺親自給姑娘挑的。」

  靈芝想起假山山洞中的掙扎,微微紅了臉,只好先穿上這個。

  不過又想到,這可能是王府中哪個侍妾丫鬟的衣裳,又覺得有些噁心。

  大雙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面給她繫上禁步,一面道︰

  「這可是爺一大早上外頭鋪子特意給姑娘挑的,說是送給姑娘的禮物,姑娘就盡管放心穿回家。」

  靈芝倒沒想到這個靖安王這般細心,對他惡感才又稍減了幾分。

  說話間,鼻尖嗅到陣陣清桂之香,轉頭看那端著香爐進來的小丫鬟,不由訝異︰「這時節怎還有桂花?」

  大雙替她將一頭烏髮扎成雙垂髻︰「這是擬香,和出來的桂花香。我們王爺喜歡山水本來的氣息,所以特別愛各種擬香,府上還有甘露、青蓮、秋麥、彩虹、海風好多種。」

  靈芝大感訝異,這靖安王竟是個愛香的,且和別人都不一樣,這擬香她也知道,便是將和香的香氣,仿成一種天然的香氣。

  可這王爺的擬香稀奇古怪,連甘露、彩虹的香都能仿!

  那會是什麼氣味呢?靈芝忍不住好奇想要開口問大雙討要。

  但想著以後最好老死不相往來,又生生地忍了下去。

  梳洗完畢,早膳送上來,比昨日的幾碟小菜更為精緻用心。

  海棠酥、三味丸子、蟹黃餃、佛手金捲……擺了滿桌!

  這靖安王慣常對客人都這麼好的?

  既然已經受了他那麼多恩,也不怕再多這一點了。

  用完膳,大雙遞上漱口茶,俏皮眨了眨眼︰「姑娘可還想在園子裡逛逛麼?王府中的梅林雪景可是京師一絕。」

  靈芝慌忙搖頭,她一刻也不想多待︰「民女多謝王爺好意,不過,耽誤了一夜,還想盡快回家。」

  大雙也不再強留,靖安王早帶著小雙出了府,她便替靈芝收拾妥當,狐裘斗篷、暖爐一徑備齊,才領著她從後角門出去,上了馬車,往南而去。

  靈芝囁嚅著︰「往東就好。」

  大雙訝異地看著她︰「安府不是往南嗎?」

  靈芝腦子似被當頭敲了一棒,嗡嗡作響,忍不住脫口而出︰「你知道我是安家的?」

  大雙點點頭,莫名其妙看著她︰「姑娘是安家四姑娘,奴婢記住了。」

  靈芝很想告訴她,別記住,千萬別記住!

  心頭懊惱得不行,怪不得靖安王一直不問自己是誰!

  原來他早就知道!

  是了,只要在宮中一打聽,昨兒個進宮的外人是誰,不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她頹喪下去,無力地靠在車廂壁上,完了,她不走不行了,這京師是沒法待了。

  要是被人知道,她被靖安王帶回府,還一夜未歸,她的名聲就全完了!

  想到走,她的腦子稍微清醒一點。

  又想到那樓鄯使團。

  上一世,究竟是出了什麼事情,讓嚴氏和安二老爺將自己送進宮去做和親郡主,以抵安家之罪呢?

  是被安三老爺陷害嗎?

  如今暗害安家的人已經沒了,自己還會被送去和親嗎?

  她忽然有了個大膽的想法。

  反正自己要去西疆,不如就趁著和親的機會,混進使團隊伍中,待到了西疆,再找機會殺了那前世侮辱自己的仇人!

  若是再給她一次機會,她一定不會害怕!

  安府中自昨夜開始就亂成一團。

  嚴氏還好。

  安二渾如丟了寶貝一般,心神慌慌。

  他昨日覲見完皇上,徑直被送出了宮,與領頭小太監一問靈芝,小太監告之,皇后娘娘見完她之後,自會送她出宮。

  他便只好自個兒在宮門處等著,等到宮門關閉還不見靈芝出來,想著或許是她早已被送回了安府,再急急趕回去。

  誰知,她也沒回來!

  宮裡落了門,也不能再去找,只好一面遣了小廝四處打聽,又一面在安府等著。

  小令和翠蘿更是急得直抹淚,怎麼進了一趟宮,就把人給丟了呢?

  靈芝回來的時候,安二老爺正尋摸著想辦法去宮裡找人問。

  一聽門上小廝來報說四姑娘回來了,慌得脫下正穿了一半的朝服,就往外奔去。

  剛好來得及看見送靈芝回來的馬車,噠噠往胡同口跑去。

  那車廂後壁上印著一個小小龍紋印,印章圓圈裡刻著個「靖」字。

  靖安王!

  安二倒吸一口氣,急匆匆將裹著銀狐裘皮斗篷的靈芝拉到迎客花廳︰

  「你去哪兒了?到底怎麼回事?」

  靈芝早已想好說詞,怯生生道︰「昨兒個宮女送我出宮,到半路上說要回去取東西,讓我稍等。誰知後來就聽到巡衛在抓刺客,我心頭一慌,自己胡亂走了幾步就迷路了。」

  「結果遇到靖安王,王爺好心帶我出宮,見天色晚了,就留我在王府住了一晚。父親。」

  她垂頭搓著衣角︰「這事情還得替靈芝保密啊!」

  安二心頭狐疑萬分,靖安王救了靈芝?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當下瞪了她一眼︰「當然得保密,這孤男寡女的,你住他府上去,成何體統!」

  他嘟囔著搖著頭︰「這王爺,當真是……」

  他早聽聞這靖安王荒唐之名,沒想到自個兒府上的姑娘差點落進他掌中去。

  當下又是疑惑又是不安︰「他沒把你怎樣吧?」

  靈芝聽他問得露骨,急紅了臉,搖搖頭︰

  「王爺帶我回府之後,再沒見過我,今日是府上婢女送我回來的。」

  安二這才稍稍放下心,若靈芝有個什麼差池,他這皇帝老丈人的美夢可咋辦?

  不管如何,靈芝沒事就好!

  再說靈芝回了晚庭,小令翠蘿見了,又是一番唏噓,忙圍著問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靈芝脫下斗篷,交給翠蘿,簡單將和安二說的那些與她二人說了一遍。

  小令捧了熱茶上來,眼角淚痕還未乾,目光一掃,被靈芝穿著的冬褙吸引了︰

  「姑娘這身衣裳可真好看,我看這繡工,和那件素白繡紅梅的倒像是一套。」

  靈芝想起那件自己穿去梨花宴的褙子,是當初槿姝帶回來的,好像說是雅姐姐給她備的。

  這麼想來,和身上這件,真有幾分神似。

  她沒太在意,接過熱熱的紅棗桂花茶喝了一口,渾身愜意。

  還是甜茶好喝,她抿了抿唇,決心將昨夜的事情統統忘到腦後,閒閒問道︰「你們昨夜可還安好?」

  小令和翠蘿對視一眼,翠蘿臉上露出些許害怕的神色,忐忑不安︰

  「姑娘,我們昨兒個到處找你的時候,經過煙霞閣,發現裡面鬧鬼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1 10:34 AM

第097章 煙霞捉鬼

  「怎麼說?」

  靈芝沒想到一問之下還真有事兒,將茶盞放回炕上梅花幾,詫異地看著翠蘿。

  翠蘿臉色微微發青,顯是想到昨夜之事,還有幾分害怕。

  她捏著帕子湊到靈芝跟前︰

  「昨晚我跟小令分頭去找姑娘,看會不會在府裡什麼地方?」

  上次安三老爺將靈芝關在攬翠園的事兒讓她們至今心有餘悸。

  「我從西邊那條路上,從南往北尋去,經過煙霞閣時,那裡頭傳來有人呻吟的聲音!」

  死寂一片的廢墟中忽然響起斷斷續續的人聲,得她頭皮發麻,說起來仍是心驚肉跳︰

  「那兒已經被燒成一片廢墟,二老爺把大門都封了,裡頭又怎會有人呢?奴婢當時嚇得來不及細問,趕緊就往回跑了。」

  她怕靈芝不信,又信誓旦旦補充道︰「是真的,那聲音奴婢當時聽得可真切了!」

  「今兒早上奴婢還特意在府中問了一圈,看有沒有其他人聽見過。」

  「養花苗的劉嫂子說,她早上在煙霞閣那邊收拾花木的時候,也聽見裡面似乎有動靜!」

  小令嚇得往靈芝身後躲,捂著耳朵慌慌道︰「莫不是柳姨娘的冤魂?」

  靈芝前一世也怕這樣的鬼怪之說,這一世,她本身都是死過一次的人,還怕什麼?

  若說鬼,她就是活生生的一隻鬼。

  更何況,她還真希望有鬼,那樣她就能見見王姨娘,見見那些從未謀面的家人。

  她皺皺眉︰「柳氏有什麼冤的,她害死那麼多人,要有鬼魂,也該是姨娘回來看我。」

  小令仍害怕不已︰「翠蘿姐姐,快別說了,你再說下去,我以後天黑都不敢出門了!」

  靈芝心中倒是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呻吟?

  昨夜,那宮裡的刺客不正是往南逃跑的麼?

  安府就在南宮門外不遠,煙霞閣外面又緊挨著一條小胡同。

  她倏然站起身來︰「走,我們去煙霞閣看看。」

  小令和翠蘿哆哆嗦嗦擠成一團,跟在靈芝身後,來到煙霞閣外。

  那大門封不封,都沒什麼關係。

  圍牆已塌了一大半,想要進去的人不用通過大門,踩著一地的殘磚就能進。

  不過,當然不會有人往這麼不吉利的地方跑。

  小令的聲音已經開始發顫︰

  「姑~~娘~~,真要去啊~,要不,咱們告訴老爺?」

  靈芝看她模樣忍不住啞然失笑︰

  「你們要是害怕就在這兒等我,我一個人進去。」

  小令和翠蘿當然齊搖頭。

  下了一晚的雪,殘磚泥地上蓋著厚厚一層雪毯,踩上去鬆鬆的,有點夠不著底。

  小令雖嘴上說害怕,辦起事情來,還是衝在靈芝前頭。

  打了頭陣,踩著腳底一高一淺的磚石路,首先往裡走去。

  「姑娘你跟著我踩過的地方走,有的石頭有些鬆,當心踩偏了。」

  翠蘿糾正她︰「不行,你踩過的地方,踩第二腳容易滑,我扶著姑娘呢,姑娘您就撿著雪厚的地方走。」

  小令還倔著︰「踩過的雪被我踩平了,怎麼會滑呢?」

  靈芝聽她倆鬥嘴已經習慣,兩人一路你一句我一句,倒把那恐懼的氣氛沖散不少。

  進了園子,穿過一片桃林,便是正屋。

  也許是沒了人氣,三月時候還胭紅一片的桃林,如今枝幹枯萎,有的覆了厚雪,折斷跌落在林中,給這片廢園更添了頹廢之意。

  園中靜悄悄的,偶爾有鴉雀從林中飛起,撲起一片雪粉。

  正屋三闊間,已燒毀得只剩前後兩堵殘牆,牆壁上還留有黑色的煙燻炭痕,在一片雪色中格外刺眼。

  這裡應該無法藏身。

  靈芝將視線轉向仍保存得比較完好的西廂房。

  小令和翠蘿一人拽了她一隻只胳膊,也不知是擔心她還是害怕,兩人都把她胳膊箍得緊緊的。

  靈芝猜是後者。

  好不容易拖著兩個沉得跟磚頭一樣的人來到西廂房門口。

  一絲隱隱約約的血腥氣飄過來,于此同時,還有一股奶腥味,那是長期用羊奶的西疆人特有的氣味,不是很濃,但確信無疑。

  受了傷的西疆人!

  靈芝更加堅信了自己判斷,走上台階,輕輕推開西廂正門。

  小令和翠蘿差點要嚇得叫出聲來,姑娘怎麼那麼膽大!

  西廂內陳設俱在,空無一人,黑木炕幾上已落了厚厚一層灰。

  靈芝循著那血腥氣息,徑直往裡,穿過落地罩,裡間照樣空無一人。

  繼續往裡,只有腳步聲悉悉索索,所過之處,撲騰起一地灰塵。

  她站在耳房門口,深吸一口氣,果斷掀開那耳房棉布簾。

  「嗆!」一柄長刀從門側橫過來。

  「啊!」小令和翠蘿同時驚叫起來,拉著靈芝往後退去。

  靈芝早猜到人在裡面,鎮定對二人道︰「噓!別出聲!」

  又對那持刀之人懇切道︰「別怕,我是來救你的!」

  那人眼神幾乎渙散,下頜一把濃鬚,勉力盯著靈芝,似乎在辨別她的意圖。

  忽覺腳下一軟,忍不住「咣當」單膝跪下去,以長刀撐在身側,才勉力沒倒在地上。

  他費力地張口︰「你是誰?」

  漢語中夾雜著濃濃的域外口音。

  靈芝用前世學得的樓鄯語開口道︰「我叫安靈芝,是來救你的,相信我。」

  那人聽她說樓鄯話,眼中詫異更盛,心頭的防備稍稍減了一些,一鬆懈下來,整個人便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小令和翠蘿驚訝不已,眼珠子都差點瞪出來!

  剛剛姑娘說了一句什麼鳥語?然後這個拿刀的大個子就倒了!

  難道姑娘會什麼仙術嗎?

  靈芝催促還發呆的二人︰

  「回頭再和你們解釋,先幫我把他抬到炕上去。」

  三人合力將那人挪到西廂炕上,累得直喘氣。

  這人身壯如牛,若是站直,就跟鐵塔一般。

  身上穿著軍衛服制,混著污泥雪水還有血跡,就像裹著一層抹布。

  渾身散發著又腥又臭的汗氣,右肩頭還一個黑乎乎的血孔,讓人不敢細看。

  小令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喘著氣問靈芝︰「姑娘,這人到底是誰啊?咱們真要救他?」

  靈芝想了想,解釋不清,暫時還是瞎編理由比較好︰

  「昨晚我在宮中,遇到樓鄯使團的人,有個人想對我不軌,是這個人救了我。」

  小令和翠蘿瞪大了眼楮,原來昨晚還發生那麼多事兒!

  小令心疼得快哭了︰「姑娘,昨晚到底……」

  靈芝打斷她,接著道︰「還好後來沒事,只是這人就被樓鄯使團當成刺客,追出了宮,我則被靖安王所救。所以,現在這人在這裡的事情一定要保密!樓鄯使團的人還在到處找他!」

  她話中真真假假,小令和翠蘿哪分得清,只管聽她的便是。

  二人紛紛點頭,一定得保密,這人可是姑娘的救命恩人!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9-21 10:38 AM

第098章 同道中人

  炕上那人忽然發出低低的呻吟聲。

  靈芝忙湊過去,低聲道︰「這位壯士,我們先給你清理傷口,你忍著點。」

  那人微微點點頭,囁嚅著嘴唇,好像在說什麼。

  靈芝仔細地豎起耳朵聽,也沒聽明白。

  翠蘿在一旁插話︰「他好像在說水!」

  靈芝才恍然,他定是在這裡一夜一日沒吃過東西。

  忙吩咐小令與翠蘿分別準備去。

  小令拿來草藥、棉紗、衣被等物,翠蘿則去廚房端了熱粥並小菜。

  靈芝對鮮血的承受力比小令與翠蘿好點,畢竟她是見過了一顆頭顱瞬間從面前飛過的人。

  她親自動手,拿棉紗沾清水將那人傷口洗過幾遍。

  好在傷口不深,觸骨及止,沒有傷到骨頭。

  再拿止血消炎的草藥灰撒在那人傷口上。

  那人顯然是個硬漢,全程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在那藥灰觸到血肉之時,也只是身軀微顫。

  靈芝滿心敬佩,此人敢於皇宮之中刺殺使團的人,又能在侍衛巡衛的追捕中逃脫,必是身手非凡。

  清理完傷口,小令給那人身下墊了個大大的迎枕,讓他能稍稍直起身子來,又給他一勺一勺餵了粥。

  一碗粥見底,那人臉色已明顯緩了過來。

  靈芝這才鬆了口氣︰「壯士請放心,這裡暫時安全,你先休息一會兒,我晚上再來,若有什麼需要盡管說。」

  那人抬起眼看著她,一雙眼似鷹般鋒利,毫不客氣說了聲︰

  「多謝,帶壺酒來。」

  靈芝點點頭,帶著小令與翠蘿離開。

  晚膳過後,靈芝親自提了食盒,還有一壺濃濃的高粱烈曲。

  小令一手打著燈籠,一手提了個炭籠子。

  主僕二人再往煙霞閣來。

  自柳姨娘出事之後,這片地方已成晚庭禁忌之地,根本沒人經過,是以二人也比較放心,一路踩著雪過來,除了兩個送膳的婆子,再沒遇到其他人。

  靈芝讓小令放下炭籠,再出去守在門口。

  到了屋內,親自給那人擺上碗筷。

  那人打開食盒一看,幾碟肉菜,還有幾列烤羊排,微微一笑,看起來兇厲的臉柔和了幾分︰「姑娘去過樓鄯?」

  靈芝搖搖頭︰「不曾,但我小叔去過,他教過我樓鄯語。」

  那人也想著,這小姑娘看起來是貴家千金的模樣,不像是出過遠門的女子。

  點點頭,先擰開酒壺,直接提著壺,壺嘴對口一通猛灌。

  「嘖——!」那人灌了四五口,方放下壺,滿足地咂咂嘴︰「雖不夠烈,在中原來說,還算可以。」

  靈芝早習慣西疆人大口喝酒的習慣,不以為奇,待他用完膳,方道︰

  「敢問壯士姓名。」

  「穆可達.達烈善.多古。」那人顯露出豪爽本色,抱拳道︰

  「多謝安姑娘救命之恩!」

  穆可達,靈芝在心頭咀嚼著名字,聽起來很耳熟,上一世,她上一世應該在哪兒聽說過。

  對了!

  她想起來,在她到樓鄯的後一年,據說在西番與樓鄯邊界出現了另一支新崛起的游族,那領頭之人似乎就叫這個名字,穆可達!

  難道是眼前這人?

  靈芝壓下狐疑的心思,直入正題︰

  「我救你,是因為我希望拜托你做一件事。」

  那人並不問是何事,舉起未受傷的左胳膊拍拍胸脯︰「姑娘只管說,救命之恩,生死以報!」

  靈芝坐在炕對面的八仙椅上,先問他道︰「你為何會在大周皇宮之中?你想殺誰?」

  穆可達垂下頭,雖看不清他臉色,但靈芝感受到一種異常深重的戾氣。

  「我要殺庫克提亞!」

  「四王子!」靈芝訝異出聲。

  庫克提亞是樓鄯國王的第四子,也是當年掀起樓鄯宮變的人!

  他親手殺了自己的大哥與父親,將整個樓鄯幾乎毀於一旦!

  穆可達見她知道四王子,也頗有些意外,抬起頭來,點點頭,看著靈芝道︰「我是西番那支族人,住在滄海北邊綠洲的丹達草原上。」

  滄海!丹達草原!這都是靈芝上一世曾經去過的地方!

  陡然聽他說起,一陣似夢非夢的記憶又浮現在腦中。

  滄海不是海,是一片望不到頭走不出去的沙漠!

  是前往樓鄯的路上最危險最艱難的路程,那片沙漠中氣候千變萬化,上一刻還是陽光普照,下一刻就能下起凍雨。

  不僅如此,暴風、海市蜃樓、流沙、毒蟲,幾乎所有的沙漠災害都集中在此,讓這片沙漠成為鬼蜮!

  但這片沙漠不是絕境,其中有通往北面綠洲的小路,只有非常熟悉沙漠的人才知曉。

  那片綠洲,就稱作丹達草原。

  只要繞過丹達草原,就能從北邊進入樓鄯王國。

  可惜丹達草原長期為西番佔領,樓鄯與大周的來往大部分時候都只能通過滄海。

  而樓鄯之所以以小國之力,能常年與大周周旋而不敗,就在於滄海。

  只要他們的軍隊躲入滄海之中,大周軍隊便無可奈何,只能望沙興嘆。

  穆可達繼續用帶著樓鄯口音的漢語述說著︰

  「本來我們那支族,與西番各族、樓鄯都和平相處、各不相干,但那庫克提亞,虛偽小人,與我父親,也就是我們那支族的族長稱兄道弟,卻在騙他喝下毒酒之後,殺光我族人,凌辱我姐妹,霸佔丹達草原!我的烏爾汗,馱著我跑到西番,才躲過了樓鄯軍的追殺!」

  他銅牛般圓睜的雙目紅彤彤一片,似冒著騰騰燃燒的仇恨之火!

  也許是說到激動處,口中的漢語漸漸變成西番語,比手畫腳起來,聽得靈芝似懂非懂。

  好半天才搞明白,他說他找到西番王,希望為族人報仇,西番那時候與東番激烈交戰,自顧不暇,讓他去中原找皇帝。

  於是他千里迢迢來到京師,希望能見到中原皇帝,借中原之兵奪回他的草原。

  他在皇城門外守了五天,每次都被人趕走,根本連皇帝的影子都見不到。

  後來那城門守衛長見他壯實能打,又頗為懂馬,就召他做了城門衛所的馬夫,專替進出城門的貴人秣馬洗馬。

  然後昨日,他竟然見到了他們全族的仇人——庫克提亞!

  於是他混在儀仗隊中一路跟了進去,後來在那景福宮中,古熱西離開,庫克提亞落單了,便給了他出手的機會。

  不料,刺殺失敗,自己反而受傷,幸好他還穿著門衛的衛服,趁著夜色從城門混了出來。

  靈芝待他說完,走到炕邊,遞上那喝得只剩半壺的酒。

  穆可達提著酒壺一仰頭「咕咚咕咚」喝了個底兒朝天,紅透的眼眶漸漸恢復常色,情緒也慢慢穩定下來。

  靈芝看著他,臉上是超乎年齡的肅然︰

  「知道我為什麼要救你嗎?因為我和你一樣,也想殺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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