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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綠痕 -【有間客棧之四】天字四號房 [打印本頁]

作者: boofanny    時間: 2010-2-24 11:18 PM     標題: 綠痕 -【有間客棧之四】天字四號房

本帖最後由 boofanny 於 2010-2-24 11:19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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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哎,從未聽過這麼奇怪的婚禮
新郎新娘缺席,只好找貓狗充數代替新人成親!
不過他可是很甘願,一點也不在意變成笑柄任人恥笑
只是別人洞房花燭夜旖旎纏綿,他家娘子卻是拆床毀樓
瞧她瘦弱得風吹就跑,怎知力大無窮無人能敵
可憐他弱不禁風,每每成為她神力虐待下的受害者
唉,難道說娶妻就是得咬牙用力把命拚?
夫妻間的"家庭功課"沒機會做,他已經夠鬱卒
一堆閒雜人等還跑來窮攪和,對他老婆大獻殷勤
更有嘴巴不牢靠的長舌傢伙拆穿他隱瞞的真面目
讓愛妻知道在她眼中好性情的他不但有兩款極端性格
還是他人口中專放高利貸,為了討債不擇手段的壞人
以為這下背負生女重任的他鐵定會淪為棄夫
哪知她沒嚇得休夫,反倒興致勃勃要和他去討債...

【出版日期】 2008年02月22日

【出版社名稱】 禾馬文化

【書系及編號】 珍愛小說J3167
作者: boofanny    時間: 2010-2-24 11:57 PM

本帖最後由 boofanny 於 2010-2-25 12:14 AM 編輯

第一章  

  自陽光美好的日子裏遠行,當盼望終於遇著了盼望,期待於是成直真,最終,成為了幸福的記憶。

    “陸少,咱們快到了。”坐在馬車前座駕馬的大黑,在馬車已城中的臥龍大街時,轉身朝坐在車廂裏的自家主子叮嚀。

    “好。”陸余立即合上手中所握的帳本,理了理身上的衣衫後,順手推開車一覽久違的熟悉街景。

    吞月城最大商街櫛比鱗次的高樓,自車窗外一一嵌合進他腦海的記憶裏,他緩緩移動著雙目,不一會兒,驀然看出其中不對勁之處的他,敲了敲前頭的車窗,示意大黑慢下馬速。

    “大黑,東翁可有物意差人告訴過你,近來朝中有人得罪了侯爺,或是天字一號房裏鬧了家變?”若他沒記錯的話,通常能夠出現這等奇景主因,有九成九,問題是出在那名千里侯的身上。大黑納悶地回過頭,“東翁事前沒派人知會過我。”

    他一手指向兩旁天色才暗不多久,眼下卻已是杳無人跡的大街。

    “那能不能請你告訴我,上一回臥龍街無行人往來,是哪一日?”要他不懷疑,這也著實難了點。

    “咦?”這才發覺異狀的大黑,滿、心詫異地瞧著街上各個商業住家全都緊閉門戶,不但不點燈,亦無人敢出現在街上的特殊景象。

    身為陸府三少,亦同是有間客棧裏天字四號房主人之一的陸余,一手擱在車窗上,大感不妙地瞧著眼前冷清的街景。依據過往的經驗來看,能讓吞月城如此冷清,得有若空城一座的主因,定是他家那位高貴的鄰居千里侯不會錯,可向來總是會攔著千里侯的客棧主人東翁呢?怎這一回,不見東翁一以往地出來救火,迅速平定下千里侯這等擾民的舉止?

    該不會是連東翁也壓不住了?

    “少爺,咱們……”

    馬車方抵客棧大門前的大黑,兩手緊扯住韁繩,可不等坐在前頭的大黑將馬車停妥,一直候在客棧外焦急等人的韃靼,便迫不及等地一把拉開車門萬分欣喜地朝裏頭大嚷。

    “陸少,你終於到了!”坐在原全動也不動的陸余,狐疑的眼神,在他過於興奮的臉龐上徘徊了好一會兒。

    “你等了我很久?”怎麼以往他辦完公務回家,就不見韃靼如此熱情歡迎過他?

    “總之你快快進門就是了!”眼底寫滿感謝的韃靼,小心地扶他下車後,即一麼碌地搶過他身上的行李,再推著他往客棧裏頭走。

    幾乎是遭人給用力推進自家門裏的陸余,好不容易才站穩了身子,一抬首,首先見著的即是向來樂天開朗的客棧小管家丹心,那一臉愁容不展的模樣,接著他再將頭一轉,竟赫見平時連踏出天字一號房都嫌懶的步青雲,今兒個居然轉了個性子,不但沒將自個兒給關在房內,反而大剌剌地端坐在大廳裏壞東翁的生意,而客棧主人東翁,則是史無前例地不再笑臉迎人,反倒頂著張毫無生氣的德行迎接他回家。

    “侯爺,我回客棧了。”有些明白今兒個客棧為何沒法做生意、甚至大街上都無人敢出現的他,馬上恭恭謹謹地站在步青雲的前頭向他欠身請安。

    “嗯。”面色頗為陰沉的步青雲,盯著他乖巧有禮的舉動,兩眉不禁稍稍往眉,“東翁."

    他習慣性地再轉身朝另一個行禮。“辛苦你了,平安回來就好。”有些不敢直視他的東翁,此刻面上的笑意,看來像是有些勉強。

    默然獎他倆的反應全都收進眼底後,陸余不語地在心中反復咀嚼著這股子彌漫在客棧裏,既僵硬又看似尷尬的氛圍,以及這兩位家中大人異于平常的舉止。

    他也才出門遠行一個月,這些與他同住一屋簷下的鄰居兼大哥哥,能捅出什麼亂子來?是三號房又毀樓了,還是朝中哪個嫌命太短的呆官又惹得步青雲不快了。

    但看他倆的反應,這麼點習以為常的小事,這回應當不是禍首才是。

    “東翁,我不在家的這段期間,家中可有什麼事?”在他倆似是打算就這麼敷衍過去,也不告訴他個中原由後,不動聲色的陸余淡淡輕問。

    “沒什麼……”被點到名的東翁,眼神更是閃爍得厲害,“大事。”

    陸余微微挑高朗眉……依他這副德行來看,那只代表,肯定就是有事。

    “一路舟車勞頓的,你先回房梳洗休息。”不想讓東翁太早破功的步青雲,沉聲地向開始打量起東翁的他指示。

    “是。”他隨即照命頷首,“那我明兒個再來向侯爺與東翁請安。”

    “乖,先回房去。”

    有點撐不下去的東翁,忙不迭地揮手要他快走。當不得其解的陸余如眾人所走向本館時,累了好些天的大黑,想也不想地就跟上自家主子打算一同回房歇歇腿,可就在這時,眼明手快的東翁一把扯住他,並使勁地把他拖回廳裏。

    “東翁,這是做什麼?”他不明所以地看著躲在一角的韃靼,在東翁的指示下,速速將他給拖去客桌旁坐下陪他們一塊留在這。

    他一手撫著額,“你暫且留在這裏別去礙事。”

    “礙什麼事?”

    “你也知你幹了什麼好事?”極度刺耳的尖酸語調,當下從步青雲的口中蹦出,再筆直地刺進某人的耳裏。

    東翁徐徐將冷眼瞄向他,“別忘了那件好事你也有份,侯爺大人。”

    步青雲一掌重拍在桌面上,“你還好意思說!”

    “誰教你往常都對外頭放話,說你視小余如自家小弟?且這些年來最疼他的人除了我就是你,除了拉你下水外,你說我還能找誰?”默默忍受他這副惡態多日的東翁終於同他槓上了,振振有辭的反駁之余也不讓他置身事外。

    “你……”步青雲登時眯細了眼,“全然不懂得恥字如何生書是不?”

    東翁沒好氣地抹了抹臉,“要怨你就去怨那兩個姓陸的奸商,說到底,我也是被迫的好嗎?”

    除了拿人手軟的他外,這位侯爺以為還有誰願意摻和這件事?

    在他們兩人說著說著就又要再來一回時,再也受不了這日日都要這麼來上好幾回的丹心,忍不住垂下雙肩重重一歎。

    “你們就行行好,別再鬧下去了。反正此事都已成定局,陸少也已回家準備收拾殘局了,你倆要是再不收兵,客棧再不開門做生意的話,往後咱們一大家子就全都要喝西北風了。”千等萬盼,所有人好不容易盼著陸家三少回家,眼前的這兩尊沒用不打緊,只要裏頭的陸余可靠又濟事就成了。

    難得遭人叨念的步青雲與東翁,在丹心糾結著眉心頻頻歎氣之余,不約而同地望了對方一眼,隨後,他倆又都不認帳地紛紛撇開臉。

    “呃……東翁。”打從進門起就一直處於狀況外的大黑,愣愣地舉起一掌,“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才害得他不能跟著回家?

    東翁朝他揮揮手,“別急,你家小少爺待會兒就會出來告訴你。”

    “啊?”

    他會不會是……走錯房了?站在七巷巷中自家大門前的陸余,抬首再次確認自家門牌確實沒認錯,而他也沒拐錯彎走錯巷後,他伸出雙掌,再一次地推開方才被他打開後又關起的大門,各樓各院張燈結綵,金碧輝煌過度、一派豔紅融融,有若海潮洶湧而來幾乎就快將人給淹沒的華麗喜色,像個不肯散去的夢魘般,再次佔據住了他觸目所及的每一處……

    依他猜想,這很可能是天性就愛這類玩意兒的丹心,她一手佈置出來的精心傑作。

    信步走進裏頭,望著似都被重新修過的每一樓與每一小院,屋簷翹角鑲上彩石、大門廳廊上頭,換掉了原本樣式簡單的柚木壁雕,改置上散嶺著沉香的烏木彩鳳木雕並貼上金箔、院中小池裏作為賞景用的小石也遭取走,替換上了不知他家侯爺打哪兒搬來的玉石。

    腳步不自覺變得有些沉重的陸余,走過上頭的每根廊柱都細心系上大紅喜紗的九拐嗎廊,到底後來到了他平日居住的主樓,接著他揚高了兩眉,靜看著豎立在樓門兩旁,東翁不知是托哪家燈匠親手所制,約有一人高的檀木鏤空雕花大喜燈座。

    春夜裏的風兒,攜來了一園的香氣溫柔地撫上了他的臉龐,乘車數日已是渾身疲憊的他,邊按著酸澀的頸項邊推開樓門,快步拾階上樓,就在他打開睡房房門時,他不語地瞪看著整楝樓中四處皆可見著的龍鳳花燭,又再次成雙馬對地出現在他的房裏。

    滿腹惑水的他,忍耐地壓抑下滿心的不解,關上房門繞雲偏房裏洗了把臉也換妥了衣裳,但隱隱約約地,他似是聞到一股子藥味。

    跳躍的燭光,將屏風上一雙七彩繡成的鴛鴦,映照得活靈似直真。

    一翳一翳光影,美得像首清晨露珠滴下時初寫成的詩,他轉過身子,打量著在今日之前從不曾出現在他房裏的屏風一會兒後,他放輕了腳下的步子,繞過屏風來到他的寢房內,不帶任何訝異地直視著遠處床上那一抹人影,以及他這間尋常普通到毫無特色,可今日卻已成了令人眼花繚亂、豔紅得好不刺目的喜房。

    先前那股讓他心有疑惑的藥味,淡淡地縈繞在空氣裏,陸余在檢視完桌上藥蠱裏還有沒喝完的半蠱藥後,即取來火燭,不作聲地來到床畔,低首看著那名占去了他的床位,迫使他今晚可能得另覓睡處的陌生嬌客。

    眼下出現在他面前,這張並不美麗,可說是普通得不會有人特意擱在心上的睡臉,任他再怎麼在腦海裏搜尋相關的人名,依舊是全無所獲,而自她額際沁出的汗珠,與她潮紅的臉龐,則像是正無言地提醒著他,那只藥蠱會出現在他房裏的原因。

    他彎身摸了摸她的額際,感覺雖是不燙手,但掌心下的熱意,還是令人滿擔心的。

    正當他打算去請丹心為她找來大夫,轉身欲走之時,不期然地,他聽見了徘徊在她唇邊的細聲囈語。

    “三兩……”

    肯定自個兒沒聽錯後,陸余側過身子,先是將手邊的燭火擱在一旁的小桌上,再彎身問向還在夢中尚未醒來的她。

    “三兩?”

    “對……”緊閉著眼的她也有問有答,還抱著喜被調整了一下睡姿。

    難不成她……

    這是在做買賣?但依她所說的這數目,聽起來肯定不會是什麼大買賣,反而應當是市井小民的日常生活光景。

    “二兩。”生來適應力就是非尋常人能比的陸余,想了想後,乾脆坐在床邊試著與她殺價看看。

    她當下蹙起眉心,“不成不成……”

    他頗為配合,“二兩半呢?”或許是小本生意吧,又或許是他剛才的價錢太不近人情了,他就姑且讓讓步。

    聽了他所回的價錢後,狀似猶豫地她,緊抿著帶著淡淡粉色的唇,頗為煩惱地在床上先是向打翻了個身,而後又翻回原位,捺著性子等待的他,就見她先是歎了口氣,隨即一改氣勢朝他伸出一指。

    “二兩半加上你手邊的兩邊青菜!”

    陸余低首看了看空無一物的手邊,再看向她那張似是十分期待的臉龐,半晌,他莞爾地問。

    “就二兩半加兩把青菜,再額外送你一塊豬肉如何?”若他直真做起這種生意的話……鐵定會賠本。

    “那真是太好了!”有霏雨連綿了數日,天際乍晴的璀璨笑顏,隨著她脫口而出的話語,登時直映在他的眼底,他不禁怔了怔。

    過了一會兒,也不知自個兒為何會因此而呆住的陸余,甩了甩頭勉強拉回心神,而後輕輕拉下她懸在空中等待的手指,改而握住她的掌心。

    “成交。”雖然說,他壓根就方才他究竟同她買了什麼。

    伸手撈了顆權充青菜與豬肉的枕頭,擱在她的懷中讓她心滿意足地牢牢抱緊後,聆聽著她漸徐漸緩的氣息,在她總算安心睡去之時,陸余取來小桌上的燭火,就著明亮的火光,坐在她身畔仔細地看著不知在賣了什麼給他後,即開心得就連睡著也還帶著笑意的睡臉。

    為什麼……這麼輕易就能感到滿足了呢?

    不解地以指輕輕撫過她嘴角上揚的弧度,低首凝視了她許久後,他不放心地再探了探她額際的熱度,小心將喜被蓋上她的肩頭,而後離開床邊將燭火留在遠處的桌上,沒再打擾她的安睡。

    刻意放輕腳步下了樓後,繞過四號房裏平日都用來當作客館的幾棟美樓,再踏進客棧小巷中。

    慢條斯理地走回客棧大廳的陸余,在重抵他才離開不久的大廳後,這才發現所有早已知情的眾人,都很有耐心地待在原位等著他。

    “東翁。”一臉迷思的陸余,緩緩踱到家中的兩位大人面前站定。

    “方才你不是說,我不在家的這段期間,家中沒什麼大事?”若說他房裏躺在新床上的那一尊不算是大事的話,那她該算是什麼?

    就等著他來問這句話的東翁,百思不解地瞧著他那張此刻看來,遠比他們這些不相關的人,還要來得平靜與出奇鎮定的臉龐。

    “大事確實是沒,但有樁小事。”他邊說邊將充滿疑問的目光瞥向就坐在身旁的步青雲,而步青雲則是沒好氣地直直瞪著陸余那副永遠都萬事不驚、天就算是塌了,也不關他事的模樣。

    陸余一手撫著下頷,“這事……有多小?”雖說房裏的那位,看來瘦瘦小小的也不怎麼占床位,但她懷裏抱著那顆枕頭,還有那些青菜與豬肉,可沒法能小到讓他徹底忽視。

    “不過就是你成親了而已。”嚴格來說,這頂多只能算是家務事。

    面上還是找不著半點慌張感的陸余,在他人詫異的目光下沉吟了一會兒後,仍究是擺出一如以往即使泰山崩於前也照樣面不改色的神態,不疾不徐地再問。

    “誰作主的?”關於他成親這事,不是幾年前身為千里侯的步青雲就放過話,要親自為他挑撿適當的人選還有主婚嗎?可依步青雲今兒個這副難得被氣壞了的模樣來看,事情似乎……並不是原本計畫中的那麼一回事?

    一想到那兩個事羊也不知會他一聲,就擅自為陸家小弟安排好終身大事的鄰居,步青雲的臉色就顯得益加難看。

    “你那無良兄長。”不能讓小余風風光光的大婚就算了,還連辦個盛大的婚宴或是寫張帖子也伏特加比麼,就這麼一聲不響的讓小余成了親,這教他千里侯的臉面日後是要往哪兒擺?

    雖是不情願,但為了讓他瞭解實情,東翁只好繼續雪上加霜。

    “還有,這事你家爹娘早就同意了。”那一家子姓陸的在玩什麼呀?雖說他們打非什麼名門望族也不是皇親,但好歹他們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沒想到居然將他們家小弟的婚禮辦得如此倉卒和草率,也沒讓小余有機會狠狠地對全城的達官貴人或是富商海撈上一大票禮金。

    大抵知道步青雲的火氣是出在哪兒,和東翁那張苦瓜臉又是打哪來的後,陸余平靜地點點頭,一點都不訝異他上頭那兩位做事總是不按規矩來、又物愛在桶樓子後找他來收拾的兄長,為何會突然做出這件事。眼下,一趟遠行回家,即莫名其妙的換了個身份的他,只對某個問題感到非常、非常的納悶……

    他想不通地問:“既是我大婚,怎沒人事先通知我要出席?”不告訴他要娶的人是誰不打緊,隨意替他挑選物件也沒關係,只是,好歹娶妻的人是他,也們總該讓他這個新郎官到場湊湊熱鬧吧?

    步青雲朝天翻了個白眼,“因你忙著出遠門替你家哥哥收帳,所以無暇出席,而四號房裏的那位新科陸少夫人,大婚那日也是不出席參加她自個兒的婚禮。”

    “為何?”他沒法趕回來就算了,怎房裏的那一尊也……“水土不服。”

    也覺得事情過於湊巧的東翁說得很哀怨,“方才回房時你應當也瞧見了,大老遠嫁來這兒的她,現下都還病著呢。”該說這對新婚夫妻的八字合還是不合呢?誰曉得在這事上頭,他倆竟這麼有默契。

    陸余更是一頭霧水,“那,是誰代我拜堂的?”

    東翁瞥了瞥身旁愈想肝火就愈旺、臉色也愈來愈烏雲漫天的千里侯一眼,回想起這幾日來客棧的生意,是如何全都被步青雲砸鍋而沒人敢上門後,終於有些懺悔之心的他,不得不全盤老實招供。

    “隔壁鄰居的愛犬……”唉,臨時要找個湊數的,本就已經夠難了,加上步青雲又擺出一臉誰敢擅自代替小余亂拜,他侯爺大人就跟誰沒完的惡人德行,在沒人有膽得罪步青雲的景況下,身為客棧老闆的他,也只好認命點去逮只不怕命不長的來應應急了。

    聽到這兒,陸余已經完全不敢指望那位還睡在他房裏的新婚妻子 ,那她的下場會比他的好到哪兒去。

    “誰又代她拜的堂?”可以想見的是,為防步青雲極有可能會咒殺他們,他那兩個幹了這等好事的哥哥,應當是會有好幾個月不敢踏進客棧一步了。

    東翁揚手朝門外一指,“對門養的愛貓,就那只花不溜丟的。”結結實實呆愣在原地,什麼話都說不出口只能瞪大眼的陸余,絲毫不敢想像,他的這件婚事,往後會在吞月城當成笑話流傳上多久的時間。

    “這件婚事,除開你倆外,你們兩家所有成員,也全都另有要事沒空到場去主婚或是觀禮。”生平顏面從不曾如經被削盡的步青雲,邊說邊轉身再次狠狠瞪向東翁這個偷偷收了陸氏兄弟大筆好處,居然瞞著他來個裏應外合的大幫兇。

    向來待人處事皆以冷靜出了名的陸余,這一回,終於也忍不住揚高了音量。

    “你說什麼?”他家那一票長輩究竟是在搞啥鬼?

    大大賺飽了不義之財,卻因此就快賠上整間客棧的東翁,無奈地再被怨恨他的步青雲賞了幾記冷箭之後,小聲地補述。

    “忘了告訴你,我和那位打從你大婚那日起,滿腹火氣直至今日仍是不熄不滅的侯爺大人,正是那場詭異婚禮的主婚人。”

    起風了。

    在那遙遠的故鄉,植滿杏樹的後山上,風兒擅自帶走了枝梢上的杏花,將之吹落在一池波紋瀲豔的湖面上,她伸長了手,只想緊緊握住……

    大清早的,在四號房的新婚寢房裏,遭困在床畔進退不得的陸余,看向窗外漸漸高升的朝陽,再一次地感覺到,他的右臂又傳來一陣麻痺後的微微痛感,他歎息地回首望向床上人兒安穩的睡臉,並回想起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原本,他只是想叫他這名在他回來後,兀自睡上一天一夜,仍然不打算理會他的新婚妻子起床,不意遭睡著的她牢牢握住一手,這一握就是近關個時辰,而他,是擾醒這張甜甜的睡臉也不是,不喚她起來也不是。

    一直枯等在床畔的他,稍稍動了遭握得又酸又僵硬的右掌,好不容易見她因他的舉動而睡意漸散,總算有醒來的跡象,她也迷迷糊糊地褊著眼睫睜開眼時,精神一振的他,即攜著滿面的笑意,語調溫柔和煦得有若剛拂上窗外枝頭嫩芽的東風,朝她輕喚。

    “早。”

    醒來就遭近在面前的陌生人身影給怔住的計然,躺在原處動也不動,一頭霧水地對眼前帶著春風般笑意的男子道早。

    “早……”

    “我聽丹心說,你叫計然是吧?我是陸余。”他邊說邊扶她起身在床上坐妥。

    她茫然地眨著眼,“陸余?”這是……哪位啊?

    “你的夫君,也就是你前幾日所嫁的物件。”瞧著她仍帶著濃濃睡意的模樣,陸余索性坐至她的身旁,低下頭替她溫習她的記憶。

    計然一手抱著懷裏喜被,呆坐在床上偏首瞧了他好一會兒後,她側過臉、不解地打量著房裏的擺設與隨處可見的喜字,在她不解地欲伸手揉揉眉心時,溫暖的感觸自她的掌心傳來,她低首一看,這才瞧見他那只遭她一直緊握在掌心裏不肯放開的手,她尷尬地連忙松指放手。

    “別急,你慢慢來。”酸麻的手掌總算獲釋,陸余苦笑地著掌心活絡血路。

    這是怎麼回事?

    幾道在數日前曾出現過的身影,下意識地晃過她回憶的心田。

    她努力地回想,在她淡淡的記憶裏和她的夢中,那兩名與眼前人一般,亦是姓陸男子,是如何替她家修樓建房、買衣買米還添衣裳,再三地向她保證她家日後絕對衣食無虞之後,還怕她的雙親待在家裏閑著無聊,甚至自作主張地替他們開了間鋪子……

    雙親那兩張好些年沒再瞧見過的快樂容顏,在她的夢裏顯得好清晰,像是令她安心的證據,而那兩名自稱是陸余兄長的陸姓男子,他們待她的太度,是像稀世珍寶一樣,含在口裏怕化著、捧在手裏所摔著,在她自南方起程前往北方這段遙遠嫁途裏,一路對她仔細照料、呵護得無微不至,萬般周到的程度令她簡直受寵若驚……

    原來,那不是夢啊。計然伸手敲敲她還不太靈光的腦袋,試著厘清現實與夢境的距離,並在心底數算起,她這一睡,究竟是睡了多少日。

    知道她剛睡醒,還有些混沌不明,陸余在她猶有睡意地以手掩著嘴打了個呵欠時,朝她伸出手,將幾乎把她臉蛋遮住的長髮分別撥至她的兩耳耳後。

    “我可以同丹心一樣叫你小然嗎?”都已成了親,連名帶姓的喚她,似乎太生疏了些。

    “當然可以。”她愣了愣,很快即點頭答應。

    見她的面頰仍有點紅,陸余不放心地撫上她的額際。

    “還有點熱,我看今兒個你最好再躺著歇歇。”都睡了那麼多日,怎還是如此?

    待會他非得差丹心親自找來神通廣大的蘭言不可。

    已清醒大半的計然,動也不動地凝視著眼前的男人,亦是她所嫁之人。

    老實說,她從來沒有預想過她所嫁的物件,該是生得何等模樣,又該是何等性情,因她,打小就對這事不曾有過什麼期待。

    眼前的他,雖說與他的兩位兄長長得並不相似,可同樣溫柔的嗓音,與他面上讓人如沐春風的笑容,看來就與他的兄長們一般,皆是脾氣不錯的男人。不同的是,他的那兩位兄長,說話的語氣同詞、交際手腕,看業就是十足十商人,而這個陸余,一眼看上去,卻像個溫文儒生,他看人的目光,也似他的兄長們那般銳利……

    大致打量過他一回後,她的兩眼不經意地滑過他身上質料甚好、裁與縫製手工皆是上等的衣裳。

    “呃……”

    陸余不確定地看著她接下來的舉動,“小然?”

    方才還瞧著他衣裳的計然,微蹙著眉,下個動作,即是伸手整理起他的衣裳,一把拉開他的衣裳任他袒露著胸膛,細心地調整好他的內衫與外衫,替他穿妥後再仔細地調好左右兩襟的高度,在她欲收回手時,見他的衣袖似有點皺,她又忙著再去拉平一點。

    她在做啥?

    陸余呆愣著眼,看她就像在為自家孩童打理穿著般,弄完了他兩邊的衣袖,見他腰間的腰帶結得不是工整,她搖搖頭,乾脆替他拆掉再重新結過。

    “啊。”將他身上的衣裳打點好後,一時之間還沒收手打算的計然,兩手才想伸至他的頂上替他整理一下他的頭冠時,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的新婚夫媚,正嘴角含笑地瞧著她這已是習慣成自然的舉止。

    “盡興了嗎?”他先是打量了一會兒自個一身整齊的裝扮,再輕按下她猶懸定在空中的兩手。

    “我……”兩頰不爭氣地泛紅地她,未開口解釋完前,知道她窘況的他,已一掌柔柔拍在她的頭頂上對她交代。

    “你先梳洗一下,換件舒適的衣裳,待會咱們一塊用早膳如何?”“好。”她頓愣了一會兒,有些訝異於他貼心的言行。

    “那我在花廳裏等你。”

    花廳裏正中央的飯桌上,據滿桌面的各式菜肴,令人眼花繚亂的程度就像座小花園似的,在房裏打理好自己的計然,一來到花廳的桌邊見著這等景況,便不由得悄悄歎了口氣。

    “菜色不好嗎?”在拉她到他身旁坐下時,陸余擔心地看著她愁眉不展的模樣。

    “不,是太好了……”桌上這十來碟的早飯菜色,若是在她家,別說是晚飯,就連逢年過節也難得一見,而眼下這房裏也才他們兩人,他倆是要怎麼吃完這一桌的山珍海味?

    滿心不想浪費一米一栗,但又大病未愈什麼胃口都沒有的她,愈想便愈是煩惱,也愈想愈攔不住她本該藏在口中的歎息。坐在她身旁的陸余,無言地看著她兀自搖頭晃腦了一陣,在她又不自覺地開始動手,這一回是排起桌上的碗筷和杯盤時,他一臉興味地瞧著她心不在焉的神情。

    不過一會兒,原本在桌面上隨意擺置的各式菜肴與餐具,即排列有序且拿取方便地出現在他面前,他在多看了兩眼後,不禁微偏過頭將兩眼挪向寢房的方向,這才發覺她擺放在櫃外的隨身物品,亦是不紊有序地這麼擺放著。

    半晌,他收回目光將注意力擺放在她的身上,趁著她自他懷中抽走了他隨身攜帶的汗帕,並專心在折迭之時,他悄悄打量起她那一雙露在袖外,瘦若無骨的手臂並因此而豎起了眉心。

    怎會瘦成這般……他家的爹娘,是沒好好喂過她一頓米飯嗎?

    不知不覺間,已折完手中的汗帕,也收拾好桌上隨意擺放的東西後,因失去目標而無事可做的計然,不經意回頭瞥了他一眼,一雙水靈大眼即止頓在他的面上再也捨不得移動半分。

    “小然,你要一直這麼盯著我瞧嗎?”遭人直直瞪看了許久的陸余,等了好一會,卻怎麼也等不到她回神,不得已之下,他只好出聲叫醒他這位很容易陷入自個兒世界裏的嬌妻。

    “對不起。”回過神的計然連忙低下頭,不過一會兒,她又遲疑地抬起頭,“那個……陸余?”

    “嗯?”

    “我不能看嗎?”她問得再正經不過。

    “當然可以,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他愣了愣,連忙轉身在她的面前坐正。

    “但桌上的茶都已熱過一回就快又涼了,你可以邊吃邊看嗎?不然可就浪費了丹心的一番心血。”

    “好,我這就吃。”她乖順地點了個頭,取來碗筷後,隨意夾了分量甚少的一點菜,就端起碗,邊盯著他邊不專心地扒起飯。被她當成下飯小菜的陸余,在她吃完碗裏的小菜,一徑地吃著飯也不再多夾一些,似是根本就不在意她吃的是什麼時,忍不住代勞地在她碗裏又添了些許,見她沒有反對,他又再多夾了一些放進她的碗裏。

    “有沒有人說過你生得很美很醒目?”只吃一些就覺得已經飽得啥都吃不下的她,放下了碗筷,目不轉睛地瞧著他這張文質彬彬的臉蛋,和他這一身因教養良好,故而更顯氣質翩翩的風采。

    “有。”而且很多。

    “啊,我、我不是故意……”這才突然驚覺方才所說的話,並不是什麼對男人該有的讚美時,有心想要補救的計然期期艾艾地看向他。

    “我習慣了,也不覺得生得好看這事有什麼不好。”他笑了笑,而後默默在心中將那個“美”字略過當作從沒聽見,因他堅持,他與天字三號房裏的那個余美人的水準,從來就不是同一個等級。

    她反倒有些意外,“你不介意?”正常來說,是男人的,都會很在科這等子事才對不是嗎?

    “不介意。”陸余搖搖頭,反而覺得占盡風流之余還很吃香,“拜這張臉之賜,打小我上頭就多了一大堆搶著認我當弟弟的義兄,而他們也都很疼愛我,這是好事啊。”反正這張臉是天生父母給的,他既改不了它也變不了它,那,也只有好好利用它了不是嗎?

    “我可以摸摸看嗎?”雖然她很想忍下犯癢的手指頭,可眼前這等的秀色可餐,仿佛正無言地賣力勾引她,若是不好好輕薄一下,實在是有些對不住它。

    他還是一樣好說話,“別客氣,儘量摸。”

    好似養在深閨裏的大家閨秀,膚質吹彈可破,膚色白嫩又紅潤,令計然的指尖一觸碰到,即流連再三不肯知返,久久,她心滿意足地籲了口氣,忍不住低聲讚歎。

    “生得真是好啊……”當男人吃香,當女人包准人人搶。

    “你不嫌棄就好。”他極力忍住溜到了嘴邊的笑,拿起她折好的汗巾輕拭著她的嘴角。

    撫過她唇瓣上的汗巾觸感,當下令計然迅速走出眼前色相迷人的惑人迷霧,趁著他轉身取來一隻空碗在猶用小爐熱著的湯爐裏為她添湯時,她注意到了她無時無刻不照顧著她,不會太過、也不會讓她全然察覺不到的舉止,她並沒有多說些什麼,只是默然將所見的一切收至心底擺放著。

    “我想,不如挑個日子,咱們再補一回成親,順道補一補我欠你的洞房花燭夜。待婚後,夫妻間的感情,咱們再一步一步慢慢來,你說好嗎?”打從知道自個兒娶妻之後,就一直這麼盤算著的陸余,在盛妥了雞湯,並去取來湯匙時這麼向她建議。全副心神思緒因此而沉澱下來的計然,仰起臉龐,目光筆直地瞧進他的眼底。沒聽到她的回應,陸余停下了手邊的動作,“小然?”

    “你真願與我成親?”

    “願意。”這還用說?他們不都已拜見過堂,已是名義上的夫妻了嗎?

    “真的願意?”似是懷疑他並不由衷的她,怕他會生悔或是因被迫而不得不從般,再三地向他確定。

    他一臉困惑,“我看不出我有任何理由好反對或是不願的。”有人願意犧牲肯嫁她為妻,他就該大大感謝上天待他不薄了,更何況,到目前為止,他對眼下的這一切都感到滿意無比,甚至是超出了他的期待,因此他要是還不知感恩地挑剔些什麼,他怕,他會有天譴。

    像是早料到他定會這麼說般,計然只是默然地頷首。

    “來,喝此雞湯補補身子。”他將湯碗塞進她的掌心,直對她過瘦的身子頻頻皺眉,“這是我叫丹心特意為你準備的,我知道你還病著應當是沒什麼胃口,但能喝的話就多喝幾碗添些體力。”

    並沒有把吃食之事放在心上的她,只是回想著他方才所說的話,在她欲端起湯碗指尖卻觸及帶也層薄沒的滾湯湯麵時,被燙回神的她連忙縮回手指。

    “太燙了是不?我吹吹。”陸余先是瞧了瞧她微紅的指尖,見它無礙後,又忙著端起湯碗代她吹涼。腦際裏所有的思潮,似是一下子都被抽空了般,計然難以置信地瞧著身旁的夫婿。

    天底下,怎會有這等待人體貼又好性子的男人?

    而她,還只是個陌生人而已。

    她的爹娘,之所以會將女兒嫁給也們陸家,是因家貧,而身為陸家三少的他,家大業大,方滿二十的他又青年才俊且事業有成,無論她再怎麼想,都認為他根本不需將就自個兒去接受她這名其貌不揚,又非名門或是商家出身的妻子,對於這件不是由他作主的婚事,她雖是不知他是否如她一般,亦是沒有所謂的選擇權,可以他的身分,要美眷要豔妾,何愁無人傾心相許?

    細細看著他認真為她吹涼雞湯的側臉,好一陣子過去,她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般,忽地告訴他。

    “好,我嫁你。”

    陸余錯愕地看著語出突然的她,有些不明白她怎會突然這麼說。

    “陸余,我很高興能夠嫁給你。”她漾開了笑顏,誠心誠意地道。

    原本在他眼中毫不起眼的她,在她打心底歡喜地笑開來時,停據在她眼裏的笑意,沒有痛苦、沒有憂傷,也不管她究竟是來到了多麼遙遠的地方、他人究竟是在她的身上託付了什麼希望,兀自燦爛美麗得令人捨不得眨眼。

    他很想知道,為何每每出現在她面上的笑容,總是看業如此開朗不帶一絲猶豫?

    眼前的她,絲毫不似外表迷人惑人的牡丹,或是臨院東翁親手種植的嬌客,倒像是株始終躲藏在牆角的不知名的野花,在藍天無垠朗朗的某個晴日城,令他措手不及地突然綻放,也獨自地芬芳,行經路旁的人們,若是不止住腳下急促的步伐,則永遠也無法體會到這陣總是遭人漠視的幽香。

    或許他就是那個不意停下腳步的賞花人。

    又或許,他那一雙總是不知他要的是什麼、卻又老是自以為知解他心意的孿生兄長,這一回,真慧眼獨具地為他挖到了個寶也說不定。

    “快快快……”

    落日地分,無視於有間客棧內正值高朋滿座的景況,打從在門外下了車後,就拖著自家少爺一路橫沖亂撞直奔進客棧內的大黑,在前頭還有著一堆路人阻路時,邊拉著陸余擠過一室的人群,邊對站在最裏頭靠近本館大門的韃靼大嚷。

    “韃靼,開門!”

    “大黑,你在急些什麼?”韃靼呆站在原地,看著兩道疾風就這麼一路刮過來。大黑邊排開人群邊抹去一頭大汗,“送少爺回家洞房!”

    “啊?”

    守株待兔,等了陸余一整日的東翁,扳扳酸澀的頸項,站在本館的門內,適時地拉開趕在前頭替陸余開路的大黑,再一把將他所等的正主兒給拎來面前乖乖站好。

    “剛好,我和某人也正有事找你。”

    陸余心急地問:“東翁,此事能不能改日再說?”都因大黑的馬車被塞在城裏,才害得他誤了回家的時辰,他相信此刻計然應該已在房裏等得很不耐煩,或是愈等愈心慌了。

    東翁挑高了兩眉,“有什麼事比你與我們這些大哥哥促膝長談來得更重要?”

    “我今兒個重新補洞房!”不能等的陸余邊大聲說著邊想繞過他,“請別攔著我,我已經誤了丹心說的時辰了,借光!”

    “慢著,你先給我過來再說。”聽了他的理由後,東翁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強行將他朝前往天字一號房的小巷裏拖。

    “可我……”猶想抵抗的陸余,接下來欲出口的話語,全都在東翁召來韃靼一把將他扛上肩後,不得不塞回他的嘴裏。

    如東翁所願,一路被人扛進天字一號房裏,並被擺站在步青雲的跟隨前後,滿心只想快快打發步青雲的他,都還未開口,就遭步青雲不滿的冷眼給掃個正著。

    “小余,你打算拖到何時?”這小子究竟是想如何?從他回來後都幾日了,他以為這事能一直就這麼放著不管嗎?

    陸余不明所以地看著他,“拖什麼?”

    “你還不退婚?”懶得迂回的步青雲,直截了當地問出這些日子來,全客棧裏每個人最關心的一個大問題。

    “為何要退?”他先是一臉訝色,而後不認同地皺起眉,“況且,成親乃人生大事,此事能說退就退嗎?侯爺,這可不是在做買賣。”怎麼他們這些人也與他家的哥哥們都是同一個樣?

    聽不下去的東翁,邊說邊以指戳向他的額際,“這小子方者還說他今兒個要重新補洞房。

    步青雲錯愕地盯著他,“你完全不氣你家的不良兄們,擅作主張替你找來個來路不明的新娘?“

    他搖搖頭,“回侯爺,一點也不。”

    “你就這樣認了?”他人要他如何他就如何,怎麼他那逆來順受的性子,十年如一日的都不改改?

    “侯爺,成親是件好事。”

    “是隔壁家的狗娶了對門的貓!”這一回,步青雲地接拿起手邊的紙扇往他那顆冥頑不靈的腦袋瓜敲過去。

    “無所謂,形式不重要。”很少遭人打的陸余,摸了摸額際,一臉無所謂地朝難得對他動怒的倏爺大人笑笑。

    在步青雲氣虛地說不出話來時,接棒上場的東翁,頗為為難地問。

    “小余,你覺得你的那位陸少夫人……如何?”他真的不是有意瞧不起人,也不是看人只看那副皮相,只是什麼鍋……也還得配什麼蓋呀,只要是明眼人一看,這對小倆口的外表差距,雖說沒有十萬,可也快差了八千里了。

    “再滿意不過了。”陸余頓了頓,再大大地朝他們點了個頭,完全看不出他們是在替他焦急些什麼。

    當下,除開窩在椅裏一臉灰敗的步青雲,與大驚失色的東翁外,就連站在門外聊天的大黑與韃靼,亦是一臉不可思議地忙轉達過來。

    他居然覺得滿意?是因他在識人這方面,有著與眾不同的失知灼見?深知那位新科的陸少夫人,定會是塊藏在石中的璞玉、匣中美畫?抑或是……

    他的眼,壓根就有問題?

    “你瞎了?”東翁好不擔心地捧起他的臉蛋,忙著檢查起他肯定是出了毛病的雙眼。

    “它們好的很,多謝東翁關心。”

    “但她的外貌……”陸余登時沉下臉,說得滿心內疚無比,“下嫁於我,算是委屈她了。”

    委屈她?委屈了那個其貌不揚、過目就忘、瘦瘦黑黑小小、登不上臺面、沒人能夠記得住的南方鄉下小姑娘?

    瞪著他面上一點都不似在開玩笑的認真神情,一手頻頻揉著眉心的步青雲,抬起另一掌要正待發作的東翁緩緩,而後心底有譜地問。

    “小余,你覺得如意生得如何?”依他對小余的瞭解,這小子八成又是用腦袋看人,而不是用眼來瞧人。

    陸余毫不考慮地應道:“侯爺夫人自是天下無雙。”

    “藺言呢?”

    “藺大夫人美心更美。”這點當然是無庸置疑的。

    “不分男女,皆是國色。”若要說得更正確點的話,那等美色,應當是不屬於這塵世間的拆房妖怪才是。

    步青雲懶洋洋地再問:“你家的新婚妻子呢?”既是有了上頭的幾位可相較的人選,那麼這下他總能夠比較出美醜了吧?

    “天仙。”豈料陸家三少仍是一派正色。

    “……”他的眼、他的腦袋、他的審美觀……

    “兩位可還要要事?我若再不快些回房就真的誤了時辰了。”趁著步青雲許諾再多說些什麼,而東翁則直掩著臉歎大氣時,急著離開一號房的陸余等不及的問。

    步青雲提不勁地朝他擺擺手,總算明白了再怎麼努力也只是枉然。

    “去吧。”罷罷罷,再不成全他就太說不過去了,乾脆就讓他去自生自滅,反正娶妻的又不是他們。

    “就這麼放他走,不顧忌你千里侯的面子了?”東翁在陸余一骨碌地撥腿就跑時,側過臉,瞄了瞄那個沒了先前的氣勢,且一反常態不再強烈反對這樁婚事的步青雲。

    “不然呢?”步青雲亦是莫可奈何,“上回是他的哥哥們一手造孽,而這回可是他自個兒選的。”再繼續下去,就真成了棒打鴛鴦了,他可不想讓小余日後把怨氣全都出在他頭上。

    距離天字一號房不遠,只隔了幾條巷子的天字四號房內,站在喜房內走來走去的丹心,再次與隔著窗子瞧了瞧樓下遠處的動靜後,直在心底嘀咕著,負責替張羅一切的她都把事情辦得妥妥貼貼了,為何那個陸家三少到現在都還沒回業捧捧場子?

    眼看著坐在喜床上的計然,看似因坐了太久而不適地調整了等待的姿勢,滿心焦急的丹心趕緊踱回新娘子的身旁,細聲安撫著今兒個晚上重新補洞房,卻怎麼也等不到新郎官的計然。

    “小然,你別緊張。”

    “好,我不緊張。”端坐在床上,一派放鬆等到差點睡著的計然,扶正了頭上戴了第二回的鳳冠再次對丹心頷首,同時她一直在想,丹心到底是要她別緊張些什麼。

    為免等著等著又再度睡著,計然勉強打起精神凝視著眼前的紅燭,一想到再過一會兒,她就能再次見到出門工作了兩日沒回棧的陸余,那一張讓她看了就會覺得心情愉快的臉龐,她便覺得與她相依為伴的瞌睡蟲紛紛離她遠去,只剩下滿心的期盼。

    “小然,待會你只要乖乖坐在這兒就成了,知道嗎?”在聽見樓下遠處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後,丹心連忙抬起她的小臉,替她再補了補面上的胭脂之余,不忘對她叮嚀。

    “然後呢?”深怕自己的表現會令陸余失望,計然很有學習精神地看向似是無所不能的丹心,“在陸余回來了後,接下來我該做些什麼?”

    生平頭一回遭人問這等問題的丹心,錯愕地握住手中差點因此落地的胭脂盒。

    “哈?”問她?

    “或者有什麼事項是我該注意的?”計然還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樣,繼續追著面色有些不自然的丹心問。

    丹心當下更是一個頭兩個大,“那個……”拿這事問她?她可還沒出閣過哪,她這沒經驗的小管家哪會知道這事?

    氣喘吁吁地站在寢房門口,將裏頭的每句話都聽進耳裏的陸余,在好不容易喘過氣來後,滿有良心的適時出聲解救愣在原地不知該怎麼辦的丹心。

    “小然,你就別為難她了,那等事我自會教你。”

    “噢。”

    “陸少,那我這就回房不打擾你們。”丹心僵著笑臉,巴不得能快快離開這城別瑞礙他們小倆口的好事。

    “勞煩你了。”陸余感激地朝她頷首,並在她出去之後順手關上房門,一轉身,映入他眼簾的,即是那日他錯失新婚之夜,無緣見著……靜靜等待著他,一身豔紅,又笑臉盈盈的新嫁娘。

    鳳冠上一顆顆反射著燭光的珠玉,隨著她的舉止輕輕搖曳的金粉流蘇,與那一雙期盼地望著他的水眸,再牽引著他舉步上前,他登時忘了他該照著丹心事前交代過他,得先去換上紅蟒袍,亦忘了在路經花桌時得順手拿過的交杯酒,掩不住的歡喜漫過他的心坎,讓他有種一腳踩進一場美麗夢境的錯覺感。

    只是……

    他才剛沾到床在計然的身旁坐妥,還未能親手替她將手上的鳳冠摘下,豈料在今夜之前,他從來沒有思考過,床板硬度與厚度,或是結不結實的這張新喜床,下一刻,即自他倆所坐的床面上塌陷破裂,接著上頭的床架與四根床柱,亦轟轟烈烈地加入其中。

    一陣天旋地轉過後,發現自己被困在已毀的床內,頭頂上還罩著一張懸在床頂的喜幔後,陸余平靜地側過臉,看著坐在身旁被方才的意外給結實嚇著,現下猶滿面愕然的同伴。

    “小然,你是不是忘了告訴我什麼?”若他沒看錯的話,這床之所以會塌會垮,好像就是她剛剛因緊張之故,不意以一掌用力撐按在床面上而贊成的。

    百思不解的她,悶悶地盯著地上那頂遭床柱壓扁的鳳冠問。

    “例如咱們會坐在這團混亂中的理由?”她也很想知道啊。

    “嗯,類似這類的事。”生來就不懂得什麼是震驚的他,總是直接跳過這個環節,直接來考慮該怎麼去收拾後果,與思考前因是怎麼發生的。

    “我得好好想想。”

    “你能不能先想個法子讓咱們離開這兒?”壓在身上的木板與床面,實在是太重太多,加上上頭還有喜被等,他要是不想面上無光地在這新婚之夜去喚人來救他倆,他也只能倚靠身旁的禍首了。

    “沒問題。”不把這麼點小阻礙看在眼底的計然,隨即一手舉起壓在她肩上沉重的床板,再騰出另一手,將比她高壯上一倍的陸余給拎了出去。

    突圍而出後,陸余呆坐在離床不遠處的地板上,不語地看著計然三兩下就挪開一地的阻礙,還順手整理了一下,半晌後,她猶豫地慢步走至他的跟前,面帶愧色地低下頭。

    “你……一定很後悔娶我是不?”早知道當年在分擔家計之時,她就不要聽信她娘親所說的話了。

    他忙不迭地安撫她,“怎會呢?不過是件小事別放在心上。”她怕他會不要她?他更怕呀,什麼男性哄堂大笑尊或是顏面等問題,那些統統都不重要,他也可擺到一旁全都不去看!因為……對他來說,有娘子比較重要啊!

    “真的?”計然喜出望外地抬起頭,一骨碌坐至他前頭的地板上,不料,在她右掌一觸及地面時,轉眼間,她的五指立即為地板添了一個小洞。

    “你……”陸余深吸了口氣,不得不有些危機意識,“一緊張就會使力?”

    “好象是。”

    她想不通地看著自己分別就沒有房間用力的掌心,再看向她的胸坎,總覺得裏頭的那顆心,似乎是在方才他太近時,的確是有跳快了些。

    “你常緊張嗎?”若這不是偶發事件的話,那他可能要……擔心一下日他的人身安全問題了。

    她皺著眉,“老實說,少之又少。”真要算起的話,在她的印象裏,幾乎可說是不曾,可怎麼今兒個晚上就連連……

    “別懊惱。”深怕她會因此自責,或是就此打退堂鼓改變心意不嫁他了,他忙不迭地轉移她的沮喪,“我倒是很煩惱你不願嫁我為妻呢。”

    他……不但沒被方才的景況給嚇著,也不怕自個兒可能娶了個力大無窮的悍妻,他就只擔心……她會不要他?是他將自己的魅力估得太低,或是他沒有自信太過?

    計然不禁一臉迷思,“為何你要煩惱?”他不會真認為他娶到了個什麼千金難得的無價寶吧?是明眼人的,一看也知她是無行也無市,可他……似乎並沒有這麼想過。

    已事先問過客棧內其他人,知道他家的哥哥們與客棧內所有人,都沒對她提及過他的背景與他從事之業為何後,一直不知該怎麼找機會對她坦承真相的陸余,愈想便愈覺得煩惱。

    “因我怕你在知道那些實情後,你就不會要我了……”唉,現在他是日日在想,若是她因此而反悔休夫之後,他這輩子可能就真要打光棍到底了。

    為了他臉上那憂愁甚她數倍的模樣,計然忍不住忘了先前她究竟在擔心些什麼,滿心好奇地靠坐至他身旁。“可以說來聽聽嗎?”

    “我有兩個兄長,這點你已知道了,但你應當不知,在我上頭還有一打步伯吧?”他一手撐著下頷,一想到家中那堆陣容龐大的男人,他就更是提不起勁。

    “這麼多?”他家祖先這麼好福氣?

    “在我上頭上頭的爺爺,也剛好有一打兄弟。”他之所以會住客棧而不願回家不是沒有原因的,因為一旦踏進家門後……轉過去一看,男人;回過頭看,又是男人;不小心走錯路一撞,撞到的,還是男人。

    就算先前再怎麼不明白,這下計然總算是聽出了他語氣中的落寞是打哪而來。

    “……全都是男丁?”怎麼尋常人家盼著能夠傳宗接代的男丁都是如此不易,甚至還有些人得去拜神求子,而他家卻是……了產過剩?

    “半個女的也沒。”陸余感慨萬分地歎了口長氣,“我祖上三代以來,族中代代都只生男不生女,也因此,我陸氏一族上下齊心,就盼能夠停止這等陽盛陰衰的窘況,添個難能可貴的可愛小女娃。”

    “只可惜,天不從人願,我的堂兄們就像是被詛咒了般,也同樣只生男生不出女,而在我上頭的兩位兄長,也是一樣地讓所有人都失望。”

    都怪那堆男人,害得他打從十六歲起就一直相親,可一路相至了二十,至今仍究是無人敢冒險下嫁於他,更別說,他還在那堆男人的陷害下,繼承了人人都不想要的祖傳的家業,任他自艾自憐了好一會兒後,一直坐在他身旁深思的計然,以一指輕推著他的肩。

    “陸余。”

    他不敢指望地問:“我嚇著你了是不?”

    “不。”已然全盤想通的她,不疾不徐地安著他的心,“我是想說,在我上頭有十五個已經出閣的姊姊。”

    陸余兩眼當下煥然一亮,似見著了救星般地直握住她的雙肩。

    “一個男丁也沒?”他能不能把他家的哥哥與堂兄們統統拿去跟她家的姊姊們換?

    “沒。”她家老爹,早些年前就已對他們計家無香煙可傳之事認命了。

    “那令姊他們……”他愈問臉上更是有著掩不住的期待。

    她感歎地撫著額,“生的也全都是女娃。”她想,這很可能是就是他家大哥與二哥,為何會千里迢迢跑去她家挑上她的主因。

    聽完她的話,生平首次,陸余明白了,跌落穀底後又隨即攀上山巔,赫然瞧見希望的感覺,是如何的感動與甜美了。他想著想著,馬上就一掃先前窩在他心口裏的陳年沮喪,重新振作而起,他凝視著她弧度美麗的側臉,而後漾著迷人的笑容,一手提起她的手笑問。

    “既然今晚咱們沒地方睡了,長夜又如此漫漫,不如咱們就來聊聊如何?”與其讓她緊張得又再次造成什麼人禍,他還不如先安下她的心,待她適應了一切再說。

    計然挑挑眉,“那洞房呢?”他也未免變得太快了些,而挫折期又太短了點。

    “我不急,你呢?”好歹他也算是半個商人,他這人是看長遠性的。

    “一點也不急。”下一刻,如他所願地,放鬆下心神的她果然款款地笑了。

    像是空氣中扇動的羽翅般,鼓動著他靠得她更近,捕捉著她面上的那份溫暖,和去觸摸她那顆極其容易滿足的心。

    只是就在他靠近她的身子,一手方撫上她的臉龐時,計然連忙屏住了氣息,一手撐按在地穩住重心,可一陣不小於先前壯觀塌毀的新床的音量,這一回又現次自她掌心下傳來,措手不及的程度,令陸余就連呼喊與掙扎的余地都沒有,驀然開了個大洞的地板,就這麼不給面子地讓他筆直地自洞口墜下,強迫他在洞房花燭夜這美麗旖旎的夜晚,直接以最快的速度下樓抵地,好去參觀一樓的擺設,與他日後得常常孤身一人度過長夜的淒清風景。

    因閃躲得快,安然無羔的計然,在不該出現的煙塵散去後,生性就愛整齊,不喜有半分紊亂的她,盯著一地被她那一掌所造成的大洞與滿地的碎木與破片,而後,她想也不想地就挽袖整理起一地的混亂。

    慢了好一會兒工夫後,當她終於打理好地板,滿意地看著一地的潔淨怔愣時,她這才終於發現,這房裏……咦,好像突然少了一人?

    “陸余!”他上哪去了?

    直抵一樓客房內裏,被卡陷在桌椅內、上頭又有著二樓地板碎木給壓著,哪兒也沒法去更不知該怎麼挪動手腳的陸余,在計然急忙地去取來火燭照向她所造出來的大洞裏,偏不小心又暗自在手中使上了力,又壓壞了已顯脆弱的二樓地板某處,並製造出令他更難脫身的大批木頭碎片時,他頗為認命地抬首往上瞧。

    難道說,娶妻就是得……咬牙用力把命拼?

    只是,若他不想自新郎官迅速淪為棄夫一職,而他陸家又想盼到個接連數代都生不出來的女娃的話,他恐怕,也好像沒什麼別的路可選。

    舉燭朝著黑暗的洞內尋找了許久,總算找著了他的身影之後,從沒發現自個兒力道竟是這麼大的計然,先是難以置信地瞧著地板上她不知該如何去向丹心解釋的大洞,以及不遠處那張亦是遭她弄塌的新床,再愣愣地看著自己肇禍的掌心,半晌,她的小臉再次出現在洞口,語帶懷疑地問向樓下,未來可能都將如此過日的受害者。

    “陸余,你還……確定要娶我嗎?需不需要再重新考慮一下?”他該不會剛好有九條命吧?
作者: boofanny    時間: 2010-2-25 12:18 AM

第二章

    在東翁的那串報恩名單裏,究竟有幾個恩人的後代,是屬於正常人等?

    或者她該問的是,在那些人當中,可有半個是比較不那麼不尋常的異類?打從天字三號房的那一對活寶夫妻又再懷上一個孩子,被迫得再次安胎,短時間內不能再拆屋毀房後,已經很久沒再這麼沮喪的丹心,在一早來到天字號房的院裏時,直在心底這麼想著。

    眼下,即使植遍滿園的各色異花奇草,有若各色彩綢緞般地映入她的眼簾,而在送陸餘出門後,計然即站在院中對她笑得又甜又可愛,就像個鄰家乖寶寶似的,可這些,卻怎麼也不能為她驅逐滿心的挫折感。

    “小然,我有個問題……”她直揉著一早便頻頻作疼的兩際,總覺得今日所踏進的這間四號房,讓她有種來到了天字三號房的熟悉感。

    計然連忙在原地站好,“是!”糟糕,她本是想照著陸餘的吩咐,趁著丹心未來到四號房前,就去處理掉昨晚那場小災難證據的,可她沒想到,起得跟他們一樣早的丹心,不給她去湮滅證據的機會,大清早的就跑來報到。

    在她頻頻挪動著身子,試圖遮住身後的龐然大物時,丹心邊看邊搖頭地問。

    “昨兒個晚上,你與陸少不是再補一回洞房花燭夜嗎?”她記得昨兒個在她離開喜房前,那對小倆口不是和和樂樂的?那時這間四號房一簷一瓦、一草一物,也都還老老實實地待在原地呀,怎麼才一晚沒見……

    “對……對呀。”總覺得好像已經露餡的計然,面上的笑容看業似乎愈笑愈僵。

    丹心伸手朝旁一指,直指向已由他倆分工合作搬下樓,目前杵堆在園裏,還沒來得及運去柴房的殘床碎屑。

    “對,房裏的那張喜床,它怎會成了這副德行?”她以為她那清瘦的身子,真能遮得住身後那堆大上她數倍的證據嗎?當了管家數年的丹心還是頭一回見到,過個洞房花燭夜,卻連床也拆了的新人,就連性喜拆房的三號房兩名屋主,也不會燃起在那等大好日子裏這麼搞破壞。

    “那是我不小心弄壞,不是陸餘的關係……”計然連忙俯首認罪,就怕她會將錯怪到陸餘的頭上。

    “我盯信你。”丹心拍拍那張老實的小臉蛋,“只是這是怎麼造成的?”那個弱不禁風的陸家三少,才沒有這等簡直像是跟三號房偷師過的能耐。

    “大概是因為……”苦苦思索了一夜之後,目前計然只能推論出這個結論,“因為陸餘他……太賞心悅目了。”

    昨兒個是他倆的洞房花燭夜,既然問題有一半是出在她的身上,那另一半的不責任,恐怕陸餘也得替她擔一些才是。丹心一頭霧水,“陸少他本就這副長相啊。”

    真要說起賞心悅目,這家客棧裏還有更多臥虎藏龍的高手呢,陸家三少勉強只能算得上是這家客棧裏的正常水準而已。

    “我不適應嘛。”覺得很煩惱的計然揉揉眉心,“誰教他生得一張老少通吃,又讓人覺得虛榮無比的臉蛋?在他的面前,是凡人的,都得要有類似聖人般十足的克制力才成。”偏偏昨兒個夜裏她就因克制力不足還破了功。

    “是是是……”說來也是,都怪這間客棧裏怪人一籮筐,害得她看太多也看太多年,早已見怪不怪以及麻木不仁。

    “對了,陸餘一早上哪去工作?”還不太清楚陸餘本身之事的計然,好奇地探問,“方才我有問他,可他卻怎麼也不肯說明白。”

    “你不知道他是做啥的?”丹心被她的這句問嚇得不輕,“陸少連這也沒告訴你?大少、二少也沒有?”

    “都沒有。”計然一臉無辜地晃著頭,邊在心底納悶起丹心面上那副震驚過度的神態。

    “那你還敢嫁?”天啊!難不成姓陸的一家子,這一回居然來了個……騙婚?

    她歪著頭,“他是做啥的,與我敢不敢嫁他有關?!”怎麼好端端的,一提到陸餘是做啥的,丹心就變了個樣?“當然有關……”

    感慨萬分的丹心直撫著額,壓根就不知內幕竟會是這樣。

    “為何?”

    “因為……”丹心頓了頓,有些放棄地歎了口氣,“算了,關於陸少之事,我我早晚都會知道的。”

    “知道些什麼?”昨晚陸餘在與她促膝長談了一整夜後,不都大抵說過他家重女輕男之事了?還有什麼是她不知的?

    “許多外地人也同樣一樣,都認為陸少家世好、人品好、長相又討人喜歡,按理,應當日日有人前來為他的親事說媒,但住在這城裏的人,可清楚他背後有哪些大哥哥了。”先且不管那票人中有相命的、有當差的、有當盟主的,嘖,光是一個嚇死人也不肯賠半條命的千里侯,就已經有夠糟了。

    她皺著眉,“大哥哥?”可陸餘不是一點都反對上頭有著那些疼愛他的人嗎?

    怎麼陸餘說的跟她講的有些不一樣?

    “對,就因為身後有著這一大票硬到骨子裏的靠山,所以全城沒有惹他得起,當然,也無人敢保證,嫁給他後就一定能替他們陸家生個女兒。”在這等群體壓迫下,誰敢嫁他嫁他陸家三少啊?萬一生不出半個女兒的話,那個下場,不是家毀人亡,大概也會舉家貧上一輩子吧。

    她怎麼也想不通,“生不生女兒真有那麼重要?”她是知道他們盼女心切,但沒必要嚴重到嚇唬光了所有人,又害得陸餘遲遲不能成親吧。

    “當然重要。”丹心朝不住這城裏,不懂整個陸家怨念的計然慎重地搖搖指,“陸家可是出了名的要女不要男,偏偏這些年下來,男丁一個接一個的生,因此他們早就對外放過話,誰要敢替陸家再添個男丁,他們九成九絕對會翻臉。”

    “這樣啊……現下她總算是有些理解,為何陸餘非但沒被她給嚇跑,也不嫌棄她的出身或是她的容貌,反而那般小心翼翼待她,和怕她反悔不嫁的原因了。

    “撇開這些不看,光是他繼承了陸家的祖傳行業,就夠教人不敢把女兒嫁給他了。”一想到另一個真正害得陸余無妻可娶的主因,丹心不免要覺得他們陸家可真是害慘陸餘了。

    計然已經被搞糊塗了,“為何?繼承家來有何不好?”

    “除了我同你說的那兩個原因外,這些年來都無人敢嫁陸少,還有一個主因。”

    丹心摸摸鼻尖,也不知這般全盤抖出陸餘的底,究竟是妥不妥。

    “是什麼?”

    “他的性子。”說到這個,丹心的歎息就綿長得似是見不著心頭般,“陸少他……太極端了。”她想,這一點,應當會是吞月城城民心中永遠的痛吧。

    “怎會?”是她聽錯了,還是她們所談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人?

    不知該怎麼解釋起的丹心,想了想,微笑地牽起她的手。

    “依我看,今兒個天氣不錯,不如我帶你去親眼瞧瞧如何?”與其含含糊糊的說不清靜,不如讓她親眼見上一回,這樣刀子就應當會明白她在他人眼中有多勇敢了。

    連反對都來不及說出口的計然,在辦事講求效率的丹心帶著她出了客棧大門,乘著向東翁借來的馬車,一路自城的這一頭來到了另一頭。就在下了車來到陸餘日日辦公之處後,丹心一手指向前方向她介紹。

    “這就是陸少所經營的鋪子,也是他陸家祖傳的家業。”

    “錢莊?”看著錢莊外頭所掛著迎風招搖的布招,計然不怎麼意外陸家祖傳的行業,與陸大少、二少所做的是同一行。

    “再看清楚點。”不想一下子就說得太明白,丹心頗為含蓄地向她暗示。

    她搖搖頭,“我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

    丹心一手指向掛在錢莊外頭的牆上,那一塊寫滿密密麻麻數位的息表。

    “你確定你真看仔細了?”拐個彎不成,她也只有來點直接的了。

    計然走近前頭,定眼一瞧那塊烏木所制,以金漆書寫的借金與息表,而後怔愕地張大了眼。

    搶……搶劫呀?怎會有這麼高的利?

    被上頭所戴之利給結實嚇著的計然,連忙朝後退了三步,再次抬首看清楚方才所見的那一塊布招,這才赫見在布招的最左下角,竟寫了一行小字——有借無類她訥訥地一手指著店門,“丹心,這該不會是……”

    “嗯,正是你所想的那樣。”特意來這代陸餘扮黑臉的丹心,沉重地向她點頭。

    計然忙扶著額際,覺得有些頭昏眼花,“但我聽人說,陸氏兄弟所經營的錢莊遍及全國,可說是皇商中的首富……”

    “那是指他那兩個不良兄長,不是指他。”丹心不客氣地潑她一盆冷水,逼她一塊與眾人一般清醒。

    “那兩個不良商,他們天生最拿手的本事,就是賺錢。”

    她微眯著眼,“那陸餘的專長又是什麼?”

    “你希望我籠充的說還是嚴格的講?”唉,每回一提到這個,除了那個無惡不作的步青雲外,全客棧的人都覺得一整個適應不良。

    “正確的說。”

    丹心以指刮著面頰,“那個嘛……”

    “是什麼?”雖說已大抵知道心中所猜測的可能是真,但還是不怎願相信這事的計然,仍是堅持要親耳聽她說出口。

    “討債。”還能是啥?就這個啦。

    下一刻,自計然口中驀地爆出的錯愕叫嚷,聲音大得讓大街上每個路過的行人都紛紛停下腳步。

    “他是高利貸?”那個陸餘?

    “一點也沒錯。”

    趁著春日午後溫暖的東風將人們吹拂昏昏欲睡,客棧生意總算稍微清閒了點後,逮著地機的東翁,蹲坐在櫃檯內的小小椅凳上,對著打從上午去過了陸餘所開的錢莊一回後,即像是一直處於想不通狀態下的計然開講。

    計然蹲坐在地板上,兩手抱著膝蓋,張大了一雙水靈的大眼,一臉茫然地朝他搖了搖頭。

    “你可知,狀元郎在赴任前,朝廷可是不會給他半兩紋銀的。進京赴試時,路費、食費,那些普遍皆不是富人,只是尋常百姓家或究人家的書生,是怎張羅出來?”說得頭頭是道的東翁,希望她早點開竅地以指點了點她的眉心,“而中舉之後,得先謝師謝親,還得攀攀朝中的高官司以期日後他們大發財心提攜後進,更別說還得在京城交友識朋,花上一大筆酒肉吃喝以及嫖賭上花樓之錢,又該是打哪兒來?”

    “不知。”她微張著嘴,好寶寶似地又開始晃起小腦袋。

    好……好可愛……

    難怪陸餘說不退婚,怎麼會有這麼惹人憐愛的孩子?滿心激動又感慨的東翁,忍不住伸手朝計然的臉上摸去。紅通通臉蛋、天真無邪的舉止、愚蠢到家的目光,呃……是孩子般涉世未深的純良目光。

    以上這三等他深深埋藏在心底,絕不可能出現在這家客棧裏的悲涼祈願,今兒個竟像神跡降臨般地來到了他家客棧?難道說繼陸餘之後,深得他寵愛的天字四號房,又增加了良心一枚,以助他抵擋客棧內日益增長的黑暗惡勢力?還是他終於出運了?

    “咳!”同樣擠坐在裏頭的丹心,用力地出聲咳了咳,並順手打掉東翁頻頻著計然軟嫩臉頰的狼爪。

    “東翁,那是別人的……”一塊進來的見證神跡的韃靼,在提醒東翁之餘,對於自己的手腳慢了陸余一步,也是滿心深深的惋惜。

    嘖,他也不過是愛屋及烏,摸摸而已嘛……不能再多吃一旦腐的東姓客棧主人,勉強擦去了嘴邊口水,重新振作精神後,繼續對難得一見的好孩子上課。

    “小餘他的兩個哥哥,遍交皇親、官府、仁紳、文人、商賈,既是做生意,你想,他們在金錢上需要周轉調度?會不會遭人欠債?要是倒楣點遇上了賴帳不還的,難道真要教他們吃下那數之不盡的悶虧與壞帳,睜隻眼閉只眼不收回來不成?”

    腦袋裏亂轟轟了一早,思緒也被這陣子所見過太多的人事物給搞亂得有若一池春水,計然在聽完東翁的解釋後,沉默地將這陣子她所聽來、所瞧見的所有事物慢慢地兜攏在心底,在瞭解完來龍去脈之後,她淡淡出聲輕問。

    “因此,陸家的祖業剛好是個很好的後盾?”很基本的為商之道。

    “聰明。”東翁嘉許地朝她拍拍手。

    “好。”她撫著下頷沉吟了一會兒,“我想,我大概明白了。”

    “你能明白就好。”深怕陸餘會在她心中留下壞印象,東翁忙不迭地扮起好了。

    “其實,接下祖業這回事,小余根本就沒得選擇,我在想,或許在某方面,小餘也是不願的吧,不過因他家在這方面有著迫切的需要,所以他就只能認了。“

    她略皺著眉,“為何?”

    東翁面上堆滿了無奈,“因為,總要有個人出來扮黑臉啊。”陸家之人可是賺錢發財的,又不是什麼開廟的善男信女。

    就只是因為……這樣?

    可就算是要有個人來做,也不必非得是不願的陸餘呀,若是主動自願的,那還有話可說,若並非自願,那陸余在工作時,豈不好為難?

    不然,他也不會在她面前對祖業之事隻字未提,不是嗎?東翁在她眼神愈飄愈遠,像是想什麼事去了時,適時出聲問了個所有人都懸在心頭上的疑問。

    “在知道他是做什麼的之後,你會因此而後悔嫁給小餘嗎?”拜託拜託,她可千萬不要悔婚哪。

    “不會。”計然好笑地看著那三張同樣寫滿了擔心的臉龐。

    陸餘待她的好,無庸置疑,他的小心翼翼、他的躊躇,她也會看在眼底,只是先前她一直不知他究竟在不安些什麼,又為何那麼怕她會悔婚或是退婚,她從來都不知道他的考慮,更遑論是……他身後一直不讓她看到的重量。

    “乖。”滿心感激的東翁直揉著她的發,“他們陸家,就只小余是個天生的好孩子,他與他那兩個捅了婁子就只會跑的哥哥不同,關於這點,還望你能信我。”

    “我當然相信東翁您啊!”計然開心地對他漾了個大大的笑臉。

    來……來人哪。

    聽聽,全都靠過來聽聽……這等尊敬無比的語氣、這充滿信任感的崇拜目光,她……簡直就是陸家小餘年幼時的良心翻版啊!

    感動得差點流下兩行清淚的東翁,直握著拳在心中想著,放眼全客棧,在那大票沒一個懂得要知恩感恩、也不知哈是天良的眾房客中,保證再也找不到另一個像她這麼乖巧良善、進退有禮的優良住戶!

    好,決定了,就打從今兒個起,天字四號房的兩位住戶……加菜加菜!當多年來同樣也飽受眾房客摧殘,因而心有戚戚焉的丹心與韃靼,也一塊感歎地直搖首時,一道好奇的男音,緩緩自他們的頭頂上飄下。

    “你們怎會蹲在裏頭?”今兒個客棧又不做生意了嗎?

    “呃……”四顆腦袋同時抬起,一見來著正是他們話裏的正主兒,其中三個深知陸餘懷有兩款性格的人,都飛快地合上了多話的嘴巴。

    “我來這等你回家。”唯有不知內情的計然笑吟吟地站起身,還順道給了他們一個好理由,“他們怕我一人會寂寞,所以陪我聊聊。”

    “對對對……”丹心忙順首她給的臺階下,“小然,你不是說你累了想午睡一會兒嗎?既然陸少回棧了,你就快回房去吧。”

    瞧著那三張同樣戒慎恐懼,且還笑得一樣僵的臉龐,在得知了陸餘的本業是啥後,計然開始有些明白他們窨是在忌諱些什麼。

    “噢……”改天若是有空的話,她非得去拜見一下陸余在討債時的惡相與真正實力不可。

    “你困了?怎不早說?”陸余在計然走出櫃檯時小心地挽著她的手,“來,我帶你回房歇歇。”

    在身後一片請求的目光中,自認水土不服病況已痊癒得差不多的計然,乖乖地任由似將她供起來當寶的陸餘給一路扶了回去。

    一回到空蕩無檔的喜房裏,見她配合地打起呵欠後,他又連忙繞到隔壁書房搬來一張貴妃椅,再動作輕柔地將她給請上去,這讓計然不禁要懷疑起,她究竟是塊隨手一碰不會碎的琉璃,還是根輕飄飄隨時會乘風遠飛的羽毛。

    同坐在椅上等著她睡的陸餘,盯看著覆在她面上的和長眼睫,總覺得她如此理所當然又安心的模樣,就像是她原本就很適合生活在這環境裏般。

    他本還以為,她在短時間內會不適應客棧的生活,可看她與東翁他們的相處模樣,他又覺得是他想太多。

    “我聽東翁說,你家原也是商賈出身的?”

    躺著躺著就開始有點睡意的計然,愛困地揉著眼,“我家以前是南方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無奈富不過二十年便家道中落,而原因呢,就出在我上頭的十五個姊姊身上。”

    “讓我猜猜……”他很快即想起以往曾聽人說過的傳聞,“嫁妝?”聽說南方的人家,怕女兒出門後會被夫家人給欺負,因此閨女出閣時,娘家必定會附上一大筆遠多於聘金的嫁妝。

    “正是。”計然一想到這個,就想起當年她家是怎麼為了嫁妝這二字而餓肚皮的。

    “你……”陸餘的面上有些不安,“留戀過往的養尊處優的生活嗎?”說真格的,他祟家雖富,可家產並非全是他的,且他本身的財力也不及豪奢的程度。“我在乎的是隨遇而安。”計然拍拍他的掌心,光聽他的音調就知道他又在煩惱兼想太多,“放心吧,我的心很小,很容易滿足的。”

    “是嗎?”

    她繼續安著他的心,“因為不管怎樣,日子總要過下去,反正富也是生活,窮也是生活,不過都是生活而已。與其去計較怎會沒了絲綢的衣物可穿,不不如讓我多花點時間去想想,明兒個該怎麼在飯桌上、為一家子人多添個兩道菜。”或許就是因為她這短短人生裏的變化太多太大了,也因此她看過了太多人與事,才會覺得適時地融入任何一種生活,對她來說比什麼都重要。

    稍稍放下心的陸餘,見她好像快睡著了,才想抽開被她握住的手,她卻忽地將他握緊,並且偎到他的身畔靠著他,還順勢將她有臉蛋埋進他的衣袖裏。

    “你覺得……咱們今晚能洞房成功嗎?”昨晚之事會不會嚇著了他,害他日後都對她打退堂鼓啊?

    盯著她那泛紅的耳根子,陸餘捺住了笑意,也知道她對於這回事太緊張,而一緊張她就亂使勁。

    為免造成難以挽回的人身重大傷亡,他認為,還是等她準備好後再來實行名正言順這回事會比較妥當。

    “咱們就別管何時才能洞房了,一切順其自然,如何?”他彎下身子,在她耳邊低喃。

    計然聞言,松了口大大的氣,而後仰起臉蛋直對他點頭再點頭。他笑了笑,總覺得,她就屬老實這一點最是可愛。

    “你也一道睡吧。”舍不下他身上的溫暖,計然在他也打了個呵欠時,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陸餘挑瘛睚,“就睡這?”繼昨兒個兩人被迫睡在地板上後,今兒個她不挑戰床鋪了?

    她滿心內疚的低歎,“總不好讓丹心明兒個又愁眉苦臉的幫咱們去藏壞掉的床吧?”

    “……”她才頭一回做壞事,這麼快就被發現啦?

    “還有……”計然欲言又止地看著他的臉。

    “嗯?”以為是他沒聽楚,陸餘在躺睡至她的身旁時,頗意外地見她主動趴睡在他的胸前,黑緞般的長髮,頓時淹沒了她的臉龐。

    “醒來若是見不著你,我會寂寞的。”

    看不清她此刻模樣的陸餘,二話不說地環緊了她過瘦的身子,沒有開口問她話裏所藏著的,是屬於那遙遠的鄉愁,還是她今日在一日不見不著他後所產生的惦念。

    他一下又一下地撫著她的發,口叩味著指尖所傳來的發絲觸感,不過一會兒,原本不怎麼想睡的他,反而比她還快夢鄉。趴在他的胸口聆聽著他的心音,失了睡意的計然一直在想,東翁口中的好孩子、她眼中這個好性情的男人,是如何讓自個兒成為他人口中討債不擇手段的錢莊莊主,和平常人口中為了討債而不擇手段,因而在道德上有所虧欠和陰損之人?

    而這只溫柔掌心的主人,又是花了多大的力氣,才能將他的、心分割成兩半的?

    陽光在雲端露出了些許的臉龐,猶藏在雲裏未現蹤的,千百條光束和將白雲映照得透明發亮,看樣子,今日也將會是和暖的一日。

    倚在車窗畔,陸餘精神不濟地瞧著天頂上的霓彩,當馬車駛進了天橋附近高樓林立的商賈地帶,楝楝建築遮擋去了天上的美景,他這才勉強拉回心神,直揉著渾身上下隱隱作疼且酸痛不已的肌肉。

    接連著幾日都沒沾到床鋪,全都靠睡在長椅或是貴妃椅上,這對計然來說,或許是一點影響也沒有,但對他這個生平從沒幹過什麼粗活、沒練過武的富家少爺來說,報應可大了。唉,現下想想,他也真蠢,就算是新房和書房裏皆已無床鋪可睡,但在他的宅裏,仍有著三樓五院外加兩座小花樓,他幹啥不帶著計然去那些地方找床睡,偏要與她同擠在一張貴妃椅上?

    可他,是真的很喜歡新房裏濃濃的喜氣氛圍,和每晚計然窩在他身畔,用南方人呢噥的語調對他說起她的過去種種,以及那些他從沒法親自去參與的平淡生活,所為他帶來的平靜感覺……

    雖然透過車窗看著後頭的少爺,面上表情千變萬化很有趣,但不得不讓他從飄飄然雲端重回人間的大黑,在停妥馬車後,小聲向他提醒是他該面對現實的時候了。

    “少爺,童府到了。”如果可以的話,大黑寧可就這麼將陸餘給載回家,或是繼續看著他傻愣愣地笑,也不想在下一刻看陸餘又變了臉。

    果不期然地,本還在陸餘面上的淡淡歡喜,在聽了他的話後迅速消逝無蹤,陸餘面無表情地開門下車,一手取來帳本,盯審著上頭的欠條與借據。

    “師弟們都在裏頭候著少爺了。”大黑邊說邊為他推開童府府門,而後站在門邊直視著府院裏,那一票先行替陸餘前來開路討債,眼下已然佔據並掌控住了整個童府的自家師弟。

    知道大黑不喜歡摻和這件事,陸餘朝他揚揚指,示意他退至門外候著,而後陸餘開始回想起今日他會來這的主因。

    聽他二哥說,這座童府的主人童鳳人,數年前,不過是個尋常小戶,後來因駙馬是遠親之故,便攀上了富貴。

    那時童鳳人為討好駙馬,向他大哥借了筆為數不小的款子做生意,不過多久便發達了,因此自視是皇親遠親又是商賈,日子也就過得一日比一日愜意,一年比一年豪奢。

    可自前年年初起,童府門下所有商號接連出了岔子,連帶也拖累了童府,商勢一蹶不振,可他們卻不積極挽回還繼續富貴度日,後來,漸漸地,童鳳人開始四處借款,而這一借,就借上癮了,這兩年來可說是舉債過活的童府,嚇跑了蝕日城與吞月城大部分的錢莊,在眾錢莊皆不願再借童鳳人半兩紋銀之際,童鳳人竟看上了全國最大錢莊,也就是他陸家的錢莊。

    因前債未清,加上童鳳人名聲之臭,他大哥是說什麼也不願再借,沒想到童鳳人竟派人到陸家的店面傷人砸鋪子,甚至還恐嚇陸家旗下的錢莊,若是再不借錢給童府,下回他們就要放火燒光陸家在吞月城裏所有的錢莊……

    肩頸處又再次一陣酸痛,陸餘揉了揉膀子,舉步走進府內花園,底下的人馬來到他的跟前,低聲向他細稟,方才他們已對童鳳人說明來意,但童鳳人一如昨日仍頑強的不肯低頭,之後眾人將童府護院全都驅趕出門,沒了靠山壯膽之後,童鳳人的老臉不但隨即拉了下來,還苦苦匍匐在地,直要他們高抬貴手,可即使是這樣,童鳳人還是一毛不拔,反倒將罪狀全都怪在他手底下的門人身上,要他們去拆了那些人的鋪子,別來找他。聽完了來龍去脈後,陸餘兩手環著胸,來來回回地在童鳳人的身旁踱著步子。

    “拆了你底下人只得一千兩,拆了你則得數萬兩,你倒是說說,你要我陸餘怎麼打這副算盤?”

    想賴帳不還踢他陸家的招牌?這傢伙怎都不去打聽一下,他陸家錢莊的名號是打哪來的?

    本還跪在地上直磕著頭的童鳳人,一聽完他的話,隨即往前用力一撲,奮力緊緊抱住祟餘的大腿。

    “陸少……求求你放我一條生路吧……”

    陸餘想也不想地一腳踢開他,還看似嫌贓地伸手拍了拍他曾碰過的地方。

    “陸少……”

    也不管童鳳人面上是否鋪滿了準備已久的老淚,陸餘信步繞至他的身後,以萬般溫柔的嗓音直在他的耳邊說。

    “沒錢洞天福地債,你可抵屋押地,要不就賣傭賣僕,再不濟,你亦可賣兒賣女,那,這不就有錢兩滾滾而來了嗎?”

    童鳳人顫魏魏地回過頭,直瞪向他冰冷漠然的目光,沒想到這等沒天良之言會出自他的口中。

    “你……你還是不是人?”雖說他陸家之錢賴不得這回事,他是早有耳聞,但好歹陸家也算得上是皇商,他為討債還錢居然如此不擇手段?“

    陸餘笑意可掬地提醒他,“過去幾年來,在你花錢花得滿心痛快時,怎就不見你說這話?在你吃喝嫖賭樣樣日益精進之時,你又可曾想過,你身後還有的一筆死賴活欠、怎麼也不肯還的糊塗爛帳,前前後後到底餓死了多少遭你欠債人?”

    拉下臉面不管用、哀聲討饒也沒法濟事,童鳳人在漲紅了面頰之後,忍不住挺直腰桿,再也不用上前兩者,反倒拿出了對付其他錢莊的本色,擺出一臉惡態之餘,還要充當骨頭硬的男子漢。

    他一掌用力地拍向胸坎,“一人做事一人當,了不起你剝了我的皮拆了我的骨,任憑你處置就是!但就晃許你把帳算在我任何一名親人的頭頂上!”了不起就是把命豁出去,他就不信陸餘又能拿他如何?

    “可……”陸餘狀似困擾地一手撫著下頷,“若我說,你身後的那一家子,也沒一個比你高尚到哪兒去呢?”真要能那麼簡單就擺平這事的話,他家二哥就不會找他出馬了。

    “駙馬不會放過陸家的。”深怕他真的會把這筆帳另算至他處,童鳳人忙不迭地抬出伺候多年的自家最上頭的主子。

    他聳聳肩?

    “那麼,改明兒個就讓陛下為公主另擇新駙馬吧,好歹駙馬也撈了幾個年頭,駙馬那一族也算是夠本了。”

    聽他大哥說,這幾年公主對於駙馬拿著名號到處欠錢之事早就心生不清茶了,他就當是做件善事吧。

    “就憑你也想動駙馬一根寒毛?”雖說駙馬沒法在朝中一手遮天,但遍交百官的駙馬也不是什麼省沒的燈,區區一介商賈也想拉下駙馬?

    “你的這筆陳年爛帳,是步青雲指名要我來收的。要論靠山,全朝沒人能比我陸餘還來得硬,區區一句駙馬,試問千里侯何懼之有?”若不是,看在步青雲的面子上,他以為誰會想來辦這爛差?這傢伙究竟有沒有打探過步青雲與他陸家關係深厚主因?

    步青雲所收受的賄金與黑錢,還得靠他陸家來弄得乾乾淨淨呢。

    “千、千里侯?”在聽見全朝百官最是忌諱的名號後,童鳳人霎時瞪大了眼瞳。

    陸餘不以為然地橫他一眼,“就算今兒個千里侯懶得出手好了,若我真想討回駙馬全族還有底下門人所有積欠我陸家的欠款,到時我若要駙馬他朝東邊跪,只怕他也沒那個膽敢往西邊爬。”

    即使近在面前的笑臉,溫文和煦得根本不像是其他錢莊打手們面上所常帶著的惡相,他甚至連一句穢言或是人身恫喝也沒有出口,但此時此刻看在童鳳人的眼底,卻覺得一股打心底生出的冷意,正無處不在地四散,令他遍身不禁顫了顫。

    “你……”

    失了興致再耗下去的陸餘將面上很笑意一收,一手揪扯住童鳳人的發,再一把狠狠地將他給拖至面前,滿面陰笑的他,以不容拒絕的森冷語氣搖下最後警告。

    “一萬兩現銀,就三日內。”猛然遭人甩落頹坐至地的童鳳人,張口不能成言,腦際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法多想,眼底、心底存的,只剩下方才陸余那連掩藏都嫌懶的殺意。

    “來人,把宅裏值錢的全都搬了,順道把他身上的衣裳也給我剝下來!”全然不理會他的陸餘,朝旁彈了彈指。

    將一切都靜靜看入眼,倚在大門邊等候的大黑,在陸餘忙著清點起童府值錢的家財之時,忍不住搖了搖頭,再備感無奈地重重歎了口氣。

    跟在陸餘身邊這麼多年來,也看慣了陸餘平日與工作之時兩種截然不同的極端心態,按理,他是該習以為常的,可他至今還是沒法將眼前的陸餘,與平日那個待人有禮又溫柔的陸餘給兜在一塊,因這兩者的落差……實在是太大了。

    雖然陸餘老在口頭上說,工作就得盡心盡力,做啥就得像啥,但,陸餘也未免投入得太過、扮得太真了,害得他每回見著陸余在工作時,面上那一副非得要人家破人亡、或是趕盡鏡框絕時的狠勁,他就不由得打心底懷疑起,其實他們陸家最殘最狠的,壓根就不是臺面上為做不擇手段的大少與二少,而是這個表面上人畜無害,且人見人誇還人人都愛的小少爺才是……

    馬車平穩上路後,大黑在繞過市集時,打開身後的車窗,將一旁護車的師弟傳來口信帶給坐在後頭的陸餘。

    “少爺,那老頭還真想賣人至黑市湊錢抵債。”完了,照這情況來看,那個姓童的,這下是鐵了心想給他們找麻煩。

    “就照老規矩交給東翁去辦。”忙著清點帳冊的陸餘似乎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大黑的歎息更深了,“是……”又要花大錢托東翁幫他們買人,還要替那些人安家、安排好後路……

    這些年來,他們錢莊究竟是在計債還是在代人背債?

    車輪下,顛簸的路面有些不利於車輛行走,坐在車裏被路面震得沒法安心看帳冊的陸餘,在大黑忽地停下馬車時,抬首向外看去,只見前頭的民道似是在修,改道行走的大黑,才來到了下個路口,又因巷道裏大量往來的人潮而不得不再次停車。

    “對了,少爺,這兒是……”沒料到會正巧轉到這兒來的大黑,盯著路旁的建築,出聲向身後的陸餘提醒。

    陸餘側首朝窗外看去,矗立在他眼前的,是棟樓高三層的紅門蓬樓,滿樓的招們,身材婀娜面貌姣好,倚欄逢客便嬌嬌輕笑,一張馬科斯多彩的帕子迎風招搖,可門前拉客的傭僕們一見到陸家特有的黑色馬車後,隨即大驚失色地趕客並關上大門,沒過一會兒,樓上窗扇也飛快地一一關起。

    “這就是咱們下回收賬的地點?”對這反應再熟悉不過的陸餘,慢條斯理地合起手中的帳本。

    “我大哥、二哥是怎麼交代的?”

    大黑無奈地據實轉告,“二少說,就算是吃了人,也不許吐骨頭。”坐在後頭的陸餘,聽了,僅是悶聲應了應,似乎也不怎麼期待他二哥會手下留情。

    大黑回首瞧了他一眼!在他面上又找著了若無其事的模樣後,再也忍不住地直撓著發。

    “少爺,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很想問你。”

    “問什麼?”

    “你究竟是想當好人,還是扮壞人?”這些年來,任他怎麼想也想不通,為何陸餘都在明裏扮個人盡皆知的在大惡人,偏在暗地裏又去扮個地下善人?都不覺得矛盾嗎?

    陸餘先是愣了愣,而後隨即別過眼。

    “好問題。”遠方天際的雲彩飄過他的眼簾,這答案,我也想知道。

    他已經忘了,究竟是在何時起,他漸漸淡忘了那些曾經在他心上萌芽過的夢想,因庸碌的現實生活,總是將夢想化為一朵搖搖欲墜的花朵,再讓它隨著日子瓣瓣凋落,再隨著時光的塵埃埋沒在塵泥一曇。

    不知為何,現下的他,忽然很想拋下手邊所有的翁務,奔回家中,在四號春光甚好的院子中,再次看一看計然對他微笑時的模樣,因他總覺得,在那張燦爛的笑顏裏,坦坦剔透的都是打心底的歡喜,人間裏的憂傷與寒冷,仿佛根本就不曾存在。

    但願……真能那樣就好了。

    在管家丹心的指點下,自返客棧就急著尋人的陸餘,在四號房裏找不著計然的人影后,一路尋人尋至柴房,並意外的發現,他以為從沒好好吃過幾碗飯、老像是被餓過頭的計然,此刻正熟練地拿著一柄她自家中帶來的柴刀,動作老練地一刀刀劈著柴火,不但力道足、技巧好,就連劈出來的每根柴火大小都差不多。

    “你在做什麼?”

    “你回來了?”猶在忙著的計然沒回過頭,“我在幫丹心一點小忙。”

    打從丹心路經天空四號房,又再見著裏頭新床的慘況,因而尖叫逃走後,深知丹心不知該如何處理這些廢柴的她,就主動的跑來柴房幫忙毀屍滅跡,省得怕東翁得知這事後會討罵的丹心,每每在見著她時都會愁容不展,白白浪費了一張賞心悅目的臉龐。

    很不習慣她這麼背對著他,陸餘在她忙完手邊的事後,即拉著她到柴房裏置放的長椅上坐下,兩眼一觸及她面上總是等待著他回家的熟悉笑意時,那些一直徘徊在他心頭不散的烏黑雲朵,立即就像是被悠悠的風兒吹散在天際遠處。

    “怎麼了?”放下兩袖後,計然不明所以地瞧著他面上如釋重負的表情。

    “我看你沒生得幾兩肉,哪來的這一副好力氣?”不想告訴他今早發生了何事的他,只是好奇地拉開她的衣袖,直在她細瘦的手臂上東摸摸西瞧瞧。

    “為了掙錢補貼家計。”她邊說邊坐近他的身畔與他肩並著肩,很是喜歡與他這等的親昵氛圍。

    “怎麼說?”

    萬般不想提及那個屬於自家家中的秘密,可這些日子以來,她又很想證明新床之所以老是會被毀,錯誤確實是不在她的身上,迫不得已之下,計然也只好吐出她家親藏了二十來年的秘密。

    “你……可知當今武林盟主是誰?”

    “斬盟主。”算一算,那夾老是不在家的鄰居也連任好些年了。

    “那前一任的武林盟主呢?”拐彎抹角的她,誘導式地再問。

    “是誰?”有這種人嗎?他還以為武功高強到連藺言也打不過的斬某人,是打從一生下來就直接榮任盟主了呢。

    她不情不願地承認,“我娘。”聽說,在她娘親棄任之後,武林盟主之職,還空懸了近十年。

    “怎這事從沒聽人說過?”陸餘登時瞪大了眼,忙不迭地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

    “因我娘從不肯說。”她歎息深似海地一手掩著臉,“我之所以會時而力大無窮,時而與常人無異,這全都要拜我娘胎所賜。”

    小時候她就習到了一個人生道理,那就是大人都是會騙小人的……不,是孩子啦!或者她該說,每個人的身後,總會有一段年幼無知的好騙過去產。

    “怎麼說?”

    計然頓愣了一會兒,“你有興趣聽?”她還以為,除了她家生女的血統外,肩負著生女使命的他,其實對她這方面以外的事,並不……

    “關於我的一切我都有興趣。”陸餘好整以暇地調整好坐姿,再伸長了手環住她的肩,兩眼筆直地看向她。

    撲面而來的熱意,在他愈看愈專注之時,像蓬暖火似地蒸騰上她的腦際,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挽住他的手臂,習慣性地拉來他的衣袖藏住她泛紅的臉。

    “為了分擔家計,我大約是從十歲起,就開始到山上砍柴並到市集裏賣柴,那時我娘拿了顆說是師門秘傳神力大丹給我,說是在吃了後,我砍起柴來就會事半功倍。”

    至今她仍是不懂,那顆聽說能增力十倍的神丹,她家娘親日日嗑上一顆,連嗑了十來年,也不見有啥神力,就連幾個姊姊也都不見其效,偏偏她才吃了一顆,就吃出亂子來了。

    “……的確是如此。”回想起她是如何一再毀掉新房裏木制的物品,陸余邊拉來她的手看著邊說得很感慨。

    計然低首看著他的兩手,修長美麗。指尖圓潤,她不禁抬起他的左掌正色地再瞧個仔細。

    “你會看相?”

    “嗯,學過點皮毛。”她的指尖輕輕滑過他滑嫩、從不曾做過粗活的掌心,“這是富貴命喔。”

    她的嗓音,此時此刻在他耳裏聽來,就像是在對他撒嬌一般,可在經歷過一早的事後,他卻不得不告訴她現實的一面。

    “有錢也不見得是件好事。”與他今日所見的相比,他倒情願他是生在不會餓死就好的普通人家裏。

    計然語帶猶豫地問:“你今兒個是上哪去……工作了嗎?”聽東翁說,他只要一離開辦公的錢莊,就又是奉命去討些陸家大少、二少怎麼也收不回來的爛帳了。

    “是去討債。”得知這事她早已知情後,這一回,陸餘直接道也她所說不出口的。

    “今日我去之處,是個富人之家。”

    “富人為何要借?”她還以為只有三餐不濟的窮人,或是有所需要之人才會去借錢。

    “因他們拉不下臉窮。”

    “當個窮人,需要勇氣?”靠在他身邊的計然,邊看著他那張若無其事的臉龐,邊多心地聽著他那似乎過於淡然的話語。

    “對許多過慣了好日子的人來說,是很需要。”陸餘揉揉她的發,“他們不像你,富也富過了,窮也窮過了,可卻覺得這兩者間根本沒什麼差別也不會懷念,我只能說,不是每個人都願意過苦日子的。”

    繁華如夢,或許眨眼即過,但仍舊是有著前僕後繼的人們想要挽住這個夢的。

    繼承家業以來,他看過太多太多,在見識過金錢所帶來的後,就再也不能抽身回到平凡紅塵裏的人們,在上了岸瞧見花花大千世界後,魚兒們又怎麼會迷途知返重回沒有煙花片片大海?

    他們不能啊。

    畢竟,他們也只是凡人。

    “可以不借那些人錢嗎?”有借本就得有還,可若是一開始就不借給那些人呢?

    那麼他是不是就不需去幫兄長們出頭,也不必如東翁所說的去扮黑臉和去背著身後的種種惡名?

    “很難。”他平靜地道出他兄長們身後總會有的兩難,“我的兄長們是人們口中的皇商,朝中大官要欠要賒、同行友朋要借要欠,他倆也不能怎麼辦。”

    聽著他口中淡淡淺述的不得不,雖說聽來是很理所當然也無奈,只是,那日東翁對她說著陸餘不得不做這一行的理由時,那面上擔心的神態,以及打從她過門起,陸餘就好像怕她會隨時棄他而去的緊張感,近來,總是會不時地停在她的腦海裏盤據不動。

    眼下,她什麼都不想多問多管,也不想知道他是如何說得這般雲淡風清的,刀子只想好好的問他一句……

    “那你要怎麼辦?”

    感覺……好像有顆她總是緊緊懸在心坎上,努力不讓它落下的大石,在一處無預警之中,突地落地他的心湖裏,激起一池的漣漪後,再化為陣陣波瀾,讓他在措手不及之餘,就只能怔住了身子,愣看著那一雙仿佛對他寫滿了憐憫的眸子。

    憐憫?

    他是怎了?累糊塗了不成?他怎會讓她在眼中出現這等情緒?

    “少爺。”收到手底下的師弟們來報,忙著前來通知陸餘今日公事還沒忙完的大黑,在柴房裏陷入一派寂然之時,適時地出現在陸餘的身後。

    陸余朝後勾勾指,側耳聽了大黑房間在計然面前壓低了音量的內情之後,他微微頷首,示意大黑馬上去辦。

    “公事未完,所以你得再出門一趟?”也知道他們並不想讓她聽見其中內容,計然只在大黑快步退出柴房,而陸餘也跟著起身之時,頗為配合地給了陸餘一個離開的藉口。

    “嗯,今晚我恐怕又沒法回家了。”陸余有些不自然地笑笑,輕撫著她的臉龐交代,“你早點歇著,別太累。”

    “路上小心。”見他面有難色,也總覺得他好像有些不情願,因此計然並不想多說些什麼,只是瞧著陸餘大步遠去的模樣,她很難控制自己不去碰觸那日漸累積在她心上的不忍。

    因為,蔚藍的天際裏,刺眼的陽光,將他背後始終秘而不宣的惆悵,拉得很長。
作者: boofanny    時間: 2010-2-25 12:21 AM

第三章

    枝上的春花,風兒輕拂,瓣瓣似雪地飄呀飄的,般地鋪在天字四號房古色古香木工細緻的微樓裏,彎彎像是月牙的拱橋上,或是計然最愛待的蘇式樓閣的欄桿上,沁心的芬芳,不動聲色地將斑讕的春意,彌漫在觸目所及的每一處。將陸餘送至錢莊後立即返回四號房的大黑,與計然肩並肩的站在蘇樓上,面對著一園揮霍不盡的春光,他感慨地道出計然所不知的往事。

    “少爺的名裏之所以只有個餘字,聽陸空人說,是因打從少爺一出世起,他們便覺得又來了一個多餘的。”霎時整個人什麼賞春的興致都沒了,“他才不是什麼多餘的!”

    “誰教少爺是男不是女?”

    柳眉倒豎的計然,想也不想地就回了一句。

    那些陸家人是怎麼回事啊?沒料到她會那麼大脾氣,大黑討饒地抬高了掌心,“陸家人全都是一個樣的頑固腦袋,在是男是女這上頭,他們是永遠也不會改的。

    其實那已經算是一種無可救藥的偏執了吧。

    很忍耐地咽下這股氣的她,悶悶地問:“他的名與我問你陸家祖業為何傳給他,有什麼關係嗎?“

    “因陸家祖業,在陸氏一族的眼裏,剛好也是多餘的。”大黑愈想就愈覺得陸家人,壓根就沒有兄弟情更沒義氣。

    “加上大少、二少早在年少時就已事業有成,眾多堂兄弟亦是,因此他們便有志同的聯手,硬是將繼承祖業這回事推給年紀小他們一大截的少爺。”

    就只是因陸餘在歲數這點上吃虧,因此他家的人便把燙手山芋推給他?計然總覺得這點愈想便愈可疑。

    聽東翁說,當年他陸家將祖業交給陸余時,他雖是有掙扎過,但終究還是沒半點怨言地接了下來,這些年來,也沒見他對這門工作有什麼抱怨,除了有時他會有些不願去收債外,他手邊的工作,他都做是很積極也很妥貼,從沒出過什麼亂子,或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他的名聲很快地在吞月城裏建立起來,城裏人人皆知,陸家的三少爺討起債來,既吃人,也啃骨頭。

    為此,她感到很困惑。

    打小的各種經歷造就了她一個觀念,那就是不管是做哪行,就是要敬業,這使得她這些天來一直在思考著同一問題,那就是:“若她是陸餘的話,她在走入這一行時,她該下多少的工夫,才能將工作做得稱職恰如其分?

    她從不知道該如何當個壞人,因此她不知陸餘是怎麼想的,但他在這行裏能做得有口皆碑的話,定是有著原因,而那原因,她卻是想破了頭也想不出來。

    計然想不通地趴在欄上,“當個他人眼中的壞人,很難吧?”“這就要看,那個人是不是天生就是個惡人,或是有沒有心。”

    “心?”

    “就算是個壞人,也不是一生來就是壞人的呀。”大黑說得理所當然,“不是每個人可以平白無故就成為壞人的,除了全心的投入當個壞人外,還要講求天分和後天的訓練,而普通的壞人跟職業的壞人,差別就在這。”

    “言之有理。”她點點頭,覺得畢竟嚇人也是有著程度之別,她這外行人也跟他人一樣,全都只見著了門道,卻不曾入堂一窺真相過。

    “其實這只是有心無心而已,或許少爺做的這一行全天下人人唾棄,但,總還是有人來做呀。”的確,或許有人就是天生的,但也有人其實並不願意活在他人鄙視的目光下,只是一旦做了,就沒有回頭的餘地了,不管再如何,總還是要稱職敬業。

    不盡的長歎自計然的口中逸出,一塊地加入了穿過樓閣上的東風裏。

    是總得有人來做沒錯,因若無黑暗,怎顯得出光明?

    這世上不可能只有美善去無醜惡的,若是不把那些難堪的、見不得人的張揚出來,人們又哪會乖乖當個老實人過日?

    換個方向想,就算是惡人,也是有腳踏實地扮著這份工作過活的,這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對生活低頭的方式?

    “大黑,你喜歡善人還是壞人?”

    “老實說……”大黑為難地撓撓發,“都喜歡。”不都是少爺?罷了,無論好壞、是善是惡,那都是陸餘,答得臉不紅氣不喘的。

    她再歎了口長長的氣,“我也不在意的,也僅是陸餘而已。”

    樓的大黑。“陸餘今兒個上哪去了?”他不是天天都跟在陸餘左右,“你怎不跟著去幫忙莊店員的嗎?”

    “因為……”糟糕,他的表情開始有點不自在,“少爺他在錢莊,快月底了,這幾日他忙著做帳。”早就習慣說這種謊的大黑,早知道他就先和陸餘套好招了。

    素來安靜的客棧本館的巷弄內,忽地響起了一陣鬧烘烘的人聲,聽起來,來者似是為數不少,大黑警戒地站直了身子。見他難得表現出來的緊張感,計然抬首向外頭看去,在猶見不著人時,她一手按著他的肩頭踮起腳尖,及時拉住原本想下樓的他。

    從這樓上遠遠看去,來者是十來個身形壯碩的大漢。

    計然沉默了一會兒,直接代他說出他原本想瞞著她的。

    “他知道最近會有人找他麻煩,怕會波及到我,所以要你留在四號房內陪著我以防萬一?”該不會這將會是日後四號房的常態吧?

    “少夫人,少爺他……”大黑訥訥地,沒想到她三兩下就看穿他們這對主僕的心思。

    “沒事的,在我知他是做哪行的後,這點小事我早就有準備了。”

    她不在意地拍拍他的肩,“話說回來,東翁不能把那些麻煩的客擋駕在客棧外頭嗎?”客棧外頭不是有個韃靼?

    “少爺與東翁有過協議,無論如何,少爺絕不影響客棧的生意。”東翁是免費提供了客房沒錯,但東翁可從沒說過,房客的私事也得算在客棧的上頭。

    “原來如此……”她同意地頷首,而後伸手指向那票大剌剌踏進院裏的不速之客,“那這些人是?”

    “南北米行的米商。幾年前他們向大少借了筆款子,在大少、二少發達後,他們見陸家有錢有勢,便不打算還錢了。”

    回想起當初來她家代陸余提親的陸大少,是如何以最便宜的價錢與鄰人買地買屋給她家、又如何教會她老爹做帳、管理錢事,計然的心底便大概有個譜了。

    “可偏偏,大可是個錙銖必較的人?”老實說,那位大哥還真是她看過最會精打細算的行家。

    大黑冷冷地笑,“或許他們在借錢之前,沒打聽清楚大少的性格。”生性小氣到要人命的陸大少會任人欠債不還?就算是天下紅雨也不可能。

    “那奉命替大哥收帳的陸餘,對他們做了什麼?”別人如何造孽她是管不著,她只想重新奪得,負責收拾後尾的陸餘,又是用了啥手段可讓人氣到找上門來洩恨。

    “少爺搬光了他們的米倉抵債。除了一粒米也不留給他們外,少爺還照價搶走了他們的房契與地契來低這結年來的利息。”既沒剝他們的皮,也沒弄個家破人亡,說起來,陸餘已經算是很便宜他們了。

    “這就難怪他們要攜刀帶劍的來這找人算帳了。”她不怎麼同情地應著,一手指向下頭那一大票在巷裏迷路了好一會兒,終於找到正確房址,大刺刺地踹壞了四號房大門的不速之客。

    “少夫人,我去去就回,你在這待著。”大黑匆忙地向她交代,話一說完就飛快地往樓下跑。

    來者為數眾多,還是去請韃靼來幫忙為妥當吧?

    嫌走樓梯太慢,施展出輕功一股勁往樓下跳的大黑,沒能來得及聽見計然憂心忡忡的問話,也因此,二話不說就揚拳打算把那票人請出去的他,在轟轟烈烈地開打之時,並沒有注意到,已經走下樓的計然,她正打算繞過中庭,離房去找韃靼計救兵的身影。

    以為大夥都忙得不可開交,沒人撥空分神留心她這局外人,計然在繞過樓下大廳,才正感慶倖時,領著眾人前來算帳的帶頭大哥,已眼尖地發現她的背影,他登時三步作兩步地朝他撲過來。

    “就拿你來抵償我們的損失吧!”猶喘著氣的他,一把扯過她的肩膀。

    “少夫人!”被困在眾人中的大黑,嚇得連忙想脫身而出趕去救她。

    左臂被抓得很痛,身沒幾兩重又遭人給扯來扯去,只想叫他別再拉她不放的計然,受不了地一把推開那名帶頭大哥,而就在她這麼伸手一推之後,一道飛過中庭,再撲趴在地板上的人影,隨即讓暴躁激動的大漢們全都冷靜下來。

    計然也因此呆了呆,從沒想過她的力氣會在來到四號房後愈來愈大,在她回過神來時,她忙拎起裙擺跑上前,想去扶起那個在落地時跌得不輕的帶頭大哥。

    “抱歉,我不小心就……”滿心歉意的她,跑著跑著,不意腳下突然一絆。

    “你這女人!”

    勉強在地上坐正,回過頭來張嘴欲罵的帶頭大哥,就連話能有機會說完,在她直往他跌來,她欲穩住身子,而兩掌直按在他身上後,隨即眼前一花,四下的人們,包括大黑在內,全都同時深吸了口氣。

    蔚藍的天際裏,幾朵胖胖的白雲正愉快地向他招著手,這回改了姿勢,躺平在地上的帶頭大哥,在自石板碎亂的地上坐起後,他回過頭,兩眼直直瞪著遭他身子硬是印出一個人形的地板,半晌,他茫然地看向神情遠比他慌亂的計然。“你還好嗎?”

    計然站在他的身旁,彎下腰握住他的兩臂想拉他起身,一陣衣物的破裂聲,讓已經退離他們數步的眾人,又全都怕怕地再往後退上三步。

    兩邊的衣袖不但遭人撕去,兩臂上還因用力過度,而留下了五道自手肘蜿蜒至腕間的紅血爪痕,身痛心更痛的帶頭大哥,顫顫地瞧著此時他身上勉強算得上唯一值錢的行頭,就這麼眼睜睜地成為了下一個受害者。

    “你……”他半張著嘴,目光幽怨得如泣如訴。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只差沒急出滿頭大汗的計然很委屈地向他解釋,並示誠地朝他伸出一手,“你沒事吧?要不要我帶你去給大夫瞧瞧?”

    “還來?”帶頭大哥,忙退避三舍地拉開與她之間的距離。

    “我只是……”刀子亦步亦趨地跟上前,不死心的想講清楚。

    “別又來了!”不想再次遭受她口中的意外,帶頭大哥嚷完了便轉頭逃出四號房,其他不想成為下一個被害者的大漢們,也一刻不敢多留地集體鳥獸散。

    她就算是跳到黃河裏也一樣洗不清了……

    滿心揮之不去的挫敗感,令計然沮喪地蹲在地上檢起一地的碎石,她邊拴邊看著自己的掌心,而後無奈地歎了口氣。若她也想跟陸餘一樣,到外頭當個壞人或是也跟著去討債,她根本就不需先去練個三年五載,至少在天分這方面,她定能高票過關,即使那根本就不是她所願。

    一直遭陸餘瞞在鼓裏的大黑,在見識過她無心的意外後,微微保持了點距離蹲在她近處,陪她一同整理起地板。

    “嚇著你了?”她苦哈哈地問,很擔心那些人一日一將這事傳了出去,往後她就沒名聲可留人探聽了。

    “少夫人,你……你對少爺可千萬要溫柔點呀。”她的那等力道,弱不禁風的陸餘哪禁得起呀?難道事前都沒人覺得這樁婚事,著實太過危險了點?

    “我已經很盡力了……”計然頹然的垂下兩肩,臉上盛滿了哀怨,“倘若我不小心打死了他,我就得守寡了。”

    “少夫人,這由我來吧,你一旁歇歇。”在她的指尖不小心被銳石刺著了時,大黑趕緊蹲至她的身旁,搶過她手邊的工作。

    計然氏首看著他倆之間一下子就被縮短的距離,隨之她即回想起,頭一回知道這事時的陸餘也是這般,不像那落荒而逃的人們就只是避得她遠遠的,一種溫暖的感覺,令刀子不禁因此趕走了面上的愁容。

    “大黑,今兒個你都有空吧?”她邊把小石子一一排回原處,邊心情很好地問。

    “有。”

    “那今兒個你就陪我聊聊吧。”

    “聊什麼?”

    “這些年來你們都收了什麼債、又是怎麼把債收回來的。”既是不能改變現狀,也就只能加入它了。

    大黑不解地揚眉,“為何少夫人想知道那些?”

    “因為……”她說了一半,停頓了好一會兒後,她朝大黑微微搖首,將那心事,沉默地關回她的心底。

    因為,每一回在收完債款後的陸餘,也身後沉重的,總是在暗地裏,似是無限地拉長再拉長,最終,成為一個歎息的地方。

    諸事不順,早知如此今日要出門前,他應該先翻翻黃曆。一早y了開客棧到錢莊辦公,足足花了一早,這才總算打理完前陣子童鳳人一家子的瑣事,餓得並沒有昏眼花的陸餘,本是想回客棧吃頓午飯的,可就在他這麼想時,他家大哥、二哥派來的人馬,即連拖帶綁地,將怎麼也不肯回老家面對眾人的他,直接給塞進馬車強硬地請回老家去。

    打從回到老家後,陸餘深鎖的眉心即一直沒有機會舒展過,因那一屋子的男人實在是煩人得沒完沒了,一整個下午個個都繞在他身邊你一言我一句的問:什麼時候才會有孩子?鐵定會生個女娃是不?將來要替她取什麼名字?就連洞房都還沒有過,哪來的孩子?他們會不會操之過急了些?眼看一票大男人該問的都問了,該答的他也都答了,以為這樣就能脫身而退的他,沒料到的是,那些男人的夫人們,接下來也全都拿著長輩的名號,圍在他的身邊吱吱喳喳,直要他記清楚那些她們不知是打哪弄來的求女良方……

    好不容易才自老家脫身,累得半死的他,才一腳踏進客棧內即被東翁給拖去,待他解決完客棧的人事問題時,天色已將近黃昏,只想回房瞧瞧他家妻子可愛笑臉的他,把今兒個收來的那些僕傭的賣身契全都扔給東翁,並與東翁討論完那一大家子人今後的歸處,末了他又差了大黑出門,派人去看著那個找他麻煩的童鳳人,免得那傢伙會像他人一般,也給他來個尋短自盡讓他煩上加煩。

    埋伏在天字四號房大門處的丹心,在陸餘拖著沉重的腳步回房時,忙自角落處竄出阻擋住他的去路。

    “陸少。”

    他實在是打不起精神,“就連你也找我有事?”不會吧,怎今兒個人人都與他過不去?

    “這事我悶在心裏好陣子了。”

    “說吧。”她頗感受傷地問:“小然她……不喜歡我為她設計的菜色是不?”

    “怎麼會呢?”依他看,那個向來只要有塞塞東西下肚就當作吃完一頓的小然,就算是只啃草皮樹根,她也照樣會對丹心說好吃。

    “可她怎都不吃?”丹心愁眉苦臉的向陸餘報告,“這些天來我發現,小然她簡直就像喝露水就可以過活的,她都已瘦成這般了,再不多吃點怎行呢?”最要命的是,那個狀況q上的東翁,還一個勁地為四號房加菜,害得她不知該拿那些菜怎麼辦。

    陸餘煩躁地撫著額,“我知道,我也勸過刀子了,可她是真的吃不多。”

    “我想可能是她的身子這些年來已經被餓壞了,所以才會吃不多,只是再這樣下去,我擔心她若再不健壯點,日後恐怕沒法為你陸家生個要交差的女娃。”

    一說到這個,陸餘面上不為人所知的慘色,更是添上三分。

    “她夠健壯了……”壯得夜夜拆床、破地板,改天若是叫她試試胸口碎大石……說不定她也成。

    “偌,你去哄哄她吧。”丹心將擺放在門口處,一大只放滿各式精心料理菜色的託盤交給他。

    他哪一日不哄?又有哪一日曾成功過?

    眉心糾結的陸余,在丹心萬般懇求的目光直望他時,也只能歎息地接過,準備回房再試一回運氣。

    只是,就在他才上樓把那只託盤擺放在花廳的飯桌上時,一見到又是滿桌食物的計然,當下即相當不給面子地迅速逃出花廳給他看。費了好一番力氣,才把不甘不願的計然給逮回花廳,並押至桌邊坐下,在她扭扭捏捏窩在椅子上四處閃躲時,陸餘無法理解地看著也面上,像是被押往法場就義的神情。

    “不要躲。”被她這等小可憐模樣逃掉好幾回後,這回他邊暗自命令自己不許對她心軟,邊把想偷偷溜走的她再次拉回來。

    跑不掉躲不了,被迫面對一桌飯菜的計然,苦惱地瞪看了它們一會兒,在陸餘拿了只盤子,替她夾來一推挑選的菜色並擺放在她面前時,她認命地歎了口大氣,在陸餘期待的目光下,忍耐地拿起碗筷。

    “我吃飽了。”她隨意扒了扒飯,敷衍似地打算就這樣當作交差時,她隨即遭人一掌給按回原位坐下。

    “你只扒了兩口飯。”陸餘不滿地瞪著她飯碗裏根本沒動到多少的白飯,與那一大盤擺在她面前文風未動的菜。

    “這樣就會飽了。”她邊說連把他房間擺至她面前的佳餚統統推往他地、那邊。

    陸餘頭疼地按著眉心,實在是想不出,每每吃頓飯她為何就是這副德行,他原先還以為她是像其他姑娘家怕胖,才不想多吃,可問題就出在,刀子已經瘦得連人口販子也不會想賠一賣她,而且每回面對飯桌時,她面上明顯的懼色,又不像是裝出來的。

    不過是頓飯而已,有必怕成這樣嗎?她當她是在逃騙保不成?還是桌上擺的是洪水猛獸?

    到底是要她吃飯菜,還是飯菜會倒過頭來啃了她?

    “小然,我的衣裳可有穿整齊?”好吧,既是哄不來也不能強迫,那也只有用拐的了,好歹他們夫妻也相處好陣子了,他也多多少少對她的一些小習性有點瞭解。

    計然聞言即轉過身子面對他,見他的衣裳有些淩亂,她想也不想地替他整理起衣裳,而就在這時,學到教訓的陸餘即夾起飯菜,趁她無暇分神,一口一口直往她的嘴裏喂,還怕她噎著了順道喂了她些許雞湯。

    “桌上的碗盤排放得可妥當?”眼看身上的衣裳和他頂上的發,她三兩下就打理完畢,陸餘再接再厲地轉移她的注意力。

    方才在桌上遭兩人推來推去的碗盤,在她的巧手下了一一歸位,陸餘忍笑地看著她乖乖遭拐的樣子,在喂完一碗飯後,繼續喂她喝湯。

    側首看著她專心的眼眸,陸餘不禁回想起那日他說要再補一回洞房,東翁與步青雲在他面前身她暗示,那些有關於她容貌上的問題。

    的確,她是不美,也不像上官如意般,是個聰穎的千金大小姐,身上也無藺言獨斷獨行的江湖氣息,當然更不像那個就算有了兩個孩子,也照樣可以拿刀打打殺殺的樂君楠。

    她就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好奇、愛笑,有時看起來還惑欲的,她就像外頭的每個人一樣平凡。只是在他生命裏的人們,都沒有過什麼平凡人,上至權貴、捕頭、盟主,下至術士、怪胎一籮筐,獨獨就是挑不出個平凡又普通的人等,或許對他來說,所謂的平凡,才是最不平凡的。

    不知不覺中喂完一碗雞湯後,陸餘低首看著手中的空碗,滿心的成就感,莫名其妙地充滿了他的胸臆,令他手癢得還想再喂她一碗,可就在這時,已經整理完桌面上的計然卻一手掩著嘴,面上血色急速散支,額際還冒出幾顆冷汗。

    “怎麼了?”

    “我想吐。”她努力忍下這陣不適,並模糊的想起,腹底陣陣熟悉的翻騰感,她已好些年沒再體驗過了。

    “你病了嗎?”陸餘當下面色急急一換,急忙地放下碗筷,改捧起她的面頰端詳著她的氣息。

    “是又吃太撐……”只想快些找個地方吐的計然,怕若是來不及就會吐在他面上,可他偏又拉著她不放。

    “慢著,你好不容易才吃完”看她的模樣,像是快吐出來了,怕會浪費了她才吞下肚裏的那些,陸餘本還希望她忍忍,可不能等的她,卻在這時使勁地將他一推。

    陸餘的身子當下大大一震,低低地悶哼聲,下一刻亦自陸餘口中逸出,眼前的情景,就像是有盆水直潑在計然的頭上,令她霎時忘了先前她的種種不適。

    她動作緩慢地瞧了瞧她那直推在也胸坎上的掌手,而後慢了一會兒才想起,新房裏的那張喜床,是如何成了柴房裏的一堆廢柴。

    “我,我……”滿心惶急的她,兩手抖顫得厲害,她慌慌張張地轉頭看向四下想討救兵。

    “沒事,你鎮定點。”強自忍痛的陸餘,一手緊按著胸口,安慰地抬起另一掌要她先緩緩。

    “可是你……”已是六神無主的計然,緊張的轉身就要跑,“我帶你去找藺大夫!”

    “慢著,小—”只來得及拉住她一手的陸餘,在她一骨碌地往前沖時,冷不防地遭她的手肘往後一撞。

    發覺笛後忽然沒了所有的動靜,計然一頭冷汗地側轉過身子,靜看著她那再次襲向她胸坎地手臂,以及他面上再也無法從容地模樣。

    “斷……斷了嗎?”她頭皮發麻地問。

    面容有些扭曲的陸餘,沙啞地低吐。

    “或許。”

    就算他再怎麼不想去看藺言的臉色,恐怕也不成了。

    蘭言說,陸餘沒什麼大礙,僅是裂了根胸骨而已。但藺言中中的“而已”,卻是教陸餘稍微喘個氣會痛,動作大了點也會疼,無法久站久坐,當然更無法出門工作,因此蘭言下令,這陣子他最好乖乖躺著別四處亂跑亂動了,同時藺言也要丹心轉個話給計然,告誡她這陣子,最好別太靠近陸餘的身邊,以免那個身子骨一點也不勇健的陸餘又有什麼人為的不測。

    可即使在養傷,平常圍繞在陸餘身邊的工作,依舊沒能放過他不給他半點能夠清心耳靜的養傷空暇,尤其是大黑,這些日來一直拿錢莊裏的大小事來房裏煩陸餘,而今兒個,大黑更是拿了那這妓院欠債未收之事,令面上已微有慍色,看來就是一副不情願模樣的陸餘,更是眉心深鎖,煩不勝煩。

    這些看在計然的眼裏,更是令害得陸餘如此的她,再深深自責上好幾分。

    站在柴房裏使勁劈著柴火的計然,一回想起方才她在離開房裏前,在站在陸餘的床畔嘮叨個沒完沒了,而人在心不在的陸餘,那時凝望著窗外的目光,看起來好好象很凝重曠遠,又像雲朵般,在天際飄蕩得沒有個定根似的,就在那時,她想起了昨日丹心在來到柴房時,對她說的那些話。

    聽丹心說,陸餘的錢莊,所借錢的對象,一如錢莊招牌上所寫的,的確是有借無類,也因此,陸餘除了代他家兄長們收討那些大戶人家的龐大欠債之外,也會對市井小民或是貧窮之人討取借金與利息。

    只是這些年來,除了他兄長指定的物件之外,尋常百姓所借的本金,陸余從來沒有成功的討回來過,倒是老收取一些奇奇怪怪的利息充數。

    舉例來說,客棧裏吃的、喝的、有物,有一半是來自陸餘所討回的利息,東翁不花半文錢即可拿白用,而打點整座客棧上上下下的人手,亦都是陸餘找來給東翁的,只要東翁願賞那些人一口飯吃,給他們一份工作,或是一個棲身之所,那麼,不管要提供這間客棧多少年他所收取來的利息,他也絕不跟東翁拿取半文錢。

    他總是說,普天之下能夠計價的東西,並不是只有銀兩。

    也因此,在他眼裏,一把表菜也是利息、一份力氣也是利息、一擔自井邊挑來的水也是利息,甚至是自路旁摘采下來贈他的野花也是利息,他在不乎他究竟是收到了什麼或是拿了多少,他只想知道,他究竟從他人身上得到了什麼。

    那日在花園裏陸餘面無表情的模樣,映在計然腦海裏,形成了一副很深很深的印象,即使到了今日,她不但沒能將它甩開,並照著陸餘的意思,裝作她並沒有發覺太多、也沒有困擾著她,相反地,她總覺得那像是一種滴水穿石般鑽心的疼,隱隱的敲在心板上,可卻又摸不著撫不到,令她怎麼也沒法安慰那無法碰觸的痛楚。

    手中柴刀不意偏了點準頭,豎在地上的柴火沒被痛快地遭她劈成兩半,砍歪的柴火迸射出一小塊柴心,直刺向她的面頰,受疼的她氣喘吁吁地停下手邊的動作,指尖朝頰上一摸,些許沁出來的血絲靜躺在她的指尖上,在晴日的陽光下,是多麼格格不入的豔紅美麗。

    她不禁憶起當年她頭一回握著柴刀時的情景。

    當年,在她知道她再也不能請教書先生來到家中為她授業,也再不能穿著的絲履,無憂無慮地在花園裏奔跑時,她在想些什麼?

    她是不是也曾經有過一點點的不甘,或是不情願?她有像陸餘一般說不出口,明明有著滿腹想哭的感覺,卻只能哽在心上,沒法流出淚來的心事嗎?

    她都沒有。

    對她來說,命運來得很突然,且一下子就擅自替她做好了決定,當她主動手握起柴刀上山砍柴時,看著爹娘面上如釋重負的神情,對於她的命運,她更是沒有搖頭反對,她只是轉過身子,一頭栽進新的命運裏去面對。

    反正,人生不就是這樣嗎?只是選擇與不選擇而已。

    去過四號房照顧完了陸餘後,即照著陸餘的意思繞來柴房,看看這個打從那天起就一直滿腹內疚,全心全意遵照著蘭言的交代,徹底躲著陸餘,偏又讓陸餘為此擔心不已的正主兒。看著快堆滿整座柴房的柴火,丹心有些頭痛地撫著額。

    “小然,你要再這麼劈下去,這個月客棧的柴火就都被你劈完了。”她再這般發洩一身的力氣下去,東翁的客棧是要不賣水不灑改賣柴火嗎?

    計然側首瞧了她一眼,忽然有些懷疑起,為什麼整座客棧的人都看得出陸余藏著不說出口的心事在哪兒,可他們卻從沒一個人去對陸餘戳破,或是叫他不要勉強自己了?

    他們是認為,陸餘的心結就該由他自個兒來解,或是陸餘不會這般一直忍耐下去,所以他們才這麼袖手旁觀?

    若是陸余根本就不懂得什麼是流淚,也壓根就不懂得該何向旁人開口,那該怎麼辦?

    不知道她在想什麼的丹心,自袖中掏出條繡帕,跳過一地零落散亂的柴火,才打算為她擦擦額上的汗時,不經意回頭一看,赫見身後遠處還有另一堆小小柴火山時,丹心無力地加注。

    “就連下個月的你也都劈完了……”柴房塞得這麼滿,萬事通的東翁沒道理不會發覺,唉,她還是去找韃靼來挑些柴偷偷拿出去賣好了。

    任由愛照顧她的丹心擦著她額上的汗時,計然看著她那張像是西域人的臉龐,不免回想起她輪廓有些相似的娘親,而娘親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要忍。

    不能忍,再忍;不能再忍,強忍;不能強忍的話……她豁出去地深吐出口氣,“就這麼一直悶著,這實在不像我的作風。”算了,她的忍功向來就不濟,也從不是那塊料,不忍了。

    “啊?”丹心愣愣地瞧著她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的模樣。

    “好!”她大喝一聲,將柴刀擱在一旁的小架上,“丹心,我出門去逛逛。”

    “逛逛?吞月城你人生地不熟的……”丹心在她說走就走時忙拉住她的腳步,“慢著,你若要出門,還是先同陸少說一聲吧?”

    “不必了,不過為免你們會擔心,我會把大黑帶上的。”計然微笑地婉拒,打算現下就殺回房去拖走那個害得陸余連養個傷也不得安寧的共犯之一。

    “可是……”追在她後頭,在她跑起來時就快跟不上的丹心,猶不死心地想要追上她。

    “辦完事我就馬上回家!”她轉身用力朝丹心揮揮手,一溜煙就甩下丹心跑得不見人影。

    莫名其妙被她拖出陸餘休息的書房,懷裏捧著一大迭欠債與帳本的大黑,被迫領著她繞過大半個吞月城,來到她指定的地點時,她一頭霧水地看著人們熙來攘往的大街。

    “少夫人,你拉著我上哪去?”奇怪,這附近的景色怎那麼眼熟?

    費了好一番力氣,穿過人群來到對街後,計然直走至某幢樓前站定,跟在她身後的大黑,這才赫然想起他們究竟身處何處。

    “少……少夫人?”

    計然抬首看著大門上頭的門匾好一會兒,而後頭也不回地在大步跨進去。

    打從嫁過讓以來,不似客棧裏其他在東翁眼中無惡不作、老是拖他下水的眾房客,從不曾惹是生非,也不曾找過他麻煩的計然,首次沒說出門上哪去、首次天黑還不回家、首次到了夜半還失蹤不見人影,令已經三十好幾的東翁,覺得自個兒只在半日之內,白髮就因她而提早多添了好幾根。

    大老遠從南方遠嫁而來,對於吞月城人生地不熟的她,能不哪去?

    可她就是有本事讓東翁派出客棧一半的人手出門去找,也找不到半點消息,也讓得知消息的陸餘在急瘋了之餘,面上的神情也開始一變再變,嚇得東翁趕緊再派出另一半人手,免得從不獸在家中翻臉不認人的陸餘,真會在今夜首開先例……差點翻遍半座城的韃靼,在夜深已是二更天之時,畏畏怯怯地踏進自家家門準備再次挨轟。

    果不期然,在他一把話說完,東翁又是一記響雷劈在他的頭頂上。

    “找不著?”東翁一掌用力地在桌上拍呀拍,“那還不趕快去找!就算是把這整座城給翻過來也得快點把她帶回來!”他們是真的那麼想看陸餘翻臉不成?

    “是……”滿面無辜的韃靼,委屈地撐著疲憊的身子才想照命再出門去找時,一大一小,兩道走近客棧的身影,當下即讓他一掃委靡之色,眼中亮出希望的光芒。

    “小然!”當客棧的燈火映亮了那張讓東翁從不曾那麼思念過的臉龐時,他忙不迭地沖出櫃檯迎接救星回家。

    “東翁,您怎麼還沒睡?”連走邊打呵欠的計然,在他頂著張像見到救星的臉龐,一骨碌地將她拉進去後,霎時瞌睡蟲被趕走了大半。

    “小然,今兒個你是跑哪去了?”

    “逛逛。”計然不解地看著他焦急的模樣,“我們出門前有同丹心說過不是嗎?”

    “只這樣?”兩手空空、又不見她帶了什麼回來,這是在逛啥?

    “是啊。”她開開心心地咧笑。

    東翁一臉擔心,“沒被人拐了?”該不會有人見她老實可愛,在暗地裏騙了她什麼吧?

    “沒。”

    “有沒有人欺負你?”

    “也沒有啊。”她笑得一臉像是輕舟已過險阻般的萬重山,仿佛天下又再次恢復了太平的模樣。

    “那……”什麼口風也套不出的東翁,也只好訥訥地改口,“小余在房裏行裝你,他派人找你找了一整天了,你就快點回房安安他的心吧。”

    “好。”儼然一副好孩子模樣的她,朝東翁大大地點了個頭,踩著輕快的腳步如眾人所願地回房去。

    所有人目送著她的背影進去本館裏,這才安下心時,卻赫見今日跟她一道出門的大黑,他好原本就黑的臉,今晚更黑得都有點蠟燭了。

    “你說說,她今兒個是怎麼回事?”百思不解的東翁,朝目睹一切內情的大黑勾了勾指。

    面色顯得有些慘澹外加黯然的大黑,行旬瞥了瞥本館的方向,猶豫再三後,總覺得不妥似地皺緊了眉心。

    “真要說?”他實在是不怎麼想再去回憶今兒個的噩夢一回。

    “她上哪去了?”苦苦找了一天的眾人,紛紛靠近在他的左右,並對他擺出同要想要求解的臉色。

    想想這事也沒法替她保密個幾日,大黑有些哀怨地開口。

    “……妓院。”

    “她上那做啥?”大驚失色的眾人,全都震愕地張大了嘴。大黑沉重地歎了口氣,誠心誠意地懺悔著,他今兒個幹啥那麼多嘴地在她面前,那些他曾與陸餘商議過他們絕不帶回家的公事。

    “逼娼為良。”
作者: boofanny    時間: 2010-2-25 12:23 AM

第四章

    “什麼?”陸餘目光呆滯地瞧著站在門口同他報告詳情的大黑,從沒想過,在歷經了一日令他急如鍋上螞蟻的尋妻戲碼後,他所聽到的答案竟會是那樣。

    打從他受了傷起,他就直在心底擔心,那個心軟又自責,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麼的廡在,在這麼瞧了他躺在病榻上幾日後,她會不會因此受不住內疚煎熬,或是不願再聽大黑老在他房裏對他提及那些因他的傷況不得不擱下的工作,因而會做出什麼事來。

    只是,他都還沒來得及找機會開導她一番,叫她別往心裏去,她卻已早他一步做出行動。

    一聲不響在就出門去,還至半夜不歸,只差沒急白了發的他,在不指望東翁之餘,坐不住地想直接上一號房,請步青雲派兵替他把整座城一寸寸都翻開來,或是去二號房請左剛派出所有的捕頭,替他去探探他在商場上所有曾與他結下樑子的仇家們的口風。

    就在這時,她去完整無缺的走進他房裏,乖得像只貓般地任他數落再數落,並嚴格規定她日後不准沒告訴他一聲就亂跑,接著,心情甚好的她,便邊打呵欠邊進內室梳洗。

    她根本沒說她究竟是出門做了什麼。

    也因此,才讓他在大黑偷偷來此向他打小報告後,遲遲都沒法回過神來。

    大黑說……陸家三少夫人,今兒個帶著欠條借據和一大迭多年來的帳冊,沒多帶上其他幫忙的人手,單槍匹馬地找上了他下一件工作的地點,而就在她進去後,妓院裏的尋芳客們,即逃的逃、嚷的嚷,動作迅速地倉皇離開妓院,接著,前後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妓院裏再響起了第二波哭叫呐喊之聲……

    守在妓院外頭候著她的大黑,在隨著陸餘討債那麼多年來,他自認什麼狀況場面他沒見識過?可在他探頭進去一瞧究竟後,他即習到了另一個道理,那就是……

    不看不知道,看了,還不如早知道就不要去知道。

    一張張已哭花的豔容,緊緊包圍住站在妓院大廳裏不為所動的計然,哪怕一堆姑娘哭鬧著說她不願放棄墮落、她們是天生就愛金銀富貴,從沒人押著她們做這行、她們不願嫁人從良、千百個不願意金盆洗手辛苦過活……

    可計然全都當耳邊風,一個字也沒進她的耳裏,照樣獨斷獨行地辦著她想辦之事。

    看著裏頭那些男男女女向她一界泣討饒的面孔,大黑不禁生出了滿心的感慨,原來安分過活的普通老百姓,不但是不好當,也不是人人願當的啊,至少,那些人就死活都不想要當。偏偏就是有人壓根不管這些,執意要他們放棄輕鬆優渥的生活,拿著照妖鏡將他們打回原形,硬逼他們回到人間當個辛苦的凡人。

    “你……拿著欠條,上妓拿人抵債?”難得震驚的陸余,在計然已浴沐完畢準備去寢房就寢時,不可思議地轉過身來。

    “嗯。”計然瞄了瞄他身後告狀的大黑,而後選擇老實招認。

    陸余伸手關起房門杜絕大黑也窺見她只著睡服的模樣,而後踱至她的面前不能理解地問。

    “為何不收銀子而收人?”就算是他討債多年好了,但拿人抵債?這等事他都沒這麼明目張膽的做過。

    她聳聳肩,一派若無其事地坐在花桌旁,邊喝茶邊提振精神。

    “以人抵債,有何不對?”他都可以看心情好壞收利息了,有樣學樣的她,為何就不能按興致亂收債款?

    “日後你是想怎麼打發那些收來的人?”把她當個外行人的陸餘有些沒好氣地問:“你要賠本不成?”

    以往他在私底下將那些被拿去抵債賣了的人買回來,是因他二哥本就定期提供他一大筆款子,當作他開錢莊的收入,而他卻挪出泰半拿來用在這上的,加上東翁在幫忙處理那些人後,也會多少補貼他點,而她呢?

    日後她是想拿那些她帶f瞳的人怎麼辦?她要正大光明的轉賣他人嗎?她明白那些她買來的豔妓,在這行晨是無行也無市嗎?就算她賠本賤賣,也不知能否全都賣光,而她又知也是開錢莊討債的,不是啥人口商販?要是讓他人得知他陸家在臺面上做出這等事,陸家的商譽豈不因此蒙受損失?

    累得只想早早就寢的計然,勉強趕走滿腦的睡意,淡淡地向他保證,要論起做生意,她這打從十歲起就賣柴的鄉下小姑娘,手腕可不會比他差哪去。

    “不會賠的。”為什麼能夠簡單解決的事,他總是要想得很難很複雜呢?

    “怎說?”

    她不疾不徐地搬出以往所得到最實用的教訓。

    “你知道,在我們南方,凡姑娘家出閣,娘家總是要給筆豐厚到讓人很刻骨銘心、也讓一家子很餓肚皮的嫁妝。”她今日的確是沒收回什麼債款,但她可是帶回了大批的新娘與嫁妝打平收支,或許今後,她還會有做媒的紅包可收呢。

    陸餘一怔,隨即明白她想說的是什麼。

    “那家妓院他們上哪去籌那筆龐大的嫁妝?”問題是,真要這麼簡單就能讓那些視錢如命的妓院主人拿出那筆款子,他先前又何胦煩惱在威脅利誘和恐嚇都不管用後,他得再亮出段來?

    計然攤攤手,“賣了那家妓院、賣了藏私的金銀珠寶、賣了手頭上的一切來變現,或是去收回恩客們多年來積欠的舊款都好,總之,我不問是什麼手段,我只重我所想要的收穫。”為了讓他們有時間去籌錢,她可是很犧牲睡眠地等到了大半夜呢。

    “他們……願拿出來?”這怎麼可能?

    她甜甜一笑,“願呀,他們還挺樂意的。”

    百思不得其解的陸餘,在苦思不得一個合理的答案時,不禁轉過頭看向門外,站在外頭偷聽的大黑,只是餘悸未消地別過頭啥都不敢多說。

    “為何今日你要這麼做?”陸餘以指輕撫著她眼下的暗影,知道愛睡的她其實已經困得都快睜不開眼了。

    她乖順地任他的指尖撫過她的眼下,“因為我想告訴你,當個好人或是壞人,的確不是一開始就有得選擇的,只是這世上也沒那麼多的兩難,你只要活得開心就好了。”

    長指倏然自她的面上抽離開來,計然緩緩地睜開眼,看著他退離了她兩步,眼底寫滿了像是在防備,又像是武裝起自己的神情。

    “你怎知,我不是天生的壞胚子?”他乾脆說出這些年來大黑一直很疑惑的一點。

    “就算是,又何妨?”她早就想過這也應是其中的一個答案。“誰說善類與壞胚子就不能是一體兩面?何就不能是善惡皆具?”或許在他骨子裏,的確有一半是貨真價實的惡人吧,只是,為惡也為善的陸餘,除了在扮眾人期望中的黑臉外,他其實也很想正大光明的扮一回白臉吧?不然,他也不必去收取那些奇奇怪怪的利息了。

    而他的不情願,除了外人的為難之外,她猜,最是為難他的,就是他這兩個都有點極端的性子,老是三不五時地在他的心中拉扯,害得他常常對得起這一面的自己,就註定得讓另一個自己失望;當然,這只是她很單純的猜測,畢竟她不是他。

    “仁善與萬惡兩者之間,也有中庸之道的。”就讓兩者好好的和平相處,不也是種不錯的法子?

    不承認也不否認的陸餘,眼底蓄滿了抵抗,“為何我得習會這點?”

    “因你若真能學會此道,到時,對於你已認定的人生,或許你就會甘心一點,也會痛快一些。”她歎了口氣,走至他面前握住他的兩手,鼓勵地對他微笑,“你就正大光明的當個大壞人與大善人吧。”

    “正大光明?”他直想撥開她的手,可在這時,看穿他意圖的計然卻撲進他的懷裏不讓他閃避。她仰起頭來,狡黠地朝他眨眨眼,“反正這一行裏,又無成文規定,當個壞人就不能招招搖搖,而明兒個想換個口味另當好人,就非得在暗地裏偷偷的來,不是嗎?”

    深知她性子的人,都很清楚,她這人的性子,其實就是一半孩子與一半的太過世故,一直以來,她用孩子的笑臉和態度來面對人世的變化,她只會修正前往未來的方向,去加入每一種不同的新生活,從不去低首瞧瞧身後黑影的影子。

    但他腳邊的影子,則看來太過沉重了點,她無法說服自己不要去在乎。

    “不要緊的,我會陪在你身邊。”她在他不掙扎地任她摟抱之時,柔柔地拍撫著他的背,“不管他人怎麼說,怎麼看,我都會一直站在你這邊,這一點是絕不會變的。”

    “即使我不是正道?”

    她還是很樂觀,“人人心中有苦,人人心中皆有難,而這,並不是那些只能看門道、只會聽些風言風語的外人所能得知的,你何不就放自己一馬?”

    放自己一馬?

    “既然你的苦,他人無從得知,那他人也無需置疑些什麼。因此你就放寬些,因為他人的耳語、他人的目光,甚至是他人的僧惡,那實在是與你無干,只與那些淺見的人有關。”明媚的燈火,在窗外閃閃爍爍,陸餘耐著性子,安靜地等待著她話語裏為他所帶來的飛沙與塵土,一點一點的,終於在他的心頭落定。

    聽著她的話語,感受著她暖和的身軀,他不得不在想,平日的她,究竟是以哪一種目光來看著他的?在他印象中,那個只要把兩把個啊額頭一塊豬肉就能心滿意足的女子,為什麼能在靜靜地看了他許久後,撥開他人沒有看清過的迷霧,再走至他的身邊,緊貼著他不欲人知的地方?

    過了很久很久,他收回遠眺的目光,低下頭來,看著窩在他胸前不中斷點著頭,好像就快睡著的她,他想起了每回去討債時,坐在馬車裏仰望的那一片藍天,以及究竟有多久,他再也不再枕著夢想入眠了。

    在今晚之前,他並不願意去承認,其實隱藏在心中不溫不火的痛苦,也是有著期限,他只是一味地轉過身子,不去看。

    可他無法忽略那一雙為他擔心的眼眸,和那抹美得像是羞澀的陽光的笑容。

    他收得緊了雙臂,彎下身子試著將她緊捉進懷裏,再讓她嵌進他心裏最空虛的那塊角落。

    “啊!”感覺他抱著她的雙手似乎不太能使上力,神智驀然清醒的計然抬起頭,而後一反前態,速速退離了他數步之遙。

    懷裏少了她後,空蕩虛寂的感覺令他一下子適應不過來,陸餘頗不滿地看著一徑退著退著,只差沒退到門外去的她。

    “為何你要退得那麼遠?”方才他還感動溢滿了整個心頭,她就不能再讓他好好品味一下或是回味一會兒嗎?

    “沒……沒有啊。”她很心虛地垂下不敢看他。

    陸余舉步朝她跨出一步,計然縮了縮身子,又再往旁邊躲遠點。

    他大大歎了口氣,“小然。”

    “胸骨……不疼了嗎?”她小心地盯著方才她還緊抱住的胸膛,很怕要是再出亂子,她要怎麼向藺言交代她的不聽話。

    “已經好多了。”沒把這點小事放在眼裏的他,大步走向她並一把緊摟住,再三看了她愛困的雙眼後,便拉著她往寢房裏去。

    已經很他一同打地鋪的計然,疛才一沾枕,便接連不斷地打起呵欠,陸餘明白這對習慣早睡早起的她已是最大極限,因此他只在地鋪旁擺了盞油燈,並把睡得離他遠遠的她給拉至身旁來。

    “你不問問我……究竟是做了何事,才讓他們甘心拿出那筆嫁妝?”快睡著的她,翻了個身子,愈窩愈靠近他的懷裏,直到他大方地摟住她時,她這才放心地籲了口氣。

    “你不想說,我就不問。”好幾日都沒能與她睡在一塊,陸餘在撥著她頰上的發絲時,這才發現他竟然很懷念與她一塊躺地地板上。

    “若是我桶了婁子呢?”他想了想,“我會很心甘情願的去代你收。”

    她不是認為他很不甘嗎?那他就滿心歡喜的去收一回。

    “你知道嗎?我不怕風雨,也不怕明日會餓肚或沒屋可住,我真的很能隨遇而安,但唯獨有一點,是我不能忍的。”計然兩手緊捉他的衣衫,像是這樣就能安心捉住什麼似的。

    “是什麼?”

    “你的不開心。”

    陸餘聽了,有片刻無法凝聚起意識,也不成言語,他難以移開目光地低首看著她緊閉著的眼。

    “陸餘,只要你真心待我,我就很滿足了。”敵不過夢海的召喚,她愈說聲音愈心,“真的,這樣就很滿足了……”

    自開店以來,所有的客房中最是熱鬧的,一直都是兼差開義醫館的地字十號房一手所掌,只是登門求醫者,大多是老弱貧病,真要看看光鮮亮麗或是風采無限的來者,還真難找上一兩個,可就在這日,近三十多名比花更嬌的美人一改本館內的慣例,讓客棧裏的客人們看花了眼,且頻頻流口水之後,擠滿了天字四號房的西樓。

    領著計然昨日自妓院裏搶來的美人們進額度四號房,且將她們安頓好,接著交棒給計然去張羅後,丹心與大黑兩人排排站在四號房大門門口處,滿面讚歎地瞧著裏頭一張張無雙的花容。

    她以肘撞撞大黑,“東翁要我來問你,小然究竟是如何逼娼為良的?”

    大黑聽了一手直掩著臉,“求你們別問……”哪壺不開提哪壺?除了今早他良心發現,冒著風險偷偷告訴了陸餘外,他可沒膽再告訴第二個人。

    “真不說?”丹心邊問邊瞧著在花園裏上處遛達的美女們,一個個皆毫不掩飾直朝大黑看過來的露骨目光。

    “不說,因我還想長命百歲。”大黑頻頻閃躲著無處不在的視線,不自在地向她求救,“那個,丹心……”

    她自顧自地轉身就走,“我救不了你,你好好享受豔一福吧。”哼,不說就算了,她去找東翁他們開賭盤。

    “少爺若是知道這事,他會不開心的。”大黑苦苦地拉著她的衣袖,希望她別那麼不講義氣地扔下他。

    “那就是他夫妻倆的家務事了。”丹心毫不同情地拍開他的手,轉身走向門外,“你這過河小卒到時記得閃遠些。”說得簡單,怎麼閃遠點呀?

    大黑幽怨地瞧著那一票遠在西樓樓外,正團團圍住計然的美女,他記得,在那票女人踏進四號房前,計然是這麼對他說的,她傷不起這些看起來嬌滴滴的女人。

    也因此,現下的她,簡直就跟只落入虎群的小綿羊沒兩樣,呆呆憨憨地站在那兒傻笑,乖乖任人摸、任人對她親親摟摟,直呼這孩子怎會這麼可愛?

    她們笑得出來,但頭痛萬分的大黑,以及收工回家就見到這等景況的陸餘,可一點也笑不出來。

    陸餘以指點了點前頭的大黑,在聽完大黑說她做了何事後,他二話不說地帶著大黑直直闖進美人窟,出手解救那個他還不曾吃下腹過,眼下卻已快被她們給吃了的自家妻子。

    在另一記香吻又要吻上計然紅通通的面頰時,陸余適時地伸出一掌覆在她的面上,及時止住了這一陣的狼吻。

    “諸位美人,這可不成.”他在眾女瞪看向他時,不慌不忙地朝她們解釋,“因為是我獨享的。”

    “你是……”被壞了興致的眾女,頗為不滿地一一將冷目掃向他。

    “她的丈夫。”跟他搶?

    她們不知他陸餘在外頭就算是搶了錢,也從不認帳的嗎?“那你……”其中幾個女人在打量完他的俊美相貌後,乾脆就把計然給晾在一旁,改而打起他的主意來。

    陸余皮笑肉不笑地婉拒,“我當然也不成,不過我早替你們備妥了貢品。”

    “在哪?”眾婦忙不迭地四下尋找著還有沒更高檔的貨色。

    “就這尊。”陸餘毫不猶豫地扯過大黑的衣領,速速將他推至她們的面前,“今晚他就贈給諸位好好享用。”

    大黑莫名其妙地指著自己的鼻尖,“我?”怎麼說著說著,他就從旁觀者淪為被害者了?

    身材壯碩高大,虎背熊腰、肌肉結實分明,雖然臉蛋黑得看不出來到底是醜是俊,不過這種一等一的貨色,就算是她們在青樓裏打滾了那麼多年,也還見不上幾個。

    “我們真的可以收下嗎?”見獵心喜的眾女,當下個個雙目都綻出刺眼的精光,嚇得大黑直想拔腿就逃。可陸餘不但不把扯住他,還熱情地向她們鼓勵,“諸位大美人就快別同我客氣了,將他拆了吃下腹吧。”

    “少爺!”他就這樣被賣了?難得見陸餘使出在外頭時的絲絲惡人本性,看呆了的計然,在大黑轉身朝她呼救時,並未多加伸以緩手,只是愣愣地任陸餘拉過她,再三步作兩步地一塊逃回東樓以避她一手招來的女禍。

    逃回房裏的陸餘,在確定把房門拴妥後,滿心不悅地將計然帶至燭火下,直盯著她那張被親了滿臉胭脂的小臉,而後他反感地皺著眉,走至窗邊擰了條濕帕巾,端了盆清水,再走回她面前。

    “你呀你……”他拿著濕帕邊替她擦臉,邊數落著她,“你就不能稍微拒絕她們一下嗎?”方才他要是沒去救她,只怕她就算是被吃了也不會說聲不。

    她據理解釋,“我怕不小心會弄傷她們。”經驗與教訓已經夠多了,她可不想再造成什麼人為意外。

    “那也別光站在那兒不躲也不逃呀。”

    “她們開心嘛,所以就由著她們去了。”她一臉無所謂,也不覺得那有何妨。

    她們開心,他可一點也不。

    陸餘在擦完她的臉蛋後,不意一瞥,赫見她連兩耳也被染成奇奇怪怪的顏色,他更是沒好氣地將她耳朵上的都擦掉……她們居然連這都親?

    “大黑真會被她們給啃光了?”計然在外頭傳來一陣陣嬌笑聲,以及大黑所喊救命聲時,忍不住將兩眼探向窗外。陸餘把她的臉轉回來,“應該會。”可能明兒個沒力氣下床吧。

    “婁子是我捅出來的,我不需去救大黑嗎?”就這樣棄之不顧,好像說不太過去。

    “你就別去壞那些女人的好心情了。”怎麼擦也擦不乾淨,在發現她的頸肩處也有一兩個唇印時,面無表情的陸餘,忿忿地再擰來另一條濕帕子。

    後知後覺的計然,在他的動作愈來愈不溫柔時,看著他那似乎有些像是負氣的模樣。

    她愉快地問:“陸餘,你在生氣?”這可真難得,他不再堅持在家裏就只能對她溫柔的笑了?

    “可以這麼說。”

    “她們是女人。”

    “我照樣會吃味——”他拉高她的衣袖,頓了頓後,不滿地瞪著她的兩隻手腕,“尤其是在你全身上下都快被輕薄光了後。”

    他決定了,明兒個就叫丹心把她給藏到別的地方去,到時他看那些女人還能怎麼趁他不在家時再來偷吃。

    “你就只是吃味,不怪我擅作主張做這些事?”她老老實實地伸出兩掌,任他擱放在盆裏清洗。“當然不,因你是真心為我著想。

    總算是把她洗回原樣後,陸餘失而復得般地將她摟進懷裏,而後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然而她卻蹙著眉,“沒人……為你著想過嗎?”

    他沉吟了一會兒,接著一語帶過。

    “我不清楚。”有時,他會覺得眾人都很疼愛他,但他們又推了太多的責任與負擔在他肩上,嘴裏說的和實際上做的,常教他不知該如何是好。

    像是想要擁抱他沒說出口的歎息般,計然伸長了兩手環住他的頸項。嗅著她發絲間各式各樣沾染上的花香味,滿面懊惱的陸餘才想拖著她去把發上的怪味也都洗去時,她已一骨碌地退出他的懷裏,並抬起一掌阻止他再靠近過來。

    “別告訴我你要去睡偏房。”陸餘光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麼,“我都說過我的身子不礙事了。”

    她不信任地搖搖頭,“藺大夫不是這麼說的。”

    一對專聽蘭言所言的三號房房客就算了,何時起,蘭言所言,也成了她耳裏的聖旨?

    她也不過就昨兒個睡著睡著,翻身時不小心架了他一記拐子,害得他早上醒來胸口一片青紫,讓直搖頭的丹心不得不帶著他上藺言那裏貼藥去淤,結果藺言居然還讚美地說,那拐子,架得很有專業行家的水準,他的胸骨以能不斷不裂,實在命大也就只是以上如此而已,他都不在乎了,她幹嘛介意得緊?

    “可我若見不著你,我會寂寞的。”已經很懂得該怎麼拐她的陸餘,隨即換上另一副神情,對她說得好不可憐。

    計然愣了愣,微微腓紅了臉。

    “真的?”

    “嗯。”他笑笑地拐她入懷,可就在他以為他又得逞時,偏偏有人要來壞他的事。

    “小然。”堅決對大黑見死不救的丹心,突破萬難地繞過西樓前來此地,安然地站在門外傳報。

    “何事?”

    “東翁有請。”

    計然兩眼一亮,“我馬上去。”東翁這麼快就把她拜託的事辦妥了?

    陸餘很不是滋味地拉住她,“你要扔下我獨守空閨?”東翁的面子就比他來得大?

    “我去去就回。”她盯著他面上明顯的不快,心情甚好地朝他睞了睞眼,“不然,你也可以去西樓與大黑一塊被吃了。”他頹然地垂下頭,“我等你就是……”光是想想就讓人打寒顫,他還是不去湊熱鬧了。

    徘徊在計然身上的香氣,在她離房之後,似也被帶了出去,聽著外頭熱熱鬧鬧的人聲,難得在錢莊發呆了一整日的陸餘,覺得此時少了她的房裏,空曠得就像他今日什麼也不願多想的腦袋。

    微風中輕輕舞動的燭焰,在他沉澱下心房,再次說服起別再想了時,迷惑住他凝視的雙眼,並自他設上重重咖鎖的記憶裏,為他攜來了一具久違的身影。

    他記得,當年,在他得知家中祖業是啥,而他儒生出身,平時見他只是寫寫文章、和氣待人的叔父,竟是接下祖業者時,滿心抗拒的他,曾攔下準備出門討債的叔父,可那時,叔父是這麼對他說的——

    “無論何事,既是做,就要做到最好。今日為了這份工作,我既當了壞人,我便得壞到骨子裏去。”

    雖覺得叔父說得有理,但他仍是不解叔父究竟是怎勝任這門行業的,因此那一回,他隨著叔父現前去討債,當他看到他心目中敬仰的叔父是如何欲逼人至死時,一種他從不曾知道的感覺,登時像只自暗地裏跳出的野獸,張大了血盆大口噬他下腹,並在要腹裏的他,也一同品味品味,那等……他只能欺騙自己從不曾有過,僅能深深埋藏在心底的快意。

    後來,數月後,叔父橫死街頭,聽人說,買兇殺人的那名債主,勾結了班江湖草寇,而那債主之所以有能力有機會這麼做,原因就出在叔父高抬貴手,放過他一馬。只一回,就只這麼一回而已,入行多年以來,叔父從不曾對債主們心軟過,他不過是心軟了一回而已,但這一回,卻留給家人永遠也難彌補的傷痛。

    跪在靈堂上的他,沉默地燒著紙錢,一聲一聲地聆聽著家人哭訴著叔父不該心軟、不該手下留情,更不該有著婦人之仁,當個討債的,胸懷那麼多的仁心善意做什麼?給他人機會倒過頭來宰了他嗎?

    心軟與無情之間,他找不到一個答案。

    幾年後,當家業的擔子改落到了他的肩頭上時,他還是不知道他心中的答案在哪里。

    聽說他陸家的祖業之所以誰人都不傳,偏傳給了他,除了是那些兄長的推拒之外,他不想為人所知,藏在心底那極善也極惡的兩等性子,才是他大哥說什麼也要叫他繼承的主因。

    起初對於繼承家業一事,他相當抗拒,因惶惑不安下,他總不免會想起叔父橫死在街頭上的情景,他亦不想放棄他所擁有的良善。可就在他親自討過一回債之後,他卻也無法遺忘當他徹底為惡之時,那份難以言喻與割捨的痛。

    那時,他人的淚、驚恐張惶的眼神,就如同四下的草木一般,怎麼也無法留在他的眼裏產生些許同情,也無法吹動他心湖絲毫波紋,更遑論是要讓他生出憐憫,惡意像是個看不見底的深淵,放縱自己投入其中後,那等酣然暢快地感覺,在這世上,只有這等工作可以給他。

    不知為何,他逐漸可以明白,當年叔父那種不想繼承祖業,卻又不受控制被吸引的兩難。

    但在離開了工作後,他還是以往的那個陸餘,他並沒有變,他仍是可以保有心靈上的淡然與平靜,他還是他。

    因為在投身這一行時,他告訴過自己,無論如何,他都不想要有叔父的那等下場,在工作上,他收起了他只給家人看的一面,把自己徹底的分割成兩半,不讓任何一方扯彼此的後腿,也從不將它們重迭在一塊,免得讓人有機可乘。

    他原以為,他可以一直這樣持續下去,可是他卻忽略了那日積月累深藏在他胸時原矛盾感,他亦不知,在他每日睜眼醒來,當他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時,他用的究竟是善人的目光,還是惡人的眼神來看他自己。

    桌上的燭焰,在突來的風兒吹拂下,燈焰搖曳的厲害,光影不定的火光下,陸餘低首看著指尖上所殘留的胭脂。

    自袖中取來帕子後,他本是想拭掉指上的胭脂的,但當他見著這條帕子的一角,有著繡功精美的蘇繡圖案時,他這才想起,這是他每日早晨要出門工作時,計然在為他整理好衣著後,總不忘提醒他要帶在身上的。

    只是他從不知道,在這汗巾上常人總會忽略過的小小繡花,計然是要花下多少功夫,才能有著這等上乘的繡功。計然可是個得體合宜,且女紅功力非凡的大家閨秀,亦可挑柴上街叫賣在,在街頭巷尾,斤斤計較著三兩還是二兩。

    她說過,她很能隨遇而安的,或許說這話的她,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信,故而她可以說得很簡單,可仔細想想,“隨遇而安”這四字,本身就是一種常人難以達成的艱難。

    若是舉重若輕的她,可以信步跨過去,他呢?

    他何以不能?

    怔忡地看了手中的帕子許久後,陸餘擱下帕子,將手上的胭指以水洗去,以架上的汗巾拭幹了手後,這才把她為他親繡的帕子拾起,仔細地收進懷裏,重新,慎重收藏。

    “為何我不能回房反而得來侯爺你這?”

    收到大黑傳來的消息,緊急趕回客棧的陸餘,在一進棧就被直接請來天字一號房面見步青雲後,按捺不住心焦地板著一張臉,沒好氣地直視著這個手段強硬的鄰居。

    他的脾氣愈來愈差?步青雲納悶地瞧著難得不再講那些過於規矩的禮數,也不再好聲好氣說話,反而口氣沖得很的陸餘,直在心裏想著,這些年來他不是都將公務用的性格與回家時的性格分野得很清楚也從不搞混,可現下,怎他在外頭的德行都已快露出三成來了?

    不打算戳破這點的步青雲,慢條斯理地道:“因你現下回房只會攪局,而本侯召你來這,你則可辦辦正事。”

    陸余郎眉一挑,“上回的正事我不都已辦妥了?”這位侯爺大人以為他是花了多久才擺平童鳳人那樁麻煩事的?

    “你漏了條大魚。”

    “這怎麼可能?”入行以來,他哪曾留下什麼餘孽好在日後扯他後腿?

    “你家的哥哥們,前兩日在駙馬的身上踢了個大鐵板,也因此你陸家,在朝裏朝外都同駙馬槓上了。”雖然上一回的事他是辦得挺不錯的,但他那兩個專愛惹是生非的哥哥,可是在外頭不遺餘力的在陷害他。

    陸餘愣了愣,“駙馬?”他還真沒想到,那個駙馬竟真會為童鳳人出頭。

    “如何,你要出手嗎?”步青雲坐在椅裏閒適地交握著十指,滿面期待地問。

    “大哥、二哥怎麼說?”他是無所謂,也不煩惱駙馬的身分,只是他陸家真要得罪駙馬朝中的友朋嗎?

    “這一回,他們決定讓你自個兒考慮,你看著辦吧。”把話帶到的侯爺大人,也不管他是否願意每回主動出手,只管把話說完了就揚手向他示意他可以走了。

    他家的哥哥們,是在打什麼主意?滿懷不解地踏出天字一號房後,陸餘不斷地在腦海裏回想著,那兩人打從生意愈做愈大起,就一直遵守著一個原則,為了生意著想,不去與權貴們作對擋自個兒的財路嗎?

    怎這一回他們非但不息事寧人,反而還得罪了駙馬?雖說他曾說過類似的話,但他只是拿來嚇嚇童鳳人罷了,他還沒吃飽撐著主動去找他陸家生意的麻煩。

    仍想不出個所以然的他,信手推開四號房的大門,在門扇一開時,他借愕地看著院裏昨日有些相同,卻月有點不同的景象。而一直候在大門不遠處的大黑,一見他返房,隨即飛奔至他的面前攔住他的腳步。

    “你做什麼?”左繞右拐,眼前的大黑就是不讓路,陸餘面色不善地眯起了兩眼。

    “少爺,你就繞路回東樓歇著吧。”

    “我在我自家裏,卻得繞路才能回房?”搞啥?

    “目前是這樣沒錯。”大黑規規矩矩地點著頭,“因少夫人有交代。”

    “這些把我這塞得滿滿的野男人為她惹出了什麼事?”陸余揚高了音調,不滿地一手指向院裏人數眾多、且皆穿著一身貴氣,不知是哪跑來的公子哥們。

    陰深的面容襯上低寒不悅的語調,當下不禁讓大黑在心底捏了把冷汗。

    “呃……”完蛋,他今兒個在外頭發洩不夠的火氣,似乎也帶了點回家來,少爺不是說他不會把工作帶回家的嗎?

    銳目一一掃過那一堆站在院裏,皆是陶陶然聽著計然說話的男人後,陸余老大不痛快地發覺那些男人,就與他昨日見過的女人們並無不同,不過只認識了計然一會我,就全都被她的笑臉給收怒賭博。

    “少爺,需要我請丹心為你備一桶退火的涼茶嗎?”大黑咽了咽口水,好聲好氣地站在他身旁問。

    “那是在做什麼?”搞什麼,常人不都說色字頭上一把刀嗎?明明院裏就杵了那麼多女人怎滿院無邊的豔色,都不能阻止他們把目光集中在計然的身上?

    大黑不斷擦著額上的冷汗,“少夫人在解決你的小問題。”

    “什麼問題?”

    “例如那些塞到這兒來的女人該如何發落。”不想看他真的嶺作,大黑忙著請他移駕,“少爺,你真的該回房了。”

    “小然想怎麼解決我的這個小問題?”她原本不是打算養著她們一陣嗎?這麼快就找著解決之道了?

    大黑一字不漏地轉述,“少夫人說,與其讓她們一直待在這裏,不如替她們找條後路。”

    “她打哪找來那些野男人的?”她初來乍到這座城不久,她是哪來的人脈?

    “少夫人請東翁介紹的。”大黑毫不猶豫地招供,順道出賣第三者好消弭他的火氣。

    陸余冷冷一笑,“提醒我,改明兒個,可千萬別忘了好好“感謝”東翁的美意。”

    原來昨晚東翁就是為了這事找她?

    東翁辦事還真有效率啊。

    “是……”大黑壓低了腦袋,邊說邊想閃邊去,免得他把餘火給燒到這邊來。

    “在我走回房前,把那些男女全都打發至西樓裏去!”沒打算袖手旁觀的陸餘,火大的搖下話後,隨即大步大步走入院中。

    “馬上去。”

    原本站在人群裏,被左右包圍著她的人們不停地一句問過一句,說得口乾舌燥的計然,實是不知,為何他們不去與園中的那票美人相談,反倒對她充滿了好奇。

    就在她被纏住無法脫身之際,一道熟悉的身影已來到她的面前,動作熟練俐落地為她隔開所有狼爪,並一手環住她的腰際,在眾人錯愕的目光下飛快地帶她離開原地,而跟在他後頭的大黑,則是適時地攔住所有人欲跟上的腳步,並依陸餘的指示將他們趕往西樓。

    遭人帶回房的計然,在回房後乖乖地坐在椅上,看著一路上都繃著臉一言不發的陸餘,在回到房裏後,仍是一臉清冷的德行,感覺上他似正隱忍著什麼。

    她試探性的出聲,“你……”

    陸餘抹了抹臉,在她質疑的目光徘徊在他面上時,他隨即一改前態,對她換上了溫善的笑臉,走至她的面前拉起她的手,在她的掌心上放了盒一早托人去買的胭脂。

    “送你的。”

    計然無言地看著他前後變化頗多的表情,總想不通,為何他老是在她面前壓抑他原有的性子?

    她又不是什麼外人,就自自然然的對她表露出來不是很好嗎?到底要到何時,她才能看到一個不那麼勉強自己的陸餘?

    低淺地歎息輕輕自她的口中逸出,有些灰心的她低下頭,看著掌心上造型精緻的胭脂盒,一想到西樓裏那些每每教她見了,總讓她有著珠玉在側,覺我形穢之感的美女,她忽地覺得,在這間房裏,努力維持著表相偽裝著的人,除了他外,其實還有她自己。

    “我幫你。”在她打開胭脂盒也不試試顏色時,陸餘主動地蹲在她的面前,以指沾上些許胭脂。

    徐徐滑過唇瓣上的指尖,在她的唇上漾開了一片嫣色,先前種種不悅感都被眼前這賞心悅目之景抹去的陸餘,滿足地歎了口氣。

    “好看嗎?”瞧著他面上那副愉快的模樣,沒去照鏡子的計然,也只能以他的眼光來評斷。

    “很美。”

    面對他看來再真誠不過的雙眼,她遲疑了許久,這才小小聲的問上一句。

    “比……西樓裏的還美?”

    “你真正想說的是什麼?”

    她並不想隱瞞,“我的外貌。”雖然他從不說,客棧裏也沒有在這上頭說過她的不是,但其實每個人都很清楚,若以花來比,樓下的那些姑娘就是名貴的豔妹,而她,只是株路旁不起眼的野花,這點自知之明,她還有。

    厚實的大掌,在她沮喪地垂下頭時落在她的頂上,就在計然以為他不過是想安慰她時,那只掌心開始轉移陣地,執起她的手湊至他唇邊輕吻一會兒後,而後拉高她的衣袖,一路自她的臂上吻至她的肩膀,並在她看呆了時,緩緩覆上了她的唇。

    他輾轉在她唇上吻著,並沙啞地低喃,“我不管她們生得是什麼模樣,打我娶你過門後,在我眼裏,就只有你一人而已。”

    “丈夫的責任?”心頭暖洋洋的她,總覺得聽來很是受用。“錯。”他故意用力哼了口氣,“是我太識貨。”

    想那當初看不上她的東翁,不就一直對其他人說他不該單憑外貌看人,所以才看走了眼。

    為了他那得意的模樣,計然忍不住掩嘴輕笑。聆聽著她那他總覺得呢呢噥噥好聽無比的笑聲,陸餘忍不住拉開她的手,俯身朝那燭影下更顯得誘人的芳唇直直探去,但就在這時,也不知西樓裏究竟發生了何事,穿過窗櫺,大黑喊救命的叫聲刺耳地一聲聲傳來,硬生生地打斷了他倆。

    陸餘瞥瞪窗外一眼後,打算就這麼忽略大黑的求援,在他繼續湊近她時,另一波女人高聲的尖叫也跟著傳進他的耳裏。

    閉上眼等了很久的計然,在他火大地再瞪窗外一眼,不死心地打算再試一次時,本是很願意當作什麼都沒有聽到再繼續下去時,可當另一波吵嚷的男聲再次打斷了他們後,她也忍不住地歎了口氣。

    滿心挫敗感的陸餘,極力忍下下樓翻臉趕人的衝動。

    “明兒個我就將他們全都轟出去……”他們就不能別平地風波打擾他,讓他成功個一回嗎?他們是以為他成親了多久、又是忍了多久、且還什麼都沒機會能夠做到的?

    “別不高興了,我現下就能讓他們都離開客棧。”全然不知他的怒火裏還摻加了什麼的計然,雖然覺得他變得情緒分時是很好玩沒錯,但還是拍拍他的面頰要他息怒。

    他不看好地瞥她一眼,“你能拿他們如何?”脾氣好、性子佳,再怎麼看也只是個被欺負的善人份,那些人會把她的話聽進耳裏?

    慢著……不對,或許他該問的是,她“不能”拿他們如何才是?

    依她稍微有點異于常人的思考方式來看,她在作為上,似乎也有那麼點……愈想愈覺得不對勁的陸餘,在她快樂地拎起裙擺,打算離房下樓去實現他的心願時,忙跟在她身後問。

    “等等,你該不會又想拿出你上回在妓院裏這出的那一招!”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己洩漏了什麼後,陸餘忙補救地掩住嘴止住下文。

    “哪一招?”可計然仍是聽見了,她登時定住腳步,微眯著雙眼緩緩回過頭來。

    他的目光遊移再遊移,“呃,那個……”壞了,不打自招,這下大黑可要倒楣了。

    她傷心的低叫,“大黑明明發誓他會守密不說出去的!”騙人,說話都不算話啦。

    “你聽我說,小然——”

    陸餘在她將臉一撇,轉身快步沖出房門時,也忙著追在她身後,在他方繞過轉彎處來到長梯口時,驚見一骨碌沖下樓的計然,一時沒拉高裙擺而踩著,並順勢一種滾下樓時,三魂七魄當下全都離家出走。

    “你沒事吧?有沒有哪摔著了?”被她嚇出一身冷汗的陸余,三步作兩步地跳下階梯,扶起趴在樓梯底下的她,焦急地上上下下為她檢查著。

    跌得頭昏眼花的計然,在兩眼重新能夠視物後,她先是看了看自己方才跌至地面之前,為了抵擋衝擊力而握緊的拳頭,不經意抬首瞥見眼前的景象後,當下小臉刷成雪白,並害怕地直拉著共犯的衣袖。

    “陸……陸餘……”

    “什麼?”他不明所以地轉過頭去,赫見眼前發生何事後,他錯愕在瞪大了眼。

    “這……這下該怎辦?”該收拾家當連夜逃走嗎?還是趕快去客棧伏首認罪?

    “回房睡覺,就當作什麼都不知道!”陸餘咽了咽口水,自認這回他倆都擺不平這個捅出來的婁子後,他拉了她就匆匆奔上樓去避難,臨進房時,他還不忘在她唇上再偷了個小吻。

    第二日清早,大地初初蘇醒時分,做了壞事一夜沒睡好的他們才剛入眠沒多久,就聽見總是倒楣地替他們收拾善後的丹心,氣急敗壞地站在樓下怒聲狂吼!

    “陸少!你沒事在你樓裏挖口井幹嘛?”
作者: boofanny    時間: 2010-2-25 12:24 AM

第五章

    明明就是凡花入眼,可他,卻是怎麼看就怎麼覺是美。

    清早的晨光穿過一格格精雕的花窗窗櫺,將金色的光束映在計然的面頰上,陪著計然一塊吃早飯的陸餘,一手撐著下頷,看著面對一桌飯菜直在心底叫苦的她,拿著筷子在盤上將食物夾起又放下、放下又夾起,遲遲就是沒法說服自己將它們送入口裏的模樣。

    兩眼在她身上迷了路的陸餘,靜看著朝陽將她引以為傲的長髮,照得絲絲瑩亮,再看得仔細點,她那較他人淡了些的眸子,在陽光下是淡淡的琥珀色,而她尖尖的下頷……

    不知為何,他忽覺得在見識過她的氣力有多大後,按理,他是該她怕得因此躲她遠點的,可不知是他被嚇過頭了,還是早就習慣了,現下在他眼中,她的一舉一動看來皆是如此順眼可愛,就連她最在意的外貌,他也覺得她的擔心太過多餘,若是時間允許或是不必去工作的話,他就算是在這坐上一整日,什麼都不做就只是單單與她對看,他也會很樂意很開心。

    身為第三者,覺得自己站在這房裏非常占位置的丹心,不得不再次提醒一下那個看著自家妻子已看到兩眼呆滯,人在心不在的客房主人。

    “咳,陸少。”她頗尷尬地爭取他的注意力,“你忘了昨兒個我對你說過些什麼嗎?”

    “你是何時來的?”陸餘回過神,冷不防地被她給嚇了一跳。

    她都已在這站了快半個時辰了……不需要專心到這種程度吧?

    “昨晚我已請藺言務必在今早看診前先騰出點時間,你就別愣在這發呆了。”

    雖說他會思春是件好事,但在那之前,他得先幫忙解決一下四號房裏的頭號大問題才成。

    為了這間四號房三不五時就得秘密修床一事,她已經鬱悶得快得內傷了,而昨兒個一早在樓下看到了那口井後,她才發覺,修修床或是補補地板這等小事,根本就不是在考驗她的忍耐力,日後,恐怕還有比起那口井更嚴重的大事,正等著測試她瀕臨瘋狂的底限。

    不成不成,再這樣下去不成,這問題既要治標也得治治本才行,不然等到東翁察覺了,那事情可就大了,因東翁老是說,管家管家,管的就是這個家,他才不客他家的一磚一瓦是遭哪個房客拆了或是毀了,到時他一律擺在她的頭上找她算!

    陸餘想了想,也覺得不好意思再這麼害慘她,他看到對吃依一事總是愁眉苦臉的計然一発和,決定就照丹心的心願帶好去給藺言看看,好順道一併解決計然的內疚問題。但這下可苦了藺言。

    打從藺言住進客棧以來,全客棧上下,人人皆見識過蘭方所賞賜的冷臉,從不曾有人看過藺言發呆的樣子,然而就在計然走進診間並將手腕交給藺言診完脈象後,當下所有人即開了眼界。

    兩指定住不動的藺言,怔望著不知發生何事的計然許久,像是不信般,藺言深吸了口氣定下心來再診一回,接著,她攏緊了兩眉。

    “陸夫人。”扔下一屋子人走至鄰房拿了柄和劍來的她,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下再次會回計然的面前。

    計然朝她笑笑,“蘭大夫叫我小然就成了。”

    “握著這個。”不喜與人攀關係的藺言直接把剜塞進她的右掌裏,“使勁的握。”

    “好。”她什麼也沒多想,聽話的一個指令一個動作。

    半晌過後,當計然再次攤開掌心,先前的長劍在眾人的目光下,已然嚴重扭曲變形。蘭言直瞪著上對的指印,壓根就沒料到這柄削鐵如泥、無堅不摧,邪教中人視為聖物的邪劍,居然就這麼在她的手裏成了一把廢鐵……

    藺言緩緩地抬首,在瞥見陸余和丹心面上明明白白的煩惱之後,她大大歎口氣,一手扶著額,大清早心情就因此而悶到了極點。

    “藺大夫?”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計然在他們都撇過頭去時,有些心慌地拉著她的衣袖。

    “沒事。”這到底是什麼鬼客棧?怎麼啥子人都有?

    一個害她常踢鐵板的盟主大人就算了,這回居然又來個完全不舍醫理的大怪胎,東翁是房間派她來拆招牌的嗎?

    為免計然會想太多,陸餘忙開口緩緩她的心情。

    “蘭大夫,小然的身子如何?”若是蘭言都看不出她為何不愛吃的原因,他可真不知還能再上哪找更好的大夫了。

    蘭言以指擰著眉心,“她沒病。”

    應該說,是健全得太過了。

    “可瞧她瘦成這般。”陸餘不放心地拉起計然的衣袖,直要她瞧瞧那細瘦的手臂。

    “從頭到腳,她連點小毛病也無。”依那等脈象來看,她就連要患上個小風寒恐怕也都是個奇跡。

    見陸余與丹心仍舊是一臉不相信的模樣,懶得說明複雜醫理內情的藺言這回索性就得更白。

    “就連左剛或是盟主,身子也沒她來得健壯。”這下都懂了吧?

    陸餘想不通地皺著眉,“那她怎會……”

    “我說過我是天生就不有吃。”任他們你一言我一句許久後,計然不得不再次澄清她說的真的都是實言。

    “不只,其實有一半是藥效之故。”藺言朝也不知內情的她搖搖指,“你曾服過前任武林盟主的獨門丹藥是不?”光看那脈象就知,能夠造就她這一身邊氣的主因,定是出在前任武林盟主的身上,可那丹藥的好處雖是力大無窮,副作用卻是每日所食不多也無食欲。

    計然愣了愣,“但我家不只我一人曾服用過,怎她們就沒事?”怎麼她家娘親不曾告訴過她?

    “那是他們運氣好,而你不走運。”藺言同情地瞥她一眼,再轉頭看向擔心的另兩個人,“都聽見了?”

    雖是有點沒法相信,但藺言都這麼說了,陸餘也只能頭疼地接受事實,只想解決另一個問題的丹心,馬上介面再問。

    “那可有解決之道?”

    “有。”藺言捉來一張藥單,提筆在上頭疾書,“照這方子吃上個三年,應當就能解清丹藥藥效。”

    當下有若一腳踩進萬丈深淵裏的丹心,面色就跟一旁的陸餘一樣黯淡無光。

    “……三年?”

    那時四號房還存在嗎?

    “拿去。”沒管那麼多的蘭言將藥單交給她。

    “對了。”收下手中重若千斤的藥單後,想起一事的丹心有些不好意思地問:“蘭姑娘,小然這麼瘦,會不會影響……”

    “生育方面?”早就聽聞過陸家愛女不愛男的會傳言,藺言馬上一點就通。

    “對對對……”私底下收過陸家的賄款,答應要在暗地裏盯著這對小夫妻的丹心,忙不迭地代他倆點頭稱是。

    蘭言兩掌往旁一攤,“日後就算她想生上十個八個也絕不成問題。”

    “太好了!”

    但就在丹心撫掌慶賀之際,藺言忍不住先潑她一盆冷水要她現實些。

    “前提是,他們要能生得出來。”就她來看,四號房的床要是再繼續塌下去的話,難啊。

    最是不想張揚在外的心中之痛明白地被指出來,備感挫折的三人不約而同地垂首面地,洩氣到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藺言搖搖頭,只好把眼下唯一能夠稍稍解決這樁頭痛大事的法子告訴他們。

    “小餘,待你身子好些了,記得去找盟主或左剛練練身子。”有孩子前還得先有老子,他就先顧著自己點吧。

    “但盟主說過我是天生就不適合練武。”打小到大,他不都證明過這點很多回了?

    “我是要你把身子練得健壯點,不然哪天你若是莫名其妙被打死了,我可沒法善後。”就連一號房那個長年病號都多少有點底子,偏偏這個健康的陸餘不但啥底子都沒有,還文弱得什麼都練不起來,就連武林盟主親自下海調教也一樣得認敗。

    “是……”陸餘認分地頷首,開始在想這回他要怎麼去說服那個打死都不肯再教他的左剛。

    藺言轉身再安慰起計然,“我知你有克制力道了,是他太過文弱加上身子又不爭氣,因此這事怪不到你頭上去。”她要是什麼都沒顧忌,那陸餘的下場可就不會這麼簡單了。

    丹心忙不迭地幫腔,“沒錯沒錯,陸少打小就是這麼弱不禁風的,這完全不關你的事。”

    “是這樣嗎?”已經自責很久的計然,狐疑地瞧著她倆,而後,再將飽含疑問的目光靜靜擱在陸餘的身上。

    陸餘垂下兩肩,不得不跟進地唾棄起自己。

    “對,全怪我不長進……”惡勢力過於龐大,他是不低頭也不成啊。

    “聽見了?”藺言嘉許地點點頭,再瞄向面上表情有若雨過天晴的計然。

    “謝謝你,藺大夫。”打動客棧一堆大哥哥姊姊的感激笑意,再次誠懇地出現在計然臉上。藺言不禁多看了她一眼,半晌,有些消受不了地掩著臉別過頭。

    “丹心,代我送客。”殺傷力直一強……現下她總算明白東翁他們為何會投降了。

    “是。”肩並肩走出地字十號房,在走回四號房的路上,計然不忍地瞧著陸餘面上緊鎖的眉心,再回想起藺言所說的話,以及方才出門時她根本就沒動到多少的早飯。

    “我若胖些,你是否會寬心些?”瞧瞧巷裏都沒別的人後,她主動握住他的手,討好地問。

    “絕對會。”陸餘隨即笑開了眼眉,不住地朝她頷首。

    仰首凝望著他如釋重負的神態,計然在心底只掙扎了一會兒便下定了決心,因為,她想見到的是他們日日的開心,而不是餐餐的憂愁。

    “我會努力的。”

    “即使你無食欲不想吃?”他這才想起上一回他強迫她吃太多的下場是什麼。

    “為了你,我會儘量的吃。”雖然吃太飽的反胃很痛苦很難受,但她想,只要她撐下去,終有天她會習慣的。

    聽著她話裏沒有一絲的猶豫,走至四號房大門前的陸餘不禁停下腳步。

    “為了我?”就只是為了他,她便肯勉強她自己?

    她側首反問:“不為你,我還能為誰?”被人擱在心上全心全意重視的感覺,有種像是站在雲端上的錯覺,軟綿綿的,似踩不著底,可這其中的輕盈愉快,卻又是令人再快樂不過。

    沒有千絲萬縷的惆悵,她就像朵向著日的花兒,僅僅只是努力地為了陽光美麗,也為它盛綻,仿佛只要能夠得到他的一個安心,這樣就可以說服她,也足以彌補所有她必須因此而做出的讓步。

    “你……你幹嘛這樣瞧著我?”被他專注的目光瞧得渾身不自在,計然在他開始朝她靠過來時,不由自主地直往後退,直到撞上了身後的大門。

    陸餘二話不說地拉過她的腰彎身將她抱緊,毫無準備的她兩掌忙抵在身後的門板上,且帶來了大大的震動,對這事早已見怪不怪的他,沒去理會那麼多,照樣埋首在她的頸問處,不為所動地把她摟得更緊。

    然而就在這份心滿意足之問,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那些曾住在四號房裏的女人,是曾經如何在她的身上留下處處胭脂印的。

    “有人會看到……”計然在他的唇印上她的頸項時,先是怔了怔,而後抬首直看著四下。

    “讓他們看。”愈吻愈是意猶未盡,陸餘想也不想地繼續吻上她的耳際。

    “門、門……”當身後的門板在她無意中的拍打下,發出了陣陣木板破裂之聲時,她慌張地直想往後看。他一臉無所謂,“反正都破了。”哪回不是這樣?就先讓老是看得到卻吃不著的他賺個夠本再說。

    紛亂的氣息撲面而來,計然志下心地看著陸餘側過臉,挪正了臉龐與她四目相對,半晌,他的兩眼緩緩地往下移,止頓在她的唇上久久不動。

    她緊屏住氣息,在他的唇愈來愈靠近她的時,忽然問,她聽見了身後門板與地面緊密貼合時所製造出來的響聲。

    不需去看,也知發生了何事的陸餘,以額抵著她的額討饒地歎口氣。

    “早些習慣我吧,好嗎?”

    “好……”

    “我還不曾見過你工作時的模樣。”頭一回跟著陸餘出門一道去收帳,計然興奮地坐在車裏,邊說邊不時探首看著窗外沒見過的城景,從沒想過春季時的吞月城,就與皎潔的皓月同樣美麗。

    月牙色的石砌城牆,綿延了不知有幾裏,城門外頭,環繞著整座城的護城河兩旁,遍植著色澤雪白的垂櫻,自車窗探首眺向遠方,另一座她從不曾去過的蝕日城,由紅色沙岩築成的城牆,像輪血紅的豔日般出現在官道的另一端。

    “陸餘?”久久不見他有什麼動靜,計然在他沉著聲不再囉唆時,擔心地拍拍他的面頰。

    “是你說過,你不會因此而嫌棄我的。”打從答應她起,就一直後悔著的陸餘,在馬車離蝕日城愈來愈近時,滿面不安地盯著她一派輕鬆的模樣。

    到底有完沒完……不過是陪他一塊去收個帳罷了,他真是必要一路都煩惱著在今日過後四號房會不會因此而鬧家變嗎?

    “我保證我不休夫。”深感無奈的她,只好將一路上不知已說過幾回的話再重複一回。

    “也不許日後因此而疏遠我。”想想還是覺得不放心,陸餘忙不迭地向她追加她的承諾。

    她抬起一掌:“我發誓我也不會與你分房。”

    “我看我還是叫大黑送你回棧吧。”恐懼感很快地再次打敗他好不容易才又建立起來的信任感,他說著說著就又想揚手去拍車窗,叫大黑把車掉頭。

    “陸、三、少!”他們已經來來回回在同一條官道上走了七、八回了!

    陸餘還是對她搖首,“總之我覺得不妥就是了。”

    平常她只是聽人說說倒也罷了,可眼見跟耳聞畢竟是不同,他可不願因此而在她心頭留下什麼陰影,或是對他不好的印象。

    “我說過,我會站在你這邊的。”計然兩手捧著他的臉,捺著性子,柔聲地再同他說一回,“不管你是什麼樣的人,對我來說都是陸餘,我不會只擇其一而不要其一的。”

    好歹他也是個討債的,他在這方面膽子能不能大些?她都不怕他休妻了,他怕什麼呀?

    “別忘了你說過的話。”在馬車已通過蝕日城城門時,他不放心地對她叮嚀。

    她點頭,“是是是……”

    常載著陸餘來蝕日城收賬的大黑,嫺熟地繞過城裏錯綜複雜的街道,來到了城北住滿高官與富人之處後,將馬車拐進一條往日都人來人往,可今日卻不見路人的巷內,提高了警覺的他,防備地將馬車停下後,揚手招來先行派來的自家師弟們。

    “少爺,你先別下車。”聽完了大概後,大黑躍下馬車,站在車門處邊說邊挽起了衣袖。

    “怎麼了?”

    大黑聳聳肩,“今日的對象,他們事前找了一班人。”以為硬碰硬這老招會管用?要是這招真管用的話,那他頂上那個身為武林盟主的大師兄,就該去牆角反省反省了。

    陸余冷冷一笑,“沒錢還債,卻有錢找打手想打發我?”那些老傢伙也太不瞭解他性格了。

    被他忽略在一旁的計然,無言地看著轉瞬間已投入公事裏的陸餘,雖然他說話的聲調語氣並無特意改變,他也仍是笑笑的,但就在襯上了他眼中的冷意之後,這般看上去,反而比她曾見過那些橫眉豎目的討債者更來得可怕。

    下了馬車的陸餘,走至府門前瞧了瞧,打量完裏頭的格局,並注意到了裏頭醒目的水井和樓閣後,他朝大黑彈彈指。

    “將債主們綁了掛上樓去。”

    “打手呢?”大黑瞥了瞥那票已被師弟們團團圍住的江湖草寇。

    “叫你師弟們看著辦。”不過是群惟利是圖的莽夫,想來也不會成什麼氣候。

    大黑不得不考慮一下,“若是日後他們不甘找來更多人上陸家興師,或是因此而找我師門的麻煩呢?”

    “他們不會有那個機會的。”陸餘氣定神閑地兩手環著胸,“明兒個我就叫左剛派人剿了他們的山寨。”他哪會留著餘孽待到日後找他?

    自他們主僕兩人一進府裏即掌握狀況後,待在車上閑也是閑著的計然,一聲不響地溜下車,在經過他們正忙著的正院看了一會兒後,她轉身繞至一旁的小花園裏,蹲在地上看著兩隻約一、兩個月大,瑟縮地躲在花叢裏骨瘦如柴的貓兒。方才,站在正院看著眾人在大黑的指使下,一一將債主們拎上了樓閣,並在他們腳下綁妥了麻繩倒掛在上頭後,站在下頭指揮若定的陸餘,揚首對著上頭多位備受驚嚇直討饒的債主直討價還價,那時在他的面上,看不到半分憐憫,語氣裏也泛滿了愉快。

    這般看著若無其事耍狠的陸余,計然忍不住要想,他真的是天生就適合這門行業,也怪不得東翁那班人會對他在外頭的性子忌憚三分。

    但她卻怎麼也找不到半點違和感。

    陸餘面上的狠勁,她不是不曾在他人面上見過,老實說,在她家家計陷入困境之後的這些年來,她已看過太多了,但她明白的是,她家的確是借了錢沒錯,而那些前來她家討債的人,也僅是在做他們本分的工作,因打從一開始,他們就沒壓著她爹娘的頭要他們借,不是嗎?

    當然,也不乏有人拿著高利,不擇手段也逼死人不償命。人們口中無惡不赦的高利者,遭人厭惡不是沒有原由的,可那些,聽大黑說,陸餘還不曾那麼做過。

    “把他們宅裏所有的下人都帶走,別漏了地契。”嚇唬那些人不過一會兒就達成目的後,陸餘不忘對站在身後的大黑交代。

    “是。”

    辦妥了正事,只等著大黑那票師弟收尾的他,瞥見計然沒待在車上反而蹲在一旁的園裏逗著貓兒後,他走至於她的身旁蹲下,低首看著那兩隻沒了母貓,哭得好慘的貓兒,這時他忽然想起,在他的印象裏,他怎麼也想不起計然曾在他面前有過半回的淚眼。

    “你曾哭過嗎?”

    “我打小就不愛哭,就算是長大了也一樣。”應該說,是幾乎沒那個印象。

    “即使很難過?”

    “嗯。”她抱起其中一隻貓兒,安慰地輕撫著。

    她也曾想過,為何不管遇著了什麼事,她總是不哭也不想哭,後來她想了很多年,才總算替自己找著了個答案。

    因為,要仰首看向開朗晴空的眼睛,已是這麼的忙碌,因此,她挪不出可以醞釀眼淚的地方。

    “看了後,有什麼感想?”陸餘回首看了遠處一眼,語帶猶豫地問。

    計然想了想,“你很有天分。”

    “不可怕嗎?”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她將懷裏的貓兒交給他,伸手再抱來另一隻,“你要是不夠壞,那就不像個討債的了。”

    “那樣不好嗎?”她情願他像個稱職的討債人?

    她朝他眨眨眼,“我會抱怨你的不敬業。”做一行怨一行,畢竟不是什麼好心態,因為,那會太過為難了點。

    聽著她說出那句叔父也曾說過的話,陸餘不禁深深地看著她那近在眼前的側臉,這時被他抱得很不適的貓兒忽地抓了他一下,他皺眉地看著被抓出一道紅痕的指尖。

    “壞人的眼淚,與好人的有什麼不一樣?”不知他心底又在輾轉些什麼,她淡淡地問。

    從沒想過這問題的他,怔仲之餘,竟也答不上來。

    “你瞧,不都是眼淚?”她淺笑地放下兩隻貓兒,以指輕彈向他的額際,“所以說,你就別再想太多,做你自己就成了。”

    聞言的陸餘,悶不吭聲地直品味著在他額上微痛的滋味,而後二話不說地緊緊抱住她。

    困在他懷裏,一時之間兩手不知該往哪兒擺的計然,猶疑了一會兒後,最終落在他的背上回抱著他所給予的擁抱。

    “怎麼了?”

    覺得擁住了她,就像擁入了滿懷感激的陸餘,沉醉在她遍身上下為他所生出來的溫柔之餘,突然發現,他真的很喜歡這個老愛親自動手整理家務,又常習慣若無其事打開他心房,悄悄走出來的自家妻子。

    “小然,有點痛……”感覺她回抱他的力道愈來愈重,陸餘在喘息困難之餘不得不提醒她一下。

    “抱歉,我-”他一手掩住她欲致歉的唇,對她微笑,“我沒事。”腳邊傳來一陣抓扯,兩隻繞在他身邊的貓兒,拉著嗓,一聲又一聲地喚著他,他才伸出手,十指便進了它們的嘴裏,他有些手足無措的看著貓兒們像是餓極了般啃咬著他的手指頭,想抱它們又不知道該怎麼抱得像計然一樣好的他,坐妥在地後,笨手笨腳地將它們拎至膝上。

    討好了膝上的貓兒後,流露在他面上的那份笑意,是種屬於童心的純真,側首看著他的計然,不知道他的生命裏,除了逞兇鬥狠,玩手段耍心機之處,困在這行裏的他,還有沒有時間去好好認識一下這個世界?

    他是否知道,四號房花園裏的花兒之所以會那麼香,是因為丹心給了滿園的愛心來灌溉?

    他是否明白,她之所以在他出門時,在客棧裏被照顧得妥妥貼貼,是因為東翁對他打、心底的疼愛?

    或許從一開始,有些人就註定了,必須走向他人早已規畫好的路途,就像是他一樣。可也有些人這輩子卻註定了,要以天真與笑臉來面對人生,就像是她一樣。

    當兩隻貓兒玩性大起,開始在陸餘的腿上跳跳鬧鬧時,計然伸手抱過其中一隻,並挽著他的手與他一道站起身,她邊伸手整理著他被弄亂的儀容,邊告訴他。

    “你曾錯過的、從來都無法開口的、你沒機會親手觸摸的,我一樣樣,都在日後慢慢替你找回來,好嗎?”此刻流淌在他心裏的,他分不清是什麼,他直看著明媚的陽光將她那頭美麗的秀髮,照出一片令人醉心的色澤,不想表露出情緒的他,深深地吸吐了好一會兒,而在這時,計然指著賴在他們懷裏不肯下地的貓兒。

    “可以養它們嗎?”

    他毫無異議地頷首,“就當是今兒個咱們收來的利息之一吧。”

    在他一手捧著貓兒,轉身欲走出園子之際,計然看著他的背影,而後叫住他。

    “陸餘。”

    回過頭來的陸餘,一轉過身,就見已來到他面前的她,踮高了腳尖,主動吻上他的唇,他怔了怔,騰出另一隻沒抱著貓兒的手,緊緊環住她的腰際,拉她過來吻得更深,也不管院裏其他人都呆愣在原地不動,直到大黑出聲咳了咳後,他們這才識相地掩著笑轉過身,裝作什麼都沒看到。

    將計然為他親繡的汗帕攤開置放在膝上後,陸餘取來今日在市集裏花了一早所買來的戰利品,把它們一一在汗帕上擺妥,並看了一會兒後,他不得不承認,身為門外漢的他,實在是不懂姑娘家們的品味。

    一柄柄制工精美的發梳,或金或銀、或玉或木,在正豔的陽光下看來,每一柄都好,也都美,看在他的眼裏,長得也差不多是一個樣,不過,對客棧裏那些簡直像是在同他比賽的人來說,它們可是大大的不同。

    打從那夜贈了計然一盒胭脂之後,陸余便養成了每日返家前,必定為她帶樣小禮物回去的習慣,因他喜歡看到計然在收到小禮物時臉上欣喜的模樣,而他更喜歡、也是令他送著送著就上癮的主因是,每當他送禮送至她的心坎裏時,那一記在她主動頭懷送抱後,總是緊緊尾隨附上的長長香吻。

    直至某日,他贈了柄拿來充當利息的烏木梳給她後,甚愛這樣小禮物的她,不但樂得日日都用它來梳發,見它可愛,她索性將它帶在身上,一二不五時就拿出來欣賞把玩。

    後來他才發現,為了要適應家裏的環境,計然養成了不會迷戀任何事物的習性,她這人也沒有什麼特別喜愛的東西,唯一所愛的,就是她那頭美麗的長髮。

    而關於這點,似乎客棧裏曾見過計然的人們都英雄所見略同,得知她喜愛他所贈的發梳之後,上至東翁下至老站在客棧外頭拉客的韃靼,全都不約而同地贈起她發梳,也因此,在她的妝臺上,漸漸地,什麼款式的梳子都有。

    無心插柳的他,雖表面上沒對他人一窩蜂的舉動說些什麼,可不願計然更喜歡它們所贈的梳子的他,為了得回計然一人的專寵,寧願在市集裏與人擠上一個時辰,也要找到一份最能送進她心坎裏的禮物,這才肯同大黑乖乖去工作。

    唉……為何身為人夫的他,還得與他人爭寵不可?那些人究竟是在同他攪和些什麼?

    而他更想不通的是,這陣子,他的腦子裏為何總是塞滿了計然。

    近來,他常不時想起她那線條優美的頸子、她的斂眉與輕笑、她的發呆與若有所思的模樣,甚至是她那雙看起來並不美觀滑潤得十指……

    而這些,不但在夜裏縈繞在他的眼前,甚至是日一曇離開了客棧後,也鎮日佔據了他每一個分神的片刻,或是可以靜下心細想的片刻。

    愈是瞭解計然,他愈覺得,其實像她這般簡單的生活,簡單的看待人生,不但沒有什麼不好,相反地,還是一種別人得之不易的快活。

    就像是即使她知道了他的工作、他面對工作時的心態後,她的笑靨還是不變,這反而令他覺得,其實污濁的,一直是他那顆不願面對自己的心。

    晴日下,開朗不受拘束的笑靨、不需別開眼眸刻意迴避的純真剔透、黃昏裏徐來的南風,那份不識愁滋味、只屬於童年遙遠夏日的南柯一夢、一幕幕只能日漸消逝在生活中美好……

    那一切早已是放矢已久,再也無計回首的過去,此時此刻,就像卷春日裏不意提早敞開的夏日畫軸,攤開在時而隱晦不明、時而燦燦燃燒的燭火下,迫他再次溫習,也去回憶,並掩蓋住了他記憶中的暗影,叫他轉身拋開它,昂首看向光明,並停下腳步,好好珍惜讓他想起了這一切的眼前的人。

    風塵不少憐香客,綺羅還多惜玉人。

    他想當個惜玉之人。

    上山摘采野菜充當晚飯歸來,卻在家門外赫見那個曾經借過他一筆款子的陸餘,就坐在湖邊發呆。

    頭一回見他來此的老人,大抵知道了從不曾來收拖欠的債款,亦不曾來收過息的他,今兒個會來此的目的。

    為了讓家中獨子進京赴試,將所有積蓄耗盡亦還不出半點錢的老人,默然地走至陸餘的身旁,滿心緊張的他才想對陸餘解釋遲遲還不出欠款的理由時,陸餘抬首看了他一眼,而後以指指著那些發梳。

    “你認為哪柄較好?”他不是女人,也不懂姑娘家喜歡什麼款式,為免丹心又嫌棄他們這些男人都沒哈品味,這回他還是聽聽他人的意見較好。

    老人頓了頓,意外地看著此刻他面上看來再認真不過的煩惱模樣。

    “陸少要贈人用的?”好半晌,他清清嗓子,沙啞地問。

    “嗯。”

    “陸少何不全都贈呢?”這些發梳一眼即可看出全是工匠精心之作,真要分出個高下,著實是難了點。陸餘愈想愈懊惱,“她已有夠多的梳子了……”都怪客棧裏的那些人,沒事學他討她歡心做什麼?

    “那就挑了陸少中意的吧。”老人笑了笑,“相信陸少所贈之人,她定會滿意陸少的眼光。”

    將他的意見聽進耳裏的陸餘,朝他點點頭,便開始意義始一一拾起木梳審視起來。

    站在他身旁等了好一會兒的老人,看他遲遲拿不定主意的模樣一會兒後,認為他可能還會在這上頭耗上點時間,就逕自去屋裏拿出賴以維生的釣具何裝魚的魚簍,坐在湖畔吹著午後柔柔的徐風垂釣起來。

    低首直視著湖面,在等待之余,老人不禁大量起陸余那一張映在湖面上的臉龐;在他的眼裏看來,陸餘怎麼也不像是個討債的,那一身文質彬彬的氣質,倒是與他遠行赴試的兒子有點相似。而陪著陸餘一塊前來的大黑,不但一點也不擔心自家主子的安危,還老早就在湖畔的大樹下打起盹了。

    這個大老遠跑來他家,也不開口要錢討債,就只是專心在挑梳子的陸餘,或許是早已看出這兒貧得什麼都沒有也討不回什麼,只剩下他的老命一條而已,故陸餘才隻字未提;又或許,陸餘不過是專程想找個好山好水之地,來這為心上人挑挑心愛的東西。

    “若是魚兒一直都不上鉤怎辦?”不知何時已挑好梳子的陸餘,在他看著湖影出神時,已坐至他的身旁,邊看著水面上都沒動過的釣線邊問。

    “耐心的等。”他回過神來,習以為常地繼續握著釣竿。

    “就這麼一直等?”

    老人朗朗而笑?“等待,可是種高尚的美德。”

    美德啊……

    打從成親以來,他不就一直遵行著這項美德嗎?到底他還得當個君子再等上多久才成?

    大大吐出口氣的陸餘,定看著湖面鄰鄰的波光,將湖邊的樹木襯映得似都穿上了件金色的衣裳,在那耀眼跳動的光芒中,他想起了那一束束每日清晨時分射進他房裏的晨光,他都已經忘了,究竟是自何時起,他的每一日,就是從他睜開雙眼,見著絲絲的仰光映亮了計然那一張靠睡在他身旁的小臉上時開始的……

    “在那之前,我會等的。”他低首看著掌心裏,他挑撿了好半天才選定的一把白玉所雕的梳子。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當下明白了他話中有話的老人,想了想後,投石問路地開口。

    “這尾值得陸少用心等待的魚兒,是打哪來的?”

    “南方。”一想起還在家中等著他的計然,陸餘的眼神便泛起了溫柔。

    那份柔和的目光,襯著一池的湖光山色,看來就像是柔柔的春風,老人愣了愣,驀地想起了在吞月城裏流傳的那則貓狗成親笑話,和他人口中那個他剛過門的妻子。

    就在這時,手中的釣竿傳來一陣拉扯感,老人忙轉過頭,熟練地將一口氣釣上的兩尾魚兒給拉上岸。

    “叨擾許久,我也該告辭了。”見他已有收穫,不必憂愁今晚的晚飯沒有著落後,陸餘隨即站起身準備打道回府。

    “你不是來收息的嗎?”他就這樣兩手空空的回去?

    陸餘回首看他一眼,彎身自釣竿上取下一尾魚後,朗眉朝他一挑。

    “這不是已收到了?”

    喉際微微哽澀的老人,在他邁開不乏走至樹下準備叫醒那個不知睡到哪一殿去的大黑時,以袖抹了抹臉,朝他身後喊著。

    “明兒個我再親送兩尾至府上!”

    陸餘頓住了腳下的步子回過頭來,面上好似盛滿了意外,而被他定眼瞧了許久的老人,在他遲遲不說上半句話後,頗不自在地加注。

    “……為陸少夫人加菜。”

    “那就謝了。”

    趴睡在客棧櫃檯上下,被客人稱為招財貓的兩隻貓兒,只要東翁一提起筆,櫃檯上的那只貓就舉掌拍掉,而他若是動了動,不意踩著了貓尾,櫃檯下的那只就省不了賞他一頓貓爪身抓,偏偏這兩隻貓兒的性子又同它家主人般超級兩面,只要是來客,它們就裝成乖貓快快樂樂的招呼,等客人一走,它們隨即對他來個翻臉不認人。

    臉上、兩掌、兩腿,全因此而傷痕累累的東翁,在一日又來到了最是忙碌的晚膳時分,被迫得騰出一手一腳,任兩隻貓兒分別在桌上桌下啃著他指頭後,這才有法子一心好幾用地工作。在他忙了好一會兒後,他偷空抬首望向坐在靠近本館大門處,打從夕日還徘徊在西天的雲朵上時,就已離開四號房來到客棧裏等夫回家的計然。

    見她閑著無事可做,東翁本是想把造反的貓兒帶去她那桌給她的,可就在他欲拎起貓兒之前,他發現,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的她,就只是兩眼定看著手中那柄玉梳,他想起丹心似曾對他說過,近來,計然好像常一整日都握著那柄陸餘贈她的發梳出神發呆。

    沒有轟轟烈烈,或是乾柴烈火,這對小倆口,眼下的進展就只到了這樣而已?

    算了……做人要知足,既然性子溫吞吞的他們都不急,那麼他們這票旁觀者就算急死了相信也不會濟事。

    打定主意不壞人好事的東翁,認分地坐回原處,而後側首看向本館的方向,想著那個天一黑就跑回家,只朝計然打聲招呼後就直奔向廚房的陸餘,究竟把他手中拎著的那尾魚兒怎了。

    低首專心瞧著掌心裏陸餘為她新買來的玉梳,全然遺忘了身處在何處的計然,在想著這究竟是他贈的第幾樣小禮物之餘,亦努力回想著他之所以會贈她梳子的起因。

    聽陸餘說,先前的那柄木梳,是因他認為,不愛什麼入時的穿著打扮,卻日日在妝台前細心梳發許久的她,似乎很珍惜她的那頭長髮,故才在工作忙完返家時,停車在市集裏挑來贈給她的。

    她是知道陸餘很在乎她,但她從不知,陸餘竟是如此深深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就連這麼點她愛發的小事,即使她從不說,但在他的眼裏,也看得那麼清楚。讓她受寵若驚之餘,不免想起,當年她蹲在大街上賣柴時,匆匆行人們是如何自她面前走過,無論她多麼落力叫賣,或是漾著討好的笑臉向他們鼓吹遊說,日日她所見著的,都是毫不在意的臉龐,人人皆是陌路人。

    原本他也應當只是個陌路人,可他卻為她停下了腳步。

    “咱們今晚吃魚。”不知何時自本館裏的廚房出來的陸餘、在她回過神來時,邊說邊忙碌地為視食為畏途的她擺上飯菜。計然無言地看著桌面上,在陸余習得了教訓後,不再擺的滿滿一桌好嚇著她,只擺了幾樣簡單的菜色,總覺得,怕她一見飯菜就逃跑的他,真的是對她下了不少工夫。

    怕她不肯多吃些,親自動手把所有的魚骨都剔掉後,陸餘夾起一塊清蒸的魚肉喂至她嘴邊,對仍是不愛吃的她殷殷勸哄著。

    “這是我今兒個收來的利息,賞個臉吧,嗯?”

    和煦的笑意、體貼的語調,在揉合起來後,就像是道輕輕拂過樹梢枝頭,催出葉葉新綠的東風,令計然當下忘了正身處在人聲鼎沸的客棧裏,所能做的,僅是呆愣愣地瞧著他。

    他提醒她,“是你說你會為了我而努力的。”

    無意識張開嘴的她,細細咀嚼著質感細緻的魚肉,在見她不抵抗也不反對地吃完後,陸餘鼓勵地問。

    “再來一口?”

    一口口吃著他所喂的魚肉,計然有些模糊起來。當年她娘親之所以會放棄武林盟主的原因是什麼?

    她記得,當時娘親是這麼對她說的……與其去愛一座永遠都在爭鬥著的武林,嘗盡高處不勝寒的無盡寂寥,還不如身旁有個人真心愛她。

    什麼天下五座山嶽的盟主寶座。執行武林正義的重責大任,那些對她來說,一點都不值得留戀。因人會老、世事會變遷、代代皆有高手輩出,而她所要的,只是一顆、永遠不會變的真心,因此她絲毫不管她是用了什麼手段追求到她所要的愛情,也不管她得為此而放棄什麼。

    娘親是如此作想,也一直不後悔拋棄了武林至尊之位,而她呢?

    日日為了生計忙碌、蹲坐在街上賣柴看遍了各式人情和歲月的往來後,她從來沒有過什麼偉大的想法,吃飽穿暖是她平日生活裏的小小目標,爹娘安心過日的模樣,則是她繼續努力的動力,她不曾過任何心願。

    唯一有過的,只是一個小小的夢想……

    她希望,能有個人,無私的為她著想,真誠的愛她。

    那個在午夜夢迴之際,她以為早已遺落在繁瑣生活裏的夢想,是否真就像雨後突然出現在天際的虹彩般,那麼難以實現?還是像在大漠裏淘著無窮無盡的黃沙,只為求黃土中的一抹金光?

    若是如此,那在她面前的陸餘、眼裏只有她一人的陸餘,他在做些什麼?

    他又算是什麼?為了他陸家所要的目標,他大可在新婚過後,便強押著她生個他要交差的女娃的,他也可以在娶她過門後,就置她這他被迫娶的妻子不聞不問的,可他都沒有,他也從沒強迫她去做任何她所不願之事,打從頭一回見面起,他便一直待她如此,無一日改變,也從不吝於給予她所想要的一切,甚至是體貼的包容她。

    哪怕是她強硬地介入她的心事裏,和得知他不願讓她知道的另一面。

    為什麼他可以為她做至如此?每日在他的臂彎裏蘇醒,發現他早已醒來,卻仍舊維持著姿勢不動不願吵醒她後,她總是這麼在心裏無聲地問著自己。

    藏在她心中的夢想,或許也是每個女人心中的祈願,她不需要轟轟烈烈的愛情,她只想在清晨推開窗扇時,會有個人站在她身邊問,天候是否和暖,她是否該加件衣裳?

    當良人晚歸之時,會問問等待他歸來的她,是否累著餓著了?又或者,就像她眼前的陸餘,對她小心地呵護,無私地敞開他的雙臂擁她入懷,不問她的背景過去,不在乎他人對她外貌的評見,包容她所有的一切,他就只是單純地把她擱在心坎上而已。

    而她所要的,也就只是一份細水長流的貼心感動。

    常有人說,愛情不就是一種衝動?然而在熱烈的火花燒盡之後,餘燼一曇,往往總難永遠地存留著相同的熱度。

    在識得了陸餘之後,她卻認為,愛情其實也可以是一種小小的溫暖,或是淡淡的幸福,而感情裏所謂的,不就是這麼回事?見她不知不覺吃完了一整尾魚,也沒有任何反胃或是不適,陸餘眉開眼笑地喂起她最愛吃的青菜。

    “你今兒個胃口不錯,來,再吃些。”

    既然她對老漁夫所釣之魚這麼捧場,明兒個在老漁夫登門送魚時,他得去好好地商量一下才是。

    聆聽著他一貫溫柔的話語,計然眨了眨眼,試圖眨去眼底不知是在何時蔓延著的薄薄淚霧,不想讓他看出來的她,大口吃掉他為她夾來的菜後,再一把抄起碗筷,在他張大了眼眸時,順著他的心願,一口口地吃起他為她夾至盤裏的菜色。

    “小然,你慢著點……別急別急,慢慢吃就成了……”很怕她吃太快太多會有什麼不好的後果,他邊拍著她的背邊勸起她。

    看著他面上焦急擔憂的神情,計然努力地咽下口中食之無味的飯菜後,恨不能再多吃點似地再向他討碗湯。

    “小然,你……很餓嗎?”陸餘愣愣地瞧著她像是餓得慌的怪模樣。

    “餓,很餓。”她用力點頭,邊把碗遞給他,“再來一碗。”

    “好好,就再一碗湯……”順她意的他,在碗裏添了點熱湯,拿給她之前還不忘先幫她吹涼。

    鴉雀無聲的客棧裏,在瞧遍了他們小夫妻之間的一舉一動後,人人早就忘了來此是為了什麼。

    不想打擾他們的眾人,也無意打斷這個溫馨的片刻,彼此會心一笑後,頭一回不約而同地,在這座總是熱鬧得吵死人的客棧裏,用了頓從不曾這麼安靜的晚飯。

    窩在櫃檯裏,將他倆的種種全看在眼裏後,兩眼含笑的東翁,直在心裏想著,陸家想要生個女娃兒的心願,應當是指日可待了。

    “東翁,我聽大黑說,近來陸少收賬收得很勤快,事後也不想東想西了。”站在外頭看得滿心羨慕的韃靼,湊到櫃檯邊小聲地向他報告。

    東翁也壓低了音量,“因他、心情好吧。”打開住進四號房以來,他家小餘就屬這陣子最是開懷,性子也愈來愈像常人般正常。

    “說得也是……”大黑嫉妒地再看向那對小倆口一眼,在發現丹心慘白著張臉,無聲無息地自本館裏走出來後,有些不解地問:“丹心,你怎了?”

    “東翁,這是這個月按例要給你的。”雙手奉上本館的支出帳本之後,面有愧色的丹心、隨即腳底抹油速速轉身逃命而去。

    不明所以的東翁,打開了帳本,一一檢閱起每號房的房客在吃住方面的花費,就在他看至了天字四號房的部分時,突覺自個兒很可能會早生華髮的他,不禁哀怨地趴在櫃檯上,直想不通,為何在陸餘成親後,原本沒啥支出的四號房,修繕費用會無原無由地突然節節高升。

    偏偏陸氏兄弟和布青雲又嚴格地向他警告,絕不准他讓小餘住在不舒適、也不符合身份的地方,搞得他在付出大筆費用之餘,還三不五時就要聯絡建商尋找貴得要人命的建材,而丹心和四號房的兩位房客,又都不肯給他一個可讓他死得瞑目的交代。

    探過頭去看了那張嚇死人不償命的修繕清單一會兒後,韃靼搖搖頭,總覺得這家客棧能任眾房客淩虐多年,而不喝西北風繼續撐著屹立不搖,真可算得上是個奇跡。

    “東翁,你乾脆倒店算了。”照丹心逃命的速度來看,她應當……還沒把四號房裏那口水井的事告訴東翁吧?

    東翁淡淡地問:“若我倒店後,那些傢伙照樣賴著我不走呢?”這小子以為他沒想過嗎?

    “……我再去外頭多拉點生意就是了。”
作者: boofanny    時間: 2010-2-25 12:25 AM

第六章

    因錢莊近來較為空閒,難得鎮日待在家中不出門工作的陸餘,端坐在書房裏批完案上的最後一本帳冊後,起身走至窗邊推開窗扇,任滿園的花香隨風送入室內。當他身後又響起一陣輕微的細響時,他走至一旁的睡房裏取來條薄被,再走回書房內、一手攔住睡在地板上,差點又滾著滾著,一路滾到門外去的計然,一手為她蓋上。

    他伸手輕輕撥開她覆面的發絲,這兩日來,因性喜拆房的天字三號房房客,又開始在夜半大展身手拆屋毀樓的緣故,計然一直沒法睡好,因此白日裏她都昏昏欲睡,尤其是在用完午飯後經窗外的暖風一吹,已睡慣地板的她,就毫無招架之力地直往地上躺去。

    送來點心的丹心,書房後不禁頓了頓,而後她一手指著原本還睡在書房正中央,此刻已經滾到牆角邊的計然。

    “陸少,這是……”他們已經完全放棄睡在床鋪上了嗎?

    “她睡得正香。”習以為常的陸餘,端起她送來的熱茶,邊說邊揭蓋吹涼茶湯。

    “小然喜歡這麼睡?”怪不得前陣子他會向她要求,看看能否在他的書房和寢房的地上全都鋪上地毯。

    “她最近都是這個樣。”聽她說近來她常吃得太撐,不動動她會很難過,所以他就由著她去了。

    丹心瞥他一眼,“這就是你們至今還沒能洞房成功的原因?”

    冷不防被茶水嗆著的陸餘,在咳了好一陣後,冷靜地更正。

    “是原因之一。”哪壺不開提哪壺?

    “辛苦你了,再多加把勁吧,大少和二少還在等著你們的好消息呢。”陸家天天都派人來客棧裏問她,何時才會有好消息,他要是手腳再不快點,她恐怕很難再替他找理由了。

    怎麼多加把勁呀?有苦說不出的陸餘,頗哀怨地撫著到現下不時還會隱隱作痛的胸口。

    關於房事這回事,倒不是他這人有多清心寡欲,只是,與其見小然為了生女一事緊張過日,夜夜毀床破地板,他還不如要她開心的笑,且他們才成親多久?

    他陸家要個女娃兒,緩個三年五載也不遲,相信只要他夫妻倆相處久了、感情夠濃厚了,那事還怕不能水到渠成?他有那個耐心等。

    只是這般等久了,他不得不說,其實他也日漸有些心急。因為,在這等看得到吃不著的景況下,當盼望與想像攪和在一起,於是漸漸地,等待遂成了期待,而期待,再進一步變成了……虐待。

    這種虐待,說得好聽點,是男子漢本就該有的美德,可若說得寫實些,這根本就是明裏像種慢條斯理的折磨,可暗裏,十足十就是種張牙舞爪的煎熬。

    “陸少,你的性子就是想東想西想太多又太過貼心。”丹心搖搖頭,不想就這麼看他們繼續耗下去,“若你真想快快達成大少和二少的心願,依我看,你不如強硬點。”

    “怎麼不強硬點?”

    她握緊拳心,“直接壓倒小然。”收效最為迅速。

    他白她一眼,“你以為我沒想過嗎?”軟的硬的、強的橫的,有啥子是他沒想遍的?她以為當個人夫則會真的很容易不成?

    “那為何……”

    “我怕我的性命會有危險。”光是想想可能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他就夠一身冷汗了,還是識相點,先掂量自己的斤兩較妥當……說得也是。

    “丹心?”被他們擾醒的計然,愛困地坐在毯子上,一手揉著眼,一手拉著身上蓋的薄被,剛睡醒時的紅通通小臉蛋,令在場的兩人都手癢地忍不住想動手。

    “乖,吵醒你了?”動作較快的丹心,搶先陸余一步蹲至她身旁,愛憐地揉揉她的面頰,而後想起一事地轉過頭,“對了,陸少,你有客。”

    差點忘了她來這的正事。陸余意外地挑高眉,“什麼客?”除了他家兩位哥哥外,誰會來這客棧找他?

    “你曾叮嚀過不許踏進客棧一步的那位貴客。”不想明說的她,很含蓄地向他暗示。一想到來者每回大家光臨這問客棧總搞得上下雞飛狗跳,她就很想賴在這四號房裏,不去外面陪東翁他們面對現實。

    在聽了丹心的暗示後,陸餘雖是已刻意穩定住情緒了,可他的面色還是瞞不過眼地陰了一半。

    “眼下貴客正在客棧大廳裏候著,陸少要讓人進四號房來嗎?”

    他一掌重拍在桌上,“不行!”

    “為何?”冷眼旁觀了許久的計然,在他倆似都當她不存在時,淡淡地出聲提醒著像是想瞞住她什麼的兩人。

    “因為……”丹心忙想要補救,“因為陸少和我們都有苦衷。”

    她偏首再問:“什麼苦衷?”

    “人禍那一類的。”額上只差沒冒出幾條青筋的陸餘,一臉悻悻然地補述。

    計然意外地看著他把心事都寫在面上的模樣,嫁給他以來,她看過陸余在家時與工作之時的各式表情,就是沒見過他這等打心底厭惡的德行,那位他們口中的人禍,究竟是何德何能啊?

    “我能去開開眼界嗎?”他們不講還好,愈說就愈挑起她的好奇、心,這教她怎能不去湊個熱鬧?

    “當然不成!”在場的另兩人,默契十足地對她澆了盆冷水。

    她秀眉微挑,“理由?”

    “小然,那等人禍,由陸少去解決就成了,你就陪陪我吧,柴房裏的柴火又不夠了。”丹心在臉上推滿了笑,一把拉她起身後,速速替她找來衣裳穿上。

    她不疾不徐地戳破謊言,“可我前些天才被你禁止再靠近柴房。”

    “呃……”

    她都忘了柴房裏那些多到過剩得拿去賣的柴火數量了。

    “我真的不能去瞧瞧你們口中的人禍?”計然穿好衣裳後,繞過丹心,直接走至表情陰晴不定的陸餘面前。

    他想也不想地就回拒,“不能。”

    他不想以後都得過著被騷擾的日子。

    “我靠不住?我不能為你分憂解勞?還是我不能夠好好的瞭解你?”她兩手撐在案上,每問一句就愈逼近他一點,末了還襯上了一副好不可憐的模樣。

    陸餘直靠在椅背上,“這……”來這招?

    “我真的不可以?”丹心放棄地掩著臉,“陸少,你就認了吧。”

    鬧起家變來可就不好了。不情不願的陸餘,看在計然的份上,雖是沒多說上一句話,但他在派出丹心先回客棧回報後,仍是拖拖拉拉了許久,最後才在計然的央求下,滿心不痛快地帶著她一塊去面對現實。

    一路上都跟在陸余後頭的計然,才踏出本館來到客棧大廳裏,看了眼前的異樣後,便忍不住先揉揉眼。

    此時此刻,想閃人卻閃不得的東翁、臉拉長得像苦瓜的韃靼、笑得無比僵硬的丹心,全都排排在櫃檯前站好,並哀怨地對陸餘投以求救的目光。

    從沒見過這三個人整齊變臉的計然,頓愣了好一會見,接著她的兩眼遭那站在廳裏,身段窈窕、面貌姣好的陌生女子給擄去,因那名女子在見著陸餘後,即漾開了媚人的笑意,一骨碌地湊上前整個人緊緊攀在陸餘的身上。

    早料到會有這招的陸餘,二話不說地將來者給推得遠遠的。

    “東翁,她是誰?”計然邊盯著陸餘不斷拍撫著衣袖,狀似厭惡的舉動,滿腹醋意還來不及釀好就消失無蹤的她,邊側首問向面有難色的東翁。

    “人稱騷到骨裏、蕩到髓裏的……紹姑娘。”客棧裏的人都因此而跑光光,被迫今日又得做白工的東翁,感慨萬分地對她這未曾遭過毒手的新住戶介紹前來踢館的人是誰。

    當下一陣寒意直掃向東翁的背後,受寒的東翁抖了抖,忙不迭地趕緊改口。“咳,是知書達理、厚道做人的錢莊大掌櫃,另兼小餘手下的頭號大愛將紹姑娘紹仰。”萬沒料到他竟會投靠到敵營那邊去,陸餘用力橫他一眼,這令裏外皆不是人。

    只得兩害相權其輕的東翁,無奈地攤著兩掌。

    “與其惹毛紹大姑娘,我情願得罪你。”今日認虧賠本就算了,他明日還要做生意啊。

    “這還差不多。”趾高氣揚的紹仰,在得逞厚,不意朝計然一看,隨即一把推開陸餘直拉過計然,並在她的小手上摸來摸去,“哎呀,你就是陸少夫人?”

    “對……”近在眼前的豔容,是從未見過的無雙絕麗,計然在看得呆呆之餘,驀地眼前忽然一花。

    “說話就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把將計然扯回身後護者的陸余,邊幫她把遭人撩高的衣袖拉回原處,邊瞪向那個手腳素來快得無人能及的紹仰。

    滿面妖嬈的紹仰,嫣然一笑後,出手快如閃電地讓計然腳下所處之地再次易拉,還一手抬高計然的下頷左端右瞧。

    “我說三少,怎都不見你帶小然來錢莊給我瞧瞧呀?”嘖嘖,好貨色,怪不得陸餘情願把她藏在家裏,也不把她帶去錢莊介紹給大家認識認識。

    “小然?”已快翻臉不認人的陸餘,火冒三丈地拍掉那只狼爪。紹仰美目眨呀眨的,“這麼叫親切點嘛。”

    “完全不需要親切。”眼看計然一張臉都已被摸透透了,陸餘忿忿地動手再將她給搶回來。

    “都是自家人就不必生疏了,小然,你說是不是?”仗著自己有武功底子,紹仰手起手落,一拉一拐,不費吹灰之力即將計然給拐帶至懷裏。

    任人拉來拉去好一會兒後,頭昏腦脹的計然,在他倆誰都不讓誰,還卯起勁來用力搶時,忍不住想為像個人球的自己出個聲。

    “我……”他們就不能先為她介紹介紹,或是解釋一下嗎?

    “再碰,我就找人砍了那雙手。”隱忍了許久的陸餘,再也忍不住地撕去偽相,直接搖下了狠話。

    紹仰嬌聲輕笑,“我會怕你來狠的?”開玩笑,在那家錢莊裏負責討債的,可不只他陸餘一人。

    “咱們不妨走著瞧。”陸余索性將計然推給後頭的大黑看管,走至紹仰的面前眼對眼地槓上了。

    處在風暴外頭,渾然不知他倆間有哈恩怨的計然,方站穩,一抬起頭就被大黑給嚇了一跳。

    “大黑,你怎一身冷汗?”她掏出繡帕想替他擦擦,往旁一瞥後,她愣愣地看著另一人,“東翁,你的臉色好青啊。”壓根就沒將客棧裏其他人看在眼底的紹仰,在陸余左擋右閃,就是藏著計然不給看之餘,沒好氣地問。

    “枉費往常人人都說咱倆郎才女貌,這麼不惦念舊情?”

    “我還豺狼虎豹呢。”陸餘不屑地冷笑,才不吃這套。

    紹仰危險地眯細了媚眼,“你說什麼來著?”

    “聽見啥就是啥。”

    在他倆就快打起來時,受不了的東翁,含淚地向他們討饒。

    “你們就行行好,別再壞我的生意了……”要是接下來三日都沒人敢上門怎麼辦?

    “咱們回房。”無意令東翁為難的陸餘哼口氣,自大黑手中接過計然後,便拉著她往本館裏走。

    聲音追在他們後頭的紹仰,可沒忘了來此的目的是什麼。

    “三少,大少與二少要我來這為你傳個話,後天記得回府一趟哪!”哼,等他回家後他就知道有苦頭吃了。

    陸餘再賞一記冷眼,“沒事就快滾。”對於剛才在客棧裏的那場混亂,從頭到尾都摸不著頭緒的計然,在被他拖著一路往四號房的小巷裏走時,直回想著發生了何事,忽然間,她手腕間傳來了一陣拉扯,她不解地看著突然站在巷中,沉著張臉,不知在用力思索著什麼的陸餘。

    “你離那個紹姑娘遠點,記著我的話,知道嗎?”他兩手緊按住她的肩,不放心地盯著她的眼對她交代又交代。

    “知道……”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計然乖乖點著頭,半晌,她一頭霧水地問:“為何要這樣?”怪了,那位紹姑娘不是他手底下的掌櫃嗎?幹啥要防得這麼緊?還有,他究竟是在防什麼?

    也對,為何要這樣?

    陸餘愈是深想,也覺得這主意只能治標不能治本,就算她聽進了他的話不去招惹紹仰,仍不能保證長了兩隻腳的紹仰就不會跑來拈花惹草。

    “陸餘?”

    他兩掌一拍,“依我看,乾脆就去我在蝕日城的別業小住一陣子。”若是紹仰日日找上門來,東翁少不了會擺副苦主樣給他瞧,倒不如他先走為上免得又牽連這家客棧。

    “你要搬家?”方才她是不是有錯過什麼?

    “不對,不夠妥當,我看你還是回娘家一陣好了。”他手下的地盤,紹仰是有哪處不清楚的?

    為防患未然,遠一點較好。計然愈聽愈覺得不對,“我才過門沒多久你就要我回娘家?”他是想將她的名聲往哪擺啊?

    “說得也是,回娘家是欠缺考慮了些,因我大哥、二哥都知你家在哪……”陸餘撫著下頷沉思不過一會兒,即快刀斬亂麻地做了決定,“這樣吧,選日不如撞日,咱們今日就起程。”還是早點打包走人才能以策安全。

    “起程去哪?”為什麼她都有聽沒有懂?

    “總之,先出了們再說吧。”也不多做解釋的陸餘,搶時間似地彎下身子,一把將她給扛抱至他的肩上。

    “慢著、慢著……”遭人扛著走的計然,一臉茫然地問:“你究竟要帶我上哪去呀?”

    就像是現在這樣。聽完她所說的話後,大清早就板著張臉的陸餘,直在她的面前走來走去,還不時走至窗邊瞧瞧外頭是否有人窺探,一刻也沒法定下心來。

    “你想去錢莊幫忙?”

    “嗯,我念過幾年書,且待在家裏我閑著也時閑著。”計然不解地瞧他似防賊的模樣,不懂他這兩日來怎就是一直這樣。

    “不成。”早知那日在扛著她離線時,就算是被人攔了下來他也該強行闖關的。

    “為何?”她拉住他,阻止他繼續在她面前繞得她頭昏眼花。

    他的兩眉攬得緊緊的,“錢莊裏有個紹仰。”

    她反而不解,“就是紹姑娘來信找我去幫忙的呀。”那位紹姑娘在信上說了,錢莊裏主事的只有陸餘與她二人,近來陸餘勤快地跑外務,她一人都快忙不過來了,因此想請當家主母過去助陣。

    “此話當真?”陸餘當下大大怔了怔,且極度防備地揚高了音量。

    “嗯。”

    他直搖首,“那你更不能去了。”把她擺在家裏他都嫌不安全了,還讓她親赴狼口?那個又換了新口味的紹仰,在打什麼主意他不用想也知道!

    “昨兒個我已回信答應她了,待會她會請大黑來這送我過去。”不說清楚他是怎了,也不給個理由,這教她怎麼回絕紹姑娘?

    且她老早就想去錢莊看看了,若能多少替他分擔點工作上的事,她說什麼都要去。

    沒料到這事她事前連商量也不跟他商量一下,陸餘盯審著她那雙已下定決心的眼眸一會兒,而後有些不痛快地走至一旁的長椅用力地坐下。“陸餘?”她步至他面前瞧著他生悶氣的模樣。

    他滿心抗拒地問:“我若堅持不行呢?”他都這麼識貨了,沒道理那個閱人無數的紹仰,會不識貨地高抬貴手放過她一回。

    “我只想試試而已。”計然拉來他的掌心,閉上眼將面頰靠在上頭,“鎮日窩在家裏又無事可做,我閑得慌。”

    她本來是日日往外跑在外做生意的,雖說要她待在家也成,但這陣子下來她覺得已經夠了。就算是養只金絲雀,也得讓它偶爾到花園裏看看走走,而不是只將籠子掛在樓閣上,讓它一再地想像著藍天的懷抱吧?任何事,適度就成了,若是能工作與家裏兩邊兼顧,豈不是更好?

    陸餘也知一直將她擺在家裏像個花瓶般地供著,著實是太為難了她點,可一想到錢莊裏正等待著她的某人,他就……

    滿心妒意的他,不情願地哼了口氣,拉開她的手將她拖抱至身上,低首親向那日首先被紹仰吃一旦腐的雙手,再吻上她的頸項,在她面帶不解地看著他時,他索性低下頭封住她的唇,在她的唇瓣上輾轉吮吻了許久,感覺到她回應後,他便掠奪式地開始吻得更深更重。

    “陸少,有人送信來客棧,想請你幫個小忙。”來得很不是時候的丹心,站在門外一個頭兩個大地瞧著手中信件上熟悉的字跡,全然不知裏頭那對小夫妻正面臨別的狀況。

    “你說誰找我?”滿懷軟玉溫香的陸餘,不情不願地捨下近在眼前的紅唇抬起頭問。

    “呃……封浩。”

    “他不是出門流浪去了?”光是聽見那位鄰居的大名,一股子悶了多年的火氣,當下便在他的腹裏熊熊竄燒了起來。

    “他……”

    “又做賠錢生意了?”他眯細了眼,“這回他當了什麼?”那個換業如換衣,三百六十五行裏行行都做的傢伙,他怎還是學不乖?

    “他本人。”丹心無奈地再稟,“陸少,這信上說,你若是不派人去贖他,他就見不著明日的太陽了。”

    陸餘火大地將話轟出窗外,“叫他死得通透些,省得下回他又把帳記在我頭上!”每次賠錢就只會叫他帶錢去錢莊贖人,他又不是天生欠他封浩的。

    “誰是封浩?”不明白來龍去脈的計然,邊拍撫著他急速起伏的胸口邊問。

    “你不會想認識他的。”他隨口帶過,低首就想再吻她一回。“少爺。”已經在外頭等了很久的大黑,為免耽誤了時辰,不得不在丹心碰了一鼻子灰後緊接著開口。手邊之事一再受挫,再次手工熄火的陸餘捉狂地大吼。

    “別再打擾我了!”就讓他做做夫妻間的功課成不成?他們不知道他已經餓了很久了嗎?

    “大黑,有事你就說吧。”計然拍拍挫折不已的陸餘,揚首對外頭那個聲音聽起來有些可憐的大黑說著。

    “少爺,你忘了今日你得回老家一趟嗎?大少何二少都還等著你呢,且我得送少夫人到錢莊去,你就別再把少夫人給絆在房裏了。”想親熱的話,他也得看看時機吧?他不如就快點放人好讓大家都去辦完正事,回到家後,他們會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培養感情的。

    “你也聽到了,就別讓大黑難做人吧。”計然雖是覺得很可惜,但也認為他只是拖延時問不想讓她出門。

    陸余臭著一張臉,老大不爽快地看著計然推開他去裏頭換妥了外出的衣裳,而後拉著他一道走至門外,在大黑接過她時,他一把揪住大黑的衣領,一字字地向他沉聲警告。

    “她要是在紹仰的手裏掉了一根發,唯你是問。”大黑苦情地點著頭,“是……”這也未免太強人所難,也太不人道了點吧?這對主僕到底瞞了她什麼?

    看著大黑一副慷慨就義的神情,以及身後那個活像是她去了錢莊,就不會再完整回來的陸余,計然攜帶滿腹的惑水,舉步走出家門,坐上了大黑從來沒有駛得那麼慢,慢得她以為錢莊永遠都不會抵達的馬車,在來到了錢莊,也再次見著了那日令她驚豔的大美人後,先前累積在她心頭的疑惑,登時

    更是堆疊得像座小山似的。

    抬首看去,近在眼前的紹姑娘,依舊風情萬種、美豔無限,可不知怎地,她就是覺得這位美人的身材,與那日所見的……似乎有點不同。

    簡單對她介紹完錢莊裏的事務,與做帳的基本要領後,公事公辦的紹仰便交給她一本帳冊,要她也跟著試試。

    “哎,你的筆,落得不正哪。”站在她身後緊緊盯著她一舉一動的紹仰,在她方落筆寫沒幾個字,便托著香腮直對她搖首。

    “有嗎?”計然疑惑地看著自己握筆的姿勢。

    “是握的方法不對,你該這麼握才是。”力行言教不如身教的紹仰,說著說著便靠至她的身旁,親切地握住她的手。

    “紹仰……”眼看最壞的預感馬上成真,大黑在紹仰的另一手攀上計然的肩頭時,忙著拍掉那只造次的手掌。

    “塊頭那麼大就別杵在這裏礙事,招呼生意去。”紹仰揚起一掌,落力地驅趕著他別來壞事。

    “沒客人上門。”不想回家後難以對陸餘交差,大黑雖是不願,仍是站在原地生根不敢走。

    紹仰瞪他一眼,“到外頭掃地去。”

    “可是少爺交代過要我照顧好少夫人。”無辜到極點的大黑,閃躲著冷箭,硬著頭皮將紹仰連人帶筆地帶離櫃檯遠點。

    “我是會吃了她不成?”紹仰邊說邊又把計然拉回來了一些。

    聆聽著與上回所聽有些不同的聲調,計然多心地問。

    “紹姑娘,怎麼今兒個你的嗓子有些粗?”看她的樣子,也不像是染上風寒或是什麼,怎她的嗓音卻明顯比上一回有段差別?

    “只是著了涼嗓子有點不適。”紹仰笑靨如花地握住她的掌心,將它拉至面前,高興地左端右瞧,還摸了又摸,“瞧瞧你,雖是不白,但膚香肉滑的,就算是黑了點……”

    愈看愈覺得哪不對的計然揚高了柳眉,“黑了點?”

    “也無妨。”紹仰說著說著就要將唇印上去,就在那時,忠心護主的大黑,將時間拿捏得極為妥當地適時伸出一掌。

    定眼瞧著大黑過於保護的種種舉動,以及額冒青筋直瞪向老來壞事的大黑的紹仰後,夾在他倆之中的計然,本是想不著痕跡退離他兩人之間的,但就在她挪動腳步時,紹仰又正好朝她這方向靠了過來,就在這一退一進,肩頭不意撞上了紹仰胸前的她,在這麼一撞之後,她總算明白為何今日她老是覺得哪兒有些怪了。

    “紹……紹姑娘?”她盯著方才所撞著的東西,結結巴巴地開口。

    “嗯?”

    “那個……”她一手指向地板,很努力維持著正常的神態,“你的包子掉了。”

    怪不得她頭一眼就覺得,這位紹姑娘的身材今日豐滿得有些太過天賦異稟。

    “嘖,沒黏上就是不牢靠。”紹仰撇撇嘴,彎身拎起那兩顆今早才出爐的肉包。

    打從嫁進有間客棧以來,看過太多違背常態之事,已經不知驚訝兩字如何書寫的計然,將一雙飽含疑問的眼緩緩滑向一旁眉心打結的大黑。

    “他是……”

    “我的同門師弟。”很不想承認這事的大黑,鄭重地向她重新介紹。

    她頭痛地撫著額,“他有女裝的癖好?”怪不得陸餘防他防得那麼緊,瞧瞧這等長相、這等打扮,說他是女人不會有人懷疑也是自然。

    大黑娓娓道出師門裏的秘密,“他打小就想當女人,日日女裝都往身上套,就算打死他,他也絕不承認他扮得不像是女人。”

    “原因?他愛女人。”大黑感慨萬分地歎了口氣。

    “呃……”他不說還好,愈說頭昏腦脹的她愈想不通。

    他清清嗓子,“簡單的說,他愛女人,也愛扮女人。”

    “我懂了……”自認接受度滿強的計然勉強點點頭,“既然他這麼愛女人,他怎不找藺大夫幫忙?”依她看,這是心病吧?聽陸余說,在神醫藺言的手裏,無論什麼疑難雜症都治得成,他們怎不帶他去試試呢?

    大黑的歎息更是無止無盡,“藺言說,她的醫術還沒有高明到能把男人變女人。”他們早就試過這一招了,可藺言很堅持,這傢伙的腦袋根本就無藥可醫。

    她訥訥地開口,“這……心這樣啊。”

    “打從那日起,這小子就更加自暴自棄,一股勁地卯起來用力扮女人,而我們也只好睜隻眼閉只眼由他去了。”早已接受事實的大黑,一回想起從前慘不忍睹的過往,就很想再次替全師門掬一把男子漢的清淚。

    就在他倆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著紹仰時,不知是在何時,他們話題裏的正主兒,已無聲無息地來到大黑的身後,攤開兩掌掌心,而後老實不客氣地一把摸上大黑壯碩的胸肌。

    為免紹仰再將祿山之爪伸向計然,不得不犧牲自己的大黑,只看了身後一眼,便認命地轉過頭任身後之人為所欲為。

    站在前頭的計然,在紹仰一路從後頭摸至前方,並伸長了兩手改摸向大黑的背肌時,她語帶抖音地問。

    “你……不是愛女人嗎?”

    “也愛男人啊。”痛快上下其手的紹仰,邊摸邊對她拋了記媚眼。

    “他……”計然一手指著身旁葷素不忌的仁兄,愣愣地看向慘遭辣手摧草。任人吃遍豆腐的大黑。

    “他呀。”大黑無奈地仰天長歎,“無論男女,眾生同等,一律通吃。”

    門前冷落車馬稀。因無客上門,打不起精神的東翁趴在櫃檯上,兩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撥著手中的算盤,而在外頭枯站了一整日,還是什麼客人都拉不到的韃靼,則是難得地窩在門邊無事可做。

    在見著遠處自大街急駛而來的陸家馬車時,韃靼站起身瞧了瞧外頭,再瞧了瞧客棧裏東翁那張憔悴的臉龐,直想著,不知道陸余在得知這幾日那個害得客棧都沒生意做的紹仰,對他捧在掌心上的計然做了些什麼後,他和東翁的臉色比起來,哪個會比較青?

    說起那個貌美無比、勾人不遺餘力,但人見人怕的紹仰,除了是大黑他們師門的心頭之痛外,亦是東翁開店以來最深的噩夢之一,每回只要紹仰一出現在客棧裏,所有的客人便恐慌地躲的躲、逃的逃,就怕一個不小心會遭男女通吃的紹仰給看上,害得老因紹仰而做賠本生意的東翁,不得不求陸餘與紹仰來個約法三章。

    可他們萬沒想到的是,那個見獵心喜的紹仰,這回竟不顧東翁與陸餘的口頭之約,趁陸餘不在家之際,硬是為了計然專程跑來這壞東翁的生意。

    唉,妖孽啊。

    遭人絆在老家連著三日都不能回家,一心急著想趕回客棧的陸餘,在馬車一抵客棧門前,即動作飛快地跳下馬車,一骨碌地就想奔回房裏探探愛妻,可老早就堵在大廳裏等他的大黑,卻挑在這節骨眼將他給攔下,並在他耳邊囉囉嗦嗦了一堆他不在時錢莊裏新增的公事。

    “你說他們要我做什麼?”陸餘陰沉地問,壓抑了數日的妒意、焦急和火氣,終於在那一番話裏全數沖出心中的柵欄。

    “呃……”負責傳話的大黑,也覺得那些人選的時機太差了點。

    陸餘不客氣地吼在他頭上,“這等小事,我那些堂兄就不能自個兒搞定嗎?”

    他連家事都擺不平了,誰還有空出遠門去替那些堂兄收太子底下門人所欠的帳款?

    萬一那個完全不忌口更沒節操的紹仰趁他不在時吃了她怎麼辦?誰能賠給他一個計然?東翁邊喝著茶水打起精神,邊出聲解救一下站在虎口前還不知道要跑的大黑。

    “小餘,你的脾氣愈來愈差了。”現下是怎樣,在外頭為惡太久了,所以回到家裏連演都懶得再演善良老百姓一下嗎?

    “該不會是因為……夜晚的夫妻生活不滿足?”跑到裏頭湊熱鬧的韃靼一手掩著嘴,頗為壞心眼地問。

    陸餘也沒同他客氣,當下就大刺刺地槓回去,“那又怎樣,你是能替我排遣嗎?”

    登時將口中的茶水噴得韃靼一臉的東翁,嗆咳了一陣後,心境慘然地再次趴回原位。

    他心目中乖巧有禮的小餘……已快蕩然無存了,唉,算了,幸好客棧裏還有個小然可以安慰他一下。

    “少爺,還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大黑在他舉步又想繞回四號房時又再拖住他的腳步,並在他的耳邊又說了一堆。

    愈聽愈是額冒青筋的陸餘,在他一把話說完,便頭也不回地沖向本館內。

    “大黑,你究竟同他說了些什麼?”活該被波及的韃靼,邊拉著衣袖擦臉邊問。錘煉多年,演技已是爐火純青的大黑,事不關己地聳聳肩。

    “沒什麼,不過就是煽風點火而已。”只要能讓陸家大少、二少儘早達成心願,也讓陸餘逮著了藉口得償所願,他偶爾也是可以扮扮壞人的。

    “啊?”

    壓根就沒時間去計較大黑所說的話是真是偽,像狂風似的陸余,以無人能阻之勢兇猛地沖回四號房,三步作兩步地拾級上樓,強勢地刮進了房裏,令剛浴沐完正擦著發的計然不禁一愣。

    忙了一日,她才從狼爪下逃生回家,現下又是演哪出?

    陸餘踩著憤懣的腳步,大步大步朝她逼近。

    “我全都聽大黑說了,姓紹的他摸過你哪?”什麼全身上下都被摸透碰遍了?

    姓紹的禍水明日是想橫死街頭嗎?

    那個不管大事小事全都打小報告的大黑……不是說好了,這事絕不告訴他家主子的嗎?站在原地被迫浴陸餘大眼瞪小眼的計然,默默在心中抱怨起那個老是說話不算話的大黑。

    不耐的眼神直直向她戳來,似是不得到個答案不肯死心般,她歎了口氣,伸手指指身後一頭遭紹仰愛不釋手摸了一整日的長髮。

    “還有呢?”陸餘盯著她那頭方洗過還沾著水珠的發。

    她再撩高兩袖,主動將兩臂都交給他檢查。

    “還有哪?”他反反復複看了許久,而後像是心有不甘地舉高她的兩腕湊至嘴邊,一路自腕肘吻至臂上,為此,計然微微挑高秀眉。

    他火大的問:“只這樣?”

    她遲疑了一會兒,試探性地指著自己的面頰,下一刻,他果然一個勁地左右親起她的兩頰,面對愈來愈好拐的他,她努力忍住笑,再故意指了指自己的唇瓣。

    “沒別的了?”他重重吻上她的唇,還製造出滿大的響音。

    她微偏著頭,“這我得想想。”既能瞧見他滿心醋意的模樣,又能享受他的親吻,其實她是完全不反對全身上下統統都指過一回的啦。

    “往後別再讓他碰你,不管他裝得再怎麼像女人也不成!”一想到日後她還要去錢莊幫忙,愈想就愈不放心的陸餘,告誡再告誡地對她叮嚀。

    “你對他的成見真的很深是不?”看來是很難改變紹仰在他心中的印象了,其實只要言明瞭她不喜歡這樣,那麼紹仰不見得會繼續那麼不識相,可偏偏每個人見了紹仰就是一個勁地用力躲,反而讓紹仰更是樂得四處追。

    已經氣昏頭的陸余才沒管那麼多,“不許讓他用力瞧,必要時你就一掌打死他知道嗎?”

    “可那會死人的。”他忘了他們幹哈打從婚後就睡在地板上了嗎?

    他用力哼口氣,“掛了他正好!”這些年來那不男不女的妖怪做過太多令人髮指之事了。

    “噢……”難得見他為了她的事激動成這樣,心花朵朵開的計然開始覺得,去錢莊幫忙並日日都得想法子打發紹仰一事,其實也是很不錯的。

    一鼓作氣發洩完了後,接連幾日下來的忙碌,令滿心的疲憊隨之排山倒海而來,陸餘兩手握住她的肩,垂首在她的面前低聲喃喃。

    “拜託你……別再讓我當個妒夫了。”若是他還得再忍受紹仰多碰她一下的話,他實在是不能保證日後他能只是吼吼就算了。

    他不像她一樣,可以事事都不在乎,天大的事只要是打不過它就加入它,而他更不習慣的是,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往日裏,她可愛的笑臉,她人見人愛的性子,有多麼受到客棧裏的人們喜愛,他全都睜隻眼閉只眼就當大家是愛屋及烏,可一想到除去她表面上也給他人看的那些,眼下這專屬於他所有的種種,他人也能分享亦能看見,他就有種忍受不住那等快要失控的感覺。

    “我會儘量與紹姑娘保持好距離,好成全你這小小的心願的。”總覺得他會生氣、會發怒是件好事的她,安撫地拍拍他的背,很高興見他的性格不再人前人後那麼地走偏鋒。

    他盯著她的眼瞳,“絕不食言?”

    “是,我保證。”她笑靨如花地挽著他的手臂往房外走,“別不高興了,我聽丹心說吞月城好像有什麼大喜之事,因此今晚城內會施放煙花,咱們下樓去園裏瞧瞧吧。”

    襯亮了漆黑天際的朵朵七彩煙花,讓柔美的月色多了短暫的美麗伴侶,滿園像是在夜色裏睡去的花兒,安安靜靜地在亭外承接著夜露的洗禮。

    與她肩並肩坐在小亭裏遠望吞月城另一端的天際,陸余根本就沒注意天頂上的銀花火樹,他的兩眼,只見著了倚在他身畔的她,她那輕觸著他的面頰微濕的發梢,聞起來就像花兒一樣清鮮,而她笑意盈盈,全心全意地倚靠著他的模樣,在不知不覺間已將他數日來的煩悶焦躁給逐至遠處,心平氣和的感動、的旖旎,轉瞬間盈滿了他的心房。

    若是可以的話,他很想打造一個金絲的鳥籠,就這麼將她給困在裏頭,不讓任何人來與他分享她的一顰一笑;再不然,他想把她給牢牢拴緊在身上,不再任她離他那麼遠,就這麼待在他的身旁哪兒都別去。

    這不禁讓他想起,許久以前,他曾笑過左剛對藺言恪守著為人夫的三從四德、兩眼只看得見藺言、儼然就是藺言身旁一隻忠狗的蠢德行,可現下想想,他不也是差不多的一個蠢樣?

    看了天際許久的計然,在頸間有點酸之時,忍不住想動一動,卻意外瞧見他壓根沒在欣賞煙花只是一徑地瞧著她,她擔心地摸摸看起來像是有點累呆的他。

    “怎還繃著張臉?”陸餘以指覆上她的指尖,繼續動也不動地凝視著她。計然頓了頓,而後二話不說地吻上他的唇撫平他的不安感,見他還是愣愣的,她索性捧著他的臉龐,專心地吻得更加熱切,就像是要彌補這些天來的孤寂一般。

    仿佛受到了什麼鼓勵,當下理智全都離家出走的陸餘,熱切地與她唇舌交纏,陶醉在他的熱情裏的計然,模模糊糊地想著,若是這樣就能讓他快樂些的話,她會很樂意時時對他這麼做的。

    靠在他的胸膛上微微喘著氣的她,在他以指尖代替發梳順著她的長髮之時,她看著滿天瑰麗耀眼的煙花直在心底想。

    曾幾何時,她已是這麼的習慣起這具懷抱?而她對他的依戀,又是在何時已是這麼深了?

    縈繞在他倆之問的感情,無法秤量,也無法斤斤計較地去數算,它就只是在暗地裏默不作聲地日日囤積著,再沉甸甸地擱置在她的心頭,在她已將它視為她的生活之一時,她這才遲鈍地發覺,原來這份看似沉重無比,其實又讓她整個人有若棉絮輕軟飄飄地沉浮在空中的感情,其實就是他人口中的愛情。

    而這份愛,就藏在他面上的淺笑裏、他徘徊在她耳邊的低低徐言中、他溫柔感動她的舉止裏。

    總是寵溺著她的他,為了她,可以是日夜不斷的潮汐,也可以是包容廣納的海水,這讓她想起那個以往生活充滿了辛苦的種種,和那個搖不可及的心願。或許她的人生就只能像是她未出嫁之前那般,敗倒在生活裏,一日復一日地,只能冀望著美好的明日,可又或許,那些年的忍耐與等待,其實都是為了迎接他的出現。

    “陸餘。”自她口中逸出的低喃,淺淺的,像是風兒在園子裏的回音。

    “嗯?”

    “陸餘。”

    他不解地低下頭,看著緊閉雙眼的她,小心翼翼地擁著他,一聲聲地喚著他的名,那虔誠的模樣,像是在說什麼咒言,又像是在許願似的。

    “你是我的,我一人的,對不對?”

    陸餘怔了怔,半晌,他收攏了雙臂,理直氣壯地答道。

    “這還用說嗎?”
作者: boofanny    時間: 2010-2-25 12:27 AM

第七章

    坐在客棧裏接連喝了兩盞茶後,計然老實地說出一早以來的觀察心得。

    “丹心,東翁病了嗎?他的臉是怎麼了?”怎麼東翁的臉色今日看來,遠比紹仰日日自錢莊送她回家後,就倒店裏發春地纏著他,直嚷著他這中年男人好性格。好有味道時,還要來得慘絕人寰?

    “正常的。”丹心不忍心地別過臉,“他剛看完上個月各房的支出清單。”

    看完了那張單子後,東翁沒吐個幾升血或是出門掘掘祖墳,就已經算是很客氣了。

    計然想了想,憶起房裏那口陸餘私底下找人來整治妥當,讓他們要用水或是洗衣,全都不必走出東樓一步的水井後,她語帶懷疑地問。

    “東翁他該不會還不如……不會吧,到現在還沒有人告訴他四號房水源充足的原因?

    她不斷揮手,“我沒那個膽敢告訴他實情。”她也很煩惱到底要怎麼跟東翁解釋啊,反正現在能瞞多久就算多久,她還不想被剝層皮。

    “對不起,這都是我的錯……”

    “沒事的。”丹心感慨地歎口氣,“這家客棧裏專找東翁麻煩的房客可多了,你還算不上是最令他頭疼的那一個。”

    雖然一拳挖口水井不能算上是小意思,但與那些性格詭異的的能人異士相比,單就性格這一點,小然就已經算是東翁的安慰獎了。

    “是、是嗎……”這問客棧裏,還有比她更具特殊才能的高人存在?

    “陸少呢?”不是聽說因紹仰整日黏著她不放,所以陸餘決定暫時性地拋棄工作要回家陪妻,以杜絕紹仰再來這間客棧壞東翁生意嗎?

    “他出門去替我買胭脂了。”一想到他就心情愉快的計然,期待地轉首看向窗外。

    難不成明日起客棧人人都不贈發梳改贈胭脂?光是想到那些男人的品味,就覺得這會是場災難的丹心,搖了搖頭,也只能等著看那一夥人又再次造孽。

    “丹心,前頭好像有事。”客棧大廳突地變得吵嚷無比,計然伸長了頸子看向客棧大門處。

    “我過去瞧瞧。”

    方才還在大廳裏坐著悠閒喝茶的人們,在外頭突然來了數輛馬車堵住大街,且三、四十名大漢硬是擠進客棧裏頭後,大半都已避禍地跑了除去,而來不及走的,就只能任由那些看似專程來找殖的大漢,大吵大鬧還殃及無辜。

    本就因一張清單而煩不勝煩的東翁,懶洋洋地抬起頭來,瞧清楚了外頭馬車上所標一不的商號號徽後,面對這些明星像是來客棧找茬,可暗裏卻是代駙馬那票人馬跑來向陸餘警告的人,直接來個最常用的手段。

    他彈彈指,“韃靼,將他們全都攆出去。”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地盤,敢在他地頭上鬧事?

    “東翁,他們是誰?”頭一回見這陣仗,計然好奇地擠到櫃檯內請教。

    “他們……”東翁語帶保留地改口,“沒什麼,誰也不是。”

    她皺著眉,“可他們好像想砸店。”全都是一臉兇惡的德行,也不管客棧裏還有其他人在,就拍桌子踢椅子的,還是勞動韃靼一個個拖出去。

    “小事一樁,習慣就好。”東翁壓根就沒將這看在眼裏,反而還推著她到裏邊去,“小然,你乖乖的,躲遠些知道嗎?”

    “噢。”她不明白地應著,雖是很想聽話照辦,可她還是站在原地,看著那些被請出去的大漢,仍是不死心想進客棧裏來的模樣。

    對這等事早已駕輕就熟的東翁,在大黑已在客棧外頭與那票不速之客打起來,挽起了兩袖,準備活動活動筋骨也去幹架之時,沒料到一名沒被攆出去的陌生客,忽地自角落裏竄了出來,並在丹心的背後狠狠地推了她一把。

    “丹心!”

    後頭的計然見狀,忙不迭地沖上前去,就連東翁都還來不及動手,她已快他一步,一掌就將偷襲者給推出客棧,直撞上對街鄰大家的大門。

    原本擠得水洩不通、吵嚷喧鬧得有若菜市的大街,頓時安靜得連根針掉下去的聲音都聽得見。

    伸手扶起跌坐在地的丹心後,計然擔心地檢查了她好一會兒,小心地將丹心給送回門裏,接著她轉過身,二話不說地一一推開那些仍擠在客棧門口的人,登時,這在東翁的眼裏形成了一副很特別的景象。

    壯漢如沙包,推了一個飛一個……

    這是過年在打麻將不成?

    看得兩眼發直的東翁,在回過神來時,以無比冷靜鎮定的口氣,叫住那個正打算趁亂偷偷溜走的丹心。

    “丹心,你是不是忘了告訴我什麼?”好哇……哈時起他家客棧裏出了這麼一位特異的房客?這個吃裏扒外的小管家,居然一直將他給蒙在鼓裏?

    定在原地來不及跑的丹心,緩緩地轉過頭來,一見東翁那副滿面陰側只差沒陰風慘慘的德行,渾身寒毛都豎起來的她,害怕地咽了咽口水。

    “呃……”完了完了,在東翁被逼瘋了獸性大發、茹毛飲血之前,她還是趕緊回房收拾包袱回鄉嫁人算了。

    沒注意到自己的底細已經全都露餡的計然,瞧了瞧被架在一旁的韃靼,她想都沒想地就走上前去,一骨碌地推開看呆了的眾人,再牽著韃靼走回客棧大門前,邊幫他整理起淩亂的衣衫邊問。

    “韃靼,你沒事吧?”

    “……”啞口無言的韃靼,只是怔怔地瞧著那票全遭她一掌推飛至大街遠處的人。

    看清了眼前的這一幕後,深深覺得自己又在暗地裏被坑了的東翁,一把拉過丹心的衣領,愈問面上的笑容也就愈和藹可親。

    “你確定你‘真的’沒忘記同我報備過什麼嗎?”這下要他不明白四號房的修繕費為何會那麼高也很難了。

    丹心一個頭連歌大地看著以為自己還在四號房裏,渾然不知該在眾人面前克制收斂的計然,在整理好韃靼的儀容後,順手再推走一輛輛杵停在客棧門口礙路的馬車。

    “那個……”

    別抖了、別再抖了……

    外頭那位陷害眾人的小姑娘,她就別再把秘密抖出來了,她是想讓大街上所有人都知道她身有神力這回事嗎?

    東翁晾高了眼眉,“內情很複雜?”

    “是、是啊……”丹心直擦著滿頭大汗,滿心懷疑起這回是要怎樣才能收拾殘局。

    特意拉著對女性用品較有品味的紹仰一塊去市集,千跳萬選地撿了老半天,這才買了幾盒胭脂的陸餘,在大黑將馬車駛至大街上,就因前頭的人群阻路不得不下車走回家。滿心納悶的他,在大黑的開路下一路擠過人海,就在靠近客棧大門之時,身形高瘦的他隔著前頭的人群瞧見了計然的身影。

    “小一”陸余才張開口想喊她,可下一刻,他就眼睜睜的看著她已一掌推飛某個不知打哪冒出來的彪形大漢。

    對於此情此景,早已是見怪不怪的大黑,一手戳戳身旁看似備受驚嚇的紹仰,而後涼聲地問。

    “你確定你還想打少夫人的主意?”不怕死又一身銅皮鐵骨,或是像陸余那般甘冒性命危險的話,他就上吧。

    紹仰訥訥地,“不、不了……”這絕對是詐欺。

    “陸餘,你這麼快就回來了!”

    在人群中不意瞧見陸餘的身影後,計然漾開了大大的笑臉開心地跑向他,就在陸余擠出人群來到她的面前時,她拉過他的手,興匆匆地想拖他一道回房看看他為她買的胭脂,可自他右肩發出喀啦的一聲,在四下無聲的人群裏,聽來好不清脆。

    一股不好的預感登時竄上了她的心頭,她看著她緊握著他腕間不放的手,接著再慢慢地順著他的手臂一路往上看去。

    “那是什麼聲音?”

    “我右肩脫臼的聲音。”面上表情有些扭曲的陸餘,雖是疼得額上大汗直冒,但為了不加重她本就已經很深的自責感,他也只能裝作一副若無其事樣。

    “我、我……”計然不知所措地左右張望,而後整個人大大一怔,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起,圍繞在她身旁的眾人,皆以看妖怪的眼神看著她。

    陸餘吃痛地掩著肩頭,在見她沮喪地蹲在原地,並以兩手掩住臉時,他也跟著蹲至她的面前,而後伸出完好的另一手將她藏進懷一異。

    “沒事的。”

    “明兒個我就沒名聲了是不?”她悶在他的胸口哽咽地問。

    “放心吧,不會有那回事的。”即使疼得要命,也很想快點去找藺言止止疼,但陸餘還是將她擺在第一優先,也沒開口責怪她半分。

    “他們每個人都瞧見了我虐夫是不?”

    在場目睹一切的路人與街坊鄰居還有找茬的打手們,在飽受驚嚇過後,皆同意地點點頭。

    陸余不疾不徐地更正,“你沒虐夫,是我喜歡你這麼蹂躪我的。”

    眾人紛紛倒吸口氣,瞪大了眼速速轉過頭看向語出驚人的陸餘,並不由自主地偷偷後退了好幾步。

    “你又得去找藺大夫治傷了是不?”計然緊捉著他的衣襟,一想起他的胸骨才好沒多久,他就又得再因傷躺上許久,她就很懊悔每回受傷的都不是自己而是他。他溫柔地笑笑,“反正藺大夫說她不收你的錢,你要是常去她那露個臉,她會很開心的。”

    那個收錢從不手軟的藺言會特別優惠她一個?

    多年來在藺言那兒接受不平等待遇的眾人,不禁深深覺得蘭言根本就是偏心。

    “疼不疼?”心疼無比的她,自責地輕撫著他的面頰。

    “不疼。”他低首親親她的額際,“小然,這事他人如何作想並不重要,該在乎的人,應是我這娶你過門的夫婿才是。”

    “是嗎?”

    所有人頓了頓,見陸餘都如此賣力博妻一笑了,當下他們也識趣的在她面前使勁地點頭同意。

    “別瞧了別瞧了,統統回家去!”出來趕人散場的東翁,兩手朝眾人用力拍了拍,“他們小倆口問的家務事,你們這些街坊鄰居摻合些什麼?”

    丹心也忙著善後,“小然,你就別愣著了,快帶陸少去給藺故娘看看吧。”

    “好,我這就-”

    這才想起自己本末倒置的計然,慌張地自陸餘的懷裏站起,一把握住他的掌腕想拉他站起來,可就在這時,自他肩上又傳來一聲清脆耳熟的響音,登時令四下再次陷入一片詭異的沉默裏。

    “那……又是什麼聲音?”計然恐慌地看向這下再也藏不住疼的陸餘。痛得齜牙咧嘴,只想就地倒下去的陸餘,萬般無奈地開口。

    “我另一邊肩膀也脫臼的聲音。”

    這還是陸餘打從懂事以來,頭一回有過這麼長的傷假經驗。負責治他傷勢的藺言,在他的背後盒兩臂全上了木板與布條牢牢固定住,他就這樣動彈不得地在地字十號房裏的病人房接連躺了十幾日,而他怕計然一見他就難過,便主動讓她去錢莊幫忙大黑和紹仰主事,因此在客棧沒有多餘人手的情況下,東翁只好派粗手粗腳的韃靼來照顧他。

    十幾日沒能見著計然,近來他日裏夜裏想的夢的全是她,好不容易藺言終於允許他回房休養了,可他回到房裏,卻找不到聽說今日提早離開錢莊回棧的計然。

    聽丹心說,這些日子來,她在工作之餘,已經把客棧裏未來一個月的柴火都劈完,還順道劈完了對面還有左右隔鄰,少說十來戶鄰居要用的柴火,因此他若是能夠下床行走的話,他就快些出門把他的嬌其給領回家吧。

    雖然兩肩還是有些疼痛,兩手也還是掛在胸前的長巾上不得擅自妄動,但再痛,陸餘還是硬撐著破破的身子踏出嫁門,而甚會察言觀色的他,兩腳才在大街上站定,他即刻發現了不同之處。

    以往他只要一出客棧大門,街坊鄰居不是全都有默契地躲開他,就是對他來個視而不見,不然就是在他乘上馬車後,這才走出家門避免與他打照面。可今日在他踏出客棧大門後,那些本視他如瘟疫的鄰人,不但沒再刻意避著他,相反地,他們不是掩著笑在竊竊私語,就是以充滿同情的眼神看著他。

    他還是頭一回,在工作後?這麼清楚地見著他人以嫌惡之外的目光看著他的模樣。

    哪怕是取笑也好,當他是個排遣時間的樂子也罷,他喜歡那等不逃避他的目光,不知為何,他的心情從不曾如此輕盈過。

    任由街上愈聚愈多的人們,紛紛對他投以注目禮,甚至後來還有人在路過他的身邊時,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叫他要多忍忍家中悍妻、或是忍笑地告訴他,他就是壞事做太多了才會有報應,陸餘沿著大街一戶戶地登門尋妻,一路自街頭找到了街尾,最後在竊笑的路人指點下,他踏進了以往只會在見著他後就關起大門賞他閉門大禮的鄰居家門裏。

    “小然。”繞至後院,在小柴房旁找著了那抹熟悉的身影後,陸餘站在她身後輕輕地喚。

    “別攔著我,我要把我這身的怪力全都用光光。”即使沒有回頭,光是聽他人一路笑他笑進院裏來的聲音,計然也知從沒有機會與鄰人打交道的他來這是想做什麼。

    “咱們回去吧。”見她不肯轉過身,他柔聲再勸。

    眼底寫滿自責的她,慢吞吞地側過身子,一見他負傷尋妻的樣子,她更是有種想要劈完整條大街所有柴火的衝動。

    “回去吧。”他走至她的面前彎下身子,以額抵著她的額,“我不都說了我從沒怪過你?你也聽藺大夫說了,是我的身子骨不中用,你就別再自責了好嗎?”

    近看著他那雙帶笑的眼,計然有些錯愕,她稍稍挪開身子看向他身後,那一大堆躲在園子裏偷偷取笑他的鄰人,再懷疑地望向看似一點都不介意的他。

    “陸餘,你心情很好?”他該不會是受虐上癮了吧?

    “嗯,因你之故。”兩手不能動彈的他,在她光滑的額際上偷吻了一下,“小然,我很高興我能娶了你。”

    聽著這等令她像是一腳踩在雲端上的話語,計然兩眼睜得大大的,過了好一會兒,絲絲的憂心溜進她的心坎裏,她不禁開始懷疑起,這些日子來藺言究竟是給他喝了什麼藥。

    他好笑地盯著她呆愣的臉龐,並脫口對她說出他不曾告訴他人的心事,“你知道嗎?我從不計算我的人生,也從不對任何人事物抱持任何期待,一直以來,我只是安安靜靜地聽從命運的安排,我就是這麼固執,也這麼呆。”聞言的她怔了怔,從沒想過他在她面前能夠有敞開胸懷坦言的一日,因為,無論她再如何努力,他就是將自己關得緊緊的、始終都像是敲打不入。他就是心房不肯開,而就在今日,在她全然沒有任何準備的景況下,她還是首次將門裏的他看得這麼清楚。

    陸餘朝她眨眨眼,“只是,我哪知道你會半途殺出來?”

    記憶裏令他思念的開懷笑意,再次重新光臨在她的臉上,那笑意裏,沒有費盡心血後仍是不能兩全的苦心孤詣,也無千愁百轉後猶不能放手的晦暗過去,她好像總是仰首看向明日,一身的光明與純淨,照亮了他人之餘,也要他人仰首看向陽光,似她一身開朗。

    “回家吧,嗯?”陸餘以額贈贈她的額,再次對她說著。

    “嗯。”

    因頂上的大老闆負傷無法分擔錢莊事務之故,整整在錢莊裏忙了半個月、做得死去活來的紹仰與大黑,好不容易才忙完手邊的工作可以喘口氣,便連袂來到四號房想探探陸餘的傷況,結果一見他後,這才發現,他老兄居然還是一手吊在胸前長巾上不能用的滑稽樣,根本就沒啥長進。

    “想笑就笑吧。”陸餘在他們兩個都忍耐得兩肩一抖一聳時,很有自知之明地說著。

    老早就想好好葉嘲笑他一番的兩人,一把話聽完就很不客氣的在他面前放聲狂笑。

    “要不要我請小然也讓你們嘗嘗這滋味?”已經很習慣被人嘲笑這副德行的陸餘,慢條斯理地問。

    “少爺,你有事要對我們說?”見他以不太俐落的一手不知在寫些什麼,大黑收起了笑容湊至書案邊好奇地問。

    落筆寫完最後一個字後,陸余邊合上書頁邊向他倆徐徐公佈他的計畫。

    “明日起,咱們就正大光明的同時當好人也幹惡人吧。”

    “啊?”紹仰被嚇得不輕,忙以蘭花指指向他,“三少,你是啥時轉性子了?”

    他那個固執的腦袋會聽得進人話?

    他聳聳肩,“就在養傷這段期間。”

    這些日子來,他不曾如此感激過計然令他受傷的怪力道,因為在病榻上躺了十數日,遠勝過他迷途似地在外頭打轉上好幾年。

    養傷的期間,因時間忽地在他忙碌的生活中曇多了出來,他總是無法靜下來的腦子,突然多了很多機會去思索自成親後所經歷的種種,他也不免得誠實地面對起,計然總是藉由許多人與事告訴他,可他總是擱在一旁不去看的那兩個自己。他是有善心,有著太多的不忍,但,他又沒法放棄當壞人時的那份痛,因他天生就是個壞人,而這事實,他無法隱瞞,亦不想逃避,那正是他的一部分,他的性子就是這麼極端。

    自他懂事起,兩個能力強大的兄長所達成的豐功偉業,即像個沉重的負擔,壓得他抬不起頭,他始知該如何勝過他們,或是達成他們的期待,而他的善惡太過分明,又不能割捨下另一個自己,他就是一直徘徊在兩個自己中,尋不到一個可以歇腳的地點,只能盡力做到兩者互不相干。

    可他知道,這種做法,只是用一個自己去否定另一個自己。

    直到那一夜,當計然去收回了妓院那筆帳款,那時在她的眼底,他仿佛看見了那個他從來沒有說出口的答案。

    一直以來,做與不做之間,他所欠缺的,不就只是個能夠說服自個兒的理由而已嗎?

    在這段休養期間,他靜靜地看著身旁的每個人,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抱怨、不懷疑地過著自己所選定的日子,真誠地面對每一天,也因此,他才徹底明白了計然曾對他說過的種種心情。

    他所需要的,就只是一雙知解的眼神而已,他是多麼的希望能有人認同他、站在他的身邊,告訴他性子極端不是種該去承認的錯誤,這樣一來,他在行善之時,就不必再去逃避為惡時的那個自己,而在逞惡之時,他也不必再去認為心軟善良是種懦弱。

    因此,若是兩方面的他皆無法割捨,何不就似計然所說的,將兩者融合在一塊,成為另一個全新的自己呢?在沒有了家人與他們經予的期待和壓力後,日後他勢必得開始全心全意對自己的未來負責,那麼一來,至少他在工作之時,他就不會再那麼地不情不願。

    將桌上幾本已寫好的小冊子,分別拿給他倆後,自認已浪費夠多時間的陸餘,一刻也不想再拖。

    “這是你們各自的工作,趕緊著手去辦。”

    “少爺,你真要這麼做?”大黑翻了翻,對於裏頭的內容有些意外。

    “是早就該這麼做了。”他坦然地承認,而後在他倆亞納然目光下側首看向窗外,不意在瞧見了方踏入家門未久,即又出門的計然後,他不多做解釋的朝他倆點頭示意,隨即邁開步子踏出書房。

    走在巷弄裏,陸餘刻意不出聲地遠遠跟在計然的後頭,在她一路走至巷子的深處時,他放慢了腳步,仔細地瞧著她腳下似乎永遠都那麼輕快的步伐,就在她路過十號房,恰好遇著剛探完藥回家的蘭言後,他緩下了腳步的步子,並閃身至牆後遠觀。

    站在自家門口的藺言,一如以往地,面上仍是沒什麼太大的表情,但就在計然朝她甜甜一笑並且問安之後藺言停下了手邊欲推門而入的動作,轉過身子,老實不客氣地打量了計然一會兒,而後,她朝計然招招手……

    來,來來來。

    瞧著她的動作,不明所以的計然指著自己的鼻尖無聲地問著。

    藺言朝她點點頭,再次對她招手,並以口形向她示意:過來過來。

    沒想太多的計然乖順地走至她的跟前,好奇地抬起小臉看著她。叫她來的藺言看了看四下左右,再三確定巷中無他人後,這才伸出手,一下又一下地拍撫著計然的頭頂。

    一頭霧水的計然,在藺言拍完了一臉滿足地回房裏去後,搖頭晃腦的繞過巷子,直想不通方才究竟是什麼情況。就在她走著走著,拐過另一個巷口,遇到了丹心,她好笑地看丹心也是愛憐地拍拍她的面頰,再塞了些廚房剛制好的甜餅給她,並且呆寧她一定要吃,就在這時,遠處客棧裏再次傳來東翁的怒吼聲,表情有些認命的丹心,大大歎了口氣後,拉高裙擺轉向拔足狂奔,準備趕至客棧裏為東翁滅滅心火。

    啃著方出爐松鬆軟軟的甜餅,已對客棧裏錯縱複雜的巷弄十發熟稔的計然,信步走過柴房,來到了位在廚房後頭藺言另蓋的者一藥房,在那兒,她正發出上了來替東翁弄碗退火涼茶的韃靼。

    躲站在巷內遠和處角落裏的陸餘,不語地看著站在藥房裏有說說笑的一大一小,在計然一個沒控制好力道,一邊弄破了幾隻藥壺,她因此而一臉心慌時,自動自發當起共犯的韃靼,在她自責之際,忙不迭地拍拍向她保下沒事,還認真地幫她把藥壺藏起來合力隱瞞棄屍的樣子。

    看到這兒後,沒再繼續看下去的陸餘轉身離開巷內,走至天字一號房的巷了時,他想了想,而後主動走進去。

    窩在書房內曬著暖陽兼看書的步青雲,在他不聲不響地走進來,且直盯著地上的光與影發起呆,並不打算開口之時,私底下與紹仰有著交情的步青雲,再三地看了看他面上放鬆的神情,而後不隱瞞地問。

    “方才我聽紹仰說,你總算是想通了?”

    “我終究,還是無法似侯爺那般為利已而損眾人。”他不得不承認,過去他所有的努力,其實根本就不是他所想要的。

    若是惡行惡性有等級的話,那麼,他得承認,他無法似步青雲般那麼放得開,那麼全心全意地只為一已之私,什麼都不去在乎,也什麼都不去顧忌,因可說是擁有了一切也放棄了太多的步青雲,從不認為自己還有什麼是可以失雲的。

    可他與步青雲不同,即使他再怎麼崇拜步青雲所擁有的那等不撓意志,與無人可比的聰穎。或許就是因為太過貼近于步青雲,太瞭解步青雲的苦處在哪兒,因此他兩眼所看出雲的世界,總是比他人來得更現實也更世故,甚至,總是隱隱透著寒冷。

    就在認識了計然之後,看著她無論環境如何,還是不肯放棄最後一絲力氣,照樣頑固的抵抗著生活所帶來的所有不快樂,在動容之餘,他也很想為自己做些什麼。

    即使他明知,現實生活往往強迫地將人們提早磨難成為一個大人,他還是想像計然一樣,胸臆裏保有著一點點的童稚之心,與一點點的容易感動,他想似計然一般,可以輕易地就得到了他久違多年的滿足。

    步青雲一臉不以為然,“大善大惡,又有何不好?我瞧你這兩面人,這些年來一直扮得挺不錯的。”他也未免太小看自己了吧?

    “歸功於侯爺的教誨。”他並不反駁,反而還刻意謝恩似地彎身行禮。

    “是陸夫人教夫有方吧?”嘖,這小子被他給帶壞了,竟也玩起這把戲。

    陸餘款款輕笑,“因她,我明白了中庸之道。”

    “早該有個人來讓你開竅了。”這些年來他的兩位兄長,還有他與東翁,對他可說是用盡了千方百計,卻怎麼也沒法敲進他的心坎裏,早知陸少夫人的一言勝過他們的千萬言,他們早早就該讓他去娶妻才是。

    “現下為時亦不晚。”為了彌補先前錯失的那麼多年,接下來的日子他可有得忙了。

    步青雲擺擺手,“想做什麼就去做,只要我能為你辦到的,你儘管開口便是。”

    這般聽著朝中人人畏懼、私底下性格也不怎麼討人喜愛的步青雲,話語裏隱隱帶著寵溺,陸餘不禁要想,或許在某方面,步青雲將自身年少時的挫折與不如意,投射至了他的身上,因此才會在感同身受之餘,處處幫襯著他,一如自家兄弟。

    “謝侯爺。”

    “小餘。”

    正欲走出書房的他回過身來,看著沐浴在陽光下的步青雲。

    “你一直都不是多餘的。”步青雲朗聲將所有人不曾說出口、而他一直最想聽的一句話,清清楚楚地告訴他。

    陸餘感激地頷首,“我知道。”
作者: boofanny    時間: 2010-2-25 12:28 AM

第八章

    天候日漸熱了,天字一號房裏,每逢夏日必定在湖中亭亭盛綻的蓮荷,清麗優雅的姿影,點綴著映亮了上頭一片無垠藍天的湖面,扶風的翠柳們,亦不時輕拂過湖面與漣漪相逢。自春末一路快忙至仲夏的陸余,除了白日頻頻在外頭到處走動外,回到棧裏,他也三不五時就往步青雲那兒跑,只負責幫他整理錢莊帳務的計然,根本不知他是在忙些什麼,也不知他近來為何常累得就睡在書房的桌案上。

    就在今日她準備與紹仰一塊至錢莊開門時,陸餘在出門前讕下了她,難得地邀她一道去收息。一路上,總覺得他似瞞了什麼的她,格外留心著那一抹他總是不時顯露在面上,可又刻意不想讓她見著的笑意。

    來到城南之處下了馬車後,陪著他在商家林立的大街上,三步收一具鍋碗、五步收只雞,再不然就收收莫名其妙的東西,接連地收了十來戶後,計然忍不住拉著他的衣袖停下腳步。

    她指著整條大街,“慢著,難不成這條街上都是……”

    “到處都有我要登門收息的對象。”

    “他們怎租得起這附近做生意?”那些他只收息的對象,向來就是清貧的人,他們怎有法子出現在吞月城這等繁華的地段?

    “我租給他們的。”陸余接過店家交給他的一罐充當利息的春茶,再將收來的利息交給一路都跟在後頭的大黑。“在我先祖傳給我的家產裏,吞月城有幾條街是屬於我的,因此我就拿來善用其地了。”

    她愈想愈懷疑,“向你承租的人……不用還嗎?”

    他指指後頭,“不都一直在還?”

    她回頭看向已經沒有多餘的手可再多拿東西的大黑,在他身上,有著自各鋪子裏收到的南北貨、各式蔬果、寶蠟燭香,身後還背了兩袋米,更別提他們停在這條街外的馬車上,還有著更多五花八門的東西堆滿了一整車。

    “大黑,要不要我幫你?”眼看大黑都走得歪歪倒倒,兩眼因手上堆得高高的東西而快看不見前路,計然邊問邊挽起衣袖。

    “他的力氣雖不及你大,但他拿得動的。”陸餘識相地推著她繼續往前走,“你就別再傷害他的男性自尊了。”好歹大黑也是師出名門,偶爾也要顧一下他的面子。

    聽了陸餘的話後,大黑使勁地扛起一身的重物,像要證時般地大步大步走著,把東西拿去車上。

    而科則是拉著她,去向那些等著他來拿息的人收完最後幾樣後,這才領著她回到馬車,與一堆收來的利息同擠坐在車裏。在馬車來到城牆邊時,陸餘領著她下了車,一塊來到城牆上迎風遠望,在則是繼續駕著車出了城,將車上的東西載去城外數裏外,一處仍在整地,等待興建的建地附近。

    “大黑載著那些東西是去給誰?”往常不都是拿回客棧嗎?怎麼這回大黑卻將東西載去那處建地外頭零零落落有小村裏,發完一村又換一村。

    “給等著期待建地早日完工的人們。”雖然步青去一直說,那些來自各行各業的男女老幼,對於土木之事全然不通,只會窮攪和絕對成不了什麼事,可步青雲念歸念,還是在他的要求下,派人為那些滿心期待的人搭建了臨時的居住小村。

    她秀眉微挑,“那些人是誰?”

    “咱們未來的房客。”他一手指向遠處的建地淡淡的向她介紹,他自娶了她之後所得到的最在收穫,“日後,那兒會有一卒什麼都有什麼都賣的小鎮,就緊臨著吞月城。”

    “我有點不太明白……”有地有息又有人,他該不會是……

    他繼續向她說明,“在那裏,將會有許多民屋與各式鋪子,而那塊地,是以你的名義的。”

    “以我的名義?”原本被他劃得有些糊塗的計然,在聽到這兒後,不禁豁然開朗。

    陸餘以指輕點著她的眉心,“日後那些等著向我租房子和鋪子,而那塊地,是以你的名義的。”

    “以我的名義?”原本被他弄得有些糊塗的計然,在聽到這兒後,不禁豁然開朗。

    陸餘以指輕點著她的眉心,“日後那些等著向我租房子和鋪子的人會是誰,你知道嗎?”她訝然地瞧著他面上從容的笑電……怪不得前陣子他會要她與紹仰窩在錢莊裏,代他找出他繼承家業後,他從來不曾成功收回債款的人有哪些,還有總是付他些奇奇怪怪利息的人又有哪些……

    與其一直裝作那些債主沒欠債這回事,或是只收取些利息充數,最後再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任由困境打敗,何不就有效的利用他們每個人不同的長才,給他們一個機會讓自己人生重新來過?可為了要將那些人安置妥當,與完成這個理想,他前前後後得花下多少的金錢與心血才成?

    吹掠過城上的熏人南風,將城外綠意沁人的草木,吹得颯颯作響,她忍不住一手撫上他被風吹亂的發。

    “這些日子來,你所忙的,就是這回事?”

    他擔心的問:“你不喜歡這主意?”

    計然只是深深地屏住了氣息,像是在對待一件易碎的寶物般,將他輕輕地擁住,在埋首進他的懷裏時,她這才放鬆地吐出了口似是歎息般的低吟。

    “小然?”過了一會兒,他聽見悶在他胸前的她,音調有些硬咽地道。

    “我會是不非常富有的大地主。”

    “嗯。”

    “我會有著一輩子都吃不完的雞鴨魚肉和青菜。”

    “嗯。”

    “我會有著永遠都收不完的感謝和笑臉……”

    他笑了,“滿好的遠景是不?”對他來說,為惡,只是圖一時之業,可為美口,才能成為一世的久長與夜夜的心安,而這道理,可是他自婚後才肯去想通的。

    就著逆亮的光彩,計然仰起臉龐,“有沒有什麼是我可以給你的?”

    “有。”他感謝地瞧著總在他背後支持著他的這張笑臉,“但你早就已經給過了。”

    計然計然,在他的心底,是何義?

    答案是,不去計較生命中已成為過去的惘然。

    因此,他一直很想似她一樣,有著貼近他人心扉的寸寸柔腸,卻沒有讓人心憂盈盈的淚水,總是保留著希望地仰首看向明日晴蒼。

    當已派送完用品的大黑,再次駕著馬車回到城內,並接他們上車返回客棧,坐在車裏怎都覺得怪怪的陸餘,有些不解地瞧著自城牆上下來後,就一直不開口說話,只是以意味深長的目光盯著他的計然。

    他伸手在她面前揮了揮,“小然?”

    計然拉來他的手,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後,正色地對他道。

    “我突然覺得我今日很有胃口。”正確來說,應是她打從頭一回見他起就很有胃口,只是今兒個她才發覺,原本她餓得挺慌的。

    “你餓了?那咱們這就回家吃飯。”陸餘轉身想拍拍車窗向前頭的大黑交代,可就在這時,那只猶被她握著的手,忽遭她拉到唇邊輕輕咬了一口。

    “若我說,我餓的不是肚皮,怎麼辦?”她瞄他一眼,低首親吻起他修長的手指。

    備感驚訝的陸餘怔了怔,半晌,他捺下滿心壓抑了許久的激動,氣定神閑地開口。

    “不怎辦,因我剛好是你名正言順的丈夫。”她還在猶豫什麼?他早就等豐小羊撲惡狼這等奇跡出現的這一日了。

    “你確定你真不介意遭我蹂躪?”

    “求求你,就別再對我客氣了好嗎?”他放棄再對她暗示,索性對她來個直接的,“回家後快些把我給吃了吧,你沒瞧見我已咬牙等很久了?”若是她想在這兒的話,他也是可以叫大黑配合配合,就讓馬車在城裏多繞個幾圈。

    “是這樣嗎?”她揚高柳眉,在說話的同時,頗合作地湊至他的面前,不疾不徐地抽掉他身上總由她系妥的腰帶。

    “沒錯。”沒想到她的回應是這等的完全不拐彎抹角,滿心欣喜的陸余,幾乎藏不住嘴角的笑容。

    “不怕又得到藺大夫那兒報到?”她先是拉開他的外衫,再坐至他的腿上,慢條斯理地一顆顆挑掉他內衫上的扣結,每解開一顆就在他的唇上吻一下。

    “不怕。”他以眼神鼓勵她千萬不要停,繼續繼續。

    “不怕又被雖人恥笑?”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撫上他衣裳底下,其實還滿結實的胸坎,來回在他胸前留戀地滑曳了一會兒後,隨即速速撩起他滿腹已壓抑多時的欲念。

    鎮定的他,在她的吻觸隨著她的指尖一路往下滑時,氣息不禁變得有些粗重。

    計然忍不住笑出聲來,“再不成全你的話,別人少不了又要說我虐夫了。”

    “你有良心就好。”只給了那麼點甜頭讓他淺嘗幾口,壓根就解不了什麼癮,沒法滿足的他,再也忍不住地拉過她的身子反手將她壓在車椅上,同時她的雙手也攀了上來珍惜地攬緊他。

    就像是馬車裏放了盆炭火似的,曖昧紛亂的熱意直直上升,當情況愈來愈一發不可收拾,兵荒馬亂中,一時沒克制力道的計然扯裂了他的衣裳,全然不介意這小事的陸余,邊甩去掛在他手邊的衣裳,邊不忘拉上車內所有的簾子杜絕車外人們窺探的目光。

    坐在前頭駕車,紅著臉將裏頭兩人所說之話,全都一字不漏地聽進耳裏的大黑,在他倆靜默了好一會兒,陸餘突然十萬火急地拍著車窗,示意他加快速度時,他會心地一笑,然後如他所願,快馬加鞭。

    自娶妻後,除開傷病之外,日日勤上錢莊上工掙錢養家的陸餘,與近來不是待在錢莊裏學習主事,就是待在客棧裏轉轉的計然,自那日去了城外一回後,即一反常態地,兩人皆不給個理由,就這麼關在四號房裏,四天三夜都不踏出四號房大門一步。

    大清早地,如常待在樓下等著陪陸餘一塊去錢莊的大黑,在陸餘總算是願意步出房內,心情大好地哼著小曲一路走下樓來時,他愣愣地跟在後頭看著陸餘輕快的步伐。

    難不成……他終於可以向大少、二少報告交差了?

    走在四號房外頭的巷裏,正好打算去客棧外頭的丹心,在轉角處遇著了他們主僕倆,她張大了眼仔細地瞧了陸餘喜上眉梢的模樣好一會兒,接著,她懷疑地將兩眼轉向四號房的方向。

    四號房……

    這回該不會塌了吧?待在客棧裏,一大早就接到步青雲的通知,等在大廳裏準備堵人的東翁,在陸余繞高了兩邊嘴角走來時,他不禁揉揉兩眼。

    喲,瞧瞧,多麼春風滿面啊……小倆口終於做功課了?

    站在大廳裏枯等,卻遲遲不見大黑去外頭的馬房駕來馬車,陸餘在等得有些不耐時,不意回頭一看,這才發現客棧裏的人們,皆滿面遺憾地盯著他。

    “你們是怎了?

    含怨的眾人紛紛撇過頭去,“沒事……“可惡,為何東翁所開的賭,每回最大的贏家都是由做莊的東翁包辦?那個賭盤絕對有問題。

    “小餘,一號房的有事找你。”默默在心底樂翻天的東翁,清了清嗓子,正色地對賭盤外的陸餘招招手。

    “何事?”

    “他說你過去就明白了。”誰有空去管一號房的想怎樣,趕快把正主兒趕走後,他就要同眼前那些個賠慘的輸家收錢了。

    收到消息後就一直待在天字一號房廳裏等人的步青雲,在陸餘總算大駕光臨時,不禁挑高了兩眉。

    “你陸家終於生女有望了?”他還以為那對小倆口每夜都只關在房裏純聊聊而已呢。

    “這樣侯爺也看得出來?”沒料到他會這麼說的陸餘一怔,頗不自在地微微偏過臉。

    “誰教你心事全寫在臉上。”上頭都寫滿了心花朵朵開不是嗎?

    “不知侯爺想對我說什麼?”原來方才在客棧裏的那些人……不想繼續被當成取樂物件的陸餘,清了清嗓子,趕緊轉移話題。

    他慎重地交代,“這陣子,你別隨意出門,就算有紹仰或是大黑陪著也不成。”

    “為何?”

    “為了那個因與你陸家為敵,就快被公主給要了的駙馬。”步青雲不屑地冷笑,早料到駙馬在走投無路之前,早晚會使出這個手段。

    “怎麼,他想對我不利?”陸餘不置可否地挑挑眉,“侯爺以為駙馬與他手底下的門人能成什麼事?”不都快樹倒瑚孫散了?

    步青雲攤開紙扇輕搖,“狗被逼急了也是會跳牆,你究竟在暗地裏對他們做了什麼?”

    “我以低價買下他們所有的債主手中的債權,現下在我手頭上,正描著他們所有能夠喘息的生計,若是我皺著眉頭,日後他們就得全上街要飯去。”

    說起來,他願收買那些與呆帳無異的債權,也算是功德一件,不然那些債主也不會那麼樂意賣給他了。“幹得好。”債主由商人變成了個高利貸?

    這事要是抖一抖,傳到朝朝廷耳裏的話……這也難怪駙馬會急了。

    “難得侯爺會特意來警告我。”陸餘一臉好奇的問:“告訴我,那些牆頭草背著我做了啥事?”繼承家業以來,什麼樣的威脅花招他沒見過?可就沒見過任何一種能讓步青雲皺皺眉頭或是擔心的。

    步青雲合上手中的紙扇,一手指向擱在小桌上的密函。

    “聽說他們花了高價請來個傳聞中的高手。”只是目前他尚不知那高手究竟是何許人。

    “高手?”陸餘不以為然地挑著眉,“有這號人物?”所謂的高手,不都只集中在這家臥虎藏龍的客棧裏嗎?

    “誰知道?”步青雲聳聳肩,也不認為他們能請來個什麼像樣的人才。

    他想了想,即明快地下了決定,“為免夜長夢多,這幾日在找著駙馬的密帳後,我會儘快拆了駙馬的後臺以除後患,因此這事侯爺不需擔心。”

    “一切隨你。總之,你的兩位不良兄長已經被家中長輩請回家保護了,你趕緊辦完手邊的正事,之後你就安分點待在客棧裏別隨意出門。”既然那位高手的來頭大到能令陸家大少、二少都不得出門,那他這個小少爺就更有必要回避一番了。經他這麼一說,陸餘不禁回想起他陸家家族被綁架的歷史。聽他大哥說,他有幾個叔伯就是這樣再也沒法回家的,而他小時候,也常因陸家商場上競爭對手之故遭人拐走,所以才逼得他大哥、二哥不得不把他送到客棧接受保護……

    “知道了。”他微微彎身示意,隨後轉身走出大廳,並揚手招來候在外頭的大黑準備出門。

    剛好與陸餘錯身而過的韃靼,恭謹地上呈一封剛送至客棧不具名的信。

    步青雲盯看那封信上頭的字跡半晌,再把眼挪至桌上那封密函上的字跡,大抵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後,他拆開信,並對信裏所書的內容感到有些意外。

    他一手撫著下頷,“嗯……”這倒是個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人才。

    “侯爺?”韃靼不明所以地看他冷笑了一會兒,接著就取來紙筆,飛快地書了一封信後交給他,並以指在他的掌心裏寫了幾字。

    “私底下把這信送至這地址,就說……”步青雲頓了頓,壞心地一笑,“本侯想找他兼個差外差。”

    近來四號房裏的人們,是個個都戀家不成?打從陸餘突然不出門工作,反而將錢莊裏的事務都搬進四號房後,計然就日日看著原本只屬於他兩人小天地的四號房,鎮日裏都有錢莊的人出出入入,每每她想與陸餘兩人單獨相處一會兒,總會有人來打擾他們,讓她徹底明白先前陸餘那等得著吃不到的滿腹怨念。

    在她對於這等改變覺得有些不適應,也不懂他們為何將錢莊給擺進客棧裏,以及她為何也同他們一樣,必須整日都待在客棧裏,不許出大門一步,因而想問問他們原因,可不管她再怎麼問,就是沒個有肯同她說說,究竟是發生了何事。

    悶了好幾日的她,在一早就有人將陸餘給絆在廳裏談公事,而她又無事可做時,終於忍不住走向大門想出棧串串門子透口氣。

    “你要出門?”原本靠在四號房大門旁無聊到猛打呵欠的紹仰,在一見著她時,整個人的精神都上來了。

    “我想為陸餘做幾件衣裳,所以想雲布莊挑些布。”看他們那麼忙碌,她卻無事一身輕,她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就當作是打發時間也好。

    “我想……”奉命看管她的紹仰,不疾不徐地擋在大門,“你若一人出門,恐怕會有點不方便。”

    “不然,你陪我去?”她微笑地勾引起共犯,“一直被關在四號房裏,想必你也悶壞了吧?”老早想離開這的他,聽了不禁很是心動。

    “這個……”

    “走吧,反正一會兒工夫就回來了。”計然在他猶豫的這當頭,一把拉過他的衣袖,頗大的力道一骨碌地就將他給拉出去。

    趁著客棧裏正是忙碌,東翁與韃靼都沒留心到他倆溜了出去,總算能夠出門透口氣的計然,在遠離了臥龍大街後,好笑地問問身旁也是一臉解脫的紹仰。

    “對了,紹姑娘,怎麼你最近都不再吃我豆腐了?”難得成天都待在四號房裏,他居然連根指頭都不動,這與他以斑的行徑相差可不只是有點遠而已,他不是眾生同等的嗎?

    紹仰一想到這個就滿面灰敗,“之前是我有眼不識泰山……”他哪敢像陸餘一樣拿命去賭啊!

    “那你可知近來陸餘為何都不出門的原因是什麼嗎?”見她開了口,計然再接再厲地問。

    “那是因為……”才想老實招供的紹仰,一見遠處前方某具朝他們走來的身影,即防備地拉住她的衣袖停住腳步。

    “紹姑娘?”紹仰直盯著對方的步伐,“我看咱們還是回棧吧。”

    “你認識他?”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大街上突兀地出現了個一笛黑衣的男人。

    “或許待會就會熟了。”腳下的步子又穩又沉,一持就是習武多年的高手,且來者還大刺刺地在大街上蒙了臉,這教他要怎麼不想太多?

    “那……”感覺到他一身的不安感,也跟著看清來者後,有些後悔今日為何要出門的計然,忙著想找法子補救。

    紹仰定定地向她交代,“小然,待會只要我一動手,你就快些找地方躲,能跑的話就馬上跑回客棧。”

    “為何?”

    “因凡是盯著我直瞧的人,若不是對我心情不軌,就是心裏有鬼。”他邊說邊拉著她往身後藏,並在來者全然不介意四下的目光,筆直地走過來時,往前站了一大步。

    “陸夫人?”跑單幫的天水一色,驚豔地打最著人比花嬌的紹仰。

    紹仰故作害羞地揮揮手,“討厭,我還沒嫁人呢。”

    聽了他的話,情願蒙著臉在大街上犯險,也要賺上這一單兼差之財的天水一色,錯愕地瞪大了眼,有些不敢相信地指著外貌與紹仰相差甚大的計然。

    “她才是陸夫人?”那個陸家小少爺的選妻標準究竟是啥?“喲,這麼快就變心了呀?”紹仰嬌慎地瞥他一眼,下一刻,已出手如閃電般地以兩掌將他震退數步。

    一見紹仰真動起手,計然即聽話地轉身就跑,負責斷後的紹仰一腳掃向跟著追上去的天水一色,再以一記手刀劈向他的中國曆咽喉,不待天水一色站穩,他再使出師門拳法,一拳拳擊向無論他怎麼打照樣不痛不癢的天水一色。

    沒料到來者是師出名門,天水一色再三地看向那張花似的臉蛋,在計然愈跑愈遠前,終於揚掌反擊,一掌直打在紹仰的胸前,令滿面痛苦的紹仰當下不住手也不成。

    兩手撐按在地上,自口中嘔出絲絲鮮血的紹仰,好不容易才忍下劇痛後,在低首見著了你坎上所留下的掌印時,眼底盛滿了意外。

    佛手印?

    為什麼六扇門的總捕頭,會無故做出這種事?

    追在後頭,三兩下即追上計然的天水一色,不客氣地在她身後揚指一點,即令閉上眼睡去的計然再也不能亂跑。

    “小然!”

    “陸餘若有本事,就去找蘭言或是左剛來討人吧,除開這兩人外,這輩子我可還從未輸過。”

    天水一色俐落地將她給扛上肩,自懷中掏出一封信扔在紹仰的面前,隨即扛著人竄進等在街角接應的馬車裏。無法追上去的紹仰,一手掩著胸口,在馬車愈走愈遠之時,咬牙地站起身,不顧傷勢地轉身直奔向有問客棧。

    遭人自四號房裏請至客棧大廳,陸餘先是將紹仰送至藺言的義醫館療傷,再派出大批人馬打探計然的消息後,一直坐在大廳裏的他,面上並沒有眾人預期中過大的反應,他就只是一直看著劫走計然的人所留下的那封信。

    信上說,若他還想要計然平安歸來,那就別知會官府,也別想抬出步青雲的架子,只管備妥信上所寫的贖金數目,並且交出駙馬底下門人所有的債權。

    雖然贖金的數目,他並不是付不出來,只是,要他眼睜睜地就此放過駙馬,日後還得繼續讓駙馬在朝中打壓他陸家,並且交出駙馬底下門人所有的債權。

    雖然贖金的數目,他並不是付不出來,只是,要他眼睜睜地就此放過駙馬,日後還得繼續讓駙馬在朝中打壓他陸家,並且要他浪費這些時日來眾人的辛苦工作成果,他有些不甘。

    “東翁?”在東翁與紹仰兩人步出本館後,陸餘心急地站起身。

    東翁無奈地打回票,“藺言說,她已經退出江湖了。你也知道,藺言是個絕不打破誓言的人。”那個女人是標準的說一不二,別指望啦。

    陸餘還是不死心,“那左剛呢?”

    “前些天被總府衙門外借雲蝕日城辦案了。”依舊搖首的東翁,在身後傳來一陣耳熟的腳步聲時,拉著陸餘在椅裏坐下,“你別心急,我方才已叫人把那個沒天良的一號房給請過來了。”不情不願遭人自天字一號房裏給挖出來的步青雲,一路上已聽丹心說完了來龍雲脈,面色相當不善地往椅裏一坐。

    “就這麼點小小的家務事,也要勞動本侯出馬?你們這般不濟?”先前他不都警告過了,這下出岔子,怪誰呀?

    東翁冷颼颼地瞪向開口就沒好話地他,“事關你家小餘的心頭肉,你就儘管嫌棄我們不濟好了。”

    “是我之過。”也知步青雲准沒好臉色的陸餘,緊握著兩拳垂首承認,“我沒料到,他們竟請得動天水一色……”要不是左剛放過話,絕不可在外頭抖出好友天水一色除了是六扇門總捕頭或是一扇門來解決這事了。

    “你更沒料到的是,箭靶會自你而轉成陸少夫人?”早就料到事情的發展可能會是這樣,事前早做好準備的步青雲責怪地再損一句。

    當隱忍的陸餘將拳頭握得更緊之時,很擔心他會做出什麼不智之舉的東翁忙在他耳邊安慰。

    “小餘,你別緊張,反正小然身有怪力,諒他們也不會拿她如何。”就算她沒習過武,光是那一身的力道也就很夠瞧了。

    “東翁!”自外頭急沖進來的韃靼,手中捉著一封剛被人送至客棧外的信。趕在陸餘伸手之前搶下信的東翁,才打開看了沒一會兒,即不得不讓步地歎口氣。

    “小餘,我看你還是備妥贖金快些派人雲贖人吧。”

    “為何?”在陸餘搶信去看之時,不贊成付贖金的眾人納悶地問。

    東翁兩指緊擰著眉心,“這信上說,小然哭了,那班人威脅要剪去小然的頭髮。”那個八成是聽街坊鄰居預防這陸餘有多寵妻的天水一色,還真懂得焰陸餘的弱點。

    一把撕碎了手中之信扣,陸餘毫不猶豫朝旁一吼,“紹仰,你這就去備好他們要的數目!”

    “是。”

    “慢著!”大黑忍不住要他冷靜一些,“少爺,你情願拿出所有的身家,就只是為了贖少夫人的發?”對方又沒有以性命相脅,也沒說要斷手斷腳,他這麼做會不會不太理智了?

    “沒錯。”

    “但——”

    “她不哭的。”再也掩飾不住憂心的陸餘,愈想就愈不能忍耐,“小然說過,自小到大,無論發生了何事,她從來就不哭的。”

    大黑還是力持反對意見,“但對方找來了天水一色,偏偏現下藺言跟左剛都沒法替你出頭,萬一他們收了贖金卻翻臉不認帳怎辦?”誰能保證收了錢人就一定能回來?

    在一旁看戲也看得差不多的步青雲,兩眼朝外一探,不意瞧見了某道熟悉的人影后,他側首想了想,而後愉快地向一屋的鍋上螞蟻提醒。

    “你們漏了一人。”誰說這間客棧裏,在緊要關頭時最是管用的,就只有二號房的那對夫妻而已?

    “誰?”

    他邊說邊指向眾人的身後,“打遍天下所有山頭、多年來苦苦等不到個像樣的對手,正巧就剛過家門的那位當今武林盟主。”

    連連在外忙了數月,趕場子似地一座山頭跑過另一座山頭,只差沒跑斷兩條腿的斬擎天,拖著疲憊的腳步才踏進久違的家門,就遭那個老愛陷害他的步青雲的指尖給指個正著。

    他警覺地停下腳步,先是看了看二話不說就擠至他面前的紹仰與大黑,再看向不知是吃了什麼火藥的陸餘,半晌,地問向每回都在眾人後頭當共犯的東翁。

    “我又有報應了?”放心心在的大石的東翁,慢條斯理地啜了口香茗。

    “差不多就是這樣。”

    “你認為我還有希望嗎?”到底是什麼跟什麼啊?計然兩眼無神地看著眼前已經心煩意亂了很久,自稱是不太壞的壞人的天水一色。

    一覺醒來後,這才發現自己遭人綁至不知哪座山頭上的一座破敗的山神廟裏,而這位綁她的原因和理由都沒給她的仁兄,就只是滿臉焦躁地在她面前繞著圈圈走來走去,且三不五時扔給她一句讓她摸不著頭緒的問話來。

    “若是我出手太重傷著了她,你說該怎麼辦才好?”天水一色停下腳下的步子,蹲在被綁成粽子、又被點了的她面前問。

    “傷了誰?”聽他嘀嘀咕咕許久,總算有點聽懂的計然,有些擔心地看著他面上一派思春的神色。他不好意思地推她一把,“就昨兒個出手護著你的那位大美人呀。”

    “大美人?”她彎彎的柳眉直朝眉心靠近過去,“你說的該不會是……紹姑娘?”當時在場的三人裏,唯一能稱得上大美人的,想也知道指的絕對不會是她。

    天水一色喜望外地問:“她姓紹?”沒想到她心胸還挺廣大的,竟不計前嫌願意告訴他。

    “是……是啊。”她暗叫不妙地瞧著他眼底閃亮亮的光彩。

    “那她……”突然覺得她看來再可愛親切不地,天水一色馬上一改前態,笑開情地蹲至她的身旁,以肩躊躇她的肩,想向她多打聽一點心上人的小道消息。

    待在錢莊裏看過太多撲火飛蛾的例子後,很清楚他想問什麼的計然,沉重地歎了口氣。

    “我認為,你死了那條心會較好。”傻孩子,那個有去無回的虎口啊。

    “說得也是,她那麼美,很可能早已有婚配了,更別說我還賞了她一掌……”

    然而天水一色所擔心的去與她的有所出入。

    “你還是聽聽我的話,趁早把他給忘了吧。”本著善心的她,還是想拯救一下迷途羔羊。

    “不,也有可能她仍是未嫁之身,可我褒得她的時機這麼晚,在她裙下,說不定早已有了眾多的追求者……”

    他沮喪了一會兒複又振作,但沒多久又隨即垮下了一張臉。計然愈聽愈想把他捉起來搖一搖,“這位大哥,你確定你真的不要把我的話聽清楚嗎?”

    不是吧,真要這麼頑強?

    “哪,你覺得我還有機會嗎?”有聽全都沒有進的天水一色,滿心期待地對她笑問。

    她別過眼,“隨你,你盡興就好。”如此執迷不悟,再不成全他就太說不過去了,她讓就是。

    “你知道關於她的事嗎?”

    “我只知他與大黑是同門。”往好處想,日後只要犧牲了他,讓紹仰換換新品味,那她和大黑就能有陣好日子過並可免遭毒手了。

    “大黑?”天水一色,錯愕地張大了眼,“她的師兄是斬盟主?”

    一道悠哉的男音,很會撿時間地自他們不遠處的廟門口傳來。

    “是誰在叫我呀?”

    心頭有了壞預感的天水一色,在斬擎天懶洋洋地踏入廟內時,不禁在心底暗咒起那個在她兼差當殺手之時,還找他兼差外差的步青雲。

    “你可帶了我另一半的報酬?”那家究竟是什麼怪客棧?

    為什麼他們有法子讓一年到頭常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武林盟主,說出馬就出馬?斬擎天兩手一攤,“沒人告訴我跑這趟得帶上什麼報酬。”

    “你不是步青雲派來贖人的嗎?”按照步青雲的計畫,黑吃黑的他,不是只要等著上步青雲派來接應的人一到,就交出駙馬的密帳,再把人交給接應者還給陸家就成了?

    盟主大人鄭重地搖搖指,“不,小餘隻叫我來打死你。”

    “……”

    竟然來個黑吃黑後……再吃黑?

    不想付另一半的錢又想讓陸余達成、心願,那位侯爺也不需這麼卑鄙吧?

    “苦主呢?”打完招呼後,等不及想見見陸少夫人生得是啥模樣的斬擎天,兩眼直在廟裏左看右看。

    “就在這。”遭人坑了的天水一色,沒好看地往旁退了一步。

    前陣子太忙,沒空回家參加陸餘大婚斬擎天,目光呆滯地瞪著遭人點了的她。

    瘦瘦小小黑黑,頭髮還被剪得像狗啃似的……究竟是他看人的眼光太差,還是際家小餘的眼光太過特異?老實說,他完全不知陸餘究竟是看上她哪一點,更令他不明白的是,幹啥全客棧的老老少少,都逼著他非得把人安分全全的、毫髮無傷的帶回雲。

    他邊說邊挽起衣袖,“雖然我並不想擋人財路,但既然小餘都這麼說了,疼愛弟弟的我,也只好打死你交差算數。”算啦,反正他只管把事辦成就是?

    不然惹毛了陸餘就等於惹毛了步青雲,他可不想找罪受。

    “慢著!”壓根就不想與他硬碰硬的天水一色忙抬起一掌。

    斬擎天沒得商量地搖首,“小餘說,你把她惹哭了。”

    “打她被綁起,她一直都是這般笑眯眯的呀!”天大的冤枉啊,天水一色忙指著在後頭作壁上觀的計然佐證。

    計然同意地點點頭,“我可證明他所言不假。”看來這位斬盟主真的很讓天水老兄忌憚就是了。

    “瞧,我說得沒錯吧?”

    他還是搖頭,“不行,我可不能讓小餘說我這個大哥哥半點都不疼愛他。”

    “所以?”

    “至少你也得讓我盡到我的誠意再說。”

    “你是當今武林盟主!”天底下有誰能打得過他?都不覺得太不公平了點嗎?

    “誰說武林盟主就不能亮出拳頭處理家務事的?”斬擎天白他一眼,說著說著一拳就厭他招呼過去,“再加上紹仰和大黑也都求我來了,因此今兒個我是不出馬也不成,你就慷慨就義吧。”

    冷不防挨了一拳的天水一色,沒想到看似隨意揮出的一拳,拳勁竟沉得讓他在氣息大亂差點站不住之餘,還受了不輕的內傷,這才明白怪不得那個藺言為何說什麼也不願同他對上。

    “……留個半條命成不成?”嘖,下手這麼重,步青雲先前付他的那一半黃金,夠不夠付他的醫藥費啊?

    “成。”就等著他這話的盟主大人朝他勾勾指,“只要你交出步青雲所要的東西。”步青雲說了,與其讓陸餘日後慢慢去找密帳,還不如趁這個機會有請天水一色為陸餘代勞,直接從那些人手裏偷過來,就不姙是他們亂綁人得儲的小代價。

    不情不願地走至角落,自牆縫中取來一袋他要交差的密帳扔給斬擎天后,天水一色只想快快下山看大夫去。

    “你可滾回六扇門去了。”活該,誰教他好好的總捕頭不幹,沒事私底下兼什麼殺手的差?

    辦妥了正事之一的斬擎天,走至另一樁正事的面前蹲下後,歪著腦袋問。

    “你就是計然?”就如東翁所說的,看來的確是像個孩子,他就不懂她是哪兒可愛到能讓藺言打破原則,破天荒的不收她的診金。

    “我是。”

    “我是小余的鄰居之一,你沒事吧?”

    檢查過她一回,發現她只是被點了,他邊問邊幫她松掉身上綁著好看的繩子,見她面上有些髒汙,生潔的他,想也不想地自懷裏拿出帕子擦起她的臉。

    “完全沒事。”她開心地點點頭,“謝謝你。”

    怎麼……

    她笑起來完全變了個人似的?

    一個沒注意,兩眼被閃到的盟主大人,一手不斷地揉著眼,愣愣地瞧著那甜甜的笑臉,馬上就忘了他是被迫來這的。

    “我的頭髮……”尚未被解的她,很想回過頭看看天水一色在她初醒來時,究竟是對她的發做了什麼事。

    解後,斬擎天取下腰際的佩劍拉劍出鞘,伸至她的背後將劍柄一轉,當劍身映出她此刻的模樣時,計然面上的笑容霎時收去,未久,一顆懸在她睫上的清淚,無聲地滾落她的面頰。

    “別哭,別哭……”斬擎天登時亂了手腳,“你……你別哭啊!”
作者: boofanny    時間: 2010-2-25 12:29 AM

第九章

    置在計然妝臺上,那一柄柄由陸餘與眾人親贈與她的發梳,襯著計然在燭光下更顯剔透晶瑩的淚水,看來,格外刺眼。在計然一回到客棧就躲在房裏不肯出來見人後,頭一個遭映的,即是前去帶人回來,卻護髮不力的倒楣盟主斬擎天。

    雖說,這壓根就是非戰之罪,但每回返家就准遇不上什麼好事的盟主大人,仍是因此被客棧上上下下給罵沒用罵到滿腹委屈。

    此時此刻,就在四號房裏……

    “不哭不哭,乖喔。”紹仰蹲在計然的面前直哄著她,“反正三少都已娶了你,你也不需擔心將來退不出去不是?”

    計然一怔,原本被陸餘哄得稍止的淚意,因他的話又再次在眼底湧現,她傷心地以兩手掩著臉,哭得更凶。

    “滾出去!”陸餘怒氣衝衝地拎起他的衣領,將自告奮勇前來,自以為很會安慰人的紹仰給扔出門外。

    哭了一陣後,在陸餘的拍撫下,計然淚眼婆娑地抬起頭,再次瞥向另一個還窩在房裏不知道要的大黑。“呃,我覺得……”一口拙的大黑迷惑地搔搔發,“我覺得少夫人你有沒有剪,都沒差啊。”不都是同個樣?

    “你也滾!”陸余在計然因此而哭得更難過,並跳下椅子跑進寢房在被裏躲著哭後,沒好氣再推一個出去。

    關妥了房門快步至寢房中,聽著她那細細碎碎的哭聲,頭一回聽見她這麼哭的陸餘,坐至床邊心疼地拉下她覆在頭上的錦被,登時在他面前,即露出一頭鳥窩般的亂髮。

    “小然……”他握住她的手,阻止她將已哭紅的眼揉得更紅。

    “我就連一點點討你喜歡的優點也沒有了……”她低聲啜泣,即使她再怎麼明白長相這一點是沒法違抗天意的,但她還是很希望能有個能夠捉住他目光的長處在啊。

    他再次向她保證,“小然,你的發是長是短,我都一樣喜歡一樣愛,我不會變心的。”

    “可是我很在意啊,我本來就不美了,現在還變得更醜了……”她不斷搖首,拉過他的衣袖代替她已哭濕的帕子。

    “日後會慢慢長回來的。”陸餘在她又要拉起錦被時,好聲地勸慰,“待會兒就去請丹心來為你修修發,別哭了好嗎?”

    然而滿心還在哀悼那一頭人見人誇的長髮的她,卻怎麼也不肯聽進去,照樣就是躲到被裏,直到她的發長回來為止。從沒見她那麼堅持過任何事的陸餘,在她這回難得地不肯退讓時,不語地瞧著她用力扣緊錦被而泛白的指尖,和她在他衣袖上所留下的淚痕後,他扳了扳十指。

    “既是如此,那我也只有這麼做了。”

    “……做什麼?”

    不明就裏的他,在他開始在房裏翻箱倒櫃時自被裏冒出頭來,見他找了好半天終於找著了那把她用來裁衣的金剪後,接著二話不說地拆散了他頂上的髮髻,毫不猶豫地捉起發就剪下去。

    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住的計然,愣愣地看著他三兩下就隨意剪好他的發後,轉身邊往外頭走揚聲喊著。

    “紹仰、大黑!”

    以為連他也哄不成,裏頭出了什麼事的兩人,一開門見著他的怪樣後,都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少……少爺?”他轉性格了不成?

    “全都站好不許動。”陸餘走至他們的面前,也不給個理由,就再次揚起手中的金剪。

    無端端被自家主子賞了這項大禮的他倆,不禁含淚地看向那個會讓陸餘做出這事的主因。

    “不是我,不是我……”跟在後頭出來看情況的計然忙揮著手否認,也不知陸餘究竟是哪兒不對勁了。

    “她什麼都沒說、也沒指使我什麼。”陸餘把剪刀放在紹仰的手裏後,微笑地向他們暗示,“接下來,你們都清楚該怎麼做了吧?”在實現了紹仰老掛在口中的老話眾生同等後,他就不信誰還能同誰比較。

    “陸余……”計然滿面不安地想阻止他,卻已來不及止住另兩個同感其痛的人,踩著堅毅的步伐,一步步往客棧的方向走去。

    陸餘攬著她的腰回到房裏,將她置在椅上後,他握著她的手,單膝及地的蹲在她面前抬首望著刀子。

    “為了你,我什麼都可以做。”

    她低首看著他溫柔如昔的眼眸,將冰涼涼的小手放在這一張她已是如此熟悉的臉龐上。

    “什麼都可以?”

    “都可以。”他不舍地以指揩去她眼角的淚,“求求你,別再流淚了,我會心疼的。”

    自他口中吐出,不需再多說一字的愛憐,令她感動地吸了吸鼻子,不住地朝他頷首,並努力地驅散滿心的哭意,在他終於放下心,露出滿足的笑容時,她彎身環住他的頸項,將臉擱在他的肩上。

    “改日,咱們生個娃娃吧。”

    聽著她在他耳畔的低語,向來就是以實現她的願望為目標的陸餘,很是樂意成全她這個小小的願望。

    “只要你想。”

    “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她在他抱著她往寢房的方向走去時,有些困意地她打了個呵欠。

    “都好,我都喜歡。”雖然他家裏的人只想要個女娃,但他想,她的爹娘定是想要個外孫吧。

    “那麼就都生一個,好嗎?”被抱至床上的她,看著陸餘脫去外衫,拉著她一塊睡妥,不久溫熱進心坎裏的體溫蒸騰而來,她的睡意不禁更濃。

    “再好不過了。”

    “你們的頭……怎都被剪得像狗啃似的?”莫名其妙遭天水一色推薦外借至總府衙門辦差,接連辦了幾件有勞也難得有功的大案,這才終於釋放回家後,左剛一進門,所見的即是眾鄰居有點眼熟又好像不是太熟的陌生樣。

    若沒記錯的話,方才他在回棧之前路過六扇門,看到那個向來愛美更愛面子的天水一色,不知是轉了性子還是吃錯啥藥,好像也是頂著這種頭。

    “現下城裏時興這種頭嗎?”他也才多久沒回城,怎一回來街頭巷尾一堆人就變成了這副差不多的模樣?

    除了東翁外,有苦難言的眾人,皆含怨地瞧著頂上毫髮半分無損的他一眼,而後繼續在大廳裏排隊,等著雙手拿著剪刀展現發藝的丹心,一一幫他們把頭發給修剪得能夠出門示人。

    剪完房客剪街坊鄰居,剪到有些頭昏眼花的丹心,在大黑的腦袋瓜稍微動了一下後,她沒好氣地警告。

    “別動,不然要是不小心剪得列醜,到時你可別怪我。”為什麼每回收拾善後的人總是她?

    驚歎地欣賞過一回眾人的新髮型後,有些口渴的左剛,才在客桌旁坐下想喝杯茶水,一轉首瞧見了坐在對面的斬擎天,他有些被嚇著。

    “哇,連你也這怪樣?”這麼一視同仁?

    “你要早點回業也會有你的份。”斬擎天滿心不是滋味地瞪著逃過一劫的他,七早八早就滿腹苦水地再進一杯酒澆澆愁。

    “到底是怎麼回事?”

    斬擎天撫著額,“一言難盡啊……”早知道他就不挑那天回家了。

    “唉,他人是千金換一笑,他家陸少偏就愛千絲換一笑,搞得苦主由他家妻子變成人人皆苦……喝完最後一杯苦酒後,他再次捧著擺在桌上已看了又看的銅鏡直歎息。

    堂堂一介武林盟主,這德行,能出門見人嗎?

    渾然不知他們一手造成了多少怨念的四號房主人們,在大廳裏的眾人皆為頂上三千絲而煩惱不已的這當頭,兩人手牽著手旁若無人地自宮棧本館內走了出來,打算出門賞賞晚霞,再順道去街尾串串門子。

    看著陸余眼裏只有計然一人,對她小心呵護的模樣,斬擎天不禁生出滿心的感慨來。

    “又一個妻奴……“平時左剛那副愛妻至上的蠢德行讓人忍不住想扁他就算了,陸餘則是面上幸福洋溢到也讓人很想揍上一拳。

    “你少吃不著就嫌人酸了。”東翁走至他的身旁坐下,瞄了瞄他那怪模樣後,一點也不掩飾一下滿面的爽快。他愈想愈不平,“為何就獨獨你一人沒事?”

    那個陸家小餘是偏心還怎麼著?步青雲沒事是正常,藺言惹不起也是應該,但這個客棧主人呢?怎可放過這尾漏網之魚?

    東翁得意地把頭一甩,“笑話?誰要敢動我頂上一發一毫,我就把他給踢出客棧!”

    “我就不信你永遠都沒個報應……”虎落平陽的盟主大人不甘心地在嘴邊咕咕噥噥。

    好不容易剪妥了發,看完自己在銅鏡裏的模樣後,欲哭無淚的大黑,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向門外,準備出門跟上去保護頂上兩位主子的安全。

    “慢著慢著。”叫住他的東翁,直朝他勾著手,“大黑,你先過來為我解解堆在心上已久的疑惑。”

    “解什麼惑?”明明就生得一臉江湖草莽相,卻硬是被丹心給剪成了個儒生頭的大黑,提不起勁地踱至他面前。

    “哪,你就老實說了吧,當初小究竟用了什麼法子,才令那家妓院上上下下全都毫無異議從良去的?”這些日子來,任他想破了頭還是想不出那個心善人更善的小然是用了什麼手段。

    “對啊,你從沒說過小然那日到底是做了什麼。”對這事是就好奇不已的丹心,跟在一旁直點頭。看過一回後就造成了心靈創傷,至今仍無法複元的大黑,猶豫地看著門外。

    “真要說?”

    “說。”早就想一解謎團的眾人忙湊過來。

    “那個……就是……”他期期艾艾地看著他們,而後顫攔地縮著兩肩,壓低了音量開口,“那日少夫人在他們面前,小小露了一招……”

    “哪了招?”為免聽不清楚,眾人屏氣凝神地靠得更近。

    “霸……霸王舉鼎。”

    “啊?”

    他再加注,“……還只用兩根手指頭。”

    “……”

    一室靜默中,備受驚嚇的眾人,默默轉首遠看著外頭那對相親相愛挽著手去散步的小倆口,許久過後,他們不約而同地摸摸頂上的新髮型。

    算了……他倆高興就好。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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