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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綠痕 -【九龍策卷九】霸王(全) [打印本頁]

作者: JJ_girl    時間: 2010-4-4 04:45 PM     標題: 綠痕 -【九龍策卷九】霸王(全)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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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打從有記憶以來他就是孤單一人,
親人間的漠然與疏離讓他心牆高築。
直到心性淡然若水的她走進他生命裡,
兩顆孤寂的心就像磁石般相互吸引。
單純的兄妹之愛不知在何時變了質,
罔顧她有婚配對象執意將她禁錮在身邊。
面對亂倫的批評他只當是耳邊風,
但他不怕受眾人唾罵不表示她也不怕;
付出一切卻得不到她絲毫的回應。
他不要富貴與權勢只想要一份真愛,
為何這麼個小小心願也無法實現……

愛上不該愛的人是一切罪惡的開端,
她錯在把他當成唯一的親人般依賴。
冷漠的個性因為他時而歡喜時而憂,
兄妹相戀乃違背倫常為人所不齒。
活在亂倫陰影下她苦苦壓抑心中的情,
為了斷絕道德枷鎖她強行封閉心門;
甚至拖無辜的人下水以躲避這段畸戀。
但上天的捉弄教她不得不做負心人,
離開他回到從前時光是她一心所願;
為何當他放開手時她卻感到心碎欲絕……

【出版日期】 2005/11/04
【出版社名稱】禾馬文化
【書系及編號】珍愛小說J2155-J2156
作者: JJ_girl    時間: 2010-4-4 04:50 PM

第一章

雲從龍,風從虎。

濃雲卷肆天際,入冬以來最盛大的一場風雪在冬至日後吹起,凜冽的狂風吹得很急,恣意在雪原上怒號呼嘯,一聲接一聲的震天戰鼓,也重重擂撼著耳鼓。

座下的戰駒不安地動了動,自鼻中噴出的氣息,在抖瑟的寒風中化為濃重的白霧,鐵勒拉緊手中的韁繩穩定馬勢,微瞇著黑眸,試圖在疾速刮落的雪花中,分辨遠處敵方中軍屬于何人所有。

此刻,位在南雲隘口南向至高點上,天朝鐵騎大軍中軍人馬,在兩日前大軍元帥鐵勒下令開戰後,全軍就一直備戰於此地,並未隨著開道的前行軍與北武國的人馬交戰于南雲隘口中,反而依照鐵勒的命令全軍于至高點上待戰。隘口中,雙方前行軍交戰正烈,礙於天候,兩軍很難突破對峙僵勢,戰況也難有更進一步的進展。

「王爺,左翼軍已兵分兩路至隘口定點就位。」冷天色恭謹地在他身後詳稟。

鐵勒在心中估算著時間,「右翼軍呢?」

「全軍取道洮涼關繞過國境後,目前已一分為三即將抵達敵軍背後腹地。」

他隨即做出安排,「傳令後衛軍原地押陣,後備軍團護糧退兵十裏,中軍準備隨我出發。」

「是。」鬆了口氣的冷天色,在對旗下部屬傳達帥令時,不斷在心底深深慶倖左右翼兩軍並未誤了時間,不然兩軍的將軍一回營,准會掉了腦袋。

早在全軍開戰前,駁回眾將軍所研擬出的戰略,堅持下與北武國硬碰硬的鐵勒,為將鐵騎大軍的損傷減至最低,獨排眾議地采截斷後方奧援並採用包夾戰術殲滅敵方前行軍,這兩種方式來打這場前哨戰。

對於鐵勒會採用這種戰略進行前哨戰,冷天色是很能夠明白鐵勒下打算待在這兒與北武國長期抗戰的心情,在先皇所給的百日時限前提下,全心投入戰事的鐵勒,為求能在戰事上爭取時間,甚至未回朝奔喪。只是,冷天色至今仍是無法理解,為何鐵勒要保留鐵騎大軍的戰力,不直接與北武國大軍進行正面衝突。

倘若想儘快打完這場戰事的話,照理說,鐵勒應當毫不保留戰力以求速戰速決,可是鐵勒卻……不知怎地,這讓他回想起開戰日那日鐵勒臉上的神情,那種……凝重又似猶豫的表情,每次回想起來,總會讓他的心頭感到莫名的不安。

「天色。」在中軍即將出發前,鐵勒朝他揚手,「北武國領軍主帥是何人?」

「孟戈。 北武王王弟之子。」打點妥當的冷天色策馬回到他的身旁。

他收緊了濃眉,「北武王呢?」他居然沒有親自掛帥?

「探子說,北武王似乎是打算將戰事交由他的王弟孟圖全權處置。」

他嘲弄地問:「孟圖?」若是沒記錯,這些年來,他在北狄搶走了不少孟圖欲攻下的邊境小國。

冷天色的表情也顯得很不痛快,「北武王也真大膽,不親自領軍上陣就算了,競派孟圖與個後生小輩來與咱們鐵騎大軍對陣,這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派個火爆浪子來打這場仗,北武國都沒人了嗎?

那個北武王也不想想,鐵勒會被北狄人尊稱為北狄武王,就是因北武王的年歲大了,再也無力掌控北狄,才不得不把武王這稱號拱手讓給這些年來縱橫北狄的對手鐵勒,可沒想到這回北武王竟如此不智,不自量力的派了個戰曆不足的王弟來螳臂擋車,北武王是打算任由他的王弟割地賠城,或是葬送整個北武國嗎?

「瞧不起人是嗎?」鐵勒冷淡地問,黑眸直視遠方隘口裏的前線。

猶有滿腹不滿的冷天色,正想表示贊同時,不意瞥見鐵勒臉上那份陰沉的神色後,心中霎時一涼。

「王……王爺?」他怎麼……又擺出那號表情了?

逆著刺骨的寒風,鐵勒緩緩轉首,抬首看向身後一望無際的冰封雪原。

天朝,在那個方向吧?就在這片天地盡頭的南方遠處。在那裏,曾經有著牽扣著他的人與物,也曾有著隱晦交纏的情事,但,晴川歷歷的過往已逝,今日種種,才是新的開端。

「這場戰役結束後……」他匆地啟口。

在強勁的風勢中,深怕漏聽隻字片語的冷天色,忙不迭地豎起雙耳聆聽。

「我將成為下一任太子。」鐵勒的低喃幾乎被吹散在風裏。

「什麼?」冷天色愣了愣。

「中軍出發!」鐵勒驀然回首,腳下一蹬,策馬至前方舉劍下令進襲。

「太子……」沒跟上的冷天色,在心中琢磨了好半天總算是理清他的話意後,猛然抬首看向他蓄勢待發的身影。

鐵勒他,該不會是打算在應旨攻陷北武國後,回京……搶下皇位?

******

闊別已久的皇城,依舊是離開時的模樣。

剛返抵國門的臥桑,在船隻即將在青龍水門泊岸時,站在船首遠眺皇城。

煙雨遙,杏花迢。天地無語,皇城無聲,唯有這片信守約期的冬雪,一如當初送他遠離時地再度迎著他回來。矗立於江岸的皇城,映在江面上的迷蒙倒影,形成了水面上下的兩座皇城,在彌漫的風雪吹肆下,遠處隱約可見的太極宮,探向青天的殿頂堂塔已被厚雪掩埋。

景物依舊,人事,卻已全非。

這些年來的離鄉路遠迢迢,家國的懸念在時光的輪轉中沉澱下來,再次看著眼前熟識的麗景,許多記憶逐漸在腦海中變得模糊,若是不仔細回想,他幾乎都已遺忘了當年他是為了什麼而拚力一搏,將眾人的期盼自他的肩頭卸下,在這個飄雪的季節裏,迎著細密的雪花踏浪遠去,逃離至另一片天地。

放下,需要勇氣;拾起,則需要力氣。

對他來說,責任早已在他身上遠去,百年國計也與他擦肩而過,曾經位於最高位的他太過明白,那些生活在這座皇城裏被命運屈服的人,在陰森的宮苑中日日如履薄冰,悲苦甚多,快樂不容易,因此再次踏上這片土地,若是不將全身蓄滿力氣,他走不回來。

父皇已殯天了,殘留下的那局棋,還得由同是弈棋人的他來收拾,即使他再怎麼不想回首,他還是得有始有終,最起碼,他得親眼看見,究竟他一手造成了什麼結果。

在青龍水門恭候大駕已久的律滔,在船隻一泊岸後,隨即率東內眾官員上前接駕。

當臥桑由離蕭緩緩護送下船時,落雪帶著寒意襲向律滔的面龐,巧巧地掀開了他記憶中的扉頁。

那一瞬間,他以為,臥桑在位的那段平和日子又回來了,這些年來的宮廷爭鬥並不存在,一切都還是初時的那樣,不管發生了什麼,臥桑都會力持大局地將它掌控住,再進一步地將它掩蓋在臺面下,就像這場風雪,在綿密的細雪飄下掩埋後,什麼部下曾發生過,什麼也不留下。

「殿下……」當臥桑來到他的面前,他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洛王。」臥桑微笑地訂正,「我已不是太子。」

他怔了怔,回憶匆地走得老遠,活生生的現實再次來到他的腳跟前。是的,往事早已逐塵隨日月而邈,臥桑已不再是天朝儲君,現下每一位皇子再無高低之別,而臥桑,也再不是眾人可以倚靠的物件,他們每個人,如今都只能仰賴自己。

「只有你來?」看來看去,接駕的人也只有這些以前的東內舊臣,卻不見那些皇弟。

「我是奉皇后娘娘之命而來。」律滔抬起頭來,換上了一臉公事公辦的表情。

臥桑自嘲地笑,「包括你在內,每個人都不想在這時見到我吧?」這點自知之明他還有。

相對於他落落大方的坦然,律滔反倒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他無法否認,包括他,無法認同臥桑當年棄位這個作法的人,天朝裏大有人在,能夠體諒臥桑當時心情與苦衷的人,更是寥寥無幾,烙在人們心中的背叛印子,太深了,誰也忘不了臥桑為了私心的撒手遠走。臥桑此次回國,若是能夠安然地留在國中,不被皇弟們當成角逐皇位者之一,他就該慶倖了。

臥桑伸手揮去覆在額上的雪花,裝作沒瞧見他暴露出來的思慮,深深吸了口冷列的空氣後,他轉首看向律滔的隨行眾官員一致的喪服。

「國喪辦得如何了?」雖說他已是盡全力趕回來了,沒想到,他還是來下及見父皇最後一面。

「六相都辦得差不多了。」律滔朝他點點頭,揚手示意他登上車輦。「大哥,皇后娘娘在鳳藻宮等著你。」

「不急,先陪我到太廟走一趟。」他想先去父皇的靈前上炷香告罪一番。

登上暖融的車廂,隔絕了外頭寒意沁人的冰雪後,在窗外緩慢倒退的景致中,臥桑問起自他離開後的種種,而律滔也大略地提及了目前朝中的情勢。

「衛王黨?」臥桑一手撫著下頷,下斷在心中推敲著。

「嗯。」本來還能侃侃而談的律滔,在提及這個話題後,表情變得很不自然。

「老六對我很不諒解?」或許受傷最深的,就是風淮了。

「當年,你是可以走得瀟灑,但,這不代表其他人也都能看得開。」他是很感謝臥桑給了他們每個人一個放手一搏的機會,只是,這不能套用在過於緬懷過去的風淮身上。

「我知道,老六恨我攪亂了一池春水。」思及那個食古不化的皇六弟,臥桑也只能歎息。

律滔忍不住別過臉,「風淮他……已經變了。」

至今,他仍是不敢相信,在失去了宮懸雨後,被眾兄弟傷透心的風淮,竟會變得讓人覺得如此陌生。

父皇駕崩前的那段日子,在舒河的身上,他看見了置身于攝政王鐵勒身後,默默推動舒河遭逢劫難的風淮,這讓他幾次都想懷疑,那個不惜一切想把舒河扯下權力頂端的風淮,真是以往他所熟識的皇六弟嗎?從前的風淮,究竟是被他們逼得上哪去了?

「不只風淮變了,咱們每個人又何嘗不是?」臥桑安慰地拍拍他的肩頭,「沒有人能夠回到過去的,這一點,老六遲早都得明白,現下讓他張開眼看清了也好,他總不能永遠故步自封的活在夢想裏。」

律滔卻對他泛起疑心,「今日會有這局面,你似乎並下是很意外。」

「沒什麼好意外的。」他挑挑眉,下是很在意。

「天朝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中嗎?」該不會……他們這些皇弟,自始至終都還是在他的陰影下?

臥桑只是笑著反問:「你認為呢?」

盯著他那抹刺眼的笑:心中有數的律滔不禁有些憤惱。

當然是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不然,他不會如此自適,更不會在聽聞眾多朝事後絲毫無半分意外之情,他嘴邊的那種笑意,彷佛是在無聲的訴說,這三年來天朝所發生的一切,皆在他的預期之下,即使他人下在中土,他們這些棋盤上的走卒,卻從下曾脫離臥桑那雙掌心的掌控。

至今他才明白,父皇為何在臥桑棄位後遲遲不擇出下任太子,或許在有意無意間,父皇仍是在等待著臥桑的回心轉意,期盼能有一天,臥桑會願意在眾皇弟將朝局打理好後,回心轉意再次返國安心地接下國祚。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他們這些兄弟也都心知肚明,父皇之所以不放棄臥桑,是因為在他們這八個留在中上的皇兄弟裏,再也找不出一個心智與城府皆如此酷似父皇的臥桑了,更何況臥桑自幼即被培育為天子之姿,加上又佐國多年,天朝的太子之位,除了他外,沒有第二人更加適任,可是離國而去的臥桑卻從無改變心意的一天,使得無法等待的父皇,在極度失望下,才不得不另擇出在臥桑之外的太子人選。

或許從一開始,在父皇眼中,根本,就沒有其餘八名皇子的存在。

「老五?」臥桑在他面前彈指招他回神。

「為何你要回來?」雖然在太子之爭上臥桑已然失格,但誰能料到那張手諭裏寫的人名究竟是誰?臥桑挑在這時才回國,太可疑了。

「別對我存有太多戒心。」對於他的劍拔弩張,臥桑只是搖搖首,「我不是回來與你們爭奪皇位的,我只是奉旨回國,在我辦完父皇交代的事後,我會立即起程返回東瀛。」當年身為一人之下的太子時,他都對權位毫不留戀了,如今他又怎會在被貶為王之後改弦易轍?

律滔微瞇著眼,「父皇要你做什麼?」他都已被削為王了,父皇還能交代他什麼事?該不會,他與那張還未開封的聖諭有關?

「時候到了,你就會知道。」他四兩撥幹斤地避掉這個話題。「先不說這個,告訴我,老三和老八目前在哪?」

律滔警覺地盯著他求知的眼眸,同時不斷在腦海裏回想著,臥桑棄位之前,在眾皇弟之中,哪一個皇弟與臥桑特別交好。只是,無論他再怎麼想,在他的回憶裏,臥桑似乎都是孤單一人,獨自被束縛在太子之位上,沒有哪一個皇弟能夠進走他的世界裏。

為什麼他們兄弟裏孤單的人這麼多?鐵勒如此,朵湛也這般,現下,還加上個風淮?!

「不想說,是因你還不能確定我支持哪一內?」自他的沉默中,臥桑不難理解他的心思。

他猛然甩開胸臆間那份不該有的憐惜之情,正色地抬首。

「沒錯。」他不會妄想因臥桑是東內人,就會支持他這個東內的代表,照現在的情勢來看,他若是臥桑的話,他定會挑個勝面較大的皇弟。

「在我見到先皇留下來的聖諭前,我誰都下會支持。」臥桑無奈地攤攤兩掌,「這下滿意了吧?」

律滔先是在心中計較了一番後才啟口,「三哥目前已經帶兵北上,老八也已在東進之中。」

「看來我是趕上一場大戰了……」臥桑並不訝異。「老二呢?」老三和老八都已動兵了,照他的推算,鐵勒應當不會在這時閑著才是。

「父皇駕崩前,二哥就已奉旨前往北狄攻打北武國。」

臥桑的心房霎時漏跳了一拍,悚然而驚的他瞪大了眼眸,不由自主地捉緊律滔的肩頭。

「父皇要鐵勒……攻打北武國?」語帶抖顫的他小心翼翼地求證,臉龐上寫滿了不敢置信。

「是埃」律滔滿腹的疑心立刻被他勾起,頻頻思索著他為什麼這麼緊張的緣故。

「戀姬呢?她現在人在哪里?」他急切地再問。

律滔皺著眉,「大明宮。」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提到小妹?

「鐵勒沒帶著她去?」大驚失色的臥桑倒抽口氣,簡直難以相信耳邊所聽見的話。

「沒有……」鐵勒返回北狄是為了履行皇命,帶著小妹去做什麼?

他沒帶著她去,他沒有……他怎會沒有?佔有欲那麼強的鐵勒,怎麼可能不帶著戀姬?況且鐵勒也曾對他說過,無論發生什麼事也絕不會放開她,鐵勒從不是個容易死心的人,更不會輕易改變初衷,就算是父皇親自下令的也好,看在戀姬的份上,鐵勒他不會……絲絲了悟匆地溜進臥桑的心底,許久後,他震愕地鬆開握著律滔肩頭的掌指。

該不會,鐵勒他……「停車!」他慌急地轉身打開車輦旁的小門。

「大哥?」律滔連忙拉住在車勢未停就想跳下去的他。

臥桑揮開他的手,一骨碌跳至雪地裏奔向騎著馬匹隨行的衛宮,在衛官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停下馬時,他一手扯下馬背上的衛官,躍上馬後,韁繩使勁一扯將馬匹掉頭。

「你要去哪里?」追出來的律滔在他身後大聲地喊。

「大明宮!」

站在雪地裏的律滔,怔怔地看著臥桑的身影消逝在飄飛的雪花間。自他懂事以來,他從不曾見過臥桑失去冷靜的模樣,也不曾見臥桑為誰這般心急過。

難道,這片天地下,也有在臥桑意料之外的事?

******

大明宮瓣瓣鮮豔的紅梅,在遭人摘取後悄然落地,在雪地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自遠處看來,像是點點滴落心頭的鮮血。

這場雪,似乎永遠也落不盡似的。定立在雲霄殿外園子裹的戀姬站在梅樹下,漫不經心地拔摘著手中梅枝上的花朵,水眸沒有定根地在漫天雪色裏流轉。

依照冷天色派人捎來的消息,算算時日,鐵騎大軍現下已與北武國正式交戰了,不知道如今戰況如何?

身處北狄這麼多年來,對於北狄這一帶的外族或是小國,她多多少少也有些譜,記憶中,北武國是支實力不容小覷的剽悍民族,鐵勒雖在這些年來拿下了北狄不少外族,可是從不曾打過北武國的主意,一方面是因兩國各自拓展疆域互不侵犯,另一方面,則是因鐵勒不想與治軍模式與他相同的北武王正面交鋒,以免會徒然折損了雙方兵力。

雖然,她從不在乎、也不曾擔心過鐵勒在戰場上的勝敗,可這一回的兩國交鋒,卻是讓她的心頭忐忑難安,她之所以會不安,並不是她不相信鐵勒的戰曆和能力,而是她忘不了,鐵勒在整軍離開京兆前對她所說的那番話,以及他不再回頭的決絕姿態。

這是第一次,他主動放開她的手,同樣的,也是她頭一回在他的臉上,見到了心死的模樣。

那時的他,眼中失去了往昔流動的光彩,當他頭也不回地轉身大步離去時,那一瞬間,彷佛有種東西自她的身體抽離開來被他帶走,讓一顆心重重跌落的她,嘗到了什麼是痛。

他們兩人,總算是走到盡頭了嗎?教導野焰握住了就絕不放手的他,這次主動鬆手放開她,是不是代表著,他終於決定放棄她了?自他離開後,悲傷與失落持續佔據著她的心房,令她的神智時而混沌、時而清醒,她常會恍惚的以為,或許在下一場雪飄下前,他就又會和以往一樣出現在她的面前。

只可惜,一切好象都已是回天乏術了,就像是那些已落地的花瓣,再無法拼湊回枝頭上的朵朵紅梅。

「那些花兒得罪了你嗎?」踩著細雪來到她的身旁,朵湛同情地看著她腳邊散落一地的花瓣。

她回過螓首,「太醫走了?」自太醫一早進雲霄殿探視楚婉的病情後,他就一直把自己關在殿裏沒出來。

「走了。」他別開目光淡淡輕應,伸手撥開她身上的落雪。

「太醫……怎麼說?」看著他臉上寫得那麼分明的失望,戀姬知道,這一回,他又再度希望落空了。

他止住了手邊為她拂雪的動作。

「沒有醒來的跡象。」等待了那麼久後,他還是只能期望在夢中輿楚婉相見。

「七哥……」她欲言又止,也不知該怎麼安慰他才好。

「不要緊,我會繼續等的。」朵湛深吸口氣,有些想掩飾傷痛地轉過身,「進來吧,別著涼了。」

戀姬不語地跟在他身後,心痛地看他在雪地上踩出一個又一個深沉的印子。

在隨鐵勒回國前,她從不知道代鐵勒掌理大明宮的朵湛,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在她回來後,她卻寧願自己繼續不知情下去,只因為看著每日在大明宮裏處理宮務的他,無論再怎麼忙碌,每到了夜闌人靜時分,他的身影總會出現在雲霄殿的寢宮裏,靜靜陪伴著不喜歡黑夜的楚婉,每回,在夜裏隔著宮廊凝望著雲霄殿寢宮裏不滅的燈火,她總忍不住要為他感到心酸。

「在想什麼?」命人在殿裏放了數盆暖火後,朵湛將站在殿門外沉思的她拉進殿裏。

「七哥。」她邊走邊問,「你想讓二哥為皇的理由是什麼?」

他訝異地揚眉,「怎麼突然問我這個?」她不是素來不問政事的嗎?

「我想知道,你究竟是為了什麼而甘心付出那麼大的代價。」戀姬任由他拉著手來到火盆前,也學著他席地而坐,圍在火盆前與他一同烤暖身子。

「代價嗎?」朵湛偏首想了一會,對她的說詞不怎麼贊同。

「難道不是?」失去所愛,這難道不算是一種代價?

他否認地搖首,「發生在我身上的遭遇,與我佐二哥為皇無關。」律滔這麼想就算了,怎麼連她也是這種想法呢?他們怎都把原因歸咎在鐵勒身上?

「那該與什麼有關?」伸出小手在火盆上烤暖的戀姬,取來一旁的柴薪加強盆裏的火勢。

「與每個人的私心有關。」朵湛低首靜看著盆內溫暖的火光。「別忘了,我會有今日,並不只是因為出自於我的選擇而已,在我的身後,還有許多推著我去做抉擇的人。」

「你恨造成這些的人嗎?」掌心被烘得有些燙熱,她縮回手,試著在聆聽他的話語時,不要把他藏著的傷心聽得太清楚。

他搖搖頭,「說恨談不上,畢竟,我們是一家人。」站在不同的立場上,他們每個人,都有著對未來的理想與前進的理由,就連他也是一樣,在這種情況下,他沒有權利去怪誰或是恨誰。

戀姬轉首直視著他,「既然你這麼認為,當初你又為何要阻止六哥回京?」風淮的屢次受險,和之所以會失去宮懸雨,全拜他所賜。

跳躍的火光在她的臉頰上形成了一道暗影,凝望著她匆明匆暗的眼瞳,朵湛在她眼裏找到了指控,和其他人一樣,她也將他看成是狠心想要殺兄的人。

只是他不知該怎麼告訴她,他的所作所為,並不是想殺風淮,他不過是想阻止風淮加入這場政局裏罷了,派冷天色自北狄去找風淮,是不希望風淮返京,然而並未交代冷天色該怎麼做的他,卻從未要求過冷天色下手:帶人至樹海裏埋伏,是希望在衛王黨站穩腳步前打消風淮爭奪的念頭:就連陽炎的前去行刺,他也未曾授意過,可是他的不開口解釋,卻讓自己在他人眼中成了亟欲除去兄弟之人。

他的本意,不是這樣的。

「是因六哥跟聖諭有關嗎?」無論她再怎麼想,她也只能往這方面猜測,或許,就是因為手諭裏寫的太子之名是風淮,所以朵湛才會想痛下殺手。

「我只是……不希望六哥也變得跟我們一樣。」朵湛的聲音有些哽澀。「我不希望,連他也變了,他的雙手該是潔白無瑕的,他該避開這一切風風雨雨的,他該和以前一樣……」

她有些意外,「你……對六哥懷有希望?」他不是把全副重心都放在鐵勒身上嗎?

他不斷回想著風淮往日的身影。「在六哥身上,有著我所有的回憶。每次看著他,我總覺得就好象是看見了宮變之前的我們,那時候,沒有野心,沒有爭權奪利,更下會有手足相殘這些情事發生。」

「所以你才不要他加入戰局?」在明白的同時,戀姬格外留心地看著他總是藏在眼眉間的心情。

「只要六哥不變,或許我們就還能有機會再回到從前。」他很想,很想再回到從前那段無憂的日子,哪怕只是一日也好,他多麼希望能夠將往事重溫一回。

「七哥,那只是夢,不會成真的。」覆水早已難收,這種夢,早在宮變後的那一日起她就不再作。

朵湛微微苦笑,「我知道。」當風淮執意起衛王黨後,他就不敢有所奢望了。

「你還沒回答我方才的問題。你支持二哥的原因是什麼?」如果他對風淮懷有期望,那麼他就該支持風淮才是啊,怎又會一聲不響地加入鐵勒的陣營?

「自小,我就認為二哥深具王者氣勢。」把理想和現實分得很開的朵湛深籲了口氣,「我實在很難想像,二哥屈從于我們哪個兄弟之下的情景,我更想不出,天朝除了他外,還有誰適合端坐在龍位之上。」

戀姬挑高黛眉,「就這樣?」

「當然不只是這樣。」為了她那份不以為然的態度,朵湛伸指輕彈她的眉心,「為商者,總是說富不過三代。我們皇族的大業,到了先皇那一代已是第二代,接下來第三代接棒的太子,勢必得承擔前兩代所遺留下來的弊病與朝野分裂的局面,在這種情形下,二哥是最好的選擇。」

她不這麼認為。「除了他之外,難道天朝就沒有別的人選了嗎?」再怎麼說,父皇所誕的皇子也不只有鐵勒一人,就她個人來看,鐵勒一點也不適合為皇。

「在我眼裏,沒有。」朵湛伸了個懶腰,慢條斯理地對她說起:「大哥雖是睿智,但他沒有二哥的當斷則斷,對朝臣們也太過心軟縱容。四哥、五哥,在某方面來說,他們倆的確是勝過大哥也足以與二哥匹敵,只是,他們就像一雙相輔相成的左右手,只要他們倆一日不團結在一起,那麼他們的力量就一日得被一分為二,最終還是難成大器。」

「六哥呢?」她倒覺得風淮無論是在哪方面都很適任。

「他太心軟了,根本就不適為皇。」如果說,風淮與鐵勒是鏡子的兩面,那麼風淮就是理想,鐵勒則是活生生的現實,而人們,是不能只活在理想裏的。

戀姬不斷搖首,「你有沒有想過,以二哥的為人來看,倘若二哥登基,那麼天朝勢必將會全然改觀,甚至可能將會有一場腥風血雨?」鐵血治軍的鐵勒不留叛徒,若是由他攬權,天朝固然能夠紮下穩定的基業,可也註定要血流成河。

「我當然想過,但我可以確定的一點是,只要二哥能登上九五,那麼在他的統馭下,二哥定能為天朝再打下另三代太平的根基。」他不是不明白,成功,同時也代表著犧牲,但站在小我與大我的立場來看,為了百年的太平,是值得下去賭這一把的。

「太平?」她深覺好笑,「就只是為了太平?」群雄而起,弄得每個人部分裂割據,心都因此不能安寧了,他們還想追求什麼太平?

對於她的笑,朵湛有些意外。

「難道這不是我們所有人所追求的嗎?」他們每個兄弟不就是為了這個而努力的?

她遺憾地輕歎,「是沒錯,但你們的作法本末倒置了,用這種方式得到太平,是會後悔的。」日後登上帝位的人,當他端坐在朝殿上時,觸目所及的,將會是踏過眾兄弟所換取來的一切,到時,在位者的心情怎可能風平浪靜或是太平?他永遠都要活在手足相殘的陰影裏。

「俊侮?」他疑惑地抬首。

「不多聊了,我去看看七嫂。」戀姬起身理了理衣衫,挪動腳步朝殿裏的暗處前進。

遠離了火光後,她的背影,讓朵湛有些看不清楚,只是自她周遭所散發出來的冷清氛圍,卻讓他覺得如此熟識。

他記得,在鐵勒帶兵離開大明宮前,鐵勒曾慎重地將她交托給他。其實不需鐵勒吩咐,他也會好好照顧這個長年來與他聚少離多的小妹,因為在她身上,他總可以看見……另一個孤獨的自己。

******

獨自一人待在空無一人的殿內沉思,直至火盆裏的殘火都已熄滅,感覺有些寒意的朵湛抖了抖身子,才站起身想進寢宮叫戀姬早點歇著時,一陣細碎也愈來愈近的聲響卻吸引去了他的注意力。

馬蹄聲?

宮苑裏怎會有馬蹄聲?朵湛納悶地回首,而後錯愕地張大了眼眸,直瞪向那名大刺剌擅將馬騎進宮苑裏,連馬勢都未停就急著跳下馬背朝他奔來的男子。

「大……大哥?」幾年不回來,怎麼一回來他就急得像是在投胎?他在急什麼?

「小妹呢?」大步直奔向他的臥桑,緊急在他面前停下腳步,連氣都還沒換過來就急著先問。

「在寢殿裏……」朵湛被他的舉動怔得有些無法回神。

臥桑聽了隨即扔下他,腳步一轉,開始在黑暗的宮廊上飛奔起來。

「小妹!」不顧宮人阻止,直闖進寢殿裏的臥桑,重重推開緊閉的殿門。

「王爺!」跟在臥桑後頭追上來的離蕭,雖是慢了一步,但也在這時追上他。

坐在遠處楊上的戀姬,止住了手邊為沉睡的楚婉梳發的動作,微側過螓首,有些意外地看著他們。

察覺殿內不只是戀姬一人後,臥桑這才發現自己的舉止實在是太莽撞了些,連忙放輕了走向她的腳步。

「無妨的,能吵醒她的話倒好。」戀姬無所謂地笑笑,「她聽不見的。」沉睡在睡海裏的楚婉,現下也不知是在夢境的哪一處徘徊,若是能吵醒她,相信朵湛會很開心的。

「鐵勒怎沒帶著你一塊走?」臥桑忙拉著她的手將她帶離榻邊。

笑意在她的唇畔隱去,玉容驀地變得蒼白。

「他不要我去。」她別過螓首想抽出手,不想去面對這個令她傷心的話題。

「小妹。」他緊握著她不肯鬆手。「為了你,也為了鐵勒,你必須快點到北狄阻止他。」

被他的力道握得生疼,她忍不住斂緊黛眉。

「阻止他什麼?」北武王已年邁,這場仗,橫看豎看鐵勒也有著八成的勝算。

「千萬別讓他攻陷北武國,在先皇百日前,你一定得將他帶回京兆!」若是百日當日鐵勒沒回國,那、那……「若是二哥沒有完成先皇的遺命,那麼他將會被撤銷所有王權軍職。」她以為他並不清楚先皇的口諭。

「被撤銷那些身外物又如何,總比眼睜睜的看他被迫——」急著想解釋的臥桑,話到了舌尖,卻又驀然收聲住口。

「被迫?」戀姬還是聽出了端倪。

「別問那麼多了,你快些準備起程。」他理智地選擇不回答,拉著她的小手想將她帶出殿外。

她扯住腳步,「大哥,你在著急什麼?」為了他前所未有的焦急樣,她不得不懷疑,他是否知道了什麼幕裏乾坤。

「小妹……」急如鍋上蟻的臥桑,實在是不想在這個時候面對她的固執。

「既然你不想讓二哥攻下北武國,為什麼你不親自去阻止他?」她並不受他的影響,仍是想找出他會如此心急的原因。

「我去了也是枉然,唯有你,才有一線機會。」臥桑放開她,一臉疲 憊地爬梳著額前的發。

「非我不可的理由?」鐵勒不要她去,他則執意要她前往,他們倆葫蘆裏是在賣什麼藥?

低首看著她執拗的眼眸,他考慮了許久,最後,仍是不願做出任何回應將聲音低抑在喉際。

他的緘默,她除了不解外,更為他感到同情。

「不能告訴我?」不愧是在這座不知誰是真是假的宮簷下,過慣了爾虞我詐生活的太子,就連親手足他也不信,這世上,有什麼人是他能夠全然寬心置信的?

他沙啞的低吐,「我對鐵勒……有過承諾。」

熟悉的情景再度回到她的腦海裏,戀姬失望地垂下眼睫。

還是這樣,在他心中,鐵勒還是被擺在她之前,一如當年。

無論是何時,也不管發生了什麼事,臥桑首先考量的物件絕對是鐵勒,而她則是其次。為了鐵勒,他信守不輕易許下的承諾,他甚至可以罔顧她的心衷成全鐵勒,是不是在臥桑的眼中,就只看得見鐵勒這個皇弟而已?為什麼她常會覺得,與臥桑是同父同母且同為東內人的手足,是鐵勒而不是她?她到底是不是他的親皇妹?

「我想,不需我說,你應當也知道二哥的能耐。」跟在鐵勒身邊多年,早已是戰事識途老馬的戀姬,冷靜地否決他方才的請求。「算算時日,鐵騎大軍應當已與北武國交戰于南雲隘口,依鐵騎大軍的戰力來看,就算我現下即刻起程,當我抵達前線時,二哥早巳擊破南雲隘口下令大軍挺進北武國國境,我根本就阻止不了什麼。」

「那就在他攻下北武王城之前攔下他!」退而求其次的臥桑不肯死心。

「我若不去的話會如何?」為了他心急如焚的神情,她不禁要考慮一下後果與事情的嚴重性。

臥桑沉默了一會,半晌,他沉下臉。

「那麼,我們所有人都將後悔。」若是無法及時力挽狂瀾,只怕到時,那個後果,他們每個人都得承擔。

「借個人給我。」她歎口氣,不想在這件事上再與他周旋。

「離蕭,等會護送十公主起程北上。」臥桑趕忙招來一旁的離蕭。

就在戀姬打算離開寢宮前去打點行裝時,手腕上的一陣溫暖,令她回過頭來。

「大哥?」她不是已經如他的意準備起程了嗎?為什麼他的眉心反倒鎖得更緊了?

「他……」反復躊躇了許久,臥桑好不容易才把話說出口,「鐵勒對你的愛,是真的。」

戀姬難受地垂下眼睫,「你忘了嗎?我與他是親兄妹。」她當然知道鐵勒的愛真,她比誰都清楚。

「把為兄的這句話聽進耳裏。」臥桑仍是認為他有必要在她去見鐵勒前再告訴她一次。「別去看身份,只要看著他就好。」

悲戚靜盛在她的眼中,化不去的酸楚在她的喉際徘徊。

「這就是你默許他的原因?」耗盡力氣地,她才有辦法將壓在心坎上多年的問句脫口。

他怔仲地看著她忍抑的模樣,「你怪我?」

她幽咽地問:「當年,為什麼你不阻止他?為什麼你不把我留在太極宮裏,反而任由他將我帶至北狄?」

「我……」臥桑無奈地閉上眼,「我無法束縛一個人的愛。」一直以來,他盡力不去想、不去看,為的就是他信任鐵勒,怎知道,她的倔強卻讓鐵勒束手無策,也因此為難了兩個人。

「因此你就推波助瀾?」戀姬極力想將眼中的淚意壓下去,阻止它們背離她的意志漫出眼眶。

「是對是錯,一時也說不清的。」他伸出手,以指尖勾抹去她眼角的淚。「告訴我,你可曾真正看清楚他?」

她一瞬也下瞬地望著他的眼眸,「看清楚什麼?」

「他的羽翼。」他試著指出所有人都看下見的事實。「鐵勒他……有一雙羽翼,在他展開的羽翼下,有很多人因此而得到安歇的角落,若是沒有他的付出,天朝不會有今日,當然,也不會有今日的你我。」

在他眼中,鐵勒是這個模樣?

對於他的見解,戀姬有些怔愕,只因這個曾將天朝擺弄在掌指之間的男人,他雖離鐵勒最遠,但也站得最近,他懂的鐵勒,恐怕遠在他們所能體會的範疇外。

「去把他看清楚吧。」見她似乎是有些動搖了,乘勝追擊的臥桑再對她殷殷叮囑,「答應我,用你的心,不是用眼。」

他的字字句句,像是船兒所拋下的重錨,沉甸甸地潛伏至她的耳底深處。戀姬不語地凝望著他,心房一點一點地被猶疑誇咬著,那細細密密的疼痛,讓她興起了一絲渴望。

她很想,試著想讓自己再相信他一回,也試著給自己一股去見鐵勒的動力,她想知道鄭重與她道別離的鐵勒,當時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離開她的,她更想知道,當她在失去鐵勒時,為什麼會感到心碎欲絕。

「離蕭,午時出發。」戀姬別開秀目,踩著不確定的腳步走向殿外。

「是。」

「你都聽見了?」在她走後,臥桑像是失去了力氣般,疲憊地靠在宮柱上對藏身殿外的朵湛輕問。

將他們倆的每句話都盡收耳底的朵湛,拖著沉重的步伐來到他的面前。

「我一直都很想知道,身為太子的你,默許親皇弟穢亂皇室的理由是什麼。」這個問題,擱在他心頭上已經很久了,為了鐵勒,他一定得知道。

他的目光顯得空洞洞的,「默許鐵勒的,不只我一人。」當年他還以為,只要他和鐵勒瞞得好,父皇不會對那件事知情的,豈料父皇不但事事知曉,還反將他們給蒙在鼓裏。

「連父皇也有份?」

「沒錯。」臥桑心痛地閉上雙眼,「但到了最後,最殘忍的人,卻也是他。」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塊自私的園地。

當年,他自認已做好所有的退路與安排,安然地棄位遠渡東瀛,是為一己之私。然而,無論他再怎麼千思萬慮,他卻忽略了,懷有一己之私的人,並不只是他而已,他父皇也是如此。

為了天朝國祚,以及下一任登臨九五的天子,父皇狠絕地摒棄了親情,將私心放在大義之上,只是這麼做,對被父皇所犧牲而不得不付出代價者來說,是何等的殘酷?而對那些因此不能置身事外的人來說,究竟是幸,抑或是不幸?父皇不明白,這是一場沒有勝算的豪賭,無論被操控的玩家在局中是勝是敗,到了最後,不管是哪一方,都不會是真正的贏家。

「父皇做了什麼?」為了他悔不當初的模樣,朵湛的心房倏然繃緊。

臥桑只是頹然地以手掩著臉龐,在掌心中嘶啞的低喃。

「我該料到的,我該早點回來的……」現在看來,他竟也成了劊子手之一。

「大哥?」不明所以的朵湛,擔憂地扶住他的肩頭。

「父皇,你怎麼可以……」熱淚溢出他的掌指之間,悄悄滑落他的面頰。
作者: JJ_girl    時間: 2010-4-4 04:54 PM

第二章

頂著強勁的風雪,枯站在皇城外城下的律滔,任駐守城樓的衛兵怎麼苦勤,就是不願進樓內避避雪勢,兀自伸長了頸項,一心只想在最短的時間,看見被派去京兆城門外打探消息的宮垂雪。

等待了許久後,蒙去了視覺的漫天冰雪中,在積雪甚深的城道上策馬疾行的宮垂雪,總算是出現在他的面前。

「人呢?」他方下馬,律滔便等不及地拉過他。

「十公王……已離京。」在律滔焦急的眸光下,宮垂雪只好硬著頭皮稟報。

「什麼?」這種惡劣的天候下,她居然還是上路了?

「五哥!」在幾乎寸步難行的雪道上走得吃力的風淮,在靠近他時朝他大喊。

他回過身,就見風淮與舒河,在收到他送去的消息後也急忙的趕來城門邊。

「小妹呢?」見不到戀姬的身影,風淮緊張地看向律滔,「你有沒有攔下她?」在風聞消息後,他趕來想說服戀姬打消北上的念頭,不管臥桑指使她去的理由是什麼,他說什麼也不同意讓小妹在這時去危險的北狄。

律滔撇開臉,「她離開京兆了。」大哥究竟是怎麼搞的?才一回國,就莫名其妙的把自己的小妹給送上前往北狄的路。

「胡鬧!」風淮惱得直跺腳。

舒河隨即向一旁指示,「玉堂,立刻派人去把十公主追回來。」這種天候應當走不快,現在去追,或許還追得上。

冷玉堂明白地頷首,方旋過身,就見臥桑定立在城下攔住他的去路。

「是我叫她去的。」臥桑走至他們三人面前,不許他們妄動。「我要她把鐵勒帶回來。」他們懂也好,下明白也罷,他絕不允許他們在這當頭來壞他的事。

隱忍著怒氣的律滔陰沉地瞥向他,「天朝與北武國正值兩軍交戰之際,你讓她上戰場?你想讓她去送命嗎?」北武國可不是什麼泛泛之輩,萬一鐵勒顧不了戀姬怎麼辦?

「就是在這時才要她去。」他也知道這麼做的風險有多大,只是,戀姬若是不去,未來的風險則更大,而那後果……他擔不起。

風淮聽了更是心火上湧,忍不住動手扯緊他的衣領。

「犧牲了我們這些皇弟後,你又想再犧牲一個皇妹?」渴望自由,他可以說走就走、說放就放,完全不顧忌在他底下的這些皇弟該怎麼面對天朝的殘局,可萬萬沒想到,現在他竟連最是無辜的妹子也把她給扯進來。

臥桑只是攏緊了眉心抿唇不語。

「老六。」律滔伸手將他拉開,銳眸直定在臥桑肅穆的臉龐上。

在臥桑的沉默中,舒河先是斥退還等著上路的冷玉堂,信步踱至臥桑的面前,淡淡地啟口。

「給我個理由。」要他不追,可以,但前提是得先說服他。

北風放縱地呼嘯而過,在旋繞的風聲中,臥桑的聲音教人聽不清楚。

「若是不讓她去,天朝就將到此為止了。」

******

戰況出匆意料的順利。

自攻下南雲隘口,並兵分三路挺進北武國國境開道後,這一途上,鐵騎大軍受到的阻礙並不多,一路平順地直朝北武國國都前進,這讓鐵勒不禁懷疑,北武王是刻意想引君入甕。

沙場多年,看盡爾虞我詐,無論是與何人交手,他從不掉以輕心,此次與戰力不差的北武國交戰,他更是不會對這場戰事抱持太過樂觀的態度,因此在多疑的前提下,鐵騎大軍進入北武國腹地後,他即將中軍全軍暫緩在原地,放棄自開戰後就一直不喘息的攻勢,並分散了兵源以避風險,徒留左右翼軍繼續朝北武國王城進襲。

此次交戰的主要三名對手,急於建功故而莽撞行事,導致前行軍全軍覆沒不得不倉皇而逃的孟戈雖蠢,但按兵在前方不動的孟圖可不見得笨,而遠在王城裏操控著戰事的北武王,更是不容小覷。

這三人中,除去北武王不算,他最提防的就是孟圖。自開戰以來,孟圖一徑地回避交手不斷後撤,若非是別有企圖,不然甚想接下北武國下一任王位的孟圖,不可能輕率地就放過此次揚名立萬的機會,只是,孟圖到底在盤算些什麼?故意退兵,是想消耗鐵騎大軍的糧草?還是打算趁鐵騎大軍進入國內後,利用天險將他們深困其中,再前後包圍夾殺?

兩者都有可能,得想個法子才行。

就在鐵勒駐足沉思時,冷天色掛著一張苦瓜臉,萬般猶豫地站在他身後,而身旁一道結伴而來的佐將軍,瞼上的淒慘狀也是跟冷天色半斤八兩。

也不知道鐵勒在離國前究竟是與戀姬怎麼了,打從上路後,一向就少話的鐵勒話更少了,陰沉的臉色更是讓軍中所有人不時提心吊瞻的,任誰也不敢出點小紕漏就怕沒腦袋。懾於鐵勒近來十分不佳的心情狀況,這陣子軍中每個人是對鐵勒能避就避,可是今早突破重圍剛抵達中軍大營的那些人,卻害得他們這兩個難兄難弟,不得不前來練練膽量。

「你去。」佐將軍猶豫了很久,理智地決定把這差事推給冷天色。

「不,你去。」收到消息的人又不是他,幹啥他要去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

「你的瞼皮較厚,還是你去。」鐵勒近來就像北狄的氣候一樣陰陰晴晴的,要是說錯了話怎麼辦?還是找個命比較長的替死鬼妥當。

冷天色不平地怪叫:「怎麼又是我?」每次挨冷瞼被削的人都是他!

「什麼事?」前來巡視前線的鐵勒,思緒被後頭兩個交頭接耳的人打斷後,面色不善地回過頭來。

「呃……」被人一把推出來的冷天色,硬著頭皮迎向他冰冷的眼神,「王爺,十公主來了。」

鐵勒驟時攏緊了劍眉,臉上的神色變得更加陰鬱。

她來做什麼?他不是命朵湛要把她看好,朵湛怎會讓她離開大明宮?而且,自父皇殯天后,他就再也沒有將戰況傳達給京兆,她怎知他在這裏?

難不成……有人在暗地裏通風報信?

「是……是離蕭奉命帶她來的!」冷天色在他懷疑的厲眼掃過來時,忙不迭地揮手撇清關係。

他有些意外,「離蕭?」那麼,這代表臥桑已回京了?

「王爺,他們現正在大營那裏候著。」佐將軍在冷天色的暗示下趕上來接著插話。

鐵勒想也不想,「趕她回去。」

早料到他會有這種反應,碰了一頭釘子的佐將軍,無奈地再把話帶到。

「公主她……堅持要見你一面。」一個這樣,一個那樣,偏偏兩個脾氣都硬得很,害得他們這些底下的人不只是難做,還兩面都不是人。

薄薄的雪花飛掠過鐵勒的眼睫,他的眸心,頓時失去了方向。

她堅持要見他?但,見他做什麼呢?他都已如她所願,鬆手放她自由,並斷下決心,往後將會一點一滴的,把所有關於她的記憶都埋葬,在他費盡氣力走了那麼遠後,為什麼還要叫住他?

「王爺?」還在等他答復的冷天色,小心地研究著他的表情。

他猛地甩去滿腦即將不可收拾的思緒,伸手將覆面的雪花拂去後,二話不說地翻身上馬,接著手中韁繩重重一扯,座下的良駒隨即直朝中軍大營踏蹄飛奔。

******

他來?不來?

凝望雪地過久,卻始終沒見著他的身影,戀姬揉揉有些酸澀的雙眼,試著忽略連日來十萬火急趕來此地所造成的疲 憊,匆地一陣急風刮至,冷意直沁心直透骨髓,令她在打顫之餘,再次地攏緊雪白的大氅。

「公主。」深怕她受寒的離蕭再也看不下去。「雪大,還是進帳裏等吧。」來到這裏後,她就一直站在雪地裏枯等,眼看都一兩個時辰了,再等下去怎生是好?

她輕輕搖首,「我在這就好。」

「公主……」請不動人的離蕭皺著眉。

「我沒事的,你進去歇著。」她的雙目不曾須臾瞬離,目光仍是定在遙遠的彼方。

她坐不住,一刻也坐不住,全身血液蠢蠢欲動似的在翻騰,心跳得那麼急、那麼慌,彷佛就要全然失控,只要想到再過一會就可以見到鐵勒,她就怎麼也無法乎靜下來。

可是等了這麼久,在磨人心神的等待中挨了這麼久,他怎麼還下來?冷天色真的告訴他了嗎?會不會是因為來者是她,所以他才刻意回避不見?還是說,他已將她的名自心坎裏剔除,根本就不想再見她一面?

就在戀姬幾乎要以為鐵勒再不會為她回首,而她再不能聽見他在耳畔低沉的呼喚時,忽然問,飛雪逐風地在她面前散開。

她看見他。

策馬歸營的鐵勒自遠處疾馳而來,馬背上的他,一身墨黑的鎧甲被雪光映透出閃閃亮澤,像是雪地裏一叢躍動的黑焰,自雪的那一端,直燃燒至這一頭。

相逢的剎那,戀姬哆嗦著身子,捶擂的心房重重戰慄了一下,由於雲濃雪重、光影不燦,旋落在風中的雪花蒙去了她的視線,令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他子夜般炯亮的眼眸,卻像道水印子般,依舊清晰地映盛在她的眼中。

下了馬的鐵勒,一步一步地朝她走來,她不禁渾身緊張起來,一手按撫著緊緊顫縮的胸口,試圖鎮定下風濤迭起的心湖。

鐵勒的目光仍是一如離京時那麼地冷然,只在定近她後,揚手招來隨他一道返營的冷天色。

「去挑百名精銳,立刻護送十公主回京!」臥桑在想些什麼?這時讓她來此地,想讓她送命嗎?

冷天色呆愣愣地,「啊?」這是什麼情況?風大雪大的,她好不容易才來到這兒,他要把她趕回去?

「是大哥要我來的。」沒想到他什麼也下問就下令逐客的戀姬,在錯愕之余不得不向他聲明。

「送她回京。」鐵勒仍是一派的遙遠疏淡,不留戀的目光迅速自她身上撤離,說完便轉身欲走。

「遵命。」冷天色歎了口氣,無奈地找人準備打點她上路。

戀姬緊咬著唇辦,一手按下冷天色正準備招人的臂膀,提起裙擺快步朝鐵勒追去。

「公主……」萬分為難的冷天色,忙跟在她身旁希望她打消念頭。

「你跟大哥之間有什麼秘密?」她不理會,小跑步地追在鐵勒身後,決定在今日把他和大哥之間的來龍去脈給弄個明白。

鐵勒沒有停下腳步。「沒有。」

「大哥不要你攻下北武國!」在即將追不上他時,心急的她忍不住揚高了音量。

急切離開的步伐倏然而止,鐵勒半瞇著黑眸回過首。

「大哥這麼說的?」不要他攻下北武國?這回臥桑的出發點,是為了他,還是為了天朝?

她撫著胸坎氣喘吁吁,「他要我來阻止你……」

鐵勒逸出一串冷笑。阻止?臥桑未免也太不相信他了。

他朝冷天色彈彈指,「天色,那樣東西呢?」臥桑既是不信,那麼他就證明給他看。

「那樣東西?」冷天色疑惑地皺著眉頭,半晌後恍然大悟地轉身朝大營裏跑去。「我這就去拿!」

戀姬不解地靜立在原地,鐵勒別過臉,就在他們之間的沉默懸宕到一個頂點時,匆匆銜命而去的冷天色再度出現在他們面前,在他手上多了一個看似沉甸甸,包裹著黃巾的方形木匣。

「拿回去給大哥。」在冷天色慎重地把東西交給她後,鐵勒再度啟口。

她輕蹙黛眉,「這是什麼?」跟在他身邊這麼久,她怎都沒見過這東西?

「轉告大哥,我的承諾已兌現,我與他的協議,就到他重新踏上國土的那一刻為止。」鐵勒不打算留給自己回頭的餘地。

愈聽愈覺得不對勁的戀姬,連忙把木匣放至離蕭的手上,小手飛快地解開裹纏在上頭的黃巾,在打開木匣時,她震愕地看著匣裏不該出現在此地的名器。

寒冷使得她的聲音有些下穩,「傳國玉璽……為何會在你手上?」這東西,不是該在翠微宮裏的嗎?是誰把它盜來這的?

「你走吧。」他沒回答,在旋身轉過時,披覆在他身上的大氅迎風劃出一道優美的弧度。

她急急抬首,「你不隨我回京?」

「你不會希望我回京的。」鐵勒的身影頓了頓,握緊雙拳壓抑地自口中迸出。

他緊抑的聲調,像是會紮耳一般,令她忍不住伸出手拉住他。「二哥……」

話才脫口,全身蓄緊力氣的鐵勒,立即猛烈地揮開她碰觸的小手。

「別那樣叫我!」這些年來,他最是無法忍受的,就是這兩字自她的口中說出。

遭人全力排斥的玉掌仍停留在空中,掌心還帶著些疼痛,絲絲麻燙的感覺,就著手心一路延伸至全身,一下又一下地,紮進她的心坎裏。

目送著他再次逐步遠去,戀姬的眸裏泛起薄薄的淚霧。

他的眼裏不再有她了,但此刻的她,在這股欲哭的衝動下,她還是想說服自己,在他們之間,覆水仍是可收,那些錯了、誤了的,都可以在時光的河川沖刷後重新來過,可是這場不肯停息的落雪卻像是在參加告別的祭禮似地,將他的身影緩緩卷去,用落不盡的雪花來祭她已逝的愛情。

風勢中,戀姬的身子匆地晃了晃,一陣揪心的刺痛飛快地在她的胸口蔓延,她低下螓首,怔怔地看著自己。

一柄帶著斑斕羽翎的弩箭,靜插在她的胸前,聆聽著風兒吹拂在箭翎上嘶鳴的嘯音,不知怎地,她想起大明宮裏的那盞風鈴,那盞,他為她親自懸於簷下的風鈴。

她還記得,每當午後風起時,風鈴清沁透耳的琅琅聲響,隨著風兒巧巧地定過總是寂靜無聲的殿廊,在鈴聲中,有著他穩定朝她步來的足音。自他離去後,獨留在大明宮裏的她,常在起風的時分側耳細聽著,風鈴每響一聲,過往的回憶就愈朝她走近一分,每聽一回,那些想忘卻又不能的昨日,就會再度悄悄地向她走來。

「十公主!」離蕭高亢的叫聲,劃破雪地裏單調的落雪音韻。

「襲兵?」目睹一切的冷天色迅速轉首環顧四周,忙不迭地對屬下派令,「傳令後衛軍包圍此地護駕,其他人立刻去把潛進後方的敵兵找出來!」

未上馬的鐵勒迅即回過身來,在視線觸及她的那一刻,他的腦中昏了昏,全身如遭雷殛地僵止住,轟轟的心音,波瀾壯闊地在他耳際不斷拍擊著,他瞠大的眼瞳,緊鎖住戀姬胸前那片漫意無限的血色。

「戀……」他想開口喚她,卻像是梗住了,聲音驀地緊窒在喉際,久久,無法成言。

「快傳軍醫!」大驚失色的離蕭一手撐扶著戀姬,另一手急拉著冷天色的衣袖。

頹靠在離蕭臂彎裏的戀姬,仍是低首靜看著插在胸前的弩箭,溫熱熱的血液,像是有生命似地,將她的白氅綴染上了刺眼的酡色,宛如一朵朵紅梅,正緩慢地盛綻暈化開來,看在她眼中,像極了大明宮裏那株在雪中盛綻的紅梅。

枝上的紅梅遭她摘取離瓣時,承受的,原來是這種痛。

「二哥……」她抬起螓首低喚,費力推開身旁的離蕭,拖著腳步走向震怔在原地不動的鐵勒。

離蕭急忙扯開嗓子,「王爺!」他還愣在那裏做什麼?

心碎的痛感中,鐵勒強壓下心頭那份崩離的感覺,拚命凝聚起意識疾步奔向她,在伸長的雙臂承接到她癱軟的身子後,他慌忙抱著她蹲跪在地,一手拉開她的大氅,大略地診出傷勢後,一掌緊握住那柄弩箭。

離蕭不確定的問:「王爺?」他不等軍醫來?

鐵勒咬咬牙,眨眼間已將弩箭拔出,受痛的戀姬抖瑟地弓起身子,玉白的指尖深深陷進他的臂膀裏,驚恐的明眸不確定地看向他。

「別怕……」他用力壓緊她的傷處,難以抑止話音裏的顫抖。「別怕,我在這兒,不會有事的。」

惶然的話語方抵達她的耳畔,熱淚迅即聚滿了她的眼眶,這讓戀姬看不清他的臉龐,她費力地將它眨去,雙眸坦坦直望進他佈滿悸痛的眼瞳裏。

原來,心痛的人,還有他。

她並不是孤單的。

「不要走,」再次在他的眼中找到自己的身影後,她清晰地開口。

鐵勒怔了怔,沒想過能自她口中聽見這句話,他還以為,這一生,她永遠也不會這麼對他說。

她拉開他放置在胸前的大掌,伸出雙手傾身偎至他的懷裏擁抱他,緊貼在他胸前的貝耳,在隱約地聽見他胸坎裏傳來的心跳後,緩慢地閉上雙眼。

「別丟下我……」不過多久,她收緊的雙臂再也無法將他緊擁,緩緩地在他身側垂下,任不斷湧出的鮮血濡染了他一身。

******

急如鍋上蟻的離蕭,在冷天色的兩腳一退離中軍主帥大帳後,就心急地把他拉至一旁去探聽情況。

「怎麼樣?」眼看就快天黑了,怎卻一點消息也沒有?

冷天色煩躁地爬梳著發,「不知道……」光是躲在外頭偷看鐵勒的臉色,他就覺得情況不怎麼樂觀。

枝上的紅梅遭她摘取離瓣時,承受的,原來是這種痛。

「二哥……」她抬起螓首低喚,費力推開身旁的離蕭,拖著腳步走向震怔在原地不動的鐵勒。

離蕭急忙扯開嗓子,「王爺!」他還愣在那裏做什麼?

心碎的痛感中,鐵勒強壓下心頭那份崩離的感覺,拚命凝聚起意識疾步奔向她,在伸長的雙臂承接到她癱軟的身子後,他慌忙抱著她蹲跪在地,一手拉開她的大氅,大略地診出傷勢後,一掌緊握住那柄弩箭。

離蕭不確定的問:「王爺?」他不等軍醫來?

鐵勒咬咬牙,眨眼間已將弩箭拔出,受痛的戀姬抖瑟地弓起身子,玉白的指尖深深陷進他的臂膀裏,驚恐的明眸不確定地看向他。

「別怕……」他用力壓緊她的傷處,難以抑止話音裏的顫抖。「別怕,我在這兒,不會有事的。」

惶然的話語方抵達她的耳畔,熱淚迅即聚滿了她的眼眶,這讓戀姬看不清他的臉龐,她費力地將它眨去,雙眸坦坦直望進他佈滿悸痛的眼瞳裏。

原來,心痛的人,還有他。

她並不是孤單的。

「不要走,」再次在他的眼中找到自己的身影後,她清晰地開口。

鐵勒怔了怔,沒想過能自她口中聽見這句話,他還以為,這一生,她永遠也不會這麼對他說。

她拉開他放置在胸前的大掌,伸出雙手傾身偎至他的懷裏擁抱他,緊貼在他胸前的貝耳,在隱約地聽見他胸坎裏傳來的心跳後,緩慢地閉上雙眼。

「別丟下我……」不過多久,她收緊的雙臂再也無法將他緊擁,緩緩地在他身側垂下,任不斷湧出的鮮血濡染了他一身。

******

急如鍋上蟻的離蕭,在冷天色的兩腳一退離中軍主帥大帳後,就心急地把他拉至一旁去探聽情況。

「怎麼樣?」眼看就快天黑了,怎卻一點消息也沒有?

冷天色煩躁地爬梳著發,「不知道……」光是躲在外頭偷看鐵勒的臉色,他就覺得情況不怎麼樂觀。

「不如……不如把握時間先送十公主回京吧,宮裏的太醫一定會有法子的!」離蕭轉想了大半天,在不信任這裏的軍醫之余,急著想將她帶至別的地方醫治。

他搖搖頭,「這時上路太冒險了,況且京兆這麼遠,王爺不會准的。」傷勢這麼重,怎麼移動她?更何況這場雪愈下愈大,能不能上路都還是個問題。

「那……」難道就什麼都不做嗎?人是他帶來的,她要是有個萬一,他要怎麼回去面對臥桑?

冷天色知解地拍拍他的肩頭要他鎮定一點。

「別慌,相信我,我們比你更慌。」他以為只有他怕而已嗎?竟然在主帥所處的中軍裏出了這事,中軍裏的哪個人不怕?就怕鐵勒會秋後算帳,都已經有人洗好脖子準備自盡謝罪了。

奉命抓出襲兵的參將,辦完事趕回大營後,就急著先來向冷天色報告。

「冷將軍。」礙於鐵勒就在裏頭,參將靠在他耳邊小聲地與他咬耳朵。

「辦得好。」冷天色邊聽邊點頭,「現下襲兵是生是死?」

「無人敢留。」參將的雙目惶恐地閃爍著,膽戰心驚地側首瞄了瞄主帥大帳。

冷天色歎了口氣,「說得也是……」讓戀姬受襲就已經夠糟了,要是再讓鐵勒知道有人敢對襲兵高抬貴手,難保鐵勒不會變天。

「別待在這了,你再進去看看情況。」弄不清情況始終放心不下的離蕭,忙不迭地分開他們倆,用力把冷天色推向帳門。

他直踩住腳步,「現在?」他哪有膽子在這個時候進去?

離蕭拉下了臉,「去吧,算我求求你。」

「別忘了你還要向王爺報告這事。」參將也忙不迭地加入離蕭的鼓吹陣營。

他邊咕噥邊往帳門走,「不講道義……」好,他記住了,這些人全都沒義氣得專死道友不死貧道。

就在一腳踏進主帥帳裏後,很快的,冷天色就後悔了。

等在內帳外的鐵勒,坐在椅上披散著發,目光空洞地直視著雙掌上殘留的血漬,染在他身上的斑斑血跡已然凝固,讓他看起來像頭負傷的野獸,因失去了主人而不知歸處,他人只消定眼一瞧,即可看出此刻他掩不住的傷痛有多少,而過於自責的成分又有多少。

他比誰都知道,在離開戀姬時鐵勒是下了多大的決心,他也知道,這些日子來,鐵勒有多麼想再見她一面,今日會發生這事,或許,他也在怪著自己。

如果可以,冷天色真希望那柄箭是插在自己身上而不是戀姬,至少,鐵勒不會把自己逼成那個樣子。

「你是怎麼帶人的?」鐵勒的怒眸直掃向他,一字字地自口中進出,牙根因長久緊咬而顯得痛楚。

冷汗涔涔地流遍了一身,如果眼神可以殺人,冷天色相信自己早就身中數刀了。

他趕忙在鐵勒的面前單膝跪下,「屬下自知失職,日後,我會自請處分。」雖說事情並未與他直接有關,但他不想逃避這個責任,以免殃及其它人。

鐵勒並不看他,耗盡力氣地,試著把就要失去控制的自己找回來,下斷在心中提醒著自己,除了戀姬外,他還有一場戰事要打,在戰場上,還有許多仰賴著他的人。

他深吸口氣鎮定下心神,試著讓思緒清醒一點。

「人呢?抓到了嗎?」一徑忙著戀姬的事,他都忘了另外一回事。

冷天色忙抬起頭,「後衛軍已將襲兵殲滅。」

他不忘算清,「護營不力失職者,嚴懲。」底下的人全都在幹什麼?居然讓敵兵摸到這兒來。

「是。」冷天色心頭一凜,朝他沉重頷首。

這時軍醫忽地揭開內帳帳簾,「王爺,公主在叫你。」

鐵勒猛然一怔,稍稍平息下來的心房再次奔跳了起來,他的眼眸緩緩滑向帳簾,原本是急於進去探視的他,卻在這時猶豫了起來。

進去後,他會看見什麼?生離死別?還是一個痛苦申吟的戀姬?他什麼都沒有準備,遭受痛擊過後的心房還來不及掩甲保護,好再度去承受另一回合,無邊的絕望如涓涓細流匯成海,迫不急待地浸濕了他的天地後,再一點一滴地爬上他的腳,更進一步地湧上企圖淹滅他。

「王爺?」冷天色擔心地伸手推推他。

氣息緊窒的他,重若干斤地挪動腳步,指尖一寸寸地掀開帳簾,在裏頭的光影照亮了他的面龐時,像是掀開了另一個世界,在裏頭,燦燃的燭焰燒得很紅,輝映著一身血色的戀姬,將帳內蒙上一層豔豔的光彩。

緊閉著眼的戀姬躺在楊上,費力換息的她氣息很急促,經她修剪得圓潤的指尖,深陷進她白皙的掌心裏,可是她不出聲,用力咬著失去血色的唇,不讓一點申吟逸出她的口中,她只是忍。

鐵勒只覺得自己再無去路,痛裂的心房棄甲歸降徹底潰堤,已收拾好的情意,也因她再次破閘而出,不能收拾。

她又再次出現在他的生命裏了,眼下,她就躺在那兒,離他這麼近,只要一伸手即可觸到,不再是遠在天涯一隅,令他覺得這一切恍然若夢,好不真實。

離京後,戰事急在弦上,他一直睡得少,偶爾方投入睡海,不若片刻又乍然驚醒,若想貪圖個一覺到天明的無憂夜寐,無數個夢境又會癡癡纏索著他下放,在那些來來去去的夢中,好夢難尋,舊影難避,不管他在浮浮沉沉的夢海再怎麼輾轉,夢境再怎麼變換,他總會看見戀姬。

他變得害怕作夢。

但現在,他卻情願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只是一場浮夢,醒了,他們就再也無懼無痛。他多麼渴望,他們倆真能夠重來一回,時光若是能倒流,什麼雲山海月他都不理,權勢利欲也都與他無關,他只希望,覆水能收。

「二哥……」意識下甚清醒的戀姬,在朦朧地看見眼前的人影后,昏亂地伸出手想捉住他。

「戀姬,看著我。」鐵勒握住她冰涼的柔荑,側身坐在她的身畔俯向她。

「你沒走?」她迷蒙地睜開眼,水眸不確定地閃爍著,不能肯定他仍未離開的小手,不住地在他臉龐上摸索著。

「我沒走。」鐵勒拉著她的掌心貼上自己的面頰,「你瞧,我不就在這?」

手心底下的觸感,依舊是那麼溫暖,吹拂在她臉上的氣息,也和以往一般溫柔,戀姬努力睜大眼眸,想將他再看得仔細一點。

在他的眼眸裏,她就靜映在其中,她清晰地看見了一身血汗交織的自己,而那些她刻意隱藏的心事,也被映照得再也無處躲藏。

逃躲在歲月中的真相,此刻一一在她的面前飛掀開來,揭開了她刻意掩蔽的布幕後,她看見了活在亂倫陰影底下,苦苦壓抑了多年的自己;她看見,那個為了斷絕道德枷鎖,強行將她封閉起來的自己;同樣地,她也看見了,那個從沒有自鐵勒心房上走開過的自己。

望著鐵勒的面龐,至今她才明白,自他離開後,她一直欺騙著自己不曾想念,原來,想念是這般蝕心刻骨,是道耗盡了青春也解不開的鎖,而在鎖上了心房與戀慕作別後,到了底,她還是又回到了原點。

「為什麼……」她淒瞇著眼哽咽難當,淚水無法自抑地滔滔傾流。「為什麼你是我的哥哥?」

這些年來,她無一日不希望,在他們身上沒有流著相同的血液,更沒有那吞蝕人心的束縛,她只是想要一份愛而已,為何蒼天要這般為難她?

鐵勒深深倒吸口氣,喉際強烈地哽澀,胸口像遭烙了燒紅的鐵塊似的,焦炙之間,血液汩汩匯流驟聚,猛力拍擊地呼喚著,要覓出口,逼使他必須動用所有的力氣,才能壓下那句已到了口的話。

「我只是想……一起廝守……」無法訴盡的心酸讓她的聲音有些模糊,她虛弱地閉上眼,顆顆斷了線的淚珠紛紛滑過她的小臉。

「我們重來過。」他顫動地俯在她身上將她抱緊,「把那些都忘了,我們重新來過……」

「王爺,前線戰況有變!」收到消息後就急忙闖進來的佐將軍一把掀開帳簾,而攔人不力的冷天色,則是滿臉歉疚地跟在後頭。

埋首在戀姬發際裏的鐵勒沒有回應,兀自擁緊了她不肯鬆手。

「王爺!」一刻也不能等的佐將軍急得跳腳。

「王爺,公主昏過去了。」軍醫彎身在他的身旁進言,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小心地將他給拉開。

「王爺,你最好是還是聽一下。」在佐將軍的催促下,冷天色只好跟著幫腔。

「說。」鐵勒站起身走至一旁,兩手擦著腰努力地換氣調勻氣息。

「孟戈帶了一支潛藏在國境的伏兵埋伏在我軍後頭,可能是打算在截斷我軍糧草的供輸後,再與前方直朝我軍而來的孟圖夾殺我軍中軍!」

他眼中閃過一絲冷芒,「帶兩連快刀營的人馬去斷了後頭的敵軍,記住,在所不惜!」不管花多大代價,鐵騎大軍絕不能少了撐持整支大軍的糧草。

佐將軍思索著他所說的「在所不惜」這四宇後,有些疑惑地抬首。

「將敵軍全都……剿滅嗎?」之前他不是為保留大軍軍力,不要他們拚盡全力的向北武國動手?

他決絕地吐出一句:「一個也別留。」

「前頭的孟圖呢?」總下能只顧後下顧前吧?

「由我自己來。」從一開始,孟圖就是他相中的獵物,要擒孟圖,他可不願別人插手。

「遵命。」得令後的佐將軍如獲特赦,推開身旁的冷天色急忙地跑出去。

鐵勒抹抹臉,覺得體內的每一處都在鼓噪著,讓不斷壓抑的他無一處不難受,他知道,再不離開這裏,他就快不能呼吸了。

「天色,你留下來鞏固大營,後頭的敵軍一解決後,就命後備兵團護糧來此。」仔細地考慮了戰況後,他決定按照他事先想好的計畫行事,戰事至此,他斷不能因個人私欲而放棄全軍。

冷天色緊鎖著眉心,「你要在這時離開十公主?」他放得下?最擔心的人不就是他嗎?

「看好她。」他慎重地叮囑,再多看了戀姬一眼後,逼自己收回戀戀的眼神轉過身。

「王爺……」

他嘶啞地低喃,「我……不能留下來。」再多留一刻,再多心碎一分,他會發狂的。

冷天色頓了半晌,而後知解地朝他頷首。

「我明白了。」讓他出去也好,或許能讓他發洩一下。

候在帳外的離蕭,在鐵勒率眾將軍出帳時大驚失色,也大抵知道了他想做什麼,但萬萬沒想到他竟會棄戀姬不顧。

他邊問邊追在鐵勒的身旁:「王爺,你不陪在公主身邊?」

「戀姬若是有半分差池……」鐵勒霎然止住腳步,側首以肅殺的眼眸刺向他,「臥桑就別怪我反目相向!」

他眼中的恨意,令離蕭不禁大大地打了個寒顫。

遍身不能動彈的他,只能這麼眼睜睜的,看著鐵勒大步地走向外頭,與那些已在佐將軍號令下召齊的屬下會合後,立即翻身上馬,在卷起的雪花,以及身後重兵的交錯掩映下失去了蹤影。

風雪依舊無情地吹襲而來,馬不停蹄地趕赴戰場的鐵勒咬牙力抗嚴寒,帶軍來到被火光染映得有如白晝的前線戰場後,他舉高一手,召來隨同的將軍們傳達戰略。

短暫地讓大軍稍事喘息後,鐵勒用力一夾馬腹,率先拔劍為受陷於天險與地勢而陷入苦戰的鐵騎中軍突圍,跟在他身後的援軍,也一擁上前沖向火光處處的戰場。

震天呼嘯的殺敵聲,像首淒厲的哀歌,在黑夜的雪地裏回蕩了一遍又一遍,轉眼間,廝殺已展開,火光將每個人照得滿面通紅,冥冥夜色被逐至不知處,手起劍落間,人人是為求生求勝,沒有人憶得起黑夜外的昨日,也沒有人想起未知的將來,當下,只在劍中。

浴血奮戰的鐵勒一劍重重地劈下,數滴溫熱的血液,飛濺上他被霜雪凝凍的面龐,當圍繞在他四周的敵兵已盡歿時,正欲另尋他敵的他,匆地轉首看向遠處黑暗的南方,在尖銳刺耳的金戎聲中,隱隱約約地,他彷佛再次聽見了,戀姬所吹奏的悠揚笛音。
作者: JJ_girl    時間: 2010-4-4 05:02 PM

第三章

百川綠柳映碧痕,十里東風喚花魂。

春日的暖陽,勻勻灑落在京兆皇城城道上,坐在太子皇輿裏的鐵勒,聆聽著車輿在石鋪城道上轉輾的穩定節律,心神也恍恍地跟著節拍走。窗外的日光的粼粼光束,透過車簾絲絲篩落了進來,他一手揭開車簾,迎面撲來的東風,將整座皇城奼紫嫣紅的春意帶至他面前,陣陣百花清鮮的香氣,像張初織好的香網將他攏住。

「大哥。」鐵勒低聲地喚,伸手輕推著側首睡靠在他肩上的臥桑。

方結束登上太子後首次的西巡與南巡行程的臥桑,自南巡結束後,就一路風塵僕僕地奉旨趕回京,當鐵勒在京外的南向水域接駕後,臥桑一手將他拉上皇輿,並吩咐離蕭將皇輿掉頭,不先返回翠微宮覆旨,反而是到另一個地方先去辦件家事,可是,或許是由於一路上太過舟車勞頓,臥桑才上皇輿不久就陷入熟睡。

「我睡著了?」睡迷糊的臥桑睜開眼,話裏帶著濃濃的鼻音。

「有一會。」坐在太子的皇輿裏,身為陪客的鐵勒不但渾身不自在,更不習慣素來與眾皇弟沒什麼交集的臥桑,累垮地睡在他的肩頭上。

臥桑困倦地揉著眼,「到了嗎?」

「還沒。你看來很累,要不要先回太極宮歇著,明日再來?」鐵勒直視著他眼底下的黑影,有些同情在入主太極宮後就一直忙個不停的他。

「不了。」臥桑瞇著眼大大地伸了個懶腰,「我已經很久沒去探視小妹了,再不去看她,要是母后知道了,她一定又不會讓我的耳根子安寧。」

「皇后娘娘還不讓她回鳳藻宮嗎?」幾年前,皇后娘娘就把戀姬托給自家妹子嘯月夫人教養,都好些年了,怎還不把她接回宮裏?

「聽離蕭說,這陣子為了後宮的一些紛爭,母后忙得分身無暇,所以小妹可能還得在嘯月夫人那兒再住上一段時日。」臥桑愈想愈感慨,「她不回宮也好,接下來我大概也會忙得沒空陪她。」同住在一座宮簷下,他居然還得把妹子托給別人照料,他們每個人怎無時不刻不都在忙?

「大哥,南蠻的情況如何?」聽他話裏的意思,鐵勒不得不推測在這次的南巡中,臥桑又和上回西巡一樣找到了一堆麻煩。

他沉思地撫著下頷,「南夷和西蠻兩大族不安分得很,我看再過幾年,他們就會造反圖謀以脫離天朝的掌控,也許,我該開始考慮找人下去鎮壓住南方了。」

鐵勒的雙眸煥然一亮,「你屬意誰去?」

「不急。」他胸有成足地勾勾嘴角,「依我估計,南夷和西蠻真要成氣候,也還要個三年五載,我只要在這些年間慢慢挑出人選就成了。」

鐵勒馬上又把目標轉向,「那西戎呢?你可有人選了?」

臥桑三兩下就看穿他的意圖,「把你留在京裏,你待不住?」難得才把他調回京一陣子,都還沒靜下來多久,他又想往外跑?

「待不住。」他並不想掩飾。

「為什麼你總是待不住?」臥桑歎息連天地撫著額,一想到再這麼讓他兵戈鐵馬下去,就怕他有天會因太過留戀沙場,將會永遠也定不下來。

為什麼待不住?他倒想問臥桑,有什麼值得留下來?

轉首看向窗外麗景無限的春城,在鐵勒的眼底,沒有半分眷念,觸眼所及的一切,對他來說,全是陌生。

他所熟悉的,是荒山野嶺、漠際無邊或是千里雪原,七歲就被父皇送至北狄軍中接受教育的他,怎麼也過不慣京兆的生活,在這裏,時間過得特別緩慢,春日好象永遠都耗用不竭,一點一點地磨蝕掉他的心性。他若是想找事做,朝中早已有個睿智又責任一肩挑的臥桑,他無事可做:想找人聚聚,每個兄弟都與他不熟絡,就連他自己的母后,自他出生後便一直刻意地與他疏離,他無人可聚。

留在京兆這個色彩繽紛、大千萬象彙聚的花花世界裏,他就像尾上了岸的魚,極力想跳脫,可又不得動彈,他所要的,並不是這片不屬於他的土地,他只想回去那片能夠自在徜徉的大海。

他怎待得下來?

「我想離京,去哪都好。」他伸手關上窗,將那些嗅不慣的香味全都隔擋在外。

「若是閑得無聊也悶得慌,你就多去父皇和西內娘娘面前走動走動,不然就多去看看那些皇弟也行。」臥桑朝天翻了個白眼,很懷疑他是打哪來永遠都用不完的精力。「你待在京兆的時間太少了,老在外頭平定那些小族也不多回宮聚聚,不怕會忘了回家的路嗎?」

他冷聲諷笑,「家?」宮城皇苑裏會有家?那是普通百姓才能作的夢。

輿下車輪匆地一個顛簸,車輿震頓的嘈雜音律頓時蓋過車內的低語,而臥桑,也索性裝作沒聽見他方才的話。

「殿下。」車輿緩緩停行,抵達嘯月夫人府上時,離蕭恭謹地打開車門。

「到了,咱們走吧。」臥桑準備下車時,不忘朝身後坐在原位八風吹下動的鐵勒招手。

鐵勒淡拒,「我在這等就成了。」他有自知之明的,只要是聽聞過他的戰功或事蹟的人,都不會想見到他,怕他一出去,被嚇著的人恐會比歡迎他的多。

臥桑皺皺眉,不容反對地一把將他給拖下來。

「等什麼呀?跟我一道去。」他太缺乏與人來往交流了,再這樣下去,他會把他的性子給悶壞的。

老遠就見到太子皇輿的來臨,嘯月夫人府上的家僕們,早已整齊列隊在府門前迎駕。

「參見殿下……」迎上前來接駕的門房管事,在見到臥桑身畔的人時,結實駭了一跳,「刺王?」這個揚威在外對朝有功,但也同樣殺名頗具的皇子,怎會大駕光臨?

在門房管事以及其他的家僕眼中,鐵勒很明顯地感受到自己不受歡迎的程度,這讓他原本就已緊攏的一雙劍眉,也因此更加靠近眉心。

「夫人可在府內?」臥桑適時地開口,飛快地打散那些朝鐵勒射去的不友善視線。

「回殿下,夫人訪友去了。」門房管事恍然回過神熱情款客,「來人,快迎殿下進府,立刻派個人去通知夫人回府!」

「行了、行了,都別忙也別招呼了,我們只是來看十公主而已。」臥桑揚手打發他,伸手拉了拉鐵勒,「走這邊。」

鐵勒不語地跟在老馬識途的臥桑身後,令人眼花撩亂的富麗府景一一在他眼前掠過,隨著臥桑在府內找人找了一回,卻沒有找到人後,他腳跟一轉想要打道回府,但不死心的臥桑卻拉著他繼續再找,直找至府後的花園去。

未到花園,清揚的笛音順著東風悠然滑過他的耳際,鐵勒聽著聽著,忍不住停下腳步。

「是小妹吹的。」臥桑笑著回首看他,「長年在外,你很少與她見面是吧?」

「嗯。」上回他離京時,她不過才七、八歲而已,他對她的印象,也一直停留在那個時期,在臥桑的帶領下,繼續走出穿堂、穿過假山,迎面而來的笛音沒有歇斷,鐵勒抬起頭,在青蔥翠綠的草地上見著兩個女孩,一名正在蕩秋千的紅衣女孩,動作放恣隨性,在見著臥桑時危險地頻揮著手,另一旁,坐在椅上接受樂官指導吹笛的白衣女孩,見著他們的反應只是微微揚眉,隨即又冷淡地把視線挪開。

「野的那個是沁悠,靜的,是戀姬。」臥桑在他耳邊大略地為他介紹。

鐵勒的黑瞳裏盛著錯愕。他沒料到,所見到的會是個快至年少的豆蔻,他原以為,她還只是個身長不到他膝蓋的孩子而已。

臥桑搔搔發,對戀姬方才的反應有些頭痛。

「她又長大了不少。」一晃眼就又變了,她怎麼愈變愈冷淡?才十歲出頭的她,應該是還不到女大十八變的年紀呀!

自臥桑的眼裏、話裏,鐵勒可看得出臥桑對這個麼妹滿滿的憐愛之情,這讓他不自覺地想要走開,想回避這些不屬於他的東西,對於那個多年不見的小妹,長年在外的他只覺得陌生,除此之外,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臥桑匆地開口,「代我照顧她。」

他意外地回過眸來,不解地端視著臥桑臉上再正經不過的表情。

「我就她這麼個親妹子而已。」臥桑淡淡地補上。

「你還有七個皇弟。」雖然其他七人皆與他不同母,但也還是他的兄弟。

「只可惜那七個皇弟都離我離得很遠。」他的笑聲聽來像是自嘲。「父皇常說,我很自私,自私到對我的皇弟們都沒什麼兄弟情。」

鐵勒挑挑眉,「自私那倒未必,你只是很忙。」若是離得遠就算自私,那他不也成了沒手足情的同道中人?

「或許吧,但我與皇弟們皆疏遠卻是個事實。」每個皇弟見到他,不是怕他念,就是怕挨刮,除了鐵勒外,好象沒什麼人敢靠近他。

鐵勒並不打算上當。「小妹這事,還是交給心細的老四或老五較妥當,我不懂得照顧人。」要不是別有企圖,臥桑怎會無端端的把這事交給他?

被識破了,這小於愈來愈精明了。

「慢。」臥桑慢條斯理地拉住轉身要走的他,「為什麼你總是站得遠遠的?」

「我不擅與人交際。」果然露餡了,就知道他別有目的。

「她是你妹子,自家人需要什麼交際?」臥桑不滿地伸出兩指用力彈著他的額際。

鐵勒不予置評,不著痕跡地拉起了一道與他們隔離的防線。

可是臥桑並不打算放過他。

「知道嗎?你比我還不敢親近自家人。」要是再不拉個家人到他的身邊絆住他,只怕流浪慣了的他,就像具鳥形紙鳶,一個不注意,他就將會飛向青蒼外,再也回不來他們的身邊。

「不敢?」鐵勒著實覺得這兩字刺耳。

「可不是?」臥桑無法看穿他在怕些什麼,「是西內娘娘不要你太親近我們這些兄弟嗎?」他這個國務繁忙的太子,跟眾兄弟不親還說得過去,但鐵勒怎麼也跟他一個樣?

「不是。」提及這個話題,他更加不想多談。

臥桑壞壞地轉了轉眸心,一掌用力地拍在他肩上,「總之,那個丫頭就交給你了,我得先回宮見父皇和母后。離京這麼久,也不知太極宮裏又堆了多少國務等我回去處理。」

「大哥……」他忙想推回去。

「你留下來陪她。」臥桑伸手指著他的鼻尖,對他擺出了太子的架子,「這是為兄的命令。」

鐵勒不滿地僵鎖著眉心,奸半天,才不甘地撇著嘴角。

「是。」強人所難,或許,這才是臥桑的本性。

目送他得逞遠走後,鐵勒轉身看了看戀姬,見指導她吹笛的樂官一時之間還沒有收課的打算,他找了棵樹靠站在樹下等待,入侵眼簾的滿園沁綠漾漾的春意,讓他看了便有些惱,索性閉上眼等待。

「二哥。」踩在草面上細細碎碎的腳步聲朝他走近後,平淡的女音在他面前響起。

鐵勒張開眼,頭一回聽她喚他,他有些聽不慣。

她轉首張望,「大哥人呢?」怎麼來了一會就走?他甚至沒和她說上半句話。

「他回宮了。」燦陽綠影猶在他的眼前跳動,試著集中黑眸裏的視線,並在驅走了過亮的光影后,他才真正看清她的模樣。

她一點也不像臥桑。

發如黑玉膚白似雪,不笑的她,清淡冷豔,像株梅。在她身上,他怎麼也找不著臥桑的身影,若不是臥桑事先說了她是小妹,他會誤以為,一身細緻風情的她,是走失人間之仙。

高掛天際的紅日,一如多年沙場所窺無並二異,但此刻在這片高牆內,春光甚好,不知人間何世,無憂也無愁。

她是適合在這地方生活的。

不知怎地,愈是看她,鐵勒益發覺得……她淡漠的眼神有點像自己,而這感覺,拉近了不少他刻意拉隔出來的距離。

「再吹一曲好嗎?」當鐵勒回過神來時,他聽見本來還盤算著該找什麼話題對她說的自己,放軟了聲調這麼向她開口,而在話一出口後,連他自己也有些訝異。

「二哥喜歡聽?」戀姬微揚起黛眉,一抹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笑意,悄悄出現在玉容上。

他有點猶豫,不久,在她期待的水眸下朝她頷首。

「嗯。」應該會吧……他想,他會試著去喜歡的。

******

太子臥桑親赴西戎與南蠻視察關外形勢三年後,天朝以北的北狄烽煙燃起,北狄外族興兵侵入邊城,聖上派遣定威將軍率神風大軍遠征,神風大軍苦戰年余北狄才稍息戰火,戰後,太子臥桑代聖上出巡北狄,歸來書表上諫,天朝以北邊關需有大將派駐,以鞏國境。

聖上答允了此諫,並要求臥桑推薦出適派的人選,而臥桑的首選,即是曾駐營北狄多年的鐵勒。

手中的聖諭,此刻握起來的感覺有些冰冷,一如眾人看向他的眼神,和長久以來他們對待他的態度。

下了朝的鐵勒,一手緊握著方才在朝上接下的聖諭,步伐疾快地步出朝殿,殿廊上的眾臣,在見他走來時,紛紛收聲下語噤若寒蟬,有默契地讓出一條路讓他通過。在走至殿廊的僻靜之處後,鐵勒停住了腳步,腦中不斷回想著,父皇在殿上應允臥桑的諫言時,自高處俯睨他的目光。

在父皇洞悉的雙目裏,他清楚地明白,此次再將他遠派北狄,美其名,是父皇倚重他能征善戰的能力,實際上,是父皇想藉此讓他遠離朝政核心。

功高震主、權大壓主、才大欺主,是為人臣三大忌。

為了太子,也為了自己的天下,父皇,容不下他。

在他麾下伴隨他征戰多年的老軍師,曾這麼對他說過。一身光芒不亞于父皇與太子臥桑的他,無論對這個國家再怎麼有心,也斷不能傾盡全力,否則總有天,他將會成為天子眼中不除不快的心腹大患。

他沒料到,這天竟來得這麼快。

三年前自北狄被調派回京之時,他還曾想過,君臣父子一場,父皇未必會絕情至此,只是軍師的話下無道理,他若要在朝中生存,那麼他就非得稍減鋒芒不可,他也知道,無論早晚,父皇都會看出他刻意隱蔽的實力。

因此這三年來,他一面不斷尋找戰場以擴大統馭的領地,並一步步地逐漸將西內大明宮納為已有;另一面,則在臺面上繼續與父皇虛與委蛇,為的就是想在父皇掌握的大掌朝他探過來前,開拓出一片屬於自己的疆域,好掙得一片他可倚恃而外人不可動搖的江山,否則,他遲早會落個被削勢奪權的下常

只是一壁提防著狡猾如狐的父皇,他卻忘了要對側眼旁觀棋局的臥桑留神,在不知不覺間,臥桑早已看穿了他的目的,並趕在父皇察覺前先一步動手,逼使他不得不放棄這些年來在西戎以及國內的經營,奉旨遠放至北狄,再次投入先前因他們而棄守的領域中,回至原點重新來過。

一跤失足,頓失所有。

浴血沙場的大將,賈其餘勇奮力拚搏,永遠也不會是勝者,置身幕後的權力主宰者,才是最終獲得甜美戰果的贏家。

倘若這是不變的真理,那麼這些年來的賣力賣命,究竟是為了什麼?是不是在父皇與臥桑的眼中,他就只是個意圖奪位的野心分子再無其他?

「老二。」下了朝後,就一直跟在他後頭的臥桑打破廊上的寧靜。

餘憤仍在鐵勒的眼中躍動,他忍斂下氣息,緩身回眸。

「你不問我?」臥桑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忍抑的臉龐。

「問什麼?」他刻意來追打哀兵的?

「舉薦你的原因。」

鐵勒冷笑,「清除異己,不就是父皇和你的一貫作風?」

怕他在北狄的勢力坐大,便轉移軍權調他回京再改派去西戎:眼看西戎就將是他的囊中物了,又趕緊將他調回京內閒置,現下他在京中羽翼將成,當然得快快再將他逐至烽煙四起的邊疆!

看來,在鐵勒的眼中,他已成壞人了。

「好說。」臥桑愛笑不笑地扯扯嘴角,「但我的用意並不只是如此。」他不得不趕在父皇之前開口,若是父皇擅自派用別人去北狄,他不放心,非得要北狄讓鐵勒能夠一手掌控,這樣他才能安心。

「恕我無暇奉陪。」鐵勒懶得理會他的理由是什麼,長腿跨過他身旁就要走。

臥桑一握揪緊他的手臂,「你上哪去?」

「我與人有約。」他早就和戀姬約好了,只要他一下朝,他就過去聽笛。

臥桑微瞇著銳眸,在他臂上的力道也加重了些。

「誰?」他竟有擱在心上的人?在京中,他不是素無掛礙的嗎?

鐵勒反感地皺眉,「何時起,你變得和老四一樣多疑?」難道他就非得把自己攤在臥桑面前,讓臥桑查得一清二楚,這樣臥桑才能對他安心點?

「我只是想知道你會在乎的人是誰而已。」能讓鐵勒在乎的人太重要了,他非得找出來不可。

「我誰都不在乎。」臂膀被他握得有些發疼,鐵勒稍一使勁就將他甩開。

「是嗎?」臥桑不疾不徐地揚掌再度將他攔下。「我想,你應該會在乎我接下來要說的這件事。」在他起程去北狄前,最好還是先把話挑明瞭,這樣他也能夠大抵有幾分譜。

他挑高了劍眉,「哪件事?」

「這回離京,我聽說了某件很有趣的事。」臥桑拉來他的掌心,以指在上頭寫下了四個字後,繼續接道:「為了證實這件事,所以我才會耽擱了回來的時間。」

臉色驀然劇變的鐵勒收緊了拳,動作緩慢地迎向他眼底的精光。

他壓低了嗓,嘶啞地問:「你知道多少?」他怎會知道?是誰洩漏出去的?

「夠多了。」臥桑聳聳肩。

冷汗滑過他的額際,「父皇也知情了?」在他這種眼神下,他不得不懷疑,父皇就是因為知情才刻意想將他逐出朝政。

「不,我並不打算告訴父皇。」出乎意外的,臥桑並沒有他想像中的落井下石,反倒與他站在同一陣線上。

極度錯愕間,鐵勒怔怔地看著他自適的笑,在臥桑 故意朝他眨了眨眼後,他有些意會,下禁再次前前後後地思索起,臥桑會舉薦他去北狄的用心。

不一會,恍然大悟的鐵勒瞠大了眼眸。

「你……」臥桑竟然……要幫他對付父皇?

「我可以為你保守這個秘密,只是……」眼看他明白了,臥桑笑了笑,神秘地朝他勾勾手指要他湊近。

他擰緊眉心,「有什麼條件?」他就知道沒有不勞而獲的事。

「我有兩個條件。」臥桑朝他采出兩指,「一是,你必須和我一樣守口如瓶。二是,將來你得幫我一個忙。」

「將來?」他不急著勒索?

臥桑將目光看得很遠,「我並不貪心,因此我不急著把籌碼用光。」對於未來這個未知數,他沒有全然的把握,他必須為自己留個萬全的後路。

「我答應你。」鐵勒沒有多加考慮,實際上,他也別無選擇。

談妥了條件後,一直沒死心的臥桑再把先前的話題兜回來。

「老二,告訴我,你與誰有約?」

「小妹。」為了臥桑的託付,這三年來,他只要一有機會,就往嘯月夫人的府上跑,即使偶有戰事在外,只要他能回京,縱使停留的時間再短,他也不忘去看看她。

臥桑的臉色當下變得陰晴不定,不安在他的眼底四處流竄。

「別再去了。」

「你在防我什麼?」他一怔,像被看穿似地忙架起防禦的心網。

「很多。」臥桑撇開眼眸,一股寒意自心底直竄上來。

當年,他怎會想用親人來拖住鐵勒總是留不住的腳步?原本他還以為無論是誰,都無法突破鐵勒藩籬高築的心房,誰也進不到裏頭佔有一席之地,因此那時,他只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而已,可是手足這麼多,他什麼人不挑,怎會失策地用上小妹?

都怪他的一時興起,事前他該想清楚的。

說他小人心度君子腹也好,說他是杞人之憂也罷,可是他就是覺得不安,或許是因為總是孤僻獨行的鐵勒首次有了重視之人,又或許是因為,這些年下來……戀姬變得益加煥采美麗。

「她是我妹子。」大抵知道他在想些什麼的鐵勒,掛下了臉,不著痕跡地掩飾起自己的真正心意。

臥桑不斷搖首,「人是會變的。」現在他或許會這麼認為,可是只要時間一久,他接觸戀姬的機會愈多,到時他能不能把持住,沒有人知道。

他的面色無改,口氣不以為然,「你未免也想得太多了。」

「我只是未雨綢繆。」臥桑抹抹臉,「就要出征去北狄了,軍中還有很多事等著你去辦,收收心吧,日後,別再去見她了。」

鐵勒微微一怔,聽出來了,這次不是規勸也不是善諫,是警告。

「起碼……讓我去跟她道別。」收下警告的他,暗暗握緊了拳心。

「去吧,早點回來。」臥桑並不想太不近人情。

在鐵勒離開廊上時,靜立原地許久的臥桑抬起頭,轉身看著鐵勒遠去的背影,隨後也跟了上去。

******

翠色的樹叢盛住一季的夏意,點點綠影在枝啞間躍動。

戀姬伸出一手,指尖輕巧地滑過眼前黑墨色的濃眉,倚坐在樹下熟睡的鐵勒,眉峰動了動,下一會又恢復了平緩,見他還沒有醒來的意思,順著他的臉,她的指尖繼續在上頭漫步遊走,輕輕躍過飽滿的天庭,落至高挺的鼻樑,然後,一把將它捏住。

「二哥。」她忍著笑意,出聲想喚醒這睡到恐有窒息之虞的男人。

早在她的腳步聲出現在草地時就已經醒來的鐵勒,不理會她的呼喚,依舊閉著眼裝睡,在氣息不太順暢時,揮趕蚊蟲似地拍開她的指尖,再順手揉了揉鼻子。

望著他再接再厲睡下去的睡臉,戀姬不禁揚高了黛眉。

有這麼好睡嗎?是因為此次回京的路途太過勞累,還是因為剛下朝,連朝服都來不及換掉就急忙趕來這裏的他,被朝上那些官員或政事弄得太煩了?

「二哥。」她不氣餒地再推推他的肩頭,「別睡了,每回你來見我就是睡。」每次他來,都不在府裏坐著等她,反而跑來樹下邊睡邊等,她也知道在裏頭,他是坐不住也待不下,府中那些總是對他投以異樣眼光的人,已經夠惹他厭的了,更何況嘯月夫人還是精明的角色,光是應付她也夠煩了。

一直在腦海裏盤想著臥桑在殿廊上的那番話,故而不想面對她的鐵勒,在她的推促下,好半天,總算如她意地張開眼。

瑩瑩白亮,迤邐在地的素白裙擺首先映入眼,他的黑眸順著她的衣裳往上移動,在移至她臉上的那一刻,他的雙眼走失在眼前依舊相似,可又截然不同的面容上。

在碧波傾漾中的盛夏裏,她是一縷映亮人眼的新雪。

泛著訝異的黑眸,不穩定眨了眨。他有多久沒回來了?時光怎又俏悄在她身上走得這麼快?幾個月不見,他明確地感受到她的成長,一向不愛笑的她,此刻正噙著一朵笑,微偏著螓首瞧著他,一身嬌麗的姿采,取代了從前那個初展芳華的清麗少女。

他看得出神,吹在草上的嘶嘶風韻,在他耳際空曠地迴響著,不知何時起,前一刻臥桑還殘留在耳畔的耳語,已被掀起的清風吹拂至遠方。

「那花……」驚豔的眼瞳止定在她的臉上,他抬手指向她耳際,那朵與她人花相映的不知名的小花。

「啊,這個?」戀姬伸手摸了摸耳畔的花兒,「沁悠簪的,好看嗎?」

鐵勒沒有回答,修長的指尖驀地探出,勾滑過她的面頰,來到耳上為她調整花朵的角度。

她怔忡了半晌,經他指尖碰觸,耳畔微微溫熱,她抬起眼睫,明眸望進他深藏下語的眼中,發覺他看得是那麼地專注出神,但,不知他是看人抑看花。

「二哥?」當他的手指停頓在她的面頰過久時,她輕聲提醒他的發呆。

他回過神來,急忙收回掌心別過眼。碰觸過她的指尖有點熱,好似叢星火盤旋在指尖,不肯離去。

心虛無端端地躍上心頭,像只素來隱身在黑夜裏的魑魅,忽地被拖至白日中,忙要藏躲,但卻欲避無從。

欲避無從?他想躲避什麼?沒這回事的,不會有這回事的。

在今日臥桑對他發出警告之前,對於小妹,他沒有過半分逾越,他當她是個能讓他真正掏出心來疼寵的親人,可以接受他滿腔無處放的愛意的人,因為自他有記憶以來,他就沒有半個親近貼心的人在身邊,她不知道,他有多麼感謝當年的臥桑為他打開了道門,將她領了進來,讓她成了第一個走進他無聲的世界裏的人。

以往,自母后身上,他所得到的永遠都只是冷漠與疏離,在父皇面前,他得不到像對臥桑一般的重視,其他的皇弟自幼則與他不在一起,所謂的手足之情,在他離開了那麼多年後也淡薄得很,也因此,那些親情與知心,他從不奢望,因為他這只四處棲息的飛鳥,有家,等於無家。

但在也跟他一樣長年處在宮外的戀姬走進來後,因她,生命增添了溫煦與柔情,他的記憶裏不再只有沙場金戈,每當他回京時,他多了個等待與他相聚的人,多了個不想與他討論朝野政事,只想待在他的身旁與他作伴的戀姬。

她和他一樣,長年離宮孤單慣了,也因此更能越過他心中所高築起的藩籬,當他們這兩個話不多的人聚在一起時,即使不開口說話,只是坐在一塊靜看著庭中的園景,即使方才聚首就又要分離,他也覺得心滿意足。與她相處久了,他總是狂放在外的戾氣收減了不少,雙眼也因她而變得溫柔,她是他荒漠心靈裏的小小綠洲,也讓他格外地珍惜這個真正貼近他的女人。

他想保有她,他更想……「二哥,你有心事?」戀姬擔心地拍著他的臉頰,直看著他四處遊轉的眼眸。

「我要離京了。」鐵勒避開她的碰觸,平穩地把話說出口。「今日我來,是來跟你道別的。」在來見她前,這句話,他輾轉許久也下知該如何向她開口,可是此刻,脫口卻變得容易。

她眼中有著掩不住的失望,「你不是才剛回京?」他怎都沒有歇息的一天?不是剿賊滅匪,就是去勘查形勢,朝中大將比比皆是,為何老是要指派他?

「父皇要我到北狄去。」他盡力裝作沒看見她的失望,公事公辦地告訴她。

「我去和父皇說。」為他深感不平的戀姬驀地站起身,拉攏了裙擺就要走。

「是父皇親自下旨的。」他拉回她,按著她在身畔坐下。

哪次不是父皇下的旨意?

戀姬仰起螓首,看著他習以為常的表情。她想,鐵勒可能對自己的事毫無所覺,他不知道,這三年來他出宮離京的次數有多少,父皇一派再派,不考慮到他,也從沒想過他會累、會倦,每回他拖著疲 憊的身子來這裏看她,即使他不說,她也可以自他眼底下的那片暗影裏知道,他早就身心俱疲。

「下回你何時返京?」失望過後,她不舍地拉著他的衣袖。

「不一定,或許幾年後。」鐵勒緩緩拉開她的小手,將它擱回她的裙上。

「幾年?」敏銳的她,多心地想著他方才的舉動。

「這次,我是奉命長期派駐北狄,何時能返國,誰也說不得准。」他之所以會不敢對她開口說又要走,就是怕眾兄弟不黏只和他親近的她會難過,可以想見,他這一走,她就會變得更孤單。

戀姬聽了,滿心期待他再次歸來的期盼,霎時被沖散不留痕跡。

「我會叫大哥多來陪陪你的。」見她的玉容愈變愈冷,他忙著補救。

她別開他的手,「不用了。」大哥和父皇根本就是同一掛的。

「小妹。」他歎口氣,「在這若是覺得寂寞的話,就回宮去住吧,皇后娘娘很想念你的。」其實她早就可以回宮了,可是也下知是否因這些年來眾人對她的冷落,讓她變得下喜歡親近任何人。

「我不怕寂寞。」要是回去那座宮井裏,只怕她會更寂寞難挨,那種皇家生活,她不想過。

他指著她的小臉,「那幹嘛板著臉生悶氣?」每回她不愉快時,她就面無表情,這習慣簡直跟他是一個樣。

剔透的明眸直看進他的眼底,將她多年來的不滿發洩出來。

「我只是很討厭父皇把你當成下人般使喚。」他又不是什麼尋常人或是普通武將,就算再怎麼戰功彪炳,父皇也不必如此利用淨盡吧?

鐵勒怔了怔,不想承認地別過臉。

「他是君,我是臣。」就連他也不明白父皇那麼倚重他的原因,或許父皇是希望,藉由他的這雙手,來為臥桑這名將來的天子打出一片天下吧。

「若是如此,那麼他還有八兒臣,為何非得要你不可?」她傾身靠至他的面前,質問地與他眼眸齊對。

吹拂在他臉上的氣息,絲絲撩人,香氣襲來,在他平滑如璃的心鏡上,似扶風的弱柳輕輕點水而過,漾出圈圈漣漪。

望著如此明媚的容顏,他的意志不禁違背他顫顫動搖,在忐忑的心跳聲中,他忍不住想問自己……他真的,不曾有過妄念嗎?

他有的,他只是不想說也不想承認而已,他沒愛過人,也不知該怎麼愛才是拿捏妥當,已經不只一人曾對他說過,他對戀姬的寵愛,已遠超過了兄妹之間該有的限度,但他充耳不聞,有時,他甚至不希望戀姬是他的妹子,反正,他也不怎麼想當個兄長,他只是想和她在一起……戀姬的美麗,令人難以抗拒,戀姬的貼心,令他不想保護自己,離京在外,他想的、夢的,都是讓他眼中有了暖意的戀姬,這讓他不只一次懷疑著,這真是所謂的兄妹之愛?不,兄弟姊妹……這個關係不夠近,不夠滿足他,可是它卻也是最安全的。

臥桑的話,迷迷糊糊中又再出現在腦海裏,暗示著他般,一聲又一聲反復地質問著他……雖然,他曾理壯地告訴臥桑他沒有,絲毫妄念也沒有,可是他也知道那是欺瞞,那是他不願讓臥桑將他的秘密看得太清楚,在他心底的答案不是這樣的,可是他總是告訴自己不要去想,別去把他對戀姬懷有的感情分析得太清楚,然而,此刻對臥桑的話愈是深想、愈是想否認它,也就愈跟著暗示走,並開始沉陷下去。

像個圈套。

當鐵勒再一次想不著痕跡的躲開她時,本來不想戳破他的戀姬終於開口。

「二哥,你在躲我?」當她看向他時,他閃閃爍爍,接近他時,他會刻意地想避開,他到底是怎麼了?

「我只是不習慣離別這種場面。」被看穿的他有些心慌,忙著站起身,「我走了,我還得趕回宮,你好好保重,別給嘯月夫人添麻煩。」

「你會不會回來看我?」戀姬忙不迭地起身站在他的身後問。

鐵勒停下了腳步,思絮如雪絮亂飛,在動搖的意念中,他竟覺得軟弱,不曾如此刻這麼失去定念質疑起自己過。

他不敢回頭。

「會不會?」得不到他的回答,戀姬不死心地微微揚高了音量。

「不會。」他咬咬牙,逼自己冷峻、斷然的否決,像是在對自己否認。

急切的步子踩在蔥綠的草地上,唏唏簌簌,他走得那麼快、那麼急,就像是背後有惡鬼追索著,這是她第一次見他如此倉皇失措。

他在怕什麼?

奉母命來邀貴客入內喝茶的沁悠,在草皮上沒找到另一抹貴客的人影后,好奇地推推站在原地發呆的戀姬。

「刺王走了?」真是稀奇呀,每回來看戀姬不看到日頭下山不會離開的鐵勒,今日改習慣不跟她膩在一起啦?

「他只是來向我道別。」來不及收拾滿臉落寞的戀姬,拖著腳步緩緩走回他方才所靠坐的樹下,一手撫著早已失去他體溫的樹幹。

沁悠邊問邊盯著她失魂落魄的小臉:「他又要離京?」不妙,戀姬的表情讓她看了竟會覺得……有種古古怪怪的不妙感。

戀姬朝她點點頭,坐至方才鐵勒所坐的地方後,也學起他常仰靠在樹幹上抬首望向遠方的姿勢,不斷猜測著今天在朝上,鐵勒是否是受了什麼挫折,或是有人對他說了些什麼話,所以才會讓他的舉止異於以往。

「你愈來愈像鐵勒了。」把她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裏後,對於她的戀兄情結,沁悠只能仰天翻翻白眼。

「我們一點也下像。」聽了她的話,戀姬下禁下意識地排斥這個說法。

「我說的不是長相,而是你們什麼事都往肚裏藏的個性。」這種悶在肚裏又不說出來的個性最差勁了,一個鐵勒就算了,沒想到還有個一模一樣的翻版。

戀姬斂緊了黛眉,不知道鐵勒竟在不知不覺間影響了她這麼多。

沁悠直指著她的鼻尖數落,「瞧,我就說你們很像吧,現在你又悶在肚裏想些什麼了?」

她壞壞地揚起一抹淡笑,「改天,我介紹幾個皇兄給你,這樣你就不會一天到晚胡亂猜測別人的心思。」整座府裏吃飽太閑的人就數她了。

「你要為我說媒?好呀!」沁悠無所謂地見招拆招。「你有什麼好人選?」

「我三哥或四哥如何?」她首先扔出兩個前鋒任她挑眩

葛大姑娘不屑地搖首,「都不對胃口。」一個到了夏季只會中暑,一個笑臉冷心的,不行,資質都太差了。

「五哥呢?五哥人不錯。」戀姬再隨口提出一個,等著看她還有什麼推翻的理由。

「那個兩面人?」她聽得頻搓著兩臂直打哆嗦,「謝了,姑娘我可消受下起。」

真挑剔,只好端出王牌了。「那大哥……」

不待她說完,沁悠就急著先搶白,並扳著手指數算著。

「太子太忙,誰嫁了他誰准當深閨怨婦,老六古板無情趣可言,老七有個親親表妹了,老八、老九都太嫩了點。」她的把關條件是很嚴格的,別以為是皇子她就會放水。

戀姬發現她漏了一個,「二哥呢?」想來想去,鐵勒應該是沒有什麼好挑剔。

「你會讓我選他嗎?」沁悠斜睨著她,刻意說得別有用意,忍不住想借機試探一下。

「什麼意思?」她聽得明白,但卻不戳破,只裝作並不明白。

「沒……」沁悠將話含在嘴裏低低咕噥,「不是那樣就好。」

戀姬朝她拍拍身旁的位置,「太挑剔是會嫁不出去的。」將來嘯月夫人會頭疼了,不過沖著國戚的身份,應該還是會有很多人搶著要她才是。

「放心吧,我娘才捨不得我嫁哩。」沁悠下以為意地聳聳肩,一屁股在她身旁坐下,腳邊卻踩到了一隻金色印信,「咦,這是什麼?」

「是二哥的。」戀姬看了上頭篆刻了一個刺字後,忙挪開她的腳,拾起後小心地掏出手絹將它拭淨。

「怎麼會掉在這?」真大膽,居然把皇上所賜的招牌隨處亂丟。

「應該是他方才打盹時掉的,我送去給他。」她一手將它放進袖裏,說著就起身要走。

沁悠揚手攜下她,「叫下人拿去就成了。」東西又不是她掉的,她那麼著急幹嘛?

戀姬卻拉開她,「他才剛走,應該還追得上的。」

「戀——」沁悠伸出去的掌心動作慢了點,所捉到的只剩佳人離去的香氣。

眼看著戀姬小跑步地消失在草地那一頭,先前的那陣不安,又開始在她的心頭發酵。

她直搔著發,「糟糕,難道不是我想太多?」不會吧?他們是兄妹哪。

身後匆地一陣輕響,招去了沁悠的注意力,她回過頭,對於來者甚是訝異。

「太子?」他沒待在太極宮裏,一聲不響的溜來這裏做什麼?

臥桑看了遠去的戀姬一眼,隨後轉身正色地向她拜託。

「看著戀姬,讓她離鐵勒遠一點。」就算鐵勒有心要遵守諾言,但是戀姬不肯合作那也是白搭。

她聽得兩眉都高高聳了起來。看來多心的人……並不只是她一個。

上道的沁悠,見他把話說得那麼白,也不想在這時裝作不懂。

「刺王不是就要離京了?」她可以理解臥桑下想鑄成大錯的心情,可鐵勒人都要走了,還防些什麼?

「他總有回來的一天。」近日無憂,不代表並無遠慮,為他們好,還是得先為將來預防一下。

沁悠沒想到他看得這麼嚴重,「需要這麼草木皆兵嗎?」說得好象他們往後不能再做兄妹似的,在她看來,鐵勒對戀姬的兄妹情可是很多的。

「他們倆太像了,會被彼此吸引也是理所當然,這只是遲早的事。」臥桑煩躁地吐了口大氣,兩眼微瞥向她朝她施壓,「懂了嗎?」

沁悠懊惱地皺著柳眉。真是,皇家的人就是這副德行,請求到了最後,就變成命令了,讓人想不答應都不行。

她歎口氣,「知道了,我盡力就是。」
作者: JJ_girl    時間: 2010-4-4 05:12 PM

第四章

刺王鐵勒親赴北狄後,率原固守北狄之大軍,大舉征伐天朝邊城以外的外族,並於戰後私下招降各降國的虎將菁英為己所用,集結了北狄大軍與關外投效麾下的兵力後,刺王組成了一支戰無不勝的鐵騎大軍。

兩年後,北狄煙硝盡熄,情勢亦趨於平緩,鐵勒雖未將北狄一統,但短時間內北狄再無征戰之象,徹底解決了定威將軍當年無力平定外患的隱憂,書表上奏朝庭後,天朝世宗遂宣詔返京。

接旨後,鐵勒無意孤身返京,吩咐軍中大將率部分鐵騎大軍固守北狄的防禦,他則帶著另一部分的鐵騎大軍,示威式地歸返京兆,直接向世宗暗示著,此次返京只是短期,日後,他還要再回到北狄。

此舉看在他人眼裏,可能多多少少能夠明白,當年他為何願遵皇命離京,又會何會執意要拿下北狄。

他之所以會傾盡全力拿下北狄,不僅是為完成皇命,同時也刻意在削著久拿不下北狄的定威將軍的顏面,目的就是想向父皇和眾朝臣證明,北狄這個邊關要塞,據守的人選除了他外,無第二人可作想。

戀姬曾對他說過,她很討厭父皇將他當個下人使喚,其實,他又何嘗喜歡?只是身為人子,縱使他再不願也不得不點頭,倘若他有微詞或是駁抗,那麼只會落了個有意在日後與太子臥桑一別苗頭的野心者的罪名。但這回,他再也不願像以往一般,將他辛苦打出的江山再次拱手讓人,他不願再做個任由指使調派,最終卻一無所有的傀儡,北狄這個足以左右天朝安危的據點,誰也別想自他的手中奪走或是取代他的位置,即使是他父皇,也休想。

或許,多年來總是刻意壓掩著他的羽翼,不讓他茁壯稱雄一方的父皇,恐怕作夢也沒想到,他老人家的一棋錯手,竟反為危虎添翼。

當鐵騎大軍凱旋返抵京兆時,時值京兆暖春,太子臥桑為犒賞刺王的勞苦功高,特意將今年的賞春宴移師西內,改由大明宮主辦。

但鐵勒寧願他不要那麼多事。

春光處處,落英繽紛的大明宮花園裏,人如潮花如海。

頭一回來到大明宮的戀姬,無法安定地坐在席上,一雙水眸直在人來人往的偌大花園中搜尋著,在久久尋不到人後,她索性想離開席間去園子裏找。

「你想去哪?」來到大明宮就已是草木皆兵的沁悠,在她又想離開東內家眷的席位時,理智地再把她按回席上。

「我想去看看二哥……」這兩年她在嘯月夫人府內,也下知是嘯月夫人想要封鎖她與外界的聯繫,還是沁悠又做了什麼事,對於外頭訊息不是很清楚的她,還是今日要出門時才知道鐵勒返京了。

沁悠眼眸一轉,「別去找他,留下來陪我。」事情若是沒辦好,臥桑那關她可就難過了。

「陪你?」她回過螓首,不解地看著她臉上的難色。

「誰教我娘塞了些名為陪我賞春,但實為媒薦的對象給我?」沁悠哀聲歎氣地攤攤兩掌,「你就行行好,留下來幫我擋一下。」

她微微瞇細了水眸,「你娘不是對你的婚事從不急的嗎?」為什麼提到鐵勒後就急著要攔她?還急到連謊言也出籠了。

「她忽然急了。」沁悠還是硬撐著牛皮不想被戳破。

撒謊。但她為什麼要撒謊,為何下願讓她去見鐵勒?她的葫蘆裏是在賣什麼藥?

就在戀姬還推敲不出個所以然來時,席間匆地傳來一陣騷動,她抬首看去,身為賞春宴主人的鐵勒,正被一群盛裝赴宴的王公朝臣簇擁至西內的席上。

沁悠直在嘴邊咕噥,「這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臥桑是說過別讓她靠近鐵勒,但可沒吩咐過不許鐵勒靠近她。

在瓣瓣落花的掩映下,戀姬看不清此刻鐵勒的面容,但在見到他熟悉的身影後,她赫然驚覺到時光在他們之間的流逝。

自鐵勒說出不會回來看她的那句話後,他也真的沒再見過她一面,他離開後,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模樣日漸在她的腦海裏變得模糊,此番相見,她沒有半分原先想像的欣喜,因為,他又如同多年前首次由臥桑帶來見她時一樣,成了個與她有血緣的陌生人。

他已是一個她不熟識,也下知他有什麼轉變的男子,而她,還是他記憶中的小妹嗎?他會不會已經忘了?

一群群裝扮嬌豔柔媚、身著錦衣華服的女子們,在大老們的引領下,踩著細碎的步伐,魚貫地出現在西內的席間,一個個被引至鐵勒的面前,鐵勒的反應只是抬抬眼皮,隨後又舉高手中的酒盅,再向身後的冷天色要了盅酒。

站在這一頭的沁悠也看見鐵勒了,她先定眼瞧了瞧那些被送至鐵勒跟前的美女,再回過頭緊盯著戀姬臉上的表情變化。

戀姬的目光沒有移動,只是失了笑的玉容,看來孤單又落寞,讓人覺得像是被拋棄了般。

「那些人是……」好半天,她才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

沁悠挑挑眉,「太子介紹給刺王的。」姿色皆屬一等,看樣子,臥桑已經事先為鐵勒挑撿過了。

「大哥?」他待在太極宮裏不忙他的國務,卻做起媒來了?

「聽說是老臣們的請托,太子推不掉。」真是好藉口啊,只可惜鐵勒也不是個省油的燈,看他那副臭臉,他八成早已知悉太子的企圖。

戀姬反感地蹙著眉,「那些老臣不是只把二哥當成一名為父皇征戰的武將而已嗎?」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誰教風水是會輪流轉的?」沁悠瞧下起地哼了哼,「趨炎附勢本就是朝中的生存法則,他們那些牆邊草,當然要適時往有好處的那邊倒。」

「二哥做了什麼才讓眾臣對他改觀?」她無法理解他們會自太子那邊倒戈的原因,之前不管鐵勒再怎麼做,他們也不會看鐵勒一眼,怎會變得這麼多?

「他拿下了北狄。」沁悠偏過頭朝她咧出一口白牙,「很快是吧?」

戀姬怔愕地張大了眼。她還以為……鐵勒只是和以往一樣奉旨回京向父皇稟報戰務而已,沒想到,他竟在兩年間就完成了這件定威將軍辦不到的重任。

「現下刺王在朝中的聲勢如日中天,直逼聖上與太子,想向刺王巴結攏絡的人,自是不計其數。」沁悠邊說邊回想起那日和娘親在京兆城牆上所見到的壯盛軍容。「你不知道,當刺王帶回那支鐵騎大軍時,滿朝為刺王接駕洗塵的文武大臣,只差沒瞪凸了眼珠子,你真該見見那支鐵騎大軍的陣仗的。」

「父皇這次召他回京……」戀姬無心去理會那些,只是憂心地緊鎖著眉心。「是因為想再將二哥調離北狄嗎?」又是召他回京,這模式太像了,就怕父皇又想再一次地剝奪他的戰果。

「放心,聖上動不了他的。」沁悠安慰地拍拍她的肩,「刺王若是不回到北狄,只怕另半支鐵騎大軍會像無韁野馬誰也制不住。」誰敢不讓他回去呀?聽說整支鐵騎大軍就只聽從刺王的號令而已,不讓刺王回去,難道眼睜睜的看另半支鐵騎大軍在北狄作亂嗎?

她聽了不禁深深籲了口氣,「那就好……」只要別再虧待他就好,她實在是不想再見到他不得不從的忍抑模樣。

不好,一點都不好。

愈是觀察她的表情一分,心情就愈沉重一分的沁悠,直在心底擔心,在經過兩年的時間醞釀後,臥桑的預言就將成真了。

站在戀姬的身旁,她將戀姬的失落看得那麼仔細,也把戀姬比以往更多的關懷盡收眼底後,她再也不瞭解戀姬到底是怎麼看待鐵勒,又如何將鐵勒在心中定位,戀姬究竟當鐵勒是個兄長?還是個……男人?

「我到別處走走。」覺得自己站在這裏很不自在的戀姬,別開眼眸,轉身想找個地方避開眼前的場景。

沁悠一改前態地巴不得她快點離開,「去吧、去吧。」

******

她走了。

自始聖終兩眼都在戀姬身上的鐵勒,在戀姬離開東內的席上時,急切地側首想尋找她的身影,好再多看她一眼,可是圍簇在他面前的女人們,再一次地遮擋去了他的視線,令他掩抑許久的心火驟然燃起。

他厲眸一掃,使勁揮開攀上他臂膀想摟著他的女人。

「別碰我。」要下是看在臥桑的面子上,他早把這票人攆出宮了。

臥桑弄這些女人來的用意,其實他也心知肚明,看來,行事謹慎的臥桑,並沒有忘了當年的憂慮,依舊還是惦在心頭上,為怕他在回來見到戀姬後會生事端,故意找了不少皇親或大老們的女眷來給他,說好聽是推不掉人情,實際上,他相信臥桑定是非常樂見如此。

只是,臥桑為什麼不相信他?

對於戀姬的事,他早已向臥桑確切地否定過,而這兩年來他遠在北狄,也沒有打破承諾返京看過戀姬一回,是他不值得信任,還是臥桑對自己所篤定的事太過自負,認定他定會如所預料地做出違常 背倫之事?

「刺王……」耳邊再度傳來的陣陣嬌噥軟語,再度讓鐵勒煩躁的心緒更添幾分怒意。

鐵勒惱怒地向一旁招手,「天色。」

待在他身後觀看這場粉紅戲碼很久的冷天色,愛笑不笑地湊至他的身邊。

「在。」早就知道主子會受不了這票女人,他已經卷好袖子準備清場趕人了。

「弄走她們。」再讓這些女人多留一刻,他不確定自己會不會派人架走她們,直接不給臥桑面子。

他語帶保留地問:「方法?」再怎麼說,他們也是今日賞春宴的主辦人,弄不好的話,會招人閒話的。

鐵勒壓根就不管那麼多,「隨你。」

隨他?他是很想隨他意啦,只是怕隨他意的話,他會跟這裏所有想跟鐵勒攀親搭戚的王公大臣全都結下樑子,可是不照令趕人的話,他就是跟自己過不去。

「王爺,可否請你給我一點小小的協助?」冷天色轉了轉眼珠子,隨後討好地對他陪著笑臉,「請你……皺個眉頭好嗎?」

被人纏了數日,心情早就不悅到極點的鐵勒,立刻擰起兩道劍眉,原本就覆上十層寒霜的俊容更顯得陰森,當下嚇壞了一票打算黏過來的鶯鶯燕燕,就連想做媒的大老們也被嚇得落荒而逃。

冷天色佩服地低喃,「真是有效……」就知道這個方法收效迅速確實,比什麼法子都管用。

「這裏交給你。」在下一波與宴者靠過來前,鐵勒下考慮後果地站起身。

冷天色當下如臨大敵,「交給我?」他有沒有說錯?

「我要回宮。」他頭也不回,逕自在人群中清出一條路來,無視於身後一干錯愕人等。

「慢著,王爺……」攔人不力的冷天色,掛著一張忽青匆白的臉,不曉得該怎麼收拾他留下來的殘局。

邊走邊趕人的鐵勒,在甩不掉黏人蒼蠅般的朝臣後,他索性回眸憤然一瞪,成功地懾住他們後,他放棄回到大明宮的園道,繞遠路地改走向一旁僻靜的樹林,才步入林間不多久,在動搖的草木問,他聽見陣陣悠揚的琴音。

他腳步一頓,不解地皺著眉。大明宮的樂官早已撤下,是誰在彈琴?熟悉的曲調徐徐在風中飄蕩而來,那一弦一音,聽來是如此熟識,就像是……是戀姬。

鐵勒腳下轉了個方向,不再急著回宮,反循音在園子裏找起人來,聆聽著愈彈愈亂的琴音,他有些心急地加快了步伐。戀姬有心事,自她的琴聲中他聽得出來,她又藏了不想說出口的心事,她是怎麼了?方才在席上見她還好好的,怎一會就變了?

未到音源處,尖銳琴音進起,紮耳刺人的斷音顫動了空氣,寂寂地在風中回蕩,鐵勒怔了怔,拔足奔向餘音嫋嫋處。

她是何時按斷琴弦的?戀姬茫然地凝視著被斷弦割傷的指尖。

她不知道她是怎麼了,她不明白胸口這陣鬱悶的感覺是從何而來,今日來這見久未返京的鐵勒,她是很高興的,她也很樂見他總算是為自己著想力抗父威,可是此刻這種驅之不散的漫心刺痛,誇人心肺。

這種感覺是從何時開始的?從他出現在花園遠處的那一頭?還是他沒有過來東內的席間看她?或者是當那個女人白皙的玉手,搭上他臂膀的那一刻起?

漫天的黑影匆地遮去了她頂上的燦陽,她回神地抬起螓首,鐵勒近在面前的臉龐,令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聲音驀地凝結在她的喉際,她發不出聲,震愕地看著他拉過她的手指,俯首以唇吮去上頭沁出的血珠。他濕潤的唇,輕吮著她的指尖,那種溫暖親昵的觸感,令她渾身泛過一陣顫抖,激躍的心房匆地狂奔了起來,一聲又一聲地拍擊著胸口,當他的舌尖不意掠過時,她燒紅了秀頰,燙著似地急要收回手。

血勢猶未止,握著她指尖的鐵勒拒絕鬆手,在感覺到她的拒意時,他起頭想向她解釋,卻意外地看見一張失措的小瞼。

此刻的她若是失措,那麼他便是張惶。

鐵勒靜看著這張久違多時,總讓他在漫漫長夜裏憶起的玉容,曾經壓抑下的妄念再次被勾曳而出,像張被撒下的網,將他緊緊攏住。

他知道,自己正措手不及地一腳踩陷進了那個多年前的圈套中,它來得太快太急,令他毫無掙扎的餘地,就連抵抗的力氣都來不及蓄起,只能這樣一點一滴地沉陷進去。

林間的暖風自他們倆間吹過,好似某個始終糾結著的心結遭人解開了,他的思緒突然變得很清晰。

在今日之前,他曾在下意識裏責怪著臥桑,為何要對他設了個圈套來讓他的心浮動,但如今,他不再怪臥桑,因為即便是臥桑盛了個圈套來到他的面前,那又如何?只要小心避過即可,但他為何避不過反深陷進去了?那是因為他「想」。

想得太多,冥冥之中,是即非、非即是,似假亦似真,這兩年來,他不斷在心頭掂量著它在他心中的真偽,到頭來,它竟因此而成了個「真」。

這圈套,是他讓自己掉進去的。

他不想反抗,就想這般放縱自己下再回頭,因為在他眼中,她早已不是從前的那個小妹,她是個女人,讓他充滿了無限綺想和渴望的女人,想擁有她的念頭喧囂鼓動著,催促著他前去將她擄獲,占為已有。

在他深邃如墨的眼瞳下,第一次在他面前,戀姬想要躲藏,渴望能避開這個曾與她最是親近的男人。這次他的出現,沒有如常的關心問候、沒有溫煦的笑意,他只是看著她,定定地,用一種男人看女人的眼神看著她,他的目光陌生得令她心驚。

也許是指尖的顫抖洩漏了她此刻的心情,鐵勒瞬也不瞬瞅著她的眼眸終於動了動,刻意地,他看著她的眼眸,執起她的纖指將它送進唇裏,慵懶緩慢地吮去上頭的血漬,而她,則緋紅了一張小臉奮力地抽回手,不敢再讓他持握。

四下無聲,漫著青草香氣的林間很安靜,可是戀姬的心房卻尋不到片刻的安寧,只因為,在這天她終於察覺到,年少稍縱即逝,已成為記憶的過往,再無法追溯尋回,所有的記憶已在歲月中改變,無一例可避,即使是他們也一樣。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往事是一顆隨風的塵埃,早在天地間無聲飄逝而過,他再也不是從前的鐵勒,而她,也不再是她。

******

朵朵煙花照亮了大明宮的夜空,魅夜明亮如晝。

接連著三日三夜後,賞春宴已至尾聲,在這晚,聖上與太子親臨大明宮,三宮娘娘與眾皇子也到場與宴,出席的百官將素來冷清的大明宮擠得水洩不通,放眼處處,淨是人聲喧嘩、杯影燭光。

她受不了這種場合,她迫切地需要透口氣。

在沁悠的協助下,戀姬總算是自折騰她的宴上脫身,不必再繼續扮演著十公主的角色,與那些她見都沒見過,也不曾有過往來的高宮女眷或是皇親們敍舊寒暄,長年不返宮的她,在這宴上,除了她的兄長們和三位娘娘外,她一概不認得,天曉得,她就連父皇的模樣也都有些生疏。

所有參宴者,都集中到人聲鼎沸的雲霄殿裏,也因此,紫宸殿外的花園顯得格外安靜,戀姬揉按著久站過度的雙腿,在園中的石椅上坐下,終於有個機會好好喘口氣。

這三日來,她的日子很難熬,不只是因那些煩人不止的吵嚷宴席,也因那名她想躲避的人。

會想躲避鐵勒,除了時間帶來的那份她無法跨越的疏離戚外,更因鐵勒看她的那雙眼眸,他那種男人看女人的目光,令她心慌,她說不上來為何會有這種感覺,可是這感覺卻不討厭,她也不怎麼排斥,或許是因為,不是同母所生的鐵勒從小就不在她的身邊,加上他又長年在外,因此對他,她總沒有什麼兄長的感覺。

兩年不見,他的外表有些改變了,不同于其他兄長們的斯文俊美,他的輪廓深邃立體,一雙醒目的黑眸變得更加狂放燦亮,舉手投足間所散放出來的沉穩與冷峻,壓倒性地贏得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也讓她的心房……微微悸動。

這讓她感到害怕,她因此變得膽小,不敢面對他。

她怕,她下再將他視為兄長;她怕,那份無時不刻不惦著他的感覺,正是因某種情悸而產生的。她甚至無法與他在同一個地方同處,因為她的雙眼,總會背叛她的意念游離至他的身上去。

伴隨著響亮的煙硝聲,煙花七彩的光芒照亮了她的臉龐。戀姬抬首望向天際,天上正熱烈地慶賀著一如人間,璀璨綻放的火星在點亮幽暗的夜空時,映出天際層層厚厚的雲朵,當花火無聲隕落,四下光影隱去時,在遠處宮燈微弱的光線下,她看見了那道這三日來她一直回避著的身影。

望著朝她走來的鐵勒,她沒來由的覺得心虛,彷佛多站在他的面前一刻,方才還未散去的思緒就將被看穿似的,讓她下意識地轉身想跑。

「別亂跑。」手長腳長的鐵勒,輕鬆地自她身後將她擁住,免得她在幽暗的林子裏撞著了什麼。

受困在他的懷裏,戀姬無法平定下劇烈跳動的心房,在她急急想離開時,他緩緩收攏了雙臂,十指交握在她的腰間「指傷好些了嗎?」他俯下身在她的耳畔低問,面頰幾乎碰著了她的。

霎時,回憶如潮水般地灌入她的腦海,回想起那日他吮著她指尖的模樣,戀姬便不由自主地燒紅了面頰,他溫暖的鼻息,不時吹進她的耳裏,在他的臉龐輕輕摩擦著她的髮鬢時,她伸出手覆在他交握的掌上,情急地想解開他的束縛,但他卻收得更緊,令她怎麼也拆解不開他執意緊握的十指。

鐵勒深深地將她的一舉一動看進眼裏。

三日來,他找遍了機會想接近她,可是她就是一味地躲,就連正眼也沒有看過他一回,他不得不懷疑,她可能已經看出了些什麼。

「你在躲我?」他的聲音淡淡響起,泛在黑夜裏,聽來不像問句,倒像是一種篤定。

他知道了,即使她下開口,他還是知道了。

戀姬緊抿著唇,不想回答,也不敢回答。當他開口時,融融的暖意便覆上她的耳,他低沉的耳語造成了一種酥酥麻麻的戰慄感,一路蜿蜿蜒蜒地自她的耳際滑下,竄向躁動不安的四肢百骸,而後,凝聚在她的胸腹間。

在臂彎中遭他的體溫包攏,溫熱的昏眩朝她湧來,她不曾與他如此貼近,兩人身軀親昵的契合之際,她發現,因長年處在寒冷的北狄,鐵勒的衣裳素來穿得很薄,此刻透過兩人的抵觸,她明確地感覺到他的心跳,正一下又一下地敲擊在她的背上,像種催促的旋律,引誘著她胸坎裏的那顆心隨他一起鼓動。

圖中遠處的宮燈奄奄欲滅,閃爍飄搖不定,一如她的心。

她藏在心頭卻理不出個原由的害怕,驀地在她的心中悄悄有了個解答的雛形,並逐漸地凝聚擴大,眼看就將見到它真實完整的樣貌,她恐慌地發覺,此刻她競懼於自己遠勝於他。

逆風點火,反燒己身。

他們會變成如此,或許,是她一手造成的,這些年來她下該太過親近他,也不該把他當成唯一的親人般依賴,所以才會造成他的想像與改變的空間,只是往事已經走得太遠,她沒有機會去後悔,她萬不該忘了,這世上沒有什麼是能直到永遠而不變質。

心慌意亂間,她抖了抖身子,明明就是個暖春,她卻覺得無比寒冷。

感覺她在顫抖,鐵勒微微鬆開了懷抱,想脫下外衣搭在她身上,戀姬乘隙一把用力將他推開,氣息難平地轉身站在他的面前。

天際厚重的雲朵釋出積蓄已久的淚,點點細雨悄然落下,落在她身上,更加深了那份冷意,令她不由得懷念起方才他溫暖的體溫,她怔了怔,忙甩甩頭,將這不該有的想法拋至腦後。

隔著細若絲網的雨簾,戀姬靜望著與她四目相接的鐵勒,在看清他眼瞳的那一剎那,她終於知道她為何會恐懼於自己,並想躲避他,因為,他也和她一樣。

他們都有一雙背德之瞳。

她直搖著螓首,纖足不斷地往後退,難以相信這竟會發生在他們身上。

「戀姬!」在她頭也不回地逃走之時,鐵勒站在原地朝她大喊。

細雨紛紛迎面而來,戀姬在草葉皆沾了雨珠的園子裏竭力奔跑,恍然間,當年他在嘯月夫人府裏逃躲她的背影,浮映在她的心頭上,與如今的她緩緩重疊後,清楚地印證出,她也已踏上了與他當年相同的路途,一前一後,他們竟犯了同樣的錯。

愈是深想,她愈是加快了腳步奔逃,而讓她絲毫不敢回頭的原因是——他下再喚她為小妹,他叫她,戀姬。

******

果然是他。

沁悠一手按著門框,自打開戀姬的房門見到外頭的來客後,她就有種想要把門關上,然後裝作什麼都沒看見的衝動。

那夜,自戀姬一聲不吭地淋著雨先行自大明宮回府後,她就已在猜測,戀姬出去外頭透口氣時,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或是遇見了誰,想自戀姬的口中問出答案來,但戀姬只是一如以往地把話藏在肚子裏,下多久便得了風寒,鎮日昏昏地在房裏睡著,讓她這幾日來不斷地苦思著答案。

她本是打算待戀姬的病情好些了時,再想法子把它套出口,誰知道,鐵勒這個答案,卻自動地送上門來。

「刺王怎會大駕光臨?」沁悠首先漾出個天下太平的笑容。

「我想見她。」鐵勒淡應著她,側首看向她身後並舉步欲入內。

「天色晚了,恐怕……」她忙傾身擋住他的視線和腳步,「不方便。」聽人說,太子的為人雖好,但太子對辦事不力之人的懲罰,可不會也是那麼善良。

鐵勒緩緩挪回眸子,銳眸在她的臉上遊移了一會,不過多久,便將她唇邊那抹僵笑給推出個結論來。

「太子交代你提防著我?」被困在太極宮的臥桑,為防他不守諾,必定是已在戀姬的周遭撒下保護網了。

明人不說暗話,夠爽快。她笑了笑,索性也大方承認。

「對。」在這種像要把人刺穿的眼神下,說謊這個工程難度太高了,識實務為宜。

他扯扯嘴角,「出去。」

她暗怒地瞇著眼,「我有別的選擇嗎?」又是命令?他們這些皇子以為她是任他們使喚的嗎?

「沒有。」鐵勒不由分說地朝外彈彈指,跟著他一道來的冷天色,立刻把身子擠進門縫裏。

「郡主。」冷天色優雅地朝她行了個禮,揚起一掌殷勤地請她讓出房內之位。

「她還病著,別嚇著她。」在因不願走,所以被等得不耐煩的冷天色下怎麼禮貌地拎起請出去時,沁悠不忘對他叮嚀。

他們一走,鐵勒隨即關上門扉,放輕了腳步,一步步踱至裏頭的內房,來到床邊,輕巧地揭開曳地的紗簾,低首看向床榻上正熟睡的人兒。

從最初的頑強抗拒,雜遝擾嚷不安,到正視自己的心聲,兩年來,他將她想遍了千百回,但再怎麼想像,也抵不過這一刻的真實。

燭光下的她,依舊是兩年前他離開時的模樣,不同的是,他再也無法將她視為妹子,也因此,他再找不到她以往在他心底的模樣,她成了一個掠奪他所有目光的美麗女子,讓他心動,也讓他急切地渴望能擁有。

她是他珍視的瑰寶,在這座冰冷的皇城裏,她是他唯一擁有過的眷戀,他曾因她而短暫地停止了流浪,在她這塊提供他棲息的土地上,他嘗到了溫情的滋味,她的出現,使得他孤獨的心靈得到了慰藉,脆弱的靈魂,也終獲得了釋放,隨著她日漸在他的心底紮根,他總算明白了,在與權勢利欲交戰之外,他還是能夠擁有什麼的,他並不是非得永遠孤單。

然而臥桑的不允許,與處心積慮的防範,他當然明白是為了什麼,也一度讓他裹足不前。他知道,他若是不顧一切,所將要面對的恐怕下只是流言蜚語,道德的枷鎖,他得一輩子都扛在肩頭上,但他不怕別人將會怎麼想、怎麼看,也不怕史筆如劍、倫常如刺,自他有記憶以來,他的生命中,總有著不允許與遵從,他總可以,不聽任何人的命令,依循著自己的心意,做自己真正的主人一回。

伸手輕輕撥開她覆在頰上的一繒發,鐵勒的指尖如羽絮般悄悄滑過她的眼睫,他記得,在這雙眼睫下,曾經盛載著她的驚惶,和看穿後的不知所措。那夜她離去時,他很想拉住她,在她耳邊告訴她,她毋需懼怕,他還是和以往一樣。

他沒有變,疼惜她的心情絲毫無減,甚至對她還多了一份戀慕,他只是變得貪心了一點,只是想再多擁有她一些,單純的兄妹關係已不能再滿足他,他甚想拉近他們之間總會被隔開的距離,讓她只屬於他一人,不會有人來與他瓜分她給予的感情,而他則可以永恆地保有她,為她停留。

冰冷的唇上匆地一暖,源源暖意自互觸的唇間漫開了來,睡意濃重的戀姬迷茫地張開眼,混沌的眸心猶不能凝聚視線,在終於能看清時,睡意消散無蹤,她驚詫地倒抽口氣。

鐵勒?

「不要怕我。」鐵勒在她的眸子裏盛滿恐懼,起身拚命往床角裏縮時,心疼地朝她伸出手。

戀姬避開它,在他坐上床榻時忙不迭地想從另一旁下榻,過於激烈的動作,使得她有一刻的昏眩,看出她不適的鐵勒飛快地一掌環上她的腰肢,稍一使勁,便將她帶至懷裏安坐著。

「二哥?」她不確定地喚,側著臉倚在他的肩上,按著他胸口想推開他的掌心,卻使不上什麼力氣。

「別怕,沒事的。」他溫柔地拍撫著她的背脊,就像是在哄個夢悸醒來的孩子一樣。

他低沉的嗓音,此刻聽來,深具穩定心神的作用,戀姬的心跳舒緩了些,等待了許久,他並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這讓她忍下住卸下心防,逐漸在他懷裏放鬆了身子。

在他節奏有致的拍撫下,她很想告訴自己,或許這一切都只是夢,她並沒有醒來,他們也都和以前一樣,在他們之間並沒有發生過什麼,只要她在他的懷中閉上眼,她便是安全的。

窗外蟲鳴淒切,繁聲陣陣,彷佛所有蜷縮在土裏以避冬寒的小生物,都在這清香的春夜裏提早破土而出,攀上草葉枝頭嘹亮高唱。

她靜靜聆聽著,感覺自己莫不也是其中的一員?某種放肆的情愫,正不安於室地,自心頭深處爬竄出來,眼看羽翼將成,她再怎麼掩飾壓抑,也無法將它壓回心土裏去,誰也束手無策。

在這苦無對策,下知該怎麼收拾這一江下該有的春水的剎那間,她聽見另一個自己在她的耳畔低語……你不貪、不想嗎?反正他早已看出來,再偽裝也改變不了什麼,何不就順遂一下自己的心意?不若片刻而已,不會有大礙的,沉醉一下又何妨?

戀姬閉上眼,很想就這般沉淪下去,讓這一刻暫停,讓她可以借機偷個在午夜夢回時分偷偷輾想的記憶,就算這只是夢,夢景就如煙花的生命那般短促,那也別讓她太快醒來,她還不想離開。

「跟我去北狄。」鐵勒緩緩收緊了懷抱擁緊她,暗自下定了決心。

神智被他的體溫蒸騰得慵懶模糊,他帶著磁性的低嗓,勾引出她無限的想像。

就照他的話,攜手一起離開這座令她覺得窒息的京兆吧,沒有旁人,就他們兩個,反正除了他外,她在京中也沒什麼人可惦可戀,不如就放下眼前的一切與他一塊到遙遠的北方吧,找個無人認得他們的地方落腳,改名、換姓、隱蔽身份,瞞住天下人也瞞住他們自己,他們會是一對尋常男女,再不會有閱盡天涯的離別之苦,不會有想念的等待,下必再欺人欺己,也沒有血緣關係……血緣!

戀姬驀地睜大了水眸,所有的迷情像是倏然退潮的海浪,一下子消逝得老遠,只留下不容得改變的血淋現實。

無限悲戚重新佔據她的心房,血緣這兩字,就像一道燒紅的烙印,深深烙進他們兩人之間,她明白,再怎麼圓謊也是徒勞,今日,她或許還可以眶騙自己,但明日呢?還有數不盡的黎明呢?這個謊言,無論她走到哪都會跟著她不放,難道她每一日都要活在欺騙自己的生活裏?他可以勇敢,但她卻下能忘記自己的身份。

她的心都涼了。

「跟我走。」遲遲得不到她應允的鐵勒,有些心急地抬起她的下頷。

「不行,二哥……」她不斷搖首,才想對不清醒的他曉以大義,但他堅定的眼眸,卻讓她把到嘴的話全都收回去。

他已經決定了……她再怎麼說也是枉然,她本以為,只要她一如以往地向他求援,他便會伸出雙手將她自困境裏解救出來,可是這回他非但不幫她,反想拉著她一起陷下去,他根本就不顧忌,也無意為他人著想,他才不管會因此而發生什麼。

將她眼中的幹愁萬緒皆看進眼底的鐵勒,黑眸微微一閃,他抬起雙手捧著她的面頰,在她還不明白時,側首吻上她的唇,什麼也不想。

戀姬張大了水眸怔在原地,唇上蝶印般的吻觸讓她無法回神,他小心地啄吻著,誘哄似地在唇上徘徊,令她不自覺地閉上眼,那燎原的甜蜜感抽空了她的思緒,他在她頰上的大掌緩慢地挪移至她的背後,緩緩將她壓按向他,感覺他的吻逐漸加深了力道時,她的氣息霎時急促了起來。

她搖首想制止,但他以一掌固定在她的腦後,落在他胸前的一雙小手,不住地推撼著他。

「二哥!」用盡所有力氣,她猛然推開他大叫。

遭她推開的鐵勒,胸口急速地起伏著,定定凝視著顫抖不止的她許久後,他用力撇過頭去,坐在床畔將兩手埋進發裏大口大口地喘氣。

他……他拚命忍抑的模樣,看得戀姬有些下忍,忍不住移動身子想朝他伸出手。

「別過來。」他嘶啞地開口,極力想壓下心頭源源不斷湧上的那股衝動。

戀姬隨即將伸出去的掌指緊握成拳,她別過臉,在這進退不得的片刻,既怕會傷了他的心,又怕她會傷了自己。

喘息稍定後,鐵勒站直了身子回過頭來,清楚明確地說出他的決心。

「我不會改變心意,我等你點頭。」太急躁只會嚇著了她,他會等也願等,他相信,她的心意也是和他一樣的。

戀姬倏然抬起螓首,惶然迎上他的眼。

他不會放棄,不管有什麼阻曉在他們之間,他也不會放棄她!但他,怎麼可以……她不知該有什麼反應、該說什麼話才是對的,不開口,怕他錯認為默許,若是開口應允或拒絕,那又皆是欺己。

隱隱地,額際有些燙熱,她彷佛已經可以預見,在未來等待著她的,除了他以外,還有片看不見底的黑暗,是片在她遭人推落後,不管她墜落得再久、跌得再深,她的足尖也無法抵地的無盡深淵。

「我等你。」等不到她開口,鐵勒再次向她重申。

戀姬失去力氣地倚著床欄,頹然地望著被他掩上的門扉,耳邊還殘留著他的話語。

幾不可聞的抽泣聲自她的口鼻間逸出,她掩著臉龐,下知這淚是為了誰而落下。是為自己、為他?或者,是為他們?

誰來告訴她,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

「刺王又來了。」受不了一室凝重氣氛的沁悠,出聲打破這片戀姬刻意製造出來的沉默。

她受夠了,打從那天鐵勒來過後,她就一直陪戀姬躲人和過這種無聲的酷刑,但這種日子真的不能再過下去了,鐵勒的耐心多得可以天天造訪,而戀姬又似乎是有辦法沉默到地老天荒,那她這個無辜的第三者怎麼辦?她可沒有他們倆永遠也磨下完的耐性,她絕對有必要自救一下。

坐在椅上刺繡的戀姬,在聽了她的話後怔了怔,手中的金針不慎紮進指腹裏,轉眼間,朵朵嫣紅為她手中的繡巾染上了另一種顏色。

「他人呢?」一顆心緊緊揪懸著的戀姬,問得有些急,也有些害怕。

「我娘趕走了。」她吐吐舌,拉開戀姬用來掩飾傷口的繡巾,然後對著淌血的傷口皺眉。

「別……」在她想壓住傷口止血時,戀姬飛快地抽回指尖,將小手藏至背後拒絕讓她碰觸。

她一頭霧水,「戀姬?」

戀姬的眼眸不自在地流轉,怎麼也不想讓他人碰觸到那根手指,只因為,它曾與鐵勒的唇短暫地接觸過。

身為旁觀者的沁悠忍不住歎口氣,拉了張椅子至她的面前坐下後,打算與她打開天窗說亮話,也省得她這般折磨自己。

「你還要躲嗎?」她將那只躲藏的小手拉出來,並用繡巾覆上壓住止血。「這樣躲他,真有用嗎?」無論她再怎麼躲,她頂多也只是把鐵勒隔在門外而已,住在她心底的那個鐵勒,她根本就趕不走。

聽著她似明非明,又像始終都在一旁袖手旁觀的話語,戀姬轉想了半晌,臉色變得蒼白。

「你早看出來了?」怪不得以往沁悠老愛說些試探性的話,也在鐵勒回來後不要她去見鐵勒。

被點破的沁悠搔著發,「自鐵勒頭一回來到府中見你,並願為你留下時,我就有預感了。」只是有預感並不算什麼,她還遠遠不及那個可以去當半仙的臥桑。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只是一味地對她說著試探性的話有什麼用?既然是知情,為什麼不在一開始就阻止她?

「我試過。」沁悠無奈地攤著兩掌,「只是當時我並沒有說得很清楚,因為那時的我也不敢太肯定,當然更沒料到它會在日後成真。」

也對,就連她自己也沒料到,沁悠這個旁人又怎會知道?這錯是她自己找的,她想責怪沁悠什麼?

「你打算怎麼辦?」卡在這個進退兩難的局面上,她很懷疑戀姬該怎麼全身而退。

戀姬痛苦地環緊自己,「我和他是兄妹。」

沁悠責怪地睨著她,「既然知道這一點,你當初就不該太過親近他、太在乎他,即使是兄妹,你們的感情也未免太好了些。」

「那時我只當他是個哥哥……」她怎會知道,依賴,是會引人掉入陷阱裏的。

「那時?」腦中警鐘當當作響,沁悠當下十萬火急地拉起了警報,「那現在呢?」

現在?她泛紅了眼眶,自私的淚淌下她的面頰。

她當他是個男人,或許從很久以前起,她就不再當他是名兄長了。

「戀姬,他是你哥哥。」沁悠深吸了口氣,兩手緊握住她的肩頭,一字一字地告訴她。

她虛弱地閉上眼,「我知道。」

「你不知道。」沁悠用力地搖撼著她,「聽我的,把它當成一場錯覺,你們從沒有開始過,接下來也不會有將來,明白嗎?」

苦澀的笑意泛在她唇邊,「真能這麼簡單嗎?」若是真能如此,她何需憂、何需愁?何需坐困愁城無法脫身?

「戀姬?」沁悠擔心地看著她含淚的眼眸。

戀姬傾身靠在她的肩上,姿態像是想捉住一根浮木,又像是想獲得片刻的喘息。

旁人不懂,為了保護自己,鐵勒故而待人疏離冷漠,他不易愛人,一旦愛上了,便是傾心傾意。這回,他是動用了十分的力氣來下決心的,要他放下,那麼,他得再花同樣的力氣,一直以來,他所能得到的東西很少,故而能夠抓住什麼,他就緊握不放手,要他放棄,他不會許的。

而她,也不知自己是否放得下。

近來,就連作夢,夢裏都有著他的痕跡。鐵勒不需費心哄誘她什麼,也不必揭示他想愛的那份欲望,只要他那般看著他,只要她也和他一樣,那麼她就只能日復一日地處於搖擺中,連她也不明白自己是否真的想放開他,想得到他,卻又害怕承擔 背德這個罪名,想放棄他,她又心戀不捨。

不能的,她不能再如此下去,她必需求援,再不開口,她怕會來不及。

「幫我。」她緊捉住沁悠,十指深深陷入她的手臂裏。

沁悠細細的柳眉打了幾圈結。

「怎麼幫?」他們兩人的事,只怕外人就算再怎麼使勁,恐怕也收效不大。

「我不知道,但總不能什麼都不做……」能走一步就是一步,再枯站在原地,鐵勒會追上來的,「回太極宮去吧,有太子在,太子定能幫你的。」沁悠安慰地拍著她的掌心,最先想到的辦法就是這一條。

戀姬卻向她搖首,「他幫不了我什麼。」鐵勒的心意若是定了,臥桑又能奈他如何?更何況如今鐵勒大權在握,于公於私,只怕臥桑也要讓他幾分。

手臂有些疼,沁悠低首看著她泛白的纖指,試著估量她願舍的決心有多少,和她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多少。

「我有一個人眩」反復地深思過後,沁悠雖覺得這個主意不好,但或許可以一解燃眉之急,弄得好的話,說不定戀姬也會有個好歸宿。

「什麼人選?」她忙抬起頭來,眼中綻出一線希望。

「龐雲。」

戀姬下解地挑高黛眉。這個下曾聽過的陌生人名,能幫她什麼?

「太子侍讀。長年跟在太子身邊,他知道你不少事。」沁悠慢條斯理地進一步詳解,「他對你有意。」戀姬就是太少與外人接觸,也總是不給別人機會,所以在她心中才會只有一個鐵勒而已,只要有人能夠取代鐵勒的位置,或許她就不會為難了。

戀姬聽明白了,但灰心的失望也覆上了她的玉容。

雖然這是個慌不擇路的愚昧作法,不過眼前,似乎也無別的路可撿了,可是這麼做,豈不是教她從一個泥淖裏爬出來,再掉入另一個泥淖裏?如此抽刀斷水,到後來,恐怕將會是徒勞。

而且,鐵勒若是知道了,他會如何?他會不會因此而受傷?會不會把他自己封閉起來?萬一,鐵勒就這樣成全她又該怎麼辦?

她怔了怔。成全她……這不是很好嗎?她為什麼要感到害怕?

「選擇權在你。」沁悠也不知道這麼做是否妥當。「不過我要提醒你一句,鐵勒不是個容易死心的人,因此,在你作任何決定前,最好是考慮清楚。」這個法子的壞處是,要是鐵勒執意和龐雲搶的話,那麼後果就很難收拾了。

「幫我去跟大哥說一聲。」趕在自己想得更多而反悔前,她不給自己機會地開口。

沁悠詫愕地看向她,「你當真?」雖然提議的人是自己,但她真的確定嗎?

是真是假,重要嗎?

不是所有的事,都得抽絲剝繭地將它攤開來看的,因為查得太仔細、看得太清楚,只會看見一顆顆佈滿傷痕的心,因此,不要去問真與不真,該藏著的,還是讓它藏著吧。

戀姬動作緩慢地旋過身,抬眼望向窗外,春陽正燦,照在絢爛如錦的花海上,好象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去跟大哥說吧。」
作者: JJ_girl    時間: 2010-4-4 05:14 PM

第五章

這不但沒救她,反而把她想躲遠的鐵勒,拉得更近。

在事前,戀姬並沒料到這事會有阻力,當沁悠找上太子轉達請托時,太子並沒有因龐雲是自己的人就大力促成,相反的,臥桑是竭力的反對,但她置若罔聞,轉而請沁悠找上皇后娘娘,有了皇后的從中牽線後,這陣子來,她獲得了短暫的安寧。

皇后娘娘的庇護下,住進鳳藻宮的她,沒再見過鐵勒,也許是向來與西內娘娘不合的母后刻意限制鳳藻宮的出入,使得鐵勒無法得門而入,也可能是鐵勒想給她一段思考期,不想逼得她太緊……真實的情形她無心去探究,因為在她的身邊,多了一個不斷想與她拉近彼此之間關係的龐雲。

龐雲他,可能是長年處在臥桑身邊的緣故,因此在心思神韻方面都有點像臥桑,在見到龐雲的第一眼時,她見到了他眼中明亮的光與熱,這是她不曾在鐵勒身上見過的,風采翩翩的他,像是怕她被嚇著了般,將戀慕小心地放在笑容裏、舉止之間,她可以明確地感覺到,他確實是對她有心有意,但他無比的溫柔,卻也勾起她的想念之情,她記得,在很久以前,鐵勒也是這樣待她的。

與龐雲相處久了,她總忍不住會想去比較他與鐵勒,想藉此說服自己,世上不只是鐵勒一人而已,因此,在龐雲眨眼、說話、看向她的眼神,她都下意識地將他與鐵勒重疊,直到後來,她赫然發現她並不是在說服自己,她是在他的身上尋找鐵勒的身影。

在鳳藻宮裏找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在園子裏找到人的舒河,出聲對那個坐在椅上對著園子發呆的戀姬輕喚。

「小妹。」站在她身旁這麼久也沒發現,小臉上的神色又凝重複雜的,她是在想什麼想得那麼出神?

「四哥?」戀姬眨眨眼,在刺眼的光線遭人遮去後,才看清來者的面容。

「你在等人?」舒河邊間邊走至她的身旁坐下,擺出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後,和她一塊曬起暖陽來。

「嗯。」她有些納悶地看著他的動作,也很好奇他怎會來鳳藻宮。

「等龐雲嗎?」被暖陽曬得嘴角都舒服地勾起來的舒河,漫不經心地問。

「你怎麼知道?」戀姬警覺地轉首,看向他那一雙聽說總是能輕易看穿一個人的眼眸。

「為了南內的事,近來我去過幾趟太極宮。」舒河將四處漫遊的眸子移至她的身上,「會來找你,是有幾句話想對你說說。」要不是近來臥桑的臉色太難看,他也不會去打聽這件事,而要不是看在他只有這麼一個妹子的份上,他也不會在知情後特意來找她。

「什麼話?」

「小妹。」他語重心長地開口,「不要勉強你自己。」聽說皇后對她和龐雲的事樂見其成,可是他在她臉上,卻找不到半分同樣的欣喜。

「我沒有勉強。」戀姬不自在地避開他的眼,不想承認她正在做的,就是這麼一回事。

舒河歎口氣,「欺騙自己,並不會讓自己變得更安全,反倒是會為難了自己。」一個口是心非的律滔就已經夠讓他頭痛了,這個小妹怎麼也染上了這種惡習?

「我進裏頭去等龐雲。」她不想再聽下去,也不想被看穿太多,自椅上站起後就想走回宮內。

舒河一把拉住她,並在她回頭時措手不及地問。

「你愛二哥嗎?」他只是猜測而已,因為近來的鐵勒實在是古怪得可以,而她突然與鐵勒避不見面卻和龐雲走得近,則更是啟人疑竇,任誰都知道,自小到大她除了鐵勒外,從不曾親近過其他男子。

戀姬震愕了半晌,緊抿著唇瓣想要撥開他的手掌,而發現自己的臆測屬實的舒河,驀地鬆手放開她,靠回椅上不斷搖首歎息。

「四哥?」為了他與他人截然不同的反應,與他眼中的那份憐憫,她忍不住走回他的面前,彎下身來想把他看仔細。

「你怎也這麼傻……」感同身受的舒河一手撫著額,口中壓抑的低喃若是不仔細聽,恐就會被忽略掉。

他並不想責怪她什麼,她所不想坦白的、說不出口的,他都懂,如果他站在親人的立場上,他會希望她早日抽身開來,忘了鐵勒也別拿龐雲當成逃躲的盾牌,但如果是站在同情的立場上,他會選擇什麼都不做,就這樣靜看這件情事將會如何發展。可是以上兩者做與不做都不妥,目前他唯一所能為她做的就是,提醒她別讓自己在日後後悔。

隱隱約約地,戀姬也察覺到舒河能將她看穿的原因,在意外之餘,她並不想揭穿他閉口不談的心事,她不想也看他和她一樣的欲語無言。

「四哥,你沒事吧?」她在他抹抹臉站趄身後擔心地問。

「沒事。」他輕撫著她的發,以過來人的身份叮嚀她,「雖然這事並無我置喙的餘地,但我還是得告訴你,在你作任何決定前,三思。」

她從來沒把舒河的背影看得像此刻這麼清楚。

每看他往前走一步,她就覺得他腳下的路途,很可能將會是她未來也會步上的旅程,可是看他走得那麼緩慢辛苦,哽澀的低喃也還徘徊在她的耳際,她的心便涼了半截,更沒有勇氣像他這般無畏。

「十公主?」

戀姬猛然回神,發現她一直在等的大忙人終於擺脫公務來赴約了。

「太子今日很忙?」瞧他額上附著汗珠,還氣喘吁吁地,想必是急急忙忙趕來的。

「也不是,是皇后娘娘有事找我。」龐雲彎下身子緩緩靠近她,神秘的眼裏藏著笑。

「母后?」她頓時有些不安,「你們談了些什麼?」不知怎地,她有著自作孽的害怕,舒河給的叮嚀也依依在她耳畔迴響。

「婚事。」純然愉悅的笑容出現在龐雲臉上,「娘娘願促成這段良緣。」

她眨著水眸,一時沒聽懂,「良緣?」

「嫁我吧。」龐雲執起她的柔荑,語氣真切地向她低喃。

戀姬靜望著他誠摯的俊容。嫁他?她沒想過這麼遠,她只是,逃到他身邊來而已。

「我不愛你。」她不想說謊,也覺得說了只是毫無意義。

龐雲有些受傷,飛快地扯開嘴角笑了笑藉以掩飾。

「我知道。」她一直就是這麼冷淡,就連個笑容也不曾給過他,待在她的身旁,他能察覺到,她只有人在這,她的心卻在不知名的遠方。

捕捉到他的失落,戀姬想開口對他說些什麼好安慰他,但未及出聲,龐雲已比她快了一步。

「給我時間,有一天,你會愛上我的。」他相信,只要給他機會,總有天她會傾心於他,他定能讓她忘了在她心上另佔有一席之地的那個人。

「哪一天?」她也很想知道,究竟要到何時,她才會將鐵勒逐出心房外。

「我不知道,但我會等。」他信誓旦旦。

又是一個說要等待她的男人,在脫口說出這句話時,他們可有想過等待的期限在哪里?這會不會只是一時的興起,或是為了加強讓他人信服的語氣而已?他們會不會等著等著,在苦等不至時,就忘了說所過的諾言?鐵勒他,會不會真的等她?

她很想去證明鐵勒的話是否屬實,更想知道他的底線在哪里,可是她不能試探他,他是個不能逗不能試的人,因為那就像是玩火一樣,她若是試了,那麼總有天她會燒傷是林間的飛鳥們偷窺了她的心虛嗎?她匆地覺得在這片園子裏有著另一道視線正看著她,她不動聲色地在園子裏尋找,半晌,暗暗地將拳心握緊。

思人人至,在蔥郁的翠林間,那道銳利的視線來源,是鐵勒,凝望著她的那雙眼眸,是獵人的眼,那眸中表露無遺,企圖將她捕獲的意圖,令她不禁打了個大大的寒顫。

再不逃,就沒機會了,他是勢在必得的,而她這個被盯緊的獵物,再不快點拔腿奔逃,就將被他手到擒來,而往後,她將會過著不斷問著自己該愛與不該愛的日子,任由道德與他將她日覆一日地鞭笞。

她將目光轉回龐雲那張期待的臉龐上。

答應他吧,答應他,反正她已是動彈不得了,何不就拉住這條求生的線繩?或許這對龐雲並不公平,可是她可以花了那麼長的時間愛上鐵勒,她為何不能也給龐雲時間讓她愛上他?鐵勒有柔情,龐雲也有,重要的是,龐雲的愛是被允許的,在他的身上,他不會有枷鎖也不會為她帶來愧疚,只要她咬牙橫心一搏,那麼一切是非就將罡風盡靖,再不會有這些絲絲擾擾的風月情愫,再不會有想壓抑又想得到的貪念,鐵勒他,原本就不是她所能要的。

「好。」不顧舒河的警告,她一口氣答應下來。

「什麼?」龐雲錯愕地張大眼。

「我答應你。」戀姬定定地重複,在說時,像把心割裂般地疼痛,即使一切只為負氣、只為求解脫,但若不如此,無論是她或是鐵勒,都將永無寧日。

「你……真的願嫁我?」轟然狂喜的他簡直不敢置信,作夢也沒想到她竟肯親口答允。

「你若不願,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兩眼刻意轉至鐵勒那個方向後,她顯得面無表情。

「我立刻去把這事告訴皇后!」

「龐雲。」她叫住他,下讓自己有機會反悔,「我希望婚事愈快愈好。」

知道她是刻意說給他聽的鐵勒,在龐雲兩腳一走,便迫不及待地沖至她的面前。

「你愛他?」他緊握住她的兩肩,指控地凝視著她,企圖證明這只是她的謊言。

鐵勒混合著痛苦與憤怒的眼眸,似銳刺般,一下又一下地刺痛著她的心,緊窒的胸腔讓她幾乎就快窒息了。

「回答我。」感覺她的掙動,鐵勒牢牢地將她抱在胸前,騰出一手支起她的下頷不讓她回避。

「我會愛他——」

話語還懸凝在口中,鐵勒驀然覆下的面容卻截斷了她的氣息,在他的唇沾上她的唇瓣那一刻,戀姬奮力推開他,狠狠地在他頰上打了他一記,踉踉蹌蹌地退離他數步之遙,防衛性地瞅著他喘氣。

鐵勒震驚地看著她,彷佛被打散的,是一場已經成形卻還未來得及實現的夢境,經過風兒一吹後,已在他們面前消蝕散荊

「不能的,這是不對的……」戀姬不斷地搖首,頻頻往後退,握著猶麻燙髮疼的掌心,她極力想忍住喉間氾濫的哽咽。

「我不在乎。」炯摯的黑眸像兩團灼灼的暗火,焚蔓著他的身心,也蔓延至她那一端。

「可是我在乎。」那是背德、是亂倫,他可知別人會怎麼看他們、怎麼耳語?他辛苦建立的北狄大業可能將因此付諸東流,他好不容易才能得到些什麼,她萬不能任由他自毀前程。

「戀姬……」

她一字一句地道:「我們是兄妹。」她已經習於將這句話說出口了,這句話像個詛咒,但也唯有這句話,她才能提醒自己千萬不能在這時軟弱。

鐵勒微瞇著黑眸,像要刺進她眼裏似的,「你真有當我是個兄長過嗎?」

戀姬暗自倒吸口涼氣。他看出來了?

他的這句話,幾乎將她心底暗藏的畸戀打現出原形,無比的心慌,讓她急忙想要躲藏,但在此刻,她不敢妄動身子半分,甚至連挪挪眼瞳也不敢,她怕只要一有風吹草動,她就藏下住了。

兩人對峙之間,在她猶疑不定的水眸裏,鐵勒得到了一半肯定、一半看不穿的答案,這讓他頓時興起一股勇氣。

「給我機會。」鐵勒快步地走向她。

「不……」她腳下的步子退得更快更急,在他追上來時,轉身以兩手用力抵住他的胸膛。

氣息激越的他,忿忿地,難掩心中的不平,「你能給龐雲機會,為何不能也給我?」

「因為你我身上流著相同的血!」她淒切地大喊,近乎於恨的無限心酸,凝凍住鐵勒的腳步,他低啞地問:「就因如此,你選他?」這些日子的等待,他所等到的,不是願或不願,而是不能夠?

她喘息不定,「忘了我吧,就當我……從不曾出現過。」握不住的,那就放開吧,別再依戀不舍,他們都必須放下,半點不留。

眼中眸光一閃,鐵勒執著的腳步又再朝她走來,眼看著他在她軟弱下來時再度重振旗鼓,更怕他會執意與龐雲競爭,她只好再逼自己狠下心。

她深吸口氣,咬牙硬吐,「你沒有半分勝算的,在我身上,你永遠只能當個輸家!」

說得那麼擲地有聲、激切篤定,連她自己都幾乎相信了。可是她一定不知道,背叛了自己,投身至賭局裏並在身上下了這麼重的注的她,身子抖顫得那麼厲害,秋葉也不過如此,被她緊握的拳心,太過使勁而擰得毫無血色,而這些看在鐵勒眼裏,皆是為斷而斷的勉強,在在地顯示出,她的心傷,並不亞於他。

他不想再讓她逼自己太深,但又想為自己求得一個機會,進退兩難間,他看見她的眼底泛起迷蒙的淚光,這讓他失去了所有去說服她的勇氣。

他在傷害她?

不,他從下想傷她的,他只是想……「你是我的哥哥,你是我的……」戀姬低聲地輕喃,彷佛再找不到其他字句可阻止他,只能一味地重複。

鐵勒沉痛地閉上眼,不願再傷她地大步轉身離去。他的腳步方才跨出,她藏不住的淚也終於落下。

落花零落如許,春日將盡的園子裏,嫣紅滿徑,無聲的淚珠就像離了枝片片墜落的花兒,點點沾濕了她的衣裳,戀姬仰起螓首,渴盼地仰望無垠的海藍穹蒼。

帶她走吧,帶她離開這糾結難解的情網,這樣,誰都不會傷心,也不會再有人落淚。

神礙…若檷真的存在。

******

接到冷天色緊急求援的臥桑,拋下了堆積如山的國務,事前沒知會任何人地來到西內大明宮,在前往紫宸殿的路上,處處可見愁容慘色的宮人們躲在角落裏,這讓他腳下的步子不禁再加快了些。

「他人呢?」匆忙趕至紫宸殿裏,在空無一人的寂靜殿內,唯二個留下來的人,就是枯坐在寢殿門口的冷天色。

臉色灰敗的冷天色已經對鐵勒投降了,疲 憊地站起身朝臥桑行完禮後,伸手指向裏頭的寢殿。

「王爺將自己關在裏頭。」打從鐵勒在朝上聽了聖上所賜的聖諭,將十公主賜婚于龐雲後,這三日來,除了不怕死的他以外,整座大明宮的人沒人敢靠近紫宸殿一步?連西內娘娘也都避難到南內娘娘的思沁宮去了。

臥桑聽了深籲口氣,隨後直接走至已經深鎖了三個日夜的門扉前,對門上的門鎖試了又試,但遭鐵勒反鎖的門扉卻是怎麼也打不開。

他伸手拍打著門扉,「鐵勒!」

拍擊的聲響,一聲聲回蕩在陰暗的寢殿裏,交握著十指坐在遠處的鐵勒,在聽見臥桑的呼喊後,微微抬起了眼眸,目光一瞬也不瞬地望著頻頻震動的門扉。

聖上已下旨了,臥桑還來做什麼?現在的他,誰都下想見,他只想為自己找條生路。

打過天下,血浴征衣多年,他從不知要想走入窮途,竟是如此容易,她甚至,不給他求得背水一戰的機會。

倘若,她總有天會離開的,那麼在一開始時就別讓他擁有過、別讓他有過希望,就讓他繼續是個什麼也沒有、也無動於哀的刺王,從不知人間喜樂、不知溫柔,不要在他知曉了為一個人付出是這般溫馨後,又要他全盤拔起走開,他並下是外人所以為那麼無敵的,他也會心痛,也會受傷的。

站在外頭心急如焚的臥桑,使勁拍打門扉許久,所有囤積起的耐性,在寢殿裏頭遲遲沒有回應後宣告用罄。

「撞開它。」再不想想辦法,只怕他好不容易才拉出來的鐵勒又要縮回去了。

冷天色為難地掛了張大黑臉,「可是王爺他……」要是惹惱了鐵勒怎麼辦?他現在可是搬出了治軍時六親不認的那一套呀!

臥桑厲瞪他一眼,「有我在你怕什麼?撞開它!」

「是。」不得不從命,又因大夥都逃光了而找不到人手撞門,萬般倒楣的冷天色,只好硬著頭皮去撞開那扇門。

轟然一聲巨響後,一片黑暗在緊閉的殿內被釋放出來,低沉沙啞的音律,也同時在寂然的寢殿內響起。

「出去。」

「把門關上出去。」臥桑跨步入內,在冷天色跟上來時對他吩咐,然後轉身把殿內緊閉的窗扇打開。

鐵勒直瞪向他,「我說的是你。」

「你鬧夠了沒有?」難得發火的臥桑朝他大喝,惱怒地把殿內燭火一一點上。

「誰說我鬧?」他現在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這個罪魁禍首。

本還想數落他幾句的臥桑,在點亮了燭火後回身過來,不意卻被他遼拓疲 憊的模樣嚇了一跳。

他吃驚地抽口氣,「老二……」他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

「是你慫恿龐雲的?」鐵勒自椅中直起上身,掩不住的憤懣自他口中一字字進出。

「不是,是龐雲自己有心。」遭遷怒的臥桑沒好氣,「去說成這件婚事的也不是我,是我母后,這事我壓根就沒插手過。」

他狠目微瞇,「你該插手的。」該出手時不出手,到頭來還讓戀姬去嫁個她不愛的人,眼睜睜的看戀姬鑄下大錯卻不阻止,他是怎麼當兄長的?

「你要我怎麼告訴小妹?」臥桑的怒氣再度被他挑起,「說我不希望她嫁給你以外的男人?還是說我贊同她與你來段不容於世的亂倫畸戀?」

「至少別讓她勉強自己!」戀姬可以不接受他,但她怎可以強迫自己嫁給不愛的人?如此一來,她怎會有幸福可言?

「這是她自願的!」戀姬執意要嫁,母后又在一旁使力,他能做什麼?他找不到半點不能讓戀姬嫁龐雲的理由。

鐵勒憤聲駁斥,「她不是!」

空曠的寢殿內,震揚的餘韻嫋嫋,他們倆喘息地互視著彼此,僵持不下之際,誰也不願放過誰,誰都……不想承認,這時的他們其實都是束手無策。

臥桑首先打破僵局,試著沉澱下劍拔弩張的氣氛。

他歎口氣,「記得嗎?是你說過,你當她是妹子的。」為什麼他不能回到當年那樣呢?若是他對戀姬的感情一如以往,今日也不會扯出這些事來。

「你不也說過人是會變的?」

臥桑伸手搭上他的肩,「我希望你能明白,當年我會阻止你,不是想阻止你得所愛,我想阻止的,是你為她所傷。」無論鐵勒有多疼多愛戀姬,她終究都是妹子,他不想看鐵勒一步步走上那條傷己的路。

「別碰我。」有如困獸的他避開臥桑的碰觸,對於這些事後話一句也聽不下。

臥桑不死心地把他拉回來,「小妹和你的不同之處,就在於你可以毫不顧忌,但她卻被困在兄妹的身份下,不似你什麼都拋得開,這樣的你們,不會有將來的。」

「都是你……」雙目含恨的鐵勒,緊握住顫動的雙拳,「當年你若是不把她托給我,我們也不會有今日!」

臥桑微微一怔,沒想到他把責任都推開,但他並不想推卸,他只是覺得心酸讓他的喉際緊得發疼,他不知該怎麼告訴鐵勒,他有多歉疚。

當年他會那麼做,只是單純地不想見鐵勒總是那麼孤單,也怕鐵勒太過寂寞將會永拒於人,對於這個無論做了多少,卻總是得不到回報的傻弟弟,他有著說不出口的憐惜,但懼于父皇,他能為鐵勒所做的又不多,他多麼希望,能有個人走進鐵勒的世界裏將他帶出來,讓他真心地笑一回,沒想到,這份善意卻害了他。

「讓我彌過。」現在臥桑只希望這句話不會說得太遲。

鐵勒緊咬著牙,「你怎麼彌過?」讓他得了心又失了心,臥桑拿什麼來償也償不清。

「我……」臥桑也不知該怎辦才好。

他突地站起身,跨步就想朝殿門走去。

「我去對她說清楚。」與其就這樣失去戀姬,還不如讓他去吐實,把那些阻礙都去除,他再也不想多忍受一分。

「你要對她說什麼?」悚然而驚的臥桑忙追至他的身後拖住他。「不許你說出去!」

「走開!」身為武人的他,輕鬆地就將臥桑甩脫得老遠。

「淨顧著成全你自己,你有沒有想到你身後的人?」無法攔下他的臥桑,站在原地氣急敗壞地大嚷。

鐵勒猝不及防地旋過身來,暴戾地、狠狠地一掌擒握住他的咽喉,甚想將他所有阻止的話語全都阻絕,臨危不亂的臥桑,只是淡淡地看著他的眼眸。

「老二,別那麼自私。」他懇切地請求。

強忍著不甘的鐵勒,氣息起伏不定地用力甩開手,無處可發洩地一拳擊向殿內的樑柱。

臥桑不語地看著他留在柱上的拳印,慶倖地深籲了口氣。

鐵勒明白的,他只是一時過於憤怒而蒙蔽了理智,身為皇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皇弟的心有多柔軟,也太過為他人設想,他不會只為自己而斷不顧位在他身後的那些人的。只是,無論是何時何地,每回見到鐵勒,總是見他苦苦壓抑著,到底他要到何時才能自在地敞開心扉,定出陰影去做自己?

「你回鐵騎大營吧。」見他氣息逐漸孱緩了,臥桑把握時機地道出今日的來意。「我已自東內撥了一筆錢籌措鐵騎大軍所需的糧草,這筆糧草,足夠你安穩的在北狄待上三、四年。」

鐵勒猛然轉首看向他,不敢相信他竟在這個節骨眼上又再次這麼做。

「別再留下來受苦了。」為免他又誤會,臥桑這回把話說得很清楚。「相信我,這次我不是為了自己,我是為了你。」聖諭已下,就算鐵勒反對,這件婚事也沒有轉圜的餘地,不如就讓他走開不見不聞,也好過留下來再受一次傷。

為了他?真要為他,為何不把戀姬留下?他沉默地凝視著臥桑,不點頭同意也下搖首反對,就只是這麼看著這個既是傷他又想保護他的兄長。

「老二,你還是可以全身而退的。」見他沒有反應,臥桑不禁有些急,就怕他想要繼續在京中待下去,也怕他會做出什麼傻事來。

這教他怎麼走得開?怎麼全身而退?只有人回了北狄心卻葬在這裏,往後他要過著什麼樣的生活?這三日來,他把所有的退路全都想過了,可他所得到的,只是無,沒有戀姬,他走到哪都是絕路。

鐵勒動作徐緩地向他搖首,在今日,總算是看清了這一切。

「是不是只要是我想要的,就不被允許得到?」他喃喃茫問。

「你想要什麼?」頭一回聽到他有想要的東西,臥桑趕忙豎耳聆聽。

「戀姬。」

他為難地皺著眉,「許別的心願吧,不管你要的是什麼,為兄的定會為你做到。」

他知道,鐵勒得到的太少了,他也一心想要彌補這個缺憾,只是鐵勒從不開口,他也無從知道鐵勒想要的是什麼。

鐵勒冷冷地笑了,「無論我許下什麼心願,你這個太子永遠也給不起。」與自己相較起來,臥桑更像具人偶,雖有高高在上的榮銜加諸在他的頭頂上,可是實際上,他只是個受政局擺弄的傀儡,父皇手中一顆……最重要的棋,在這身份下,他能給什麼?他貧瘠得就連愛也給不起!

晚風襲來,冥色漸近漸深,籠罩在鐵勒面龐上的暗影,讓臥桑看不清,可是自他方才極度低寒的聲調中,臥桑隱約地聽見了他不為人知的悲傷。

「你是不是……恨我奪走了父皇所有的愛?」臥桑澡吸口氣,把暗藏在他們這兩個年紀最相近的皇子之間,可是他們誰都下輕易戳破的問題提出。

「告訴我。」鐵勒的眸底蓄滿求之不得的淒苦。「在父皇眼中,我是什麼?父皇的心底,可有我的存在?」

一直以來,父皇的雙眼就看不見他,七歲被送至北狄,無親可依、無故可攀的他,在那麼刻苦的環境下,無論是被父皇的手下大將們怎麼惡意虐待,或是把他當牛馬不當皇子般地使喚,他都不怨下恨,只是期望著有朝一日學藝大成後,父皇能好好看他一眼,或是伸手拍著他的頭告訴他,他做得很好。

但,歲歲年年下來,父皇從未去探視過遠在京兆外的他,也沒給過他隻字片語,有的,就只是一再將他遠調或送至沙場的聖諭,這讓他不再求為人子只求為人臣,退一步的希望能在沙場上闖蕩出一番事業,好讓父皇對他另眼相看。可他再努力、再怎麼鞭策自己揚威沙場,或是去證明他的身份雖不及臥桑這名太子尊貴,他的才能卻不亞于臥桑一分一毫,父皇也不會把關愛分給他一點,即使如今他已站至足以動搖朝野的高處,早就能與臥桑分庭亢禮了,但他想得到的,始終就是得不到!

父皇所珍視的皇子有身為太子的臥桑、有最疼愛的懷熾,也有其他的兄弟,可就獨獨沒有他,付出了這麼多卻什麼也得不到,他做錯了什麼?不愛他不要緊,刻意冷落貶抑,這些他也可以忍,只要他的身邊有戀姬,只要有戀姬全心全意地倚靠著、陪伴著他,他可以不在乎,他也可以撤去自小他加諸在父皇、母后身上的期盼,只把愛全心放在戀姬身上,因為這些年來,他就只有戀姬這個知心人而已,他不能沒有她的。

然而父皇卻將戀姬許給了他人。

就算他與戀姬是兄妹,那又如何?所謂的是與非,下過出自于人心罷了,只要太多人說是,那麼他的行徑就成了非,若是要論道德,那麼父皇多年來奪臣妻、占宮女、後宮嬪妃無數,這又該怎麼算清?他都不願看清這世界了,為什麼父皇要在戀姬身上看得這麼清楚?

他相信,狡猾如狐的父皇,不可能不知曉他對戀姬懷有什麼情愫,也必定早有耳語傳至父皇的耳中去了,否則,賜婚的聖諭不會下得那麼快。賜婚?說穿了,這不過又是父皇在成全戀姬時,順道打擊他的一貫手法而已!他太累了,原本就近乎于無的父子情誼再也禁不起父皇這麼做,他不想繼續做個渴望父愛而逆來順受的皇二子!

「老二……」知道他吃了多少苦和受盡委屈的臥桑,才想安慰他幾句,他卻絕然地轉過身。

「天色,送客!」已然下定決心的鐵勒,不猶豫地揚聲將他驅逐,「請回吧,太子殿下。」

「鐵勒?」因他刻意的稱呼,臥桑敏銳地察覺了他的不對勁。

他匆地回過眸來,唇邊扯出一抹淡涼的淺笑,「我會讓你有機會彌過的。」

在他森栗的眼神中,臥桑發覺到,某一部分的他,似乎已經徹底走遠,始終壓抑在心頭深處的另一個鐵勒,正掙脫了他多年來的自已所銬上的枷鎖,一步步自暗處走出來。

春末的夜晚,自窗外吹入的夜風沁涼人脾,臥桑覺得有點冷,心頭的寒意也源源不竭地湧上,他怕,自今夜以後,他將再也束縛不了,也保護不了鐵勒。

******

星河盡墨,一輪妖嬈的紅月,在翻騰的層疊雲浪中掙扎覓隙而出。

最後一陣告別春日的東風吹得很急,橫掃過鳳藻宮的宮簷,發出一波接一波的潑刺嘯鳴,此時已過子時的宮苑,寂靜得只剩風息,靜站在通往內殿殿門前執掌宮燈照明的守宮人,滿心的睡意匆地散去,豎起了雙耳留心突來的動靜。

風勢好象增急了些,在那一瞬間,數名站在他處的守宮人手上的宮燈全數皆滅,俄頃間,殿廊伸手不見五指,而殿廊上的音韻,也不再只有風的節奏,隱隱約約地,似是滲入了一些急急前來的輕巧步音。

「誰!」察覺異樣的守宮人,毫不猶豫地舉高手中的宮燈,朝黑暗中移動的數條黑影大喝。

疾如風魅附身的黑影,瞬間朝他直襲而來,守宮人駭然地倒退了幾步,猶下及呼喊,手中的宮燈已照清了自他身畔經過者的臉龐。

在因風亂舞的燈焰映照下,鐵勒忽明匆暗的面容,看來像是黑暗中一張不帶表情的鬼面。

「刺……刺王?」嚇得魂魄不全的守宮人,手中的宮燈脫手墜地,火焰奄熄在地面上的那一刻,他也遭人自身後迅速掩住口鼻再發不出聲。

冷天色擺平了守宮人後,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鳳藻宮的鐵勒,朝身後揚起一手再握拳,隨他而來的人影們紛紛止步,而後飛快地分頭去解決宮內其他的守衛,好為待會他們出宮時鋪路。

鐵勒伸手推開通往內殿的殿門,無聲地步入內殿后,沿途上的守宮人與侍女們,一一被開路的冷天色撂倒,直至來到戀姬的寢殿前,冷天色停止了腳步,站在門外全心為鐵勒把風,鐵勒則輕巧地掩上門扉。

因婚期將至,近來總是多夢的戀姬睡得下是很好。

恍惚的夢境中,她才在夢境的這一端捉住鐵勒的衣角,在另一頭,她又看見了龐雲癡心快樂的模樣,猶豫了半晌後,她捨下龐雲的笑臉,朝雙眼蓄滿痛苦的鐵勒走去,伸出手想撫平鐵勒眼眉間被棄的寂寞,他卻轉過頭不讓她碰觸,她心急地想開口解釋,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被風吹起的紗簾幽幽拂過她的面頰,些微的冷意將她拖出夢海,她睡意惺忪地睜開眼睫,發覺殿內燭火已遭人熄去,僅剩些冥冥微光,一道人影正站在床畔俯視著她。

纏綿的夢境瞬間已遠,她受驚地抽口氣,僵著身子下敢妄動,但在窗外的紅月破雲而出時,絲縷光影讓眼前男子的臉龐明亮了起來,也逐走了她的恐懼。

「你……」她當下再清醒不過,難以相信地望著俯身在她面前的鐵勒。

不語的鐵勒,在凝視了她許久後,朝她伸出一掌。

戀姬有些明白地看著他動也不動的手勢。

跟他走?他犯險夜半闖進鳳藻宮裏,就是要她跟他走?他是怎麼了,怎會做出這種事來?萬一這事被他人知情了怎麼辦?

因時間緊促,不能再等下去的鐵勒朝她勾了勾修長的五指。

為他心驚膽跳的戀姬直向他搖首,「你怎可以……」

見她拒絕了他伸出去的手後,鐵勒並沒有把她接下來的話聽進耳裏,臉色一沉,拉來了她擺放在旁的外衣將她裹上後,不由分說地將她抱至懷中。

「二哥,住手……」在被他抱下榻,並開始往外頭移動時,戀姬忙以掌推抵著他的胸口,想要下地。

鐵勒匆地頓住腳步,低首看著在他懷中亟欲逃開的她。

她不解地抬首,「二哥?」

他緩緩挪動緊抱著她的右掌,在滑至她的胸前後輕輕一點,她頓時失去了意識睡倒在他懷裏。

冷天色驟然打開門扉,神色緊張地自外頭跑進來,忙不迭地向他附耳稟報。

「王爺,太子親衛在宮內。」都怪在進來時沒發現那票人的存在,現下被他們發覺了,這下要怎麼出宮?

鐵勒漾出絲絲冷笑,「硬闖。」他當然知道臥桑今夜不在太極宮內,他就是特意挑臥桑在鳳藻宮時才來。

「知道了。」雖然冷天色不怎麼想與臥桑的手下打起來,不過眼前為了要儘快出宮,也沒辦法了。

抱著戀姬大步步出殿外,鐵勒兩腳才步出外殿,與其他人會合準備離宮時,夜半被離蕭擾起的臥桑,也已帶人匆匆趕至,但鐵勒視而不見地一徑疾走,讓想來攔人的臥桑根本就沒機會和他說上一句話。

「鐵勒!」看清他手上所抱的是何人後,臥桑 顧不得是在夜半慌急地揚聲大喚。

鐵勒連回頭也沒有,轉眼間,已閃身消失在宮廊的轉角處。

臥桑忙向一旁下令,「攔下他!」

率太子親衛急追上去的離蕭,連連追過了幾座宮苑,好不容易才在鳳藻宮正門處追上鐵勒,才想下令將他包圍起來時,冷不防地,一抹人影阻擋在宮門前方。

「到此為止。」守在宮門前的舒河,一夫當關地攔下所有欲捉回鐵勒的人馬。

「滕王?」離蕭詫悶地看著四周他所帶來的親衛,反而先下手為強地將他們包圍。

早就派人盯緊大明宮與鳳藻宮的舒河,在鐵勒趁夜私下帶兵離開大明宮後,就已料到將會發生什麼事,因此鐵勒前腳一進鳳藻宮,他也隨後跟至,免得會在暗夜裏發生了……在他意料之外的事。

「誰都下許妄動。」他慢條斯理地掃視在場者,身後的親衛們全都亮出了刀劍。

「失禮了,但這是殿下的旨意。」離蕭才管不了那麼多,振臂朝身後一吼:「來人,快去攔下刺王把十公主帶回來!」

「玉堂。」舒河隨即朝一旁彈指。

跟在舒河身旁的冷玉堂,迅雷不及掩耳地來到離蕭面前,抽出佩劍將劍身用力地架在他頸上。

「你……」被格架至一旁的離蕭不敢置信地張大了眼。

舒河指向正候在宮門外遠處的那片看不清的人影。

「外頭接應刺王的人馬,你可看清楚了?」想死的話,那就去好了,反正鐵勒也不會在乎阻攔者是誰。

接應的人馬?刺王不是單槍匹馬來的?

在被熄去了大部分的火把後,遠處的人影很難分辨得清楚,但當離蕭瞇眼細看了許久,終於看清等候在外頭的人是什麼來頭後,心跳頓時不受控制地狂奔起來。

「鐵騎兵?」鐵勒竟目無王法地帶兵進宮?

「很抱歉。」舒河踱至他的面前,冷笑地拍著他的面頰,「我若讓你派人追去,那麼我二皇兄的人頭就難保不會落地了。」若是鐵勒這個威脅不在,那麼往後誰來牽制臥桑?臥桑把朝政握得太牢了,不利用鐵勒來分散些臥桑的力量,那往後誰還有機會竄出?

「可是太子……」離蕭猶想掙扎,但頸間立刻滲出血絲,被面無表情的冷玉堂割出一道口子。

「老四?」慢了一步才追來的臥桑,在見不到應被逮回來的鐵勒,反倒是見到不該出現在此的舒河後,心底頓時晃過了種種猜測。

「刺王帶了鐵騎兵。」舒河懶懶地回過頭,有些責怪地睨向他,「在這個前提下,殿下不認為在下達任何旨意前,都該三思而後行嗎?」太子親衛去攔阻鐵騎兵一事,若是張揚出去,鐵勒就犯了帶兵進宮行刺太子一罪,到時想要將鐵勒搶親一事善了,恐怕就很難了。

根本就沒料到鐵勒是有備而來的臥桑聽了,冷汗爭先恐後地冒出額際。

鐵騎軍?鐵勒竟然……要是事情傳至父皇的耳裏……臥桑十萬火急地吩咐下去,「離蕭,立刻封鎖鳳藻宮,千萬別讓消息傳出去!」

「殿下?」離蕭錯愕地問,沒想到他竟改弦易轍也站在鐵勒那邊。

他慎重地叮囑,「不許讓父皇知道,一個字也不許。」現下就只能指望鐵騎軍沒有驚動任何人……不行,鐵勒掩飾得再怎麼好,那麼大的一支軍隊不可能無人發現的,必須想辦法……「為免他人起疑,殿下不如對外宣佈一道太子諭吧?」早就為他想好後路的舒河,適時地出聲為他解圍。

發現自己成了棋子的臥桑瞇細了眼,「內容?」

「就說近來太子頻頻遇襲,為防範再有刺客,所以特意命刺王帶鐵騎兵夜裏來宮中搜過刺客一回。」他一開口,就將鐵勒帶兵入宮的事收拾得妥妥貼貼。

「不怕父皇會識破?」臥桑對他的深思熟慮,有些另眼相看,但還是想試他一試。

「就算被識破,好歹對外也有個表面上的藉口。」舒河狡狡一笑,「如此一來,父皇自然也不能拿二哥如何。」師出有名後,無論父皇再怎麼想降罪,恐怕也得賣眾臣與眾皇子一個面子。

他也認為這是最好的方法。「好,就照你說的辦。」

「皇后這廂呢?」舒河不忘點明還有一個頭痛人物還沒解決。

他緊皺著劍眉,「我會親自去向母后說明。」其他方面都好安排,就是母后……管不了那麼多了,就算是威脅也得把事情壓下來。

站在一旁的離蕭不解地問:「殿下,那十公主呢?」就算他們想把鐵勒帶兵進宮的事瞞住,但事情還是沒有解決呀。

心緒煩亂的臥桑聽了,在原地重重地來回踱步,直思索著該怎麼做,才能讓帶走戀姬的鐵勒往後真能全身而退。

鐵勒那日的話,他總算是明白了,鐵勒那日是在預告,而他後悔自己怎不在察覺到有危險時,及時做出防止的手段以避掉今日之事。鐵勒會這麼做,想必已是與父皇徹底決裂了,父皇若是事後想以戀姬為藉口興師,只怕鐵勒也將下惜動用鐵騎大軍來與父皇對抗,到時,父子親情蕩然無存也就罷了,怕就怕,鐵勒會在動搖國本後舉兵反叛,而父皇若是想除掉鐵勒,那麼這將是個最好的藉口。

等不下去的離蕭再提醒他,「殿下,若是不快點追回十公主,那龐雲該怎麼辦?再過幾日就要大婚了。」他要是成全了他皇弟的好事,豈不是犧牲了龐雲?

舒河厭惡地睨他一眼,「這點輪不到你來操心,快去做你該做的事。」喳呼些什麼呀?天朝大事都顧不得了,虧他還有時間去在乎龐雲這件小事?

離蕭不肯死心,「殿下……」這件婚事可是聖上親自頒旨的呀,失了未過門的新娘,就算他們再怎麼費思量為鐵勒安排,事情怎可能下鬧至臺面上?龐雲願不願善了還是一回事!

臥桑的厲眸直掃向離蕭,「還不照滕王的吩咐去做?」

「是……」主於既已拿定了主意,離蕭縱有再多下滿和為龐雲有多不平也沒用。

宮門前聚集的太子親衛奉命分頭行事後,舒河帶來的人,也在冷玉堂的指揮下無聲地離去,頓時,只剩冷清的風在廣闊的宮門前徘徊。

「老四。」太瞭解舒河為人的臥桑,在外人走了後不忘向他警告,「你若要做好人,那就做到底,別讓我知道你在暗中扯老二的後腿。」他會安好心的來助人?只怕又是想藉此利用些什麼吧?

舒河聳聳肩,「我還不至於在這事上頭那麼缺德。」他會來此,雖說一半是為他自己,但另一半,則是為了戀姬,他沒壞到連自己的小妹都不救。

然而臥桑存疑的目光還是停在他的臉上。 光是以他會及時出現在鳳藻宮來為鐵勒隱瞞,這就足以讓臥桑猜想出自私自利的他,在背後隱藏的目的是什麼。

舒河無奈地舉高兩手,「我保證,行了吧?」真是的,他已經夠不相信人了,臥桑卻比他更嚴重。

「去壓住龐雲。」得到了他的保證後,臥桑接著交代他開始為鐵勒收拾殘局。

「你要我幫二哥?」他揚眉淺笑,「你能容許這種事?」堂堂一國儲君,居然能夠接受這等穢亂皇室的醜聞?臥桑是收了鐵勒什麼好處,還是欠了鐵勒什麼?

臥桑緊握著拳,「不幫他,難道任由他毀了自己?」那小子,事前他真的想清楚了嗎?雖然他從不糊塗,可他怎會做得這麼狠絕?

「小妹呢?」舒河較為擔心的是一心想逃開鐵勒的戀姬。

他疲 憊地抹抹臉,「小妹並不愛龐雲,她只是想躲而已,老二今日若是不這麼做的話,反而是害了小妹。」也好,與其眼睜睜的看戀姬葬送自己的姻緣,還不如給鐵勒一個機會。

舒河聽得頻頻搖首,「她不會原諒你的。」

「不幫老二,我不會原諒我自己。」是他虧欠鐵勒在先,如今鐵勒給了他這個機會彌過,他自是得好好補償,至於戀姬能不能諒解,他想,總有一天她會明白的。

舒河饒有深意地瞅著他,將他的話在心底輾想了許久。看來,臥桑是真的欠了鐵勒什麼,該不會……鐵勒與戀姬的事,他早就已知情,並曾經暗許過鐵勒那麼做?

「還不去辦事?」臥桑在他兩眼滴溜溜地打量著自己時,淡淡地哼了聲,回過眸阻止他再繼續刺探下去。

舒河忙揚手先打發手底下的人,「玉堂,天明前派人暗中去把龐府包圍起來,在我到龐府前,不許讓任何人出入也別走漏了消息。」

「是。」

「大哥。」舒河走了幾步又回過頭,決定先把醜話說在前頭。「我只能暫時壓制住龐雲,但他接下來會下會把事情鬧大,我無法保證。」

臥桑朝他擺擺手,「這就夠了。」那個龐雲……不想法子在龐雲咬上鐵勒前先做些準備,恐怕鐵勒將有一場硬仗要打。

他仍有些擔心,「父皇那關,二哥該怎麼過?」就不知父皇在知道小妹的事後,父皇會怎麼處理這種有辱門楣的事,又將採取什麼手法去對付鐵勒。

「不會有事的。」臥桑深吸口氣,準備把一切都攬至肩上。「有我在,他不會有事的。」
作者: JJ_girl    時間: 2010-4-4 05:18 PM

第六章

「醒了?」

冰涼的綾巾在她額上擦拭之際,見她掀了掀眼睫,鐵勒微笑地看她在他懷中幽幽轉醒,並張大了一雙水眸怔看著他。

神智迷糊的戀姬挪開額上的綾巾,在他的協助下坐起身,迎面而來的冷清與微弱的光影,讓她不知身在何地。

「這裏是哪?」望著陌生的寢殿,她茫然地問。

「大明宮。」他邊回答她邊至一旁點亮燈火,免得她會怕黑和不自在。

什麼?

回憶倏如倒灌的海水流回她的腦海中,憶起他做了什麼事後,她急急抬首看向窗外,外頭的天色仍是混沌的冥色一片,那一輪紅月已滑過天頂來到窗櫺邊。

戀姬被嚇出了一身冷汗,「快點讓我回鳳藻宮!」再不回宮就糟了,要是被母后知道她被帶至這裏,萬一母后跑來找鐵勒,或是去找聖上要人怎辦?

他斂去所有笑意,「不。」

「二哥。」她緊張地下楊,來到他的身旁揪著他的衣袖,「不快些讓我回去,父皇會知情的!」老天,希望這事還沒有傳揚開來,不然後果該怎麼收拾才好?

「我不在乎。」在他去把她帶回大明宮前,他就已把所有的後果都考慮過了,也就是因風險大,也必定會引起波瀾,他才刻意要做。

「難道你不怕父皇——」她才打算要他想個仔細時,他卻出聲截斷她的話。

「不怕。」他的目光一派安詳,坦然無懼。

戀姬鬆開他的衣袖,為他的態度和神韻感到陌生,這一點也下像是他會說出的話,從前,他下是最尊敬父皇且不違抗命令的嗎?

他冷冷淡道:「要殺要剮,由他,但我不會坐以待斃。」

「你與父皇是怎麼了?」她驚疑無限,不明白他怎會有這些念頭,以前的他,不是最遵從父皇的命令嗎?

鐵勒微瞇起黑眸,「我只是不願再受任何人的支配。」

多少年了,一路走來,他沒依靠過任何人,他所得到的全是自己用血汗掙來的,父皇給過他什麼?啊,身份,父皇給過他一個貴為皇子的身份,但也僅有如此,除此之外,父皇給過他什麼?父皇憑什麼指揮他?若是站在父皇是人君的立場,那麼他很想告訴父皇,他情願只是名平凡庸碌的小百姓,這個人臣,他當不來也不願當,他下願再受任何人指揮,往後再沒什麼人能夠命令他什麼。

今日他會如此,不是沒有原因的,回想以往,無論日子再怎麼樣苦,都還有一雙等待的眼眸會看著他,當他知道連那雙眼眸都將被別人奪走時,他才明白委屈自己並不能得到什麼,反而是失去得更多,現在,能不能自父皇那邊得到什麼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現在他只想留住戀姬,不計代價。

戀姬別過眼,「父皇和你之間的事,與我無關。」雖然她也明白,這件婚事能成,背後一定有著父皇,只是她不願去猜測父皇是否已然知情內幕,或是究竟知道了多少。

「有關。」他說得斬釘截鐵,「我不會任由你被父皇或是他人奪走。」她身為父皇的手中棋,只要父皇將她握著一日,他就一日不自由。

戀姬聽得怔住了,忽然對今夜的種種有所頓悟。

「把我帶至大明宮,你特意這麼做,是想報復父皇還是龐雲?」他的話裏全是父皇,讓她不得不以為,他不只是想自龐雲的手中將她搶回來,他更是故意想……做給父皇看。

他不打算隱瞞,「父皇。」

「為什麼?」是父皇又對他做了什麼嗎?還是父皇找了什麼藉口想把北狄自他手中拿走?

鐵勒定眼看著她盛滿疑惑的水眸許久,匆地伸手脫去自己的外衫、內衫,將上半身蔽體的衣裳全都脫去,讓她親眼看看他積壓在心底的那些恨的由來。

驚聲抽氣的戀姬以手掩住口鼻,難以相信眼前所看到的是真的。

「這些傷是怎麼來的,我已不能全部記得。」面對身上無法細數的傷痕,他不帶任何表情。「若是說我對父皇無怨的話,那是假的,我比任何人都渴望他能愛我一點,也比任何人都恨他。」

鼻酸的戀姬幾乎無法成言,抖顫地朝他伸出手,撫過他身上處處錯落不全的大小傷疤。

「父皇他……他到底對你做了什麼?」這些年來他過的是什麼日子?父皇怎會忍心把他折騰成這樣?好歹他也是個皇子呀!

「他只是沒有救我。」鐵勒沉著聲,「我之所以能忍,是因為有你在,只要有你在這等著我回來,那麼我便還有個可以回來的家,但若是連你都不在了,那麼我就無處可去了,因此我絕不讓他把你奪走。」

她的淚落了下來。

還沒來得及思考或凝聚意識,她甚至還沒理清這份為他心疼的感覺是什麼時,她的淚便已淌下了面頰,為遍體鱗傷的他深感不舍。

原本她以為自己可以理解他為何總是這麼孤獨,可是現在她才發覺,她所知道的他根本就不多,也不明白他的孤獨有多深,他只讓她看好的一面,他只讓她看不會為他感到心酸的一面,因為他知道,她一定會為他掉淚,更會想伸出雙手撫平他的創傷,他不要別人的同情。

「別哭。」鐵勒以指勾去她眼角的淚,溫暖的掌心來回地輕覆她柔嫩的粉頰。

戀姬心痛難抑,將他的掌心緊按在面頰上低泣,為他所做的深感不值。枉他縱橫沙場無數,卻連個家都得不到,唯一的心願,就是留住愛他的人;在朝中如東升旭日的他,下了朝後他還是獨個兒,身邊連個知心人都沒有:富足如他,以為他什麼都不缺,誰曉得,在他衣衫下,卻藏著許多年少時求之不得的痛苦回憶。

一直以來,他就是只獨自飛翔的孤鷹,他只是想找個地方站立,多麼渴望有棵枯木可棲,可是在這座天朝裏,他無處可去。

啊,她也一樣無處可去啊,住在嘯月府中,終究也是個外人;回到宮中生活,多年來的距離讓每個人都生疏,誰也拉不近;若是嫁至龐府,或許能夠有個家,但身為她的良人的那名男子,卻不是她所想要的……「從今日起,我的所作所為將不再為父皇、也不為天朝,我只為我自己。」什麼規矩方圓,他都不管,他的戀情也容不得人來指揮操控,該是他的,他就不會放。

隱隱感受到他放棄一切的決心,戀姬微微打了個冷顫,硬生生地收回掌心,但他捉住她欲走的柔荑按回胸前。

「近日之內,我要回北狄。」鐵勒緊握住她,深怕一放開,就再也握不住了。「這次一定,或許再不會回來了。」

她悚然一驚。他不回來?不回來他還能上哪去,難道他要永遠待在北狄嗎?那她,豈不是永遠都見不到他了?

「我要帶你一塊走。」他再次重複以前曾對她說過的這句話。

原本他是不想傷害她的,但後來他才醒悟到一點,無論他選擇的是退讓或是強求,對她來說皆是傷害,既是如此,與其讓她嫁予他人,而他們兩人再暗自神傷,還下如將彼此綁在一塊,即使是會互相傷害,也好過永遠不能在一起。

戀姬不斷搖首,「我就要出閣了。」

「我不會允許。」他一手支起她小巧的下頷,一字字地告訴她。

她撥開他的指尖邊後退邊問:「你有沒有想過龐雲?成全了你自己,他呢?他這個名正言順的駙馬該怎麼辦?」如果每個人都像他那麼自私,那她要怎麼辦?她成全了這個就對不起那個,更何況龐雲是被她扯進來的,她不能對不起龐雲。

「我與龐雲間究竟誰是誰非,這還很難說清楚,至少在我眼中,奪人所愛者是他。

」鐵勒大步上前一把攬獲她的腰肢,低首哽聲地問著她:「在你念著他時,你有沒有想過我?我只是個凡夫俗子,我也會痛的。」

他也會痛,那她呢?誰來幫她做選擇?

戀姬的眼眸閃爍著,分不清對他究竟是愛還是憐,事實上,她再也分不清她對此刻的鐵勒的感覺是什麼,想放開他,又怕他會陷入無底的孤寂困境,若是不放開他,殷殷期盼著婚禮來臨的龐雲將不知會有多傷心……為什麼她總是要做選擇?明明她就是不想做的,選了一個又還有一個在後頭等待著她再做出抉擇,無止無境,永不甘休……她倦累地閉上眼,「到底還要我如何,你才肯死心?」她都已經把自己的一生葬送在指婚上了,鐵勒究竟還希望她怎麼樣?

「我不會死心。」鐵勒俯低了身子,以額抵著她的額問:「最瞭解我的人,不就是你嗎?」

她聽了,淚水無聲地滔滔傾流,怎麼也掩不住,並對哭不出聲的自己感到絕望。

其實自她注意到他的心意時,她就該知道,她註定是沒有去路了,可是她還是不想就這般臣服于兄妹畸戀的命運中,她還是試著想掙脫開來為自己覓條生路,她都已經把心放下決意要嫁入龐家,不再過問這段下該發生在她身上的情愫了,他又何苦再來糾纏?

「戀姬。」他輕輕喚著她的名,溫熱的吻落在她的額上。

她嚶泣地避開,但他的一雙大掌卻固定在她的兩頰上,將她捧回他的面前。

「戀姬。」他的吻移至她的眼角,試著把她的淚都吻去。

她伸手想推開他的臉龐,不意卻摸到在他頰上的淚,這淚或許是她的,也或許是他的,無論是誰,這使得她再也走不開。

「戀姬……」他申吟地低歎,在感覺她一雙猶疑不定的柔荑,悄悄環至他的頸後將他拉近後,側首密密吻住她的唇。

他的吻,嘗起來有點苦澀,對於他的淚,她感到驚惶失措又複憐惜,體內蒸騰的血液,像是千川歸海急速地奔流,她幾乎可以聽見血液呼嘯而過的聲音,親密的吻觸、繚繞的體溫,還有他溫熱的鼻息,混雜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惑人的迷網,不停重複著在她耳畔的低語,讓她開始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真實。

靜夜中,他的低喃,像極了盤旋的魔咒,一聲,又一聲……******

冷天色覺得自己愈來愈不務正業了,打從那夜自鳳藻宮帶人回來後,他就像只專門替鐵勒看門的看門狗,而且在看門之餘,不時還得負責咬咬人,不然就是面無表情的賞人家吃吃閉門羹,要不就是掛了張笑臉打發來客。

咧嘴僵笑,這招是用在跑來大明宮想要索回女兒的皇后娘娘身上;面無表情,是專門用來對付那些進不了大明宮,就把他罵得狗血淋頭的皇子們;而眼前這個龐雲,則正好可以讓他發洩一下這陣子因當看門狗,所囤積在腹裏的不滿。

他心情惡劣地兩手環著胸,上下打量著這個硬是闖進紫宸殿,口口聲聲要見鐵勒的不速之客。

「刺王是你說見就能見的嗎?」這個太子侍讀,也下掂掂自己的斤兩,大剌剌的就跑來他們大明宮要人?就算他今日貴為駙馬爺又如何?他們這廂可是權傾朝野的皇子哪。

龐雲下屑地冷哼,「他當然不敢見我。」

「不敢見你?」冷天色自鼻管裏哼出兩道冷氣,「笑話,你以為你有三頭六臂啊?」

「他做了什麼事全朝的人都心知肚明!」全朝上下的人都知道鐵勒愛上並搶了自己的妹子,如此敗德喪倫鬧得舉國皆知,鐵勒自是無顏見人。

「什麼事?哦,你指十公主這件事?」冷天色不痛不癢地挑挑眉,「對,人是我們搶的,那又怎樣?」他們本來就沒打算要瞞,是那個多事的太子自個兒跑去幫他們收拾殘局的,鐵勒還認為臥桑很雞婆呢。

龐雲懶得再跟他羅唆,「十公主在哪里?」

「就在裏頭。」他大方地伸出一指比比身後,「你若想把人帶走,我不攔你。」

龐雲聽了當下就繞過他往裏頭走去,但才踏入門內不多久,暗處隨即竄出兩名殺氣騰騰的鐵騎兵,同時舉手揚劍將他架住。

無法動彈的龐雲忿忿難平地回首瞪著冷天色。

「幹嘛,眼睛大呀?」冷天色覺得自己被瞪得很莫名其妙。「我只說我不攔,但我可沒說其他人不會攔。」鐵勒早就吩咐過了,他這個守門人若是看不住,一切就交給裏頭的鐵騎兵,他只是照鐵勒的話辦而已。

強硬逼自己沉住氣的龐雲,也覺得自己獨闖大明宮是少了點考慮,但在知道戀姬在鐵勒這裏後,他就是怎麼也克制不了那股衝動,他無法忍受鐵勒的存在。

是的,他一直對鐵勒感到不安,對他而言,鐵勒是個令他日夜難安的背上芒剌。雖然是戀姬托人主動找上他的,但他很明白,不愛他的戀姬會找上他的原因是什麼,他竭力不去想,不去探究戀姬真正的目的為何,在戀姬的身旁,她人在,心卻不在,她的雙眼總會不自覺地飄向西內大明宮的方向,但他寧可告訴自己,只要他不去拆穿,那麼總有天,戀姬會如他所言地愛上他。

可是他還沒有等到那一天的來臨,鐵勒便將她自他的手中奪走了。

「再不讓我進去,我會叫聖上來要人。」他深吸口氣,決意下管他人是否阻攔,他還是要再試試看。

冷天色打打呵欠,「去啊,又沒人攔著你。」

「天色,別跟他廢話,把他弄定。」剛從翠微宮回來的鐵勒,在自己的地盤上見到這號情敵後,二話不說地就下逐客令。

「刺王!」龐雲回過頭來,忿忿難平地對他欲入內的背影大叫。

鐵勒視若無睹地與他擦身而過,而冷天色則是朝架著龐雲的鐵騎兵拍拍兩掌,打算把他拖出去免得惹惱了鐵勒。

不甘心的龐雲硬扯住腳步,「你沒權力將十公主軟禁在這裏,把她還給我!」太蠻橫無理了,將即將出閣的妹子強行擄回大明宮就算了,他還將她軟禁,就連皇后親自登門也無法索回十公主,就算他在朝中再怎麼權大勢大,他也沒有資格這麼做!

「還給你?」鐵勒止住腳步,微微瞇緊了黑眸。

龐雲挑釁地揚高下頷,「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光就聖上親自下詔的這一點,他就比任何人都有資格把戀姬帶走。

他冷冷一笑,「她這輩子都不會踏進你龐家一步。」

「染指自己的妹子,你不覺可恥嗎?」龐雲木然地、一字字地問,低低的冷音徘旋在空曠的大殿上。

鐵勒此時的聲音聽來,也與他如出一轍。

「奪人所愛,你又不卑鄙嗎?」是龐雲咬住了戀姬有意避開他的這個機會,硬生生地介入他們兩人之間的,論先來後到,第三者這個身份,是龐雲不是他。

龐雲不敢置信地張口瞪眼。奪人所愛?簡直就是厚顏無恥到了極點,他怎敢說得那麼理直氣壯?他知不知道他愛上的人是誰?是他嫡嫡親的妹子呀,在他眼中,到底有沒有一絲絲的道德倫常?這種話虧他說得出口!

「她不愛你。」盛怒之餘,他什麼也不想,只想把對手擊倒。

鐵勒不以為然,「這句話中的『你』是指誰,咱們心底都有數。」

龐雲氣息猛地一窒,又痛又恨地看著眼前與他對峙的男人。

雖然他的身形不似武人出身的鐵勒那般精壯,但他們的容貌輪廓卻很肖似,每每看著鏡中的自己,他總為自己感到不平,因為戀姬在看著他時,他知道,那雙水眸所凝望著的人並不是他,而是……鐵勒。

他多麼想告訴戀姬,他不是鐵勒的替身,也不是她用來逃避鐵勒的盾牌,他只是個想愛她的男人,雖然明知她並不愛他,但他知道,一旦他錯過皇后的提議,他就再也沒有機會接近她了,因此就算明知她是利用他也好,他還是相信自己終能夠打動她的芳心,讓她明白除了鐵勒外,她有更好的選擇,只要她好好看著他,只要她……肯真心撥一眼給他。

努力隱藏的心傷被人不客氣地刨刮出來後,蓄勢待發的龐雲,忍不住要鐵勒和他一樣也來個鮮血淋漓。

「我承認她並不愛我,但至少我能給她的都是天經地義,你呢?除了抬不起頭還要受眾人唾駡外,你能給她什麼?」要說劣勢,鐵勒的情況比他來得更險惡,即使戀姬所愛的人可能是鐵勒好了,在外在的因素下,戀姬就算是想愛也不能愛。

鐵勒怔了怔,別過頭下想承認,「她不會在乎那些的。」

「她不在乎?若是她不在乎,她還會同意下嫁於我?」占著理直、傍著氣壯,他乘機步步進逼。「清醒點吧,你們在一起根本就是個錯,你只會讓她痛苦而已,唯有把她交給我,她才能好過!」

「住口……」鐵勒的雙眼狂猛地鎖住他,忍抑地自口中進出話。

他無懼地繼續直前,「少用武人那套來威嚇我,我不吃這套!」

一杯羹,難兩嘗,他們都因愛而恨,因恨而想毀滅對方。這是一座戀姬親手辟的戰場,他們這兩個已經入局的沙場走卒,自踏入後便只能前進不能後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為什麼會這樣呢?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的兩人,在懸宕的氣息中,無言地凝望著彼此的眼眸。

除去身份不談,鐵勒只是愛上個女人,他沒錯。

龐雲也只是愛上個讓他魂縈夢牽的女人,他也沒錯。

那,究竟錯的是誰?戀姬嗎?

他們都不會承認的,就是因為愛她,因此他們絕不承認她有錯,即便這是她一手造成的,他們還是情願怪罪對方也不把一絲絲的罪責讓她承擔,因為太珍貴、太得之不易,這世上,就只這麼一個戀姬,而愛情,則是條僅能容下一人的狹路。

鐵勒陰沉地開口,「天色,把他拖出去,別再讓我見到他的臉。」他不想去考慮後果,也沒什麼好考慮的,留下龐雲,日後只會成為大患而已,難保戀姬不會有回頭的一天。

冷天色必須考慮一下,「確定?」聽說這傢伙的老爹和叔伯們,全都是太子跟前的太子太保、太傅,若是要說來頭,他的來頭的確不校

鐵勒冷瞪他一眼,「再羅唆你也給我滾。」

「好吧。」冷天色摸摸鼻子,識相地朝兩名鐵騎兵擺擺手。

「慢著。」在龐雲被扯拉向殿外時,收到舒河給的消息而趕來的臥桑,及時攔住那些正準備順鐵勒意的人。

冷天色沒得商量地向他搖首,為難地指指身後正怒火暗湧的鐵勒。

「老二。」臥桑無奈地歎息,「再怎麼說他都是我手底下的人,你就賣我個面子。

」雖然舒河已經盡力壓住龐雲兩三日,但到底,還是讓龐雲跑來這了,他要是沒趕來,他要怎麼去向那一票太子太保、太傅們解釋?

「把他攆走。」鐵勒思忖了半晌,看在臥桑的份上,只好火大地改口。

遭人救了一命的龐雲卻不願走,反而質問起臥桑來。

「殿下,你就這般容忍他做出如此有辱國體之事?」他不訓斥鐵勒也不叫鐵勒把戀姬交出來?為什麼他要對鐵勒睜隻眼閉只眼?

「有辱國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心火驟起的鐵勒轉過身嘲弄地問,語中笑聲刺耳。

臥桑趕在鐵勒被惹毛之前,朝他伸出一掌要他忍忍,然後轉身對另外一個也是憤濤難止的人開導,「龐雲,這是我們皇家的家務事,別扯到整個天朝去。」

「皇家的家務事?」龐雲馬上弄清楚了狀況,「你護短?」怪不得日前他會對外下那道太子諭,搞了半天,他是想讓鐵勒全身而退!

臥桑不承認也不否認,「我只是不想把事情鬧大。」

無論說得再怎麼冠冕堂皇,即使是傻子也聽得出來,臥桑也站在鐵勒那邊是個鐵錚錚的事實,龐雲終於知道,如今,他是四面楚歌了。

他狠目微瞇,直瞪向鐵勒,「日前我已將你奪人妻這事奏請聖上聖裁,就算你不交人,到時你還是得把十公主交出來!」

「龐雲。」臥桑對這件事一無所知的他有些同情。「聖上已做出聖意。」今日在鐵勒親上翠微宮後,聖上已接受他所提出來的提議了。

「什麼聖意?」

鐵勒微笑地介面道出他今日去翠微宮的收穫:「你與戀姬的婚事,就此告吹。」

「什麼?」他萬萬沒想到,連忙拾首看向一旁的臥桑,「殿下?」

臥桑感慨地拍拍他的肩,「父皇已頒旨了,你進翠微宮領旨吧。」

「聖上要壓下這件事?」除了臥桑外,就連聖上也要忍氣吞聲?

「對。」他可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說服父皇別找鐵勒的麻煩,免得他們父子之間的小事,會對天朝造成無可彌補的大事。

龐雲心灰意冷地看著他,「你沒阻止聖上這麼做?」

「別怪我。」臥桑無能為力地攤攤兩掌,「你該知道我的為人的,個人之事,我向來是擺在家國之後,為了朝野的穩定,我不能阻止聖上。」

龐雲聽得舉步騰騰後退。說得真好聽,個人在家國之後?為了朝局著想,臥桑當然是選擇私了,但實際上,臥桑不過是為了保護與他手心手背皆是肉的皇弟而已。

「你等著,這件事我下會善了也不會放棄。」他再抬首看居高臨下的鐵勒一眼,兩手掙開身旁的鐵騎兵舉步離開。

「你來做什麼?」龐雲才走下久,鐵勒馬上就想把臥桑也趕回去。

「父皇要我來問你的答案。」臥桑疲 憊地梳著發,「你要接受哪個條件?是要與戀姬一起離開國內,還是把戀姬交出去?」

他毫下考慮,「我不會留在國內,往後也不會與戀姬一同出現在京兆。」

他還記得今早在翠微宮裏的情形,當他站在下頭,親耳聽父皇在眾臣面前,說出愛子、愛才,所以不得不忍痛割捨他時,他想冷笑。

虧父皇在人前扮得那麼真,其實他們都心知肚明,父皇刻意如此,不過是為了替自個兒找個臺階下,所以才特意作戲給眾臣與眾皇子看的,既然父皇願演,那他也樂得配合,反正他們父子倆早就無法共處於同一座皇城,他的離開,對他、對父皇都好,而且父皇正可鬆口氣,不必再日夜提防他將鐵騎大軍帶回朝,是否有不軌之心,或是想圖謀竄位。

為人臣、為人子如此,夫複何言?他走便是。

「你打算何時起程?」也希望他選這個答案的臥桑解脫地吐口大氣。

「我會儘快。」多留一日,便危險一日,誰曉得父皇會不會變卦?誰又知道不甘的龐雲想做些什麼?為免夜長夢多,他必須快點帶著戀姬離開。

臥桑只頭痛一個問題,「戀姬願跟你走嗎?」

他心意已定,「我並不打算給她機會選擇。」即使她會恨他也好,他已是起手無回了,她不能不跟他走。

「老二……」歎息連天的臥桑就是怕這樣。

鐵勒不想多聽一句,只在往裏頭走時撂下一句話,「叫那個姓龐的離戀姬遠一點,否則,下回可別怪我不賣你面子!」

「殿下?」在鐵勒走後,冷天色走至他的身旁,好奇地看著他仰天長歎的模樣。

「往後,幫我看著他們兩個。」臥桑拍著他的肩頭慎重地交代,「幫幫戀姬,也幫幫鐵勒,別讓他們傷了彼此。」鐵勒到底知不知道,這條路,不好走呀!

「放心,我會的。」善體人意的冷天色,明白地朝他頷首。

******

午後的大明宮很寧靜,熏人的風兒在長長的木質殿廊上徐拂而過,鐵勒親手為她懸於簷下的風鈴,鈴下隨風搖曳的紙片,帶來了叮咚叮咚清亮響音,坐在殿廊上的戀姬一聲聲聽著,感覺那聲音與鐵勒的心跳很類似,都是遙遠的,都是經歷過風霜的。

住過嘯月夫人府上、鳳藻宮,或偶爾去太極宮住上兩三日的她,最喜歡的是這座大明宮,在這裏,清靜無憂,沒有煩人的人與事,有的只是寧靜,這座宮殿和它的主人一樣,都是空蕩蕩的,好似沒有靈魂一樣。

正被鐵勒軟禁在此的她,是不該有閒情逸致來想這些的,她應該想辦法離開這裏,也該快些回到鳳藻宮不讓眾人為她擔心,可是自來到這後,她變得不想走不想離開,她只想暫時拋開令她左右為難的那些事,短時間內不去想得太多,只用一雙眼專注地看著鐵勒就好,至於其他的事,她還不想去面對。

清脆的鈴聲中,身後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她皺了皺眉,聽出那並不是鐵勒的腳步聲,微撇過螓首,就見一群宮娥正忙碌地收拾著東西。

她納悶地看著,「你們在做什麼?」從昨日起這些宮娥就忙進忙出地打點著各種東西,到底是大明宮的什麼人要出門遠行?

宮娥們相互交視了一眼,有默契地全都保持緘默,手邊的動作片刻也沒停。

「回答我。」戀姬愈來愈覺得大明宮裏的人都像個木偶似的,不會答腔也不說話,鐵勒手底下的人除了冷天色比較聒噪外,其他人全都是這個樣。

殿裏仍是靜默一片,忽然間,殿外的一名宮娥臉色蒼白地跑進殿內,與殿裏的掖庭交頭接耳地說了一會,就見掖庭沉肅著一張臉,命她快些去雲霄殿向正在議事的鐵勒通報,宮娥前腳才走沒多久,陣陣又急又重的腳步聲隨之在殿廊的遠程傳來。

戀姬站起身再度側耳細聽。這步音也不是鐵勒的,今日大明宮怎會這般熱鬧?

在她還未猜測出宮裏是來了哪位貴客時,為皇后擺駕的東內掖庭已開道來至殿廊上,接著在後頭出現的皇后,再也不是素來雍容華貴、落落大方的皇后,此刻她的臉色看來,令人有些悸怖。

「母后?」戀姬不明所以地望著她鐵青的臉龐。

「你……」皇后愈走愈快,快步直定至她的面前,手起手落間,使勁地將一巴掌摑向她,語帶憤恨地進出,「下賤!」

「公主!」大明宮的宮娥們慌忙扶抱住軟坐在地的她。

漫天的暈眩充斥著腦海,坐在地上的戀姬怔訥得無法言語。

自小到大,她從來沒聽過如此惡毒的言語,更遑論這話是出自於自己的母后、貴為一國之母的皇后娘娘。她一手撫著麻燙得沒有感覺的臉頰,無從明白地抬首望著勃然大怒的皇后。

皇后氣得咬牙切齒,「好好的公主你不當,竟做出這種敗德毀譽的醜事來……」

「我……我做了什麼?」神智還下能攏聚的戀姬茫然地問,完全不曉得自己是做了什麼而招來她那麼大的怒氣。

皇后踩著忿忿的步子在她面前走過來又走過去,未了,兩腳停定在她的面前瞪眼喝聲怒斥。

「駙馬是哪一點待你不好?他是哪比不上鐵勒?你居然放著駙馬不要情願跟他走?

」當初龐雲與女兒的親事是由她牽線,可萬萬沒料想到,戀姬居然私戀自己的兄長,這幾日來不但與鐵勒同寢同居一室,還鬧得全朝皆知,使得聖上不得不毀婚退約,這要她怎麼給龐雲一個交代?

跟他走?跟誰走?鐵勒嗎?戀姬的水眸不定根地飄搖著。

眼裏看著母后憎恨惡毒的面孔,耳裏聽著跟著母后來的那些掖庭的耳語,太多的話語充斥著她的耳鼓,使得她一時分不清事情的原委,更不知她究竟做錯了什麼,頰上的熱度稍微退了些,陣陣銳痛像在臉上紮刺著,令她難受得只想找個地方喘息。

熟悉的大掌匆地抱攬住她,讓她倚進他的懷裏棲靠,有些暈茫茫的她抬眼一看,見到來者是鐵勒,忙想離開他的懷抱,但他不讓她退開,反而將她抱得更緊,並將她的每個舉動皆看進眼底。

他兩眼朝旁微微一瞥,馬上明白戀姬所忌諱著的人,正是那名跑來這裏賞了她一記耳光、臉色氣得匆青匆白的皇后。

「天色,送皇后娘娘回鳳藻宮。」音調低寒的他朝身後下令。

皇后鳳目微瞇,戰慄地自口中進出,「誰敢碰我?」她好歹也是母儀天下、權掌後宮的皇后,難不成小小一名皇子動得了她?

素來只聽從一人命令的冷天色,半分執行命令上的困擾也沒有,硬是當著將下頷高高揚起的皇后面前,先是嚇走了一票掖庭,再慢條斯理地朝皇后靠近。

戀姬看了急忙大喊:「冷天色,不許無禮!」

冷天色猶豫地看了鐵勒一眼,在鐵勒不情願地頷首後,他這才止住腳步。

「別藏著,讓我看。」鐵勒將她的小臉轉回來,心疼地想拉開她緊覆著不放的掌心。

她惶然地拉緊了他的衣襟,「二哥,你做了什麼事?」母后會如此震怒定是有原因,而原因,似乎就出在他的身上。

聽她叫得如此親昵,皇后心焰更是無法遏止地熊熊蔓燒。

「你還有臉叫他二哥?」這個稱呼此時聽來格外刺耳,都做得了這等好事,他們還以兄妹相稱?

兩眼直視著戀姬臉上明顯掌跡的鐵勒,緩緩側過首,清冷憤懣的眼眸直盯上皇后,「皇后,此乃大明宮,不是您可以為所欲為的鳳藻宮,下回您要動手前,請您先考慮清楚。」

他的眼神,令皇后結結實實駭了一跳,但顧著自己的身份,她又硬撐著不軟弱敗陣下來。

她厲眼相對,「你威脅我?」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他眼底還有沒有她這個尊長?

鐵勒低聲冷哼,「難道我在和您說笑?」他說得還不夠白嗎?

「別這樣……」眼看大勢不妙,戀姬忙想摀住鐵勒的嘴,急急轉身代他圓場,「母后,二哥不是有心的,您別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然而鐵勒並不領情,依舊正視著皇后,「父皇已答應我與他之間的協議,今後,戀姬便是我的人,除了我外,誰也不許碰她一根寒毛。」

皇后緊咬著牙,「你……」這麼多年來,她與西宮娘娘之間的舊怨還未了,如今再新添一樁,就算往後聖上再怎麼說項,東內與西內的宿仇她絕不輕易言和!

戀姬怔在鐵勒懷中,一時之間還無法回過神來,直到怒氣衝衝的皇后離開後,她才緩慢地眨了眨眼。

「什麼協議?」她仰起螓首,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將她瞞在鼓裏的他。

鐵勒睨了她一眼並不答腔,伸手接過冷天色遞來的濕綾巾,沉默地替她敷著紅腫的面頰。

「冷天色,回答我。」在他的身上找不出答案,她又轉向另一人。

冷天色為難地僵著眉心,「這個……」讓她知道還得了?要是她因此而不肯去怎麼辦?而且鐵勒都下令三緘其口了,誰敢說?

遲遲得不到答案的戀姬,在總結了皇后的反應與他們的沉默後,彙聚在她腦中的結果,形成了一種讓她感到恐懼的害怕。不等他們的回答,她推開鐵勒的臂膀,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後,鎮壓下腦中揮之不去的昏茫,撩高了裙擺便快步地往外跑去。

「十公主……」冷天色為她捏了把冷汗。

「讓她去。」鐵勒知道她會去找誰,他站起身詢問一旁的宮娥:「東西都收拾好了沒有?」

「都收拾好了。」

他彈彈指,「把東西都放上車,待會就出發。」

「可是公主她……」冷天色猶疑不定地望著外頭,不知道是否該先去把戀姬捉回來。

鐵勒沉默了半晌,邊向他吩咐邊往外走,「立刻去準備上路,我們隨後就到。」

在大明宮宮外,自巡守的衛兵那邊搶了匹馬後,在賓士前往太極宮的路上,指著她交頭接耳的人們紛紛不絕,這讓孤身前往太極宮的戀姬更是忐忑難安,就怕已發生了什麼她沒來得及阻止的事,使得她不住地加快速度,在抵達太極宮後,不及宮人通報,也無視於攔阻的人們,直朝臥桑所處的含涼殿而去。

「十公主?」離蕭愣看著她自他的身邊擦身而過。

「大哥!」

「你來這裏做什……」臥桑在聽見她的聲音後皺眉地抬起頭來,隨後訝愕地瞪著她腫了一邊的臉頰怒問:「你的臉!誰打的?」

「父皇與二哥有什麼協議?」戀姬不理會他,求知若渴地捉緊他的衣袖。

臥桑哪看得下去,「我先找人治治你的臉……」她長這麼大,就連父皇、母后都捨不得打她一下,怎會在鐵勒那邊受這種委屈?

「大哥,告訴我。」她在他欲招手叫人來時拉下他的手,不死心地望著他的眼眸。

「你先告訴我誰打的。」他不是已經明令誰都下許上大明宮找碴的嗎?是誰去那裏鬧的?

「是母后。」她隨口應著。「他們之間的協議是什麼?」

知道是誰動的手後,臥桑滿腹的怒火瞬間沉澱下來。

低首看著她的模樣,他已能大略地猜出她在大明宮出了什麼事,也知道鐵勒並未將她即將去北狄的消息告知於她,所以她才會跑來這找他。反正早說晚說,遲早都是要說,與其讓鐵勒那個不會解釋的人來向她說明,還不如就由他來為鐵勒解釋一番。

「條件一,你與鐵勒即刻離京,往後不許你們倆同時出現在京兆。條件二,鐵勒必須放你走,往後也不許糾纏。」他歎口氣,心疼地撫著她的臉,「只要鐵勒擇其一,父皇就對你們的事不予追究。」

戀姬愕然地張大了水眸,「為何要有這道協議?」她還以為這陣子她在大明宮裏過得風平浪靜,豈知,在大明宮的外頭卻是巨浪滔天。

「全朝都已知道你們的事,不這麼做,父皇顏面蕩然無存,鐵勒也難逃削爵之禍,這是萬難中的兩全其美之法。」他在想,也許是父皇看出了他想保全鐵勒的心態,故而才會答應得那麼快,往後,或許是該輪到他多提防父皇一點了。

「那龐雲呢?」腦海中的思維糾結成一團,她一手撫著額,試圖凝聚起心神。

臥桑不自在地撇過臉,「他已不再是駙馬。」保得了鐵勒,他就勢必要對不起龐雲。

戀姬呆立在原地,好半天沒有任何反應。

耳邊,彷佛可以聽見滿朝文武的竊語頻頻,和流竄在大街小巷的流言蜚語,種種聲音混雜成一種龐大刺耳的耳語,就算是鐵勒那夜留在她耳畔的柔情低喃,也抵擋不了它們這般蠻橫地入侵她的雙耳。

頰上依然悶痛發燙,她伸手輕撫。 怪不得母后那般鄙視憎恨,怪不得會那般不遺餘力地打她,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無法容忍了,那天下人呢?天下人又將如何看鐵勒?

一步已是錯,再步步走下去,她要錯到何時?

她茫然地啟口,「我不去北狄。」

世人要怎麼唾駡她都可以,但這個罪別落在鐵勒的頭上,他辛苦奮鬥了那麼多年,他的每一分榮耀都是他應得的,別讓他因她而成為千夫所指的對象,別讓他因她而失去。這個罪也別讓龐雲去承擔,龐雲只是癡心愛她而已,他還那麼年輕,前程一片燦爛,往後在朝中大有可為,萬不能因她而斷了他的仕途。有錯的人,不是他們,別讓她離開這裏去北狄,讓她留下來彌補……如果,她真能在每個人心房上的那道缺口彌補些什麼的話。

「父皇已下旨了。」早料到她定是這種反應的臥桑,歎息之餘也只能要她面對現實。

戀姬心急如焚地轉身想去翠微宮找父皇說清楚,但未走兩步,她又生生地扯住腳下的步子,靜看著追來太極宮的鐵勒。

鐵勒朝她伸出手,「該起程了。」

「大哥,救我……」她心慌意亂地搖首,忙不迭地奔回臥桑的面前向他求援。「我要留在京兆,我不能去北狄的!」她要是去了,那麼他們三人的糾結就再也解下開了,而她往後將背負些什麼、將過著怎樣的日子?

「我……」臥桑試著出聲,但到底,還是把到了舌尖的話收回來。

「我不去,我下跟你去北狄……」眼看著鐵勒一步步定來,她忙躲至臥桑的身後。

鐵勒停止了步伐,淡看臥桑一眼。

「小妹,別這樣。」臥桑探出一雙大掌,將躲在身後的她拉出來,並且在她不肯鬆手時拉開她。

戀姬錯愕地看著他拉開的手,「大哥?」

「聖諭已下,聽話,別讓大哥難做。」臥桑在她的掌心上拍了拍,並輕輕把她推向鐵勒。

她空洞地問:「你幫他?」不伸援手不要緊,他怎可以支援鐵勒這麼做?為什麼他要和父皇一樣睜隻眼閉只眼?

神情複雜的臥桑不語,藏有千言萬語的眼瞳直視向她身後的鐵勒。

「我要去見父皇和母后……」望著默然的他,她不敢置信地顛退了幾步。

鐵勒一手勾抱住她的腰肢藉以穩定她顛簸的身勢,然而她卻顫縮了一下,赫然明白,無論她是否同意,他們都決意強迫她去北狄,事情沒有轉圜的餘地。

「放開我!」她在他的懷中掙扎著。

為免她會傷了自己,也可順道免去她前往北狄路上的舟車之苦,鐵勒點了她的穴並將她抱至自己的身上,抱牢她後便轉身準備前往白虎門與冷天色會合起程。

臥桑一掌搭上他的肩頭,「待她好一點。」

鐵勒的腳步頓了一會,朝他重重頷首後,又複邁開,直朝明亮的宮門而去。

******

入夏的北狄,沒有京兆年年進入盛夏後燠人欲窒的熏熱南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在風勢中,綠波伏傾千里,蕩漾成一波又一波的碧色海浪,吹在草原上的風兒涼爽清鮮,伴著青草沁人的香味,讓人在午後時分舒適得昏昏欲睡。

然而,戀姬卻再也睡不著。

自強行被帶至踏上北狄的路途後,一路上,她能醒來的機會並不多,每回在路上醒來,不多久,又被怕她想回京的鐵勒再度帶入睡海,直至他們走得夠遠,即將來到鐵勒部署在北狄邊城外的鐵騎大營,鐵勒才讓無法獨自回京的她重獲操控睡眠的自由,可是她卻從那日起,變得夜夜無法入寐,鎮日裏也清醒異常,她好象已經把未來十數年的睡意全都睡盡了。

為了她突來的病,鐵勒緩下大軍回營的速度,全軍暫歇在邊城外以利鐵勒尋找大夫為她治病,然而就在大軍停下來後,戀姬卻變得焦躁起來,無法再這麼任由他一意孤行地帶她回營。

伸指悄悄撥開帥帳的帳簾,戀姬在縫隙中朝外看去,發覺知道她有回京之意的鐵勒將她看得很緊,外頭全是來來回回的衛兵,就連冷天色這號手下大將,都親站在帳門前看顧以免她會逃跑。

她不是他的人犯。

放下帳簾,她思索地在帳中踱來踱去,想不出有什麼法子可以離開這裏,不意望見放在帳中的兵器,不假思索地,她伸手拿起一柄放在架上的短刀,直至指尖觸及冰涼的刀面時,她回過神來,不明白自己怎會有這種念頭,她是想拿刀威脅誰?看守在外頭的冷天色?還是鐵勒?但一想到只要大軍越過了邊城,就再也沒機會回京兆了,她就怎麼也沒法放下手中的短刀。

「戀姬……」當她仍在猶豫時,鐵勒一手揭開帳簾,端著特意為她所熬的湯藥走進來。

被他嚇了一跳的戀姬倏然回過身,手中的刀尖也不由自主地直指向來者,鐵勒因她的舉動定立在帳門處,望著她的黑瞳裏閃爍著訝異。

「我……」作夢也沒想到她會有拿刀面對他的一天,她不知該怎麼解釋,兩手抖顫得厲害。「我也不想的,我只是想回京……」

鐵勒看著她哆嗦的小手許久,黑眸再緩緩遊移而上,來到她因久日無睡而憔悴許多的玉容上,美麗的水眸盛滿了驚惶,嫣唇也微微地打顫著,半晌,他冷靜地將藥盅擱至帳裏的小桌上,再轉身面對她扯開自己衣領領口。

他索性為她提供目標,「你只有這次機會。」

腦中匆地一片空白,戀姬怔怔地望著他,沒想到他居然會這麼做。

「別過來……」在他開始走向她時,面色蒼白的她微弱地輕吐,雙腿不聽使喚地頻往後退。

鐵勒充耳不聞,依舊朝她前進。

「你別過來!」她害怕地看著他逐漸縮短兩人間的距離,顫抖的小手幾乎無法握穩手上的刀。

眼看他赤裸的胸膛就要抵上刀尖,他卻絲毫不改初衷,這讓她掩下住的脆弱將她整個人籠罩住。

「不要!」手中的短刀噹啷墜地,戀姬將小臉埋進掌心裏,渾身泛過一陣陣的哆嗦。

「愛我,真有那麼痛苦嗎?」他心疼地問,將她的愛恨都看得那麼清楚,而她想回京的心情,也令他感到絲絲心灰。

她的低咽自指縫間逸出,「你是我哥哥,你的愛是下被允許的……」

「住口。」最是讓他感到沉痛的傷口又被她揭起,鐵勒怒眉一斂,拉開她掩面的雙掌不讓她說下去。

「二哥……」她申吟地仰起臉龐,晶亮的淚水滑過她的面頰。

「別叫我二哥。」他兇猛地扣握住她的掌腕,以唇止住她的話語,將她的心酸全都代她咽下。

就連兄妹,他也不要她當。她明知道的,他要的不是兄妹之情。

兄妹是不會這般親昵地親吻的,他用他重重的吻告訴她。分開她的唇瓣探入她口中的舌尖是纏綿的,與她交纏的身軀是火熱的,當她節節敗退之時,一切又回到了原點,吻勢變得柔潤溫暖,像是小心翼翼地將她捧放在掌心上的憐惜,讓她急促的氣息變得孱緩,一點一滴收受他所給予的,但在這心跳交擊呼應的片刻,他卻怎麼也下能忘懷她想回京的念頭,深恐她為他停留的時間,就只這麼短暫而已。

「我給你三個願望。」他在她耳畔沉穩地述說著,「除了不許離開我之外,只要你說得出,我便做得到。」

戀姬聽了,閉上眼埋首在他的胸前,臉龐貼在他溫暖的肌膚上,無法汲取淚水的胸膛因此而染上了一層亮澤。

她什麼願望也不要,現下,她只希望時光能夠倒流,回到未見過這片美麗的草原前,回到春暖花開的京兆,在那個暖日融融的午後,當他,第一次在林間親吻她的指尖。

鐵勒將倦累的她扶抱至榻上,她別過臉不看他,他走回小桌前自藥盅裏倒了碗微溫的藥,再回到楊邊坐至她的身旁,見她不搭理,他遂將她抱至懷裏,仰首將藥汁飲至口中再喂渡給她,當她睜亮了一雙水眸時,他的指尖輕輕撫過她嫣紅如雲的面頰。

「試著睡一會吧,你很久沒睡了。」鐵勒將空碗擱至一旁,把她安穩地置妥,再拍哄著她入睡,「睡吧,我在這裏。」

苦澀中滲著點酸甜的藥汁還停留在舌尖,草藥濃烈的氣味在口鼻間徘徊不去,加入了他的擁抱和體溫後,蒸騰成一種昏昏然的氛圍,她突然覺得很疲 憊,不是身體上的,而是心靈。

聆聽著一聲聲穩定的心跳,她的思緒浮蕩得像水面上逐波搖擺下定的浮萍。她覺得有時候,鐵勒像是變了個人,成了個囚禁她的男子,然而就在她想回避的時候,那個記憶中疼愛她的二哥又會走回來,會讓她貼著他的心房傾聽他心音,讓他的心告訴她,依舊溫柔、依舊熟悉的鐵勒也仍是他。

走與不走皆不是,她不想再選擇。她沉沉地合上眼睫,試著去迎接久未來臨的睡意。

帳簾外,草原上風兒高低的音韻,聽來很孤寂空曠,漫無邊境似的,彷佛再怎麼吹拂,也到不了天涯的盡頭。
作者: JJ_girl    時間: 2010-4-4 05:20 PM

第七章

「美人不笑,那就不美了。」

憂心忡仲的男音滲入戀姬的思緒,她拉回漫遊的心神,雙眼定在坐在她面前,捧著不知名野花來向她獻寶的野焰。

野焰,她排行第八的皇兄,十歲喪母后,父皇便將他送去鐵勒的身邊交由鐵勒教養,多年來隨著鐵勒走過大江南北,看遍無數戰火兵戈,也是除了她外,另一個較為接近鐵勒的人。

可是跟在鐵勒身邊這麼久,他身上並無半分鐵勒的氣息,開朗樂天的他,一點也不像深沉憂鬱的鐵勒,在被鐵勒的陰霾所籠罩住的鐵騎大營裏,他像顆能夠照亮大地的燦陽,有他在,就有歡笑和溫暖,自她來到鐵騎大營後,每回來看她,他總會捧來摘自野原上的花花草草博她歡心,讓她在感動之餘,也格外想多和他親近一些。

「來,像我一樣笑一個。」在她又神遊天外天去之前,野焰對她笑咪咪地咧大了嘴。

望著那張極為肖似女人的臉龐,戀姬想了想他方才所說的話,再誠懇地告訴他。

「你長得很美。」多年不見,頭一回鐵勒帶著他來見她時,她還以為鐵勒私下偷藏了個大美人。

「噗!」舉例失當,站在野焰身後的冷滄浪,忍不住噴笑出聲。

長得一張美女臉的野焰很想淌淚,「小妹……」居然連她也這麼說。

「今日你不必帶兵出營嗎?」幾個月下來,她已經多少摸清營中一些事了。

「我才剛回來……」他疲 憊地捶打著肩頭酸痛的肌肉,「二哥存心想累死我。」為了尋找大軍所仰賴的水源,他已接連著三個日夜沒睡,還得趕在鐵勒離營前回來報告,再帶兵出營操練的話,他可受不了。

「你認為二哥待你不好嗎?」每次聽著他抱怨鐵勒,她總覺得他有些口是心非。

他撇撇嘴角,「他根本就沒人性。」要做的雜務比誰都多,帶兵操練、沙盤推演每天都要做,還不時得率兵追打遊牧的外族以試成果,對他與對他人不一視同仁的鐵勒,簡直就是把他當成萬能的手下來使喚。

戀姬忍不住想試探一下,「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離開?」

「我……」野焰的舌頭驀地打結,表情也顯得有些不自在。

「你想從二哥身上得到什麼?」她說得很一針見血。據她的觀察,任由鐵勒怎麼對待他,他全是一味地照做或接受,也從不違抗鐵勒,這讓她不由得聯想他為何那麼聽從鐵勒的命令。

野焰抿著唇,無法直視地別開雙眼。

看了他的反應,戀姬很想搖首。

他和鐵勒,簡直就像是從前的鐵勒與父皇的翻版,不同的是,鐵勒絕不會向他人開口訴苦或是有半句微詞,鐵勒做了那麼多,為的就是想自父皇身上得到一點父愛;而吃盡苦頭的野焰,為的,也不過是想自鐵勒這邊得到一點讚美肯定,和些許的兄弟情或父愛。

她能夠瞭解鐵勒為什麼那麼嚴苛地訓練他,在母妃玉鏡娘娘的保護和薰陶下,野焰成了個心軟善良對人不設防的皇子,對朝中的人情世故、陰謀爭鬥完全沒有抵抗力,在失去了玉鏡娘娘後,野焰就不知該怎麼在京兆中生存了,接手管教他的鐵勒,若是不冷心鐵血地將他磨練一番,若是不讓他看盡殘酷嚴苛的一面,那麼日後,野焰將無法在朝野或是沙場上立足。

只可惜,這一點野焰永遠也看不穿,更不會明白鐵勒的苦心。

鐵勒把他失去的所有父愛,全都補償似地加倍給了野焰,希望野焰在能夠保護自己之餘,能得到的比他更多,別和他一樣,在父皇的陰影下獨自跌跌撞撞走了那麼多年,可是鐵勒又不敢輕易敞露心房表達出來,不愛解釋的他也不冀望野焰能夠瞭解,以為這樣就能保護他自己,然而這卻對野焰造成了陰影,使得他一直想要做些什麼好證明自己的存在,好讓鐵勒能夠對他另眼相看。

野焰頻搔著發,「幾年不見,你說話的方式愈來愈毒了。」每回說話都這麼直,這真讓他有點懷念她初來乍到時的沉默。

她輕聳香肩,「會嗎?」

「你呢?你想離開二哥嗎?」被她攻得無處躲的野焰,只好把矛頭轉至她身上,問問這個也跟他一樣離不開鐵勒的人。

戀姬臉色驀然變得蒼白,話語懸凝在喉際不再出聲。

大感不對的野焰忙對她揮著手,「就、就……當我沒問,你也知道,我這個粗人天生就不會說話!」

旁觀的冷滄浪受不了地撫著額。

「笨蛋……」哪壺不開提哪壺?好下容易她才開口跟人說說話,這下好了,就怕她又縮回去。

愁容不展的她淡淡地問:「八哥,你是怎麼看我的?」

「看你?」

「我與二哥之間的事。」全營的人都知道鐵勒愛上的是自己的親妹子,但仗著鐵勒的軍威,又沒有人敢表示半點意見。

「我……」野焰頓時一愣,說得有些支吾,「我還是一樣把你當成妹子。」

「你也以我為恥?」光是聽他吞吞吐吐的語氣她也知道,他和他人一樣,對她這個鬧出亂倫醜聞的公主有著鄙視和輕屑。

「不是,我從沒有這麼想過!」野焰用力地搖首向她否認。「你怎會有這種念頭?

是別人又瞎說了什麼嗎?」是軍中又有人亂嚼舌根嗎?是誰有那麼大的膽子,這事被鐵勒知道那還得了?

她的眼眸漫無目的地流轉著,「別人說與不說,已經無所謂了,重要的是,我就是如此看自己。」

「小妹。」聽得一個頭兩個大的野焰,歎息地按住她的兩肩,「聽我的,你別管別人怎麼想、怎麼看,你就是你,愛情這種事本來就沒有什麼是非對錯。」

「你也認為我愛二哥?」黛眉一揚,戀姬轉而直視他的眼底。

「不是嗎?」他說得很理所當然。

戀姬有些怔愕。她處處的表現,都對鐵勒那麼冷淡疏遠,怎麼他會認為她愛鐵勒?

她不是一直都瞞得很好嗎?她還以為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

將她的沉默視為否認的野焰,邊搔著發邊小聲地問。

「難道你還在想龐雲?」她若不愛鐵勒,那就是愛龐雲囉?

提到讓她始終都歉疚于心的龐雲,戀姬倒吸一口氣,無血色的玉容變得更加蒼白。

「小妹,前陣子我聽說了一件事……」以為她很想念龐雲的野焰,不忍見她這般,好心地想向她吐露一個消息。

「什麼事?」

「就是龐雲他——」

「嗯哼!」機靈的冷滄浪適時地出聲重重一咳,並暗示性地朝野焰擠著眼。

「龐雲怎麼了?」滿心滿腹想知道的戀姬,好奇地拉扯著他的衣袖。

「他……」正要繼續說下去的野焰,冷不防地被人拉著衣領拖至一旁咬耳朵。

冷滄浪張牙舞爪地警告他,「要是刺王知道你告訴她,你准會被扒下一層皮的。」

鐵勒刻意為戀姬封鎖所有有關京兆的消息,他還故意破戒?

「可是也不能讓她這樣下去呀!」野焰還是覺得自己做得很對。每天看著思鄉的她枯坐在營中,不與人說話也下與人接觸,他就很想為她做些什麼,好讓她的眼眸裏重新燃起光彩。

他翻了個大白眼,「你認為告訴她情況就會好轉嗎?」

「總比讓她一天到晚都惦念著龐雲和京兆好吧?」愈是不知情就愈想知情,說不定說開了後,她的心頭就會舒坦一點。

「你……」深知他脾氣拗起來就沒完沒了的冷滄浪,氣結地扭過頭去,「隨你,出了事我不管。」也不看看他是在誰的地頭上,還敢談論鐵勒最是忌諱的人物,他是想挑戰鐵勒的脾氣嗎?

「你還沒告訴我。」耐心等候的戀姬在他回到她面前時輕聲提醒他。

「龐雲也來到北狄了。」沒有阻礙後,野焰這次終於能夠順利說出口。

她倏然張大了水眸,「什麼?」

「他以母喪為藉口辭官回鄉奔喪,前陣子,營裏有人在北狄的邊城見到他。」鐵勒老早就知道這個消息了,為此,鐵勒特意派人在邊城一帶巡防,為的就是不想讓龐雲有機會見她一面。

她的聲音裏泛著抖顫,「他……放棄仕途?」她最害怕、最想避免的事真的成真了?他怎麼那麼傻,前程似錦的他,為何要這麼做?

野焰擠著眉心,「應該是吧,下過聽說太子有攔他,希望他日後能夠回朝為天朝效力。」其實他對事情的來龍去脈也不是很清楚,不過據傳這事在太極宮鬧得很大。

戀姬怔坐在原地,手中捧著的花朵淩亂的落了一地。

「小妹?」野焰看她目光空洞洞的,擔心地伸手輕拍她的面頰。

鐵勒陰沉的聲音自帳門邊傳來,「拿開你的手。」

「二哥?」嚇了一跳的野焰急急轉過頭,一看鐵勒的眼神不對勁,趕忙收回自己的手。

冷天色一手掩著臉,「完了……」以鐵勒的臉色來看,他八成都聽見了。

怔看著鋪了一地花朵的戀姬抬起螓首,無言地凝睇著鐵勒,半晌,她不語地起身走向內帳。

目送著她的背影離去,鐵勒興師地睨向野焰。

「為什麼要對她說那些?」多嘴,他可知道戀姬將因此而自責多久?

「我認為她有必要知道。」生性耿直的野焰只是認為自己該說出實情而已。

他飛快地否決,「她不需知道那些事。」

「二哥,你不能再束縛著小妹了。」為了他專斷的脾氣,野焰不禁想為戀姬說上他兩句。「你還看不出來嗎?她不快樂,她一點都不快樂,自她來到北狄後我就沒見她笑過,你不能什麼事都不讓她知道,什麼事也不讓她做,就算再怎麼愛她,你也不該將她緊緊綁在身邊,她會喘不過氣的!」

「我們的事與你無關。」心火暗起的鐵勒攏緊了劍眉。

野焰扯開嗓子大嚷:「有關,再這樣下去小妹會把自己封閉起來的!」

「王爺……」提心吊膽的冷滄浪小聲地在他耳邊警告,「你就少說兩句。」鐵勒的臉色都已經變天了,他還那麼不會看苗頭?

「天色。」遭人刺中痛處的鐵勒眼眸一轉,轉身看向身旁的冷天色,「西戎那方面準備好了嗎?」

冷天色點點頭,「都準備好了。」

「明日就派人送他上路。」

「是。」

「你要把我趕去西戎?」驟感不對的野焰,在他要離開時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臉上盛滿了惶恐和不解。

「放手。」鐵勒抽開自己的衣袖,跨開長腿就想去找戀姬。

「二哥……」追在他身後的野焰急忙地拉回他。「為什麼要趕我走?」他做錯了什麼?為何要把他趕至那麼遙遠的地方?

鐵勒回過身來冷聲質問:「難道你想永遠依賴著我嗎?」

總是依附著他人,野焰要到何時才能夠自立、何時才能獨當一面?若是不離開這裏,野焰怎會有成長的空間?

其實,野焰不需在他面前證明些什麼,也不必特意為他而做些什麼,一手輔育至今,他太清楚野焰本身有何能耐,現下野焰只需去證明自己、說服自己並不比他這個兄長差,要是他再不鬆手放野焰走,野焰永遠只能屈居於他之下,並因自卑而被他壓得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

依賴?鐵勒是這麼看待他的?

震人心弦的回聲猶在耳畔,野焰怔怔地撤回手,半張著嘴,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而他的眼底有著失落、難過和自卑,喉際則是緊窒得讓他無法出聲。

鐵勒淡漠地看著他,「你該長大了。」

野焰猛然咬緊牙關,跌跌撞撞地朝帳外沖出去。冷滄浪看了,歎息之餘,也只能跟在後頭追上。

「這樣好嗎?」對他的作法無法苟同的冷天色搖搖頭,「會傷了他的心的。」誰都曉得野焰將鐵勒視為心目中獨一無二的偶像,這番傷人刺耳的話一出口,就伯野焰又會端在心頭上想很久。

鐵勒生硬地別開臉,「我能做的就只有這麼多。」恨他也罷,只要野焰往後能在別處生存下去,他情願被恨。

冷天色聽得直搖首長歎,「唉……」關心野焰為什麼老是不說出來呢?他怎麼在對自己的兄弟這方面,總是這麼笨拙?

「去幫他張羅上路的事。」他揚手交代,看了看內帳一會,忍不住想去看看進了裏頭後就一直安靜著的戀姬。

內帳裏,飄浮著松木燃燒的香味,鐵勒一腳踏進,香味便隨之拂來,但裏頭較外面低了些許的氣溫,讓他微皺著眉,開始考慮是否在雪季正式來臨前,帶著她和大軍遷回已蓋好房舍的碉堡裏。

知道躺在楊上的戀姬還未入睡,他脫去厚重的外衫和鞋襪側躺至她的身旁,將她拉進懷中讓她枕靠著他的手臂,輕嗅著她身上清洌的花香味。

背部暖烘烘的熱意驅走了一室的寒冷,戀姬放鬆身子靠在他的懷裏。

自北狄入冬後,每過晌午,天候就冷冽得讓人手腳冰涼,在這住久了,她也逐漸習慣挨靠著他溫暖的身子度過寒冷的夜晚,對於外人怎麼看待他們兄妹倆同寢一室的這件事,則不再重要,她也無心去理會,因為沒有他,她怎麼也睡不著。

「你要把八哥送去西戎?」兄弟倆吵得那麼大聲,讓在裏頭的她不想聽到都很難。

他埋首在她的頸間,「嗯。」

「因為我的緣故?」因為野焰對龐雲的事說溜了嘴,所以他才這樣罰他?

「不是。」察覺她的敏感,鐵勒下意識地將環在她腰肢上的手臂收緊了些。「日前太子就已奉聖命送來了太子諭要他去鎮守西戎。」

她的聲音停頓了下來,豫猶了很久,又複啟口。

「我不會去見龐雲的,所以……」

「所以?」他張開眼,將她半轉過身子與他面對面。

戀姬凝望著他近在咫尺的眼瞳,「別殺他。」

對龐雲,她已經夠愧疚於心了,她知道鐵勒對不死心的龐雲有多反感,也因龐雲始終在心中有個疙瘩,為了一勞永逸,他或許會出此下策,她必須為龐雲做點什麼,不然,她不知自己要背負這份罪惡的感覺到何時才能解脫。

鐵勒深吸口氣,用力地擁她入懷,「忘了龐雲的事。」

「你答應了?」沒得到他落實的答案前,她不放棄。

他沒有回答,只是更加收緊了懷抱,可是他卻發現,無論他再用多少力氣將她緊擁,再怎麼親密相偎,他們之間橫劃開來的距離卻比從前來得更遙遠。

野焰說得沒錯,她正日漸將自己封閉起來,雖然她仍是在他的身邊,但她再也不像以往一樣笑吟吟地喚他,也不再為他們之間的情事傷心落淚,曾經出現在她眼底的情傷,已消失無蹤,彷佛她從不曾愛過他似的,她的眼瞳裏,再也看不見他。

他也希望她能恢復往日的歡笑,也盼望他們倆還是和從前一樣親和婉愛,可是他不會是敗寇,她猜不出來,但她卻為那些深陷在其中,不得不干戈相向的兄長們感到悲哀,而對於特意回京攝政的鐵勒,究竟他只是為遵皇命而接手攝政,還是他也有意為皇?

她也猜不出他真正的心態。

會看不出他的心,是因為她已經很久沒有敲開他上鎖的心門,打開走進裏頭好好看一看,這些年來,他們彼此皆為自己的心落了鎖上了枷,他們倆的這個舉動,皆是意在保護自己,同時也想藉此方式來維繫他們兩人的關係。

鐵勒對她的愛無庸置疑,可是自他將野焰送去西戎後,或許是野焰的話對他起了作用,也可能是他不想再傷害她,他不曾再強迫她必須也愛他,他只要求留在他身邊,此外別無其他。

雖然他們都無法再像從前以兄妹相待,但他用一種似家人又似朋友的身份來面對她,這讓背負著道德壓力的她松了一口氣,同時,也讓她有著某種說不出口的失落。在他的影響下,她也漸漸以這種方式來與他相處,這使得他們之間的情,自表面上來看,似乎是愈來愈淡,淡得幾乎就快消失無蹤,但私底下所暗藏著的,她想,或許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

「公主,夜深了,該歇息了。」服侍她的掖庭小聲地在她身後輕囑,打斷了她游離的思緒。

戀姬朝身後擺擺手,「我想再坐坐,你先下去吧。」秋未了,再過不久就將飄雪,她想趁天氣還晴朗時,再看看這片和北狄相似的漫天星光。

「是。」仔細為她將廊上的宮燈添了油,以免風勢將燈焰吹熄後,掖庭悄然退下,將寂靜的大殿與空曠的殿廊,留給這名喜愛獨處的主子。

坐在殿廊上的戀姬,仰首靠在殿門上。她還不想睡,因為她還未聽見總是夜歸的鐵勒專屬的足音,雖然明知就算等到了他,恐怕他們也不會說上一句話,但她還是想等,只因她已習慣了在睡前傾聽他沉穩的步伐在廊上所製造的聲響,若是沒等到他,她睡不著。

將雙眼凝定在遠方天際閃爍的星子上,專心聆聽周遭一舉一動的戀姬,等著等著,廊上終於泛起了一道自遠而近的步音,但她隨即認出來,這道聽來有些慌急的步音……不是鐵勒。

聽朵湛說,大明宮時有刺客,該不會今夜她就恰巧遇上了一個?

她戒備地坐直身子,在確定那道步音的確是朝她而來時,她連忙站起身打算喚來遠在殿外駐守的宮衛,但廊上被宮燈照亮的那抹身影,卻讓她止住所有的動作。

龐雲?

「跟我走。」剛自大明宮地牢釋出的龐雲,走至她面前,不由分說地朝她伸出手。

戀姬怔了怔,徐緩地朝他搖首,「不。」

「跟著他,你不會有幸福的。」沒料到她會拒絕的龐雲,在收回手之餘,不死心地想向她動之以情。

她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反而擔心他的安危,探首朝外頭看了看。

「你快走吧,若是被人發現你在這的話,你的性命難保。」聽冷天色說,為了舒河與父皇妃子私戀一事,西內與衛王黨水火不容得很,他要是被人逮著的話,後果會不堪設想。

他匆地將她拉離殿門來至廊畔一角,讓她背抵著牆,兩手按在她的身旁兩側。

「在北狄的這些年來,你為何不來找我?」從鐵勒派來防他的人馬就可得知,她應該也知道他就近在咫尺,因此他非得來見她一面,他耍讓自己得到一個等待落空的原因。

戀姬直視著他的眼眸,「龐雲,我什麼都下想解釋。」

他的眼瞳飄浮不定,「你……愛鐵勒?」她該不會就是為了這個理由,所以才不來找他?

她選擇用沉默來代替回答。

對鐵勒的愛,已非關道德兩字可容她來拘束,她曾試著壓抑,也曾想過或許她會在歲月日復一日的沖淡下,逐漸能夠對鐵勒釋懷撤愛,可是她沒有,她說不出口的情意還是一如初時,即使鐵勒可能已下再如從前那般對她執著狂熱,或者早就已對她意冷心灰,她還是無法改變自己那顆誠實的心。

「他是你的兄長!」因她的不否認,他握緊了雙拳咬牙低吼。

她疲 憊地別開眼,「這句話我聽得夠多了。」

「戀姬!」他一把捉住欲定的她。

自手臂的痛感中,她清楚地感受到他的不甘,還記得當年,她曾想留在京中,為受傷的他彌補,以減輕她的歉疚,但如今她才明白,她不該想要彌補什麼,就算是她一手造成了今日,有責任的人並不只是她而已,他們也都該負罪,因為他們傷她更深。

「請叫我十公主。」戀姬撥開他的手,「這個名,不是你能喚的。」

「鐵勒就能嗎?」他反唇相稽。

「我不是獎賞,可以請你們停止爭奪了嗎?」夠了,她真的受夠這兩個互不放過的男人了。

在他們兩人都因求之不得而痛苦時,他們有沒有想過她?他們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相互攻擊,再把罪名全都由她去背負,並要求她獨力承擔,這對她來說,太不公平。

心虛自他的臉上一閃而過,但他很快地壓下。「我不是爭奪,我只是要你回來我的身邊。」

「我不能。」她斷然否決,不想給他任何期待。

「為什麼?」

戀姬一手指向他的心房,「你早就知道是什麼原因。」當年他在向她求親時,她就已經對他說過了。

他難忍地問:「你當真不曾愛過我?」他曾說過他願等她的,但即使過了這麼多年,她還是不改初衷?

「我愛他。」她平淡地述說著,彷佛這個答案早巳存在,只是沒有人願意去正視,也無人願意承認罷了。

龐雲睜大了眼,第一次,這麼清楚地聽見她所愛何人的這句話自她口中說出。

她仰起螓首,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我想你也應當知道,當年或許你是愛過我,但現今你的愛卻已蕩然無存,因為這些年下來,你早已由愛生恨,一味地全盤憎恨著鐵勒,你只是想贏得這場意氣之爭而已。」

在她清澈映人的眼眸下,龐雲的喘息既重且深。

他不願承認,她所說的是真。

他分明就知道她當年是為何而答應他的求親,但他情願裝作無知也不說破,若不是貪求她能夠忘了鐵勒,他又怎會入局?實際上,會有今日,一切皆是出自於他的選擇,這些年來,他不斷地提醒自己他有多麼地愛她,日夜反復溫習,她是遭人奪走的,因為唯有這樣,他才能告訴自己,他並不是戀姬為逃避鐵勒而選擇的替身,這樣他才能有著繼續追逐鐵勒的勇氣,也才能正視著鐵勒的雙眼與他抗衡,若不如此……他走不到今日。

但是一徑追逐著鐵勒,並學習臥桑把個人放在家國之後,他卻逐漸忘記了她的模樣,他……「放過我吧,我想好好的過日子。」戀姬柔聲地請求。

就連她的話也沒聽完,龐雲奮力扭過頭,轉身跳下殿廊朝黑暗的園子裏跑去,戀姬歎了口氣倚靠在牆上,感覺她一直擱放在肩上的重擔,似乎在這一刻忽然變輕了許多。

「二哥?」當熟悉的腳步聲在廊上響起時,她微偏過螓首看向他。

「剛走的那個是龐雲?」眼力甚好的鐵勒,邊走邊望向園子遠處那抹消閃在樹間的身影。

「嗯。」他的表情令她有些好奇,「是你放了他的?」以他這副不想追的態度來看,龐雲八成是他下令放的。

鐵勒的腳步來到她的身旁停下,「父皇都已知情了,再關著他也沒用。」

「為何你沒有殺龐雲?」無論足以舊恨還是政敵來論,照理說,鐵勒應當是不會留著他的。

「你曾要求過。」他也和她一樣靠站在牆邊,與她一同抬首望著遠方的星子。

戀姬頓時想起當年她的確是要求過他,但她記得,當時他並沒有答允,其實她也知道,無論她的要求是什麼,只要她說,他或許全都會答應。

「你們……談了些什麼?」他問得很猶豫。

「一些往事。」她輕輕帶過,不想對他說得太多,是不希望他又因龐雲而再次懸著心。這些年來無論他上哪,他都會帶著她去,之所以會如此,是因他從無一日稍減過的恐懼,她知道他總是害怕著有一天她會離他而去,或者是龐雲會自暗地裏冒出來將她帶走。

但鐵勒卻很想知道,那些往事裏包括了什麼,以及,她是否想回到龐雲的身邊。

「戀姬。」他禁不住想問,「你可曾……」

「嗯?」她微微側過螓首看向身旁的他。

可曾愛過我?他無聲地在心裏問。

這句話他問不出口,無論試過多少次他就是問不出口,因為,他怕所得到的答案,他將無法承受。他無法猜測出龐雲在她心中的重量,但他清楚知道他在她心中所占的是什麼地位,與她相處這麼多年了,她還是喚他為二哥,她從不直喚他的名,或許在她的心裏,他永遠就只是她口中所喚的二哥。

以前,他以為只要將她留在身邊,總有天他能將她的芳心擄獲,以為只要將她捉牢一點,那麼她便不會離開,可是她卻以消極的態度來面對他所給予的,這些年來他恍然明白了一點,強迫性的擁有,並不能擁有,所得到的只不過是失去而已。

或許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經失去她了,就從他強行將她帶離京兆的那一刻起。

「二哥?」遲等不到他的下文,戀姬忍不住伸手輕推對著她沉思的他。

「沒什麼。」他收回已冷的意緒,借著不明的光影掩去臉上的那份痛苦。

「二哥。」在稍冷的風中,她匆地想起了一件事,「你要照父皇的旨意攻打北武國嗎?」昨日所有的兄長全都被父皇召至翠微宮,那時,父皇給了他一道口諭,可是他當時卻沒有說要不要遵旨。

鐵勒音調沉沉地,「我還在考慮。」

「考慮什麼?」有什麼好考慮的,要是他不發兵的話,他將會被撤銷所有封號王權軍職。

「我母后。」他只是顧慮到一個人而已。

「呀!」戀姬恍然大悟地掩著唇,都忘了他的母后西內娘娘是來自北武國。

「我先進去了,你也早點歇著。」鐵勒並不想提及這個話題,站直身子就要往殿內走。

她伸手拉住他,「你不想去與父皇談談?」

「談什麼?」他們父子之間,還有什麼可談的?

「他苛待你的原因。」光從舒河的事件就可以知道,極不願讓父皇知情此事而加重病情的他,其實還是很愛父皇的。

鐵勒心灰意冷地別開眼,「用不著了。」

自父皇下了那道口諭起,他便已明白過去的種種始末,也知道父皇要他親征北武國的用意,在兩方都心知肚明的情況下,他還需要刻意去問嗎?他早就心死了。

「二哥?」為了他的神情,她有些不忍。

他避開與她的目光接觸,「明日,我會去見母后,至於我是否會遵照聖意進攻北武國,我會斟酌。」

戀姬才想把他與父皇之間的事再問個明白時,他卻跨步走進殿內,她凝視著他走得有些急的腳步,心中匆有所悟。

鐵勒,在逃避她?

******

在思涼宮的宮階上,冷天色納悶地回過頭看著站在階上不走的鐵勒。

「王爺?」不是說要來思涼宮看西內娘娘嗎?怎麼人都到了這裏他又不進去?

雪白漫長的宮階頂端,是座陽光照不進的陰森殿宇,鐵勒定立著腳步,往事像潮水一幕幕湧來,蒼白美麗的母后、不快樂的母后、不曾抱過他的母后、渴望父皇再度踏進思涼宮的母后、因不得寵而思念故國的母后……過去種種不愉快的回憶,像具具沉重綁縛在他腳上的枷鎖,令他不知該如何說服自己踏出腳步拾級而上。

那日在清涼殿上聆聽父皇口諭時,母后也在場,她也聽見了代傳聖意的冷天放大聲說出,父皇要他率兵在百日內攻陷北武國的旨意,這幾日來,母后為了他是否該遵旨出征北武國,也因即將不久于人世的父皇而過度悲傷,據思涼宮的下人們表示,母后曾自盡多次未果,情緒一直很激動的母后,更是下令不許宮人讓他踏進思涼宮半步,她下要看到他這個即將率領鐵騎踏平她故鄉的敵人,也下想見他這名害她自誕下他後,她便再也無法獲得聖上垂愛的皇子。

她將一切的錯都歸咎至他身上。

他是她的錯嗎?

「王爺,咱們進不進去?」冷天色走回他的身旁,憂心地看著他心事重重的臉龐。

鐵勒收回漫遊的心緒,在心中把要對母后說的話思索了一會,深吸了口氣後拾級步上宮階。

守在殿門前的宮人們,在鐵勒即將步進殿內時,齊身橫擋在殿前攔阻他的腳步。

「王爺,娘娘不許你……」

鐵勒朝他們冷森一瞪,不怒而威的氣勢立刻將他們嚇退兩大步。

「還不快去通報?」冷天色在宮人白了一張臉不知該怎麼辦時,揮著手催趕著其中一人。

在宮人張惶地跑向殿內時,早料到即使通報也會被回絕不見的鐵勒,也同時邁開腳步朝殿內的寢殿走去,無視於殿內一干紛紛瞪大眼瞧著他的宮人們。

被迫前來通報的宮人,在通報了掖庭後,原本緊皺著眉心不肯答允的掖庭,在想趕走他時,不意在見到大步朝這走來的鐵勒時,連忙來到寢殿內匍跪在皇榻前,向病臥在床的西內娘娘請示。

「啟稟娘娘,刺王求見。」

「不見!」不假思索地,紗帳後的西內娘娘立即回聲駁斥。

掖庭為難地看著身後,「但……」

「母后。」已然來到寢殿內的鐵勒,站在榻前淡淡地啟口。

她揚高了音量,「我說過不見你!」

「關於父皇的口諭,兒臣已自行定奪。」無論她聽與不聽,打算把話說了就走的鐵勒,逕自道出來意。

西內娘娘聽了氣息猛地一窒,忽地一改前態地伸手揭開紗帳。

「你想怎麼做?」他……他已經決定好了?

鐵勒繼續道出:「依父皇口諭,進攻北武國一事,兒臣勢在必行。」

「你……」西內娘娘震愕地瞪圓了眼眸,「不許你摧毀北武!」

他瞇細了眼,「母后情願兒臣違抗父皇旨意被父皇革去一切?」她分明知道,不從聖意的話,他會有什麼下場。

「不,我更不許你違抗你父皇!」她更是勃然大怒,嘶啞的吼向他後,一時氣息不順,兩手撐持著榻面頻頻喘息。

一旁的冷天色,不可思議地轉首看向她。

「那……那王爺究竟該怎麼做?」簡直就是無理刁難,不能這樣又不許那樣,她也別讓鐵勒這般無從選擇吧?

鐵勒面無表情地凝視著她因憤怒而漲紅的面容,他發覺,他從沒像現在這般清楚地看過自己的母后。

不只是方才她話裏的不為他設想,近三十年來的歲月裏,她甚至也下曾說過愛他與否,她還是這麼自私,這麼的……無視於他。他明明就知道的,在她的眼裏,就只有故國與父皇,他這個皇子則不曾存在過,他怎會想在她身上索求什麼母子情分?

自生下他後就不看過他一眼的她,是多麼地想為父皇再添一名皇子,好藉此討得父皇的歡心再獲獨寵,就連父皇要將年幼的他送至軍旅時,她也沒有出聲反對過,當然,她也和父皇一樣對在沙場上的他不聞不問,在他因此而受傷過太多回後,她刻意疏離與視若陌路人的作法,他早已看淡並命令自己別再去在意,也已經對此毫無感覺,只是,直至今日他還是很懷疑,她怎能為獲得父皇的愛,拋棄自己的骨肉如此徹底?

「我不是顆左右為難的棋子。」鐵勒定定地凝視著她的眼眸,決定無論她是否同意,他只為自己。「今日我來,不是想徵求母后的同意或指示,我只是來告知。」

「告知什麼?」西內娘娘邊喘息邊抬起頭。

「聖命難違。我將在近日整軍出發前往北狄,在與鐵騎大軍會合後舉兵進犯北武國。」

她的瞼孔當下青白交錯,「你……」

冷天色擔心地直拉他的衣袖,「王爺……」在這節骨眼上,他幹嘛說得那麼直?

見她順不過氣來,鐵勒的心不禁一軟,猶豫了許久後,他跨步上前,才伸手向她,想為她拍撫順息時,她卻猛然抬起頭來,眼底的恨意如潰堤江水。

「你這孽種……」她氣弱遊絲,雙眼憤毒,枯瘦的指尖顫顫地指著他,「當年生下你時,我就該親手掐死你的……」她的下半生早已因他而毀,現在,他還要讓她想回去的家國因他而破,若是當年不生下他,那麼也不會有今日的一切。

冷天色震驚地倒抽口氣,半晌,他鼻酸地別過臉。

她……她怎能夠說出這種話?她知不知道,她的這句話將傷鐵勒多深?就連外人聽了也會為鐵勒感到心酸,她怎可以這樣待鐵勒?那是她的親兒子呀。

鐵勒的手怔在空中,無限悲涼在他的心底悄悄蔓延。

經這一擊,即使他原本還對她存有一絲冀望,此刻也都化為烏有,被她徹底的焚盡。他怎會忘了,在他放棄父皇之前,他最早放棄死心的人,就是她。

他麻痺地轉過身,「兒臣告退。」

西內娘娘十指深深陷入楊上的錦被裏,她緊咬著唇,看著這個只要一踏出宮去,不是讓她的故國被毀,就是讓她因數拖累而西宮娘娘之位再也不保的背影,在他轉身消失在門邊時,她的淚水匆如泉湧。

「娘娘……」不知該怎麼辦的掖庭怯弱地出聲。

「出去,全都給我出去!」她失去理智地掃下榻上所有的東西,將眼前所能見到的東西搗毀砸碎,將一室的人都給嚇了出去。

聆聽著身後傳來陣陣清脆破裂的摔打器皿聲,鐵勒不回頭地快步疾走。

「王爺……」冷天色邊跑邊跟在他的身旁試著勸慰。「王爺,娘娘定是傷心過度或是病糊塗了,你別把她的話當真。」

鐵勒木然無言地大步走下宮階,腳下的步子愈走愈快,也踏得一步比一步重。

是真、是假,他心中有數,他不需要安慰,也不需找個地方躲起來療傷,其實在來思涼宮前,他就該知道所得到的結果會是如此,他根本就不該來走這一遭。

「冷將軍!」

冷天色霎然止步,回首遠望著跪倒在宮階上朝他放聲大叫的掖庭。

「娘娘她……」掖庭連話都還未說完,便已掩面痛哭失聲。

鐵勒猛然回過頭,在她的哭聲中,隱隱約約的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的心房匆地狠狠一刺,在他意識到時,他已拔腿朝殿內飛奔。

「王爺!」也知道大概出了什麼事的冷天色來不及攔下他。

景色匆匆在鐵勒的身旁倒退排掠,未至寢殿,裏頭已是此起彼落的哭號聲,使得他愈是靠近,他的心便愈是擰擠撕絞地作痛,在排開齊跪在寢殿外頭的男男女女後,他在寢殿門口處猛然定住腳步。

懸浮在寢殿中,那一雙著白襪在空中來回搖晃的小腳,令他驚悚得遍身打顫,轟轟的心音直在他耳際作響,他動作極為緩慢地仰起頭,視線一點一滴地往上挪移、再挪移,倏然間,他的眼瞳空洞地瞠大。

「娘娘……」同樣也抬首看去的冷天色失聲地掩住嘴,錯愕之餘,兩腳受不住地跪倒在地。

鐵勒顛顛倒倒地退了幾步。

深深懷念故國,更愛父皇的母后,在這兩難的局面下,她的選擇,就是讓他獨自去承擔罪人之名?

而更讓他痛心疾首的是,至死,她也不愛他。

望著系在白綾下飄蕩的母屍,鐵勒受不了這個打擊,轉身瘋狂地覓路奔逃,淒厲嘶啞的狂吼聲,轉眼間響徹整座思涼宮。

「王爺!」被驚醒的冷天色急急站起身追去,並因他痛徹心扉的吼聲,不住地掉下淚來。

******

「公主,求求你去跟王爺說說吧,他下能繼續這樣不吃不喝了。」冷天色哭喪著臉,不知該如何是好地在戀姬的面前不住地請求。

戀姬緊斂著黛眉,「他連我也不見。」她也想去勸勸把自己關在大明宮宮閣上的鐵勒,可是無論她在閣外怎麼對他勸說,他就是不開門。

已經三日了,距離西內娘娘自縊已有三日,為免此事刺激到父皇的病體,朵湛下令西內不許透露半點風聲,這些天來,西內眾臣為了西內娘娘的喪事在大明宮內來來往往,所有的事宜全由朵湛一手張羅安排,唯獨鐵勒不見蹤影,他甚至也不到靈前守靈,這不僅讓人人心中起疑,就連她也弄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我看……」他自告奮勇地拍著胸脯,「就由我去把王爺拉出來,然後由你去開導他。」

「不行,我怕他會殺了你。」也不知鐵勒目前的心情是晴是陰,她還無所謂,別人就難保鐵勒會不會拿來出氣。

「那……那該怎麼辦?」冷天色的瞼垮了下來,坐困愁城地低垂著頭。

戀姬想先弄清楚原委,「那天,西內娘娘到底跟他說了些什麼?」

回想起西內娘娘在榻上所說的那席話,冷天色便不由自主地屏住氣息,他趕緊垂首面地,以阻止自己的表情洩漏半分情緒。

「西內娘娘是怎麼傷他的?」據她的瞭解,他們母子關係向來就很不好,因此她唯一能猜到的就是這個。

他的兩眼遊移不定地凝視著雪白的地面。該怎麼告訴她?說西內娘娘恨鐵勒嗎?他想,鐵勒定不願意把自己的心傷暴露出來讓他人知道的,而且,就算鐵勒沒交代他要三緘其口,這種事,他也說不出口。

戀姬撫額深深長歎,「什麼都不告訴我,你要我怎麼幫?」一個不願見人,一個下肯開口,她再怎麼為鐵勒心急,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握住他的手。」低垂著頭的冷天色匆地開口。

「什麼?」

冷天色抬首望著她,兩眼蓄滿了懇切。

「握住王爺的手,這樣,就很夠了。」愈是不怕孤零零一人,愈是習慣了孤寂的人,也就更渴望有人能夠陪伴,鐵勒他,長久下來已習慣了不把它說出來,也就變得更說不出口,只要坐在他的身邊握著他的手,與他掌心相依靜靜陪伴著他,這對所求不多的鐵勒而言,已是太過足夠。

他的話,戀姬有些明白,因為她也和冷天色一樣,都是站在鐵勒身旁最近的人,她知道鐵勒所懼的是什麼,和渴望的是什麼。

她轉首看向殿內通往宮閣的木階,緩緩走至階底,一手提著裙擺小心拾級而上,年代久遠的木質階面,發出刺耳的吱喳聲,聲聲盤旋在昏暗不明的階道上。

來到宮閣的門前,她一手撫在門扉上,另一手正欲輕敲門面時,不知何時已撤鎖的門扉緩緩敞開。

高高聳立在大明宮宮上的宮閣,晚霞自四面八方的窗扇透了進來,將裏頭照耀得金黃炫眼,不適應光線改變的戀姬抬起一手,遮去一時之間無法直視的霞光,在指隙間,夕陽奔騰直來所造成的光彩,像團紅豔豔的焰火,她微瞇著眼,在架空於閣外的閣廊上,她看見鐵勒動也不動的身影。

她輕緩而來的腳步,並沒有驚擾了鐵勒,她來到他的身旁與他一同坐下,又急又冷的西風撲面而來,令她打了陣哆嗦。

凝視著遠方層層山巒的鐵勒,出聲打破這片寧靜。

「這些年來,你不曾對我笑過。」他的聲音顯得很淡遠,「在我身邊,你痛苦嗎?」在他身邊的人,總是痛苦的,已死的母后,想走出他陰影的野焰,還有她,他們都因他而受苦。

戀姬訝異地轉首看向他,沒想到他竟會問這話。

「告訴我,你的第二個願望是什麼?」他似乎也不想知道她的答案,半晌後又繼續再問。

她輾想了很久,「我想回到從前。」

記憶之所以會美麗,是因為它已經逝去,故能恆久的停佇。

花了多年告別了她負疚的那部分後,她想回到在嘯月夫人府上吹笛的從前,那個時候,沒有因愛而受傷的心,沒有那麼多的宮爭是非,他們只有彼此,無論他們是否將對方視為兄長或是妹子,他們都以一種只有彼此才能意會的方式相愛,她很想拋開眼前的一切,忘了自己的身份,與他,一起廝守。

蕭颯的西風倏地急湧而至,在那片刻間,除了風聲外,他們的雙耳皆聽不見其他的音韻,她看見他的嘴角動了動,不知在說些什麼,待風停後,她只聽見他平心靜氣地開口。

「去找龐雲吧。」他決定成全她的心願。

戀姬怔了怔,忙伸出手握住他的,但在她接觸到他冰冷的掌心時,他卻輕輕將她拉開。

「你若愛他,就去找他吧。」

「二哥……」戀姬急忙傾身向他想看清他的眼眸,沒正視著他的眼,她不相信他說的是他的真心話。

鐵勒整了整衣衫站起身,「我將遵照聖意攻打北武國,今夜,我會率後備軍團起程北上。」

「可是西內娘娘才……」守靈期間還未滿他就要出征?

「老七會幫我辦妥的。」朵湛都已代他獨自掌理大明宮那麼久了,把事情托給朵湛,他很放心。

「等等。」她驀然察覺下對勁之處,「你不帶我去?」以往無論他要上哪,哪怕是上戰場他也會帶著她去,怎麼這一次卻沒提到?

他回過眸來,仔細地看了她許久,「我不會再將你強留在我身邊。」

他說什麼?

戀姬在他走近她時訝然地張大了水眸,某種想要抵抗的感覺,正一點一點地入侵著她。

「你收著。」鐵勒拉起她的柔荑,將不離身的刺王印信放在她掌心上,並且合上她的掌心。「若是皇后能夠諒解,那麼你就回鳳藻宮,皇后要是還在記恨,你就留在大明宮,往後這座大明宮是屬於你的了。」

「我的?」戀姬惶恐地拉著他的衣袖,「你呢?你不回來?」為什麼他要把話說得像是永不會再見面一樣?為什麼他不聽聽她的意見,就自顧自地作了決定?

鐵勒伸手細細撫摸著她的臉龐,珍愛地看著她,盡力想將現下所見到的,全都深烙在心底。

母后已死,他與天朝再也沒有任何牽系也再無羈絆,藏了那麼久,他始終藏著的那個秘密,他終於可以告訴她了,可是現在,他卻不再想說。

雖然愛她的心從未變過,但他已不想再去猜測她的心上是否有龐雲的存在,也不想再像這般束縛著她,他不想,日日所見的,就是她的不快樂與他們之間的距離,他要的,是溫熱的、全心全意的、無後顧之憂的她。

在將她帶至北狄時,他便已知道,以這種方式得到她,他無法將她的心留住,這些年來,他徘徊在放手與不放手間遲遲不斷,為的就是希望有天她能真正屬於他,可是,他等不到,無論他再怎麼等待他就是等不到,或許是因為她已不再愛他了,也或許她對他的情已冷淡下來,不管原因為何,她終於回到了她想回來的地方,也見到了她最想見的人,他還想等她什麼?

就如她所願,回到從前,讓一切都回歸到原點,什麼都不曾有過,回到他頭一回進嘯月夫人府前,回到他不存在她的生命中的那段時光。

離開戀姬起身走向前,兩腳在廊上站定,鐵勒微瞇著眼,自大明宮宮閣俯眺這座在夕陽下顯得端麗輝煌的皇城。

琉璃瓦、黃龍牆,綠釉翹角、金簷閣樓,一簷一柱聳立橫臥,精巧繁複地堆壘成一座錯綜複雜的迷宮,深陷其中近三十載,權力欲望推動他步入走下出的迷魂陣,親情、愛情使他負傷累累,當他拖著疲 憊的步伐終於走至盡頭,他總算明白,這些年來那些求之不得的,得而復失的、失之交臂的,都只是這座深邃美麗的皇城所織造的幻景,他就是因為太過孤寂、太過渴望了,才會為之所惑。

該是離去的時候了。

秋末的西風,颯涼地拂抵他的面龐那一刻,他決定將愛恨妒怨全都放下,再還給自己一個不必背負任何罪責或是錯誤的自己。

「二哥……」當他與她錯身而過,邁開步伐大步走向閣門時,不明所以的戀姬急追在他身後。

「別過來!」他低沉地喝住她的腳步。

她匆忙的腳步因此而停下,進退不得地站在他身後,凝望著他此時看來格外孤單的背影。

「珍重。」鐵勒深深吸口氣,慎重地與她道別後,不回頭地跨出步伐。

那一瞬間,彷佛有種東西正自她的身體抽離開來被他帶走,她一手撫著抽痛的心房,甚想開口喚回他離她遠去的腳步,可是緊澀的喉際卻發下出聲。

冷天色說,握住他的手。

踏在木階上的足音愈走愈遠,他就要走遠了,可是她卻來不及握住他的手,不,她曾試著想握住他,但他卻冷淡地將她推開。

一步一聲,他踏在階上的腳步那麼沉、那麼重,他會不會停下腳步來?會不會回頭望一望她?若是她開口叫他不要走,他是否會為了她而留下來?

都沒有。沒有停頓,也沒有猶豫,毫不回顧地,在黑暗的階道中,他一步步地走出她的生命。

她還沒告訴他呢。

他還不知道她愛他。

夕陽緩緩沉落在西天的邊境,暗紫與深紅籠住了整片天空,也滲進空曠的宮閣內,戀姬怔站在逐漸幽暗的閣內,回蕩在她眼前的,是鐵勒背對著她離去的背影,她緊緊環抱住自己,任無聲的淚,自兩頰滑落。
作者: JJ_girl    時間: 2010-4-4 05:25 PM

第八章

咆咆呼嘯的風勢,挾帶著盛大的飛雪襲來。

記憶中的笛音已遠逸在歲月裏,迎著凜冽的風雪,鐵勒重新睜開雙眼,在撼人心魄的殺敵聲中回到戰場上。

孟圖與孟戈聯手欲將鐵騎中軍圍困失敗後,鐵勒便帶著中軍一路追打著不斷往王城撤退的孟圖父子,直至王城城畿外時,他首先親刃曾派人伏襲戀姬的孟戈,再繼續追擊孤軍奮戰的孟圖。

就在鐵騎大軍即將兵臨城下之際,孟圖所帶領的人馬在進城前仍不放棄抵抗,決意在城外纏住鐵騎大軍,好讓孟圖能夠乘機逃進王城。

「王爺。」佐將軍策馬來到位在後方觀戰的鐵勒旁向他請示,「已經快到北武王城了,還要追嗎?」

鐵勒的雙目四下搜尋,「孟圖人呢?」

「正準備趁亂逃進王城。」他伸手指向不遠處的王城城門,就見深深緊閉的城門已開啟了一道門縫,城內的人正打算將無處可逃的孟圖接進城內。

鐵勒抬首看了看早已照他指示完成圍城準備的左右翼兩軍,而後在心中估算了一會。

「命前行軍破城,破城後,中軍隨我進城。」他邊說邊扯動馬匹的韁繩。

佐將軍忙把他攔下,「不等冷將軍將後衛軍帶至這裏增援嗎?」貿貿然的就進城,這實在是太過冒險也不符合他的作風。

「不必。」必須趁元氣大傷的孟圖還未來得及喘氣時,一舉攻下王城,不然孟圖若是和留在城中的城兵連成一氣,到時要攻下就得花上時間了。

佐將軍怎麼想就是不贊成。「可是萬一北武王早有準備,打算等大軍進城後,將大軍困在城裏怎麼辦?」

「就算被困,城外也還有前行軍和左右翼兩軍,我軍的勝面還是較大。」他當然知道北武王就等在城裏,就是因為如此,他才刻意要進城,他不能失去這次與北武王面對面的機會。

「那……」無法違抗他的佐將軍只好退一步要求,「那就由屬下代你進城吧。」他若是執意要現下就進城,那也不能由他這名最重要的一軍之帥做為先發。

鐵勒不改變初衷,「我要親自拿下這座城。」

「可是你的安危……」一個頭兩個大的佐將軍直皺著眉,恨不得現下冷天色能夠在這幫忙說服他。

想爭取時間的鐵勒,煩不勝煩地瞪他一眼,「還不派令下去?」

「是……」他只好把所有諫言全都咽回肚子裏。

「慢著。」

正準備離開的佐將軍連忙停駒。

鐵勒反復地吸氣吐息,試著不讓自己看來很緊張。

「戀姬……醒了嗎?」隨著戰況的演變,每當中軍往前推進時,冷天色押陣的後衛軍,總會與中軍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跟著前進,並且不時派人來向他通報戀姬的傷勢狀況。

佐將軍遺憾地向他搖首,「截至目前為止,冷將軍還未派人來通報十公主蘇醒一事。」

還沒有,她還沒醒來……她會不會,就此不再睜開眼看他了?

朵湛日夜等待楚婉醒來的模樣,匆地浮現他腦海中。以往,他一直不明白朵湛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來等待,而如今,他卻深刻地體會到,那是怎樣蝕心刻骨的痛。

「王爺?」還在等他話的佐將軍輕輕出聲提醒他。

他振了振神智,「去吧。」

不久後,在前方的前行軍已擺出破城陣式,準備出陣破敵王城時,鐵勒飛快地策馬疾馳,準備與中軍在前行軍後頭接手入城進攻。

飛竄在雪地裏的馬蹄聲,聽來很沉重,彷佛這片冰封千里的雪色大地是座心房,達達的馬蹄聲則是它規律的心音,周遭擾攘的千戈金鳴,在疾馳的速度中聽來變得很模糊,可是他的耳畔卻依然清晰地存留著,戀姬汲著淚對他說出的那句話語。

她說,她只是想一起廝守。

******

半昏半醒,浮浮蕩蕩的夢境裏,臥桑湊近了臉龐這麼對她說。

「千萬別讓鐵勒攻陷北武國。」

臥桑的身影匆如輕煙急速卷去,鐵勒的側影冉冉浮現在她面前,他轉身朝一旁揚手,大聲斥令著。

「去挑百名精銳,立刻護送十公主回京!」

溫熱的鮮血如泉,紛紛自她腳底湧上,她低下螓首,攤開染血的雙掌怔怔地凝視著,耳邊,離蕭的叫聲是那麼淒厲。

「十公主!」

血海忽地變了色,冰藍藍的,清脆一聲,不知是誰的淚滴進了冰涼的夢湖裏,緩緩蕩漾的漣漪把離蕭的面孔模糊了,過了一會,風波稍停,湖面又再度平滑如鏡,湖心中,清映出俯著身子哽咽低語的鐵勒。

「我們重來過,把那些都忘了,我們重新來過……」

漫天的黑暗籠罩了下來,人影頓失,再無人語,環顧四周幽冥無限,迷失在黑暗中的她,清楚地聽見自己快速的心跳聲,冷汗涔涔流遍了一身,她試著想張口呼喊,卻不知該喚誰的名,不意一瞥,前方有道漸行漸遠的身影,不假思索,她拔足追了上去,在他快消失在黑幕的那一端時,她緊張地伸出手,想撕開眼前那片即將分隔他們的黑幕,就在那時,他緩緩回過頭來,她看見他的側臉……鐵勒!

是他,她所尋找的人,不就一直是他嗎?

戀姬驀然睜開雙眼,刺目白亮的光芒照進她的眼底。

「公主?」離蕭驚喜莫名的聲音傳抵她的耳畔。

她眨了眨眼,浮動的眼瞳無定根地漫遊著,神智一片模糊。

凝聚了視線後,離蕭關懷的臉龐就近映在眼前,戀姬試著想移動,胸口傳來的刺痛令她蹙緊眉心,同時也讓她想起了一切。

受臥桑之托,她來到了北狄,見著了鐵勒,也挨了一記冷箭,鐵勒他說……「公主,你別動,我這就去叫軍醫。」終於放下心中一塊大石的離蕭,掩不住滿臉的欣喜之情。

「二哥……」她微側過螓首,在空蕩的帳內來回地看過一回,再將水眸調至離蕭的臉上。

欲走的離蕭止住了走勢,頭痛地皺緊一雙眉,她半撐起身子四處探看,「二哥人呢?」他怎麼不在她身邊?對了,他在征討北武,目前戰況如何?也不知她睡了多久,他是否已經攻下北武王城了?

「王爺他……」說與不說皆不是的離蕭顯得很為難。

「他在哪里?」她注意到他的異樣,同時營內太過安靜的氣氛,也激起她心中絲絲的不安。

「他……」該告訴她嗎?她好不容易才醒來,萬一說了影響到她的傷勢怎麼辦?

「冷天色!」支支吾吾半天還是吐不出她所要的答案,愈想愈覺得不對勁的戀姬,索性扭頭直接朝帳外大喊。

「公主,冷將軍……」離蕭只好硬著頭皮開口,「方纔率後衛軍前去增援了。」

「增援?」她的心房倏然一緊,伸手緊捉住他的衣袖,「二哥現下人在哪里?」鐵勒會需要冷天色的增援?鐵勒出了什麼事?

他忙安撫著她,「公主,你先別著急,等軍醫過來先為你——」

「快回答我!」戀姬大聲截斷他的話,過於激動造成血氣不繼,使得她腦中昏茫了半刻。

不想再刺激她的離蕭只好趕忙道出:「王爺已經率軍進抵北武王城,目前敵我兩軍已在城內相逢。」

鐵勒已經進城了?

她甩甩頭,神智清醒了一些,腦中轉想了片刻後,一手按著胸口吃力地下榻穿鞋。

「公主,你下能……」離蕭被她的動作急出一頭冷汗,直想將她扶回榻上。

手腳不太聽從使喚,搖搖晃晃的戀姬好不容易站穩,費力地揮開他阻攔的雙手後,咬著唇一步步朝帳外走去,離蕭看了,只好順她的意扶著腳步不穩的她走至帳外。

萬里雪飄,迎接出了帳的戀姬,仍舊是那一場漫飛不停的大雪。在雪地裏倚著離蕭站定後,順著離蕭的指點下抬首望去,北武王城已然在雪原的那一端,但戀姬看了不過片刻,便敏銳地察覺到空氣間所氾濫的詭譎是什麼。

太安靜了。

四下太過靜謐,在雪原那端,戰鼓聲、金戈聲、殺敵吶喊聲,沒有;煙硝火光,沒有;除了落雪的音韻外,什麼聲音都沒有,跟隨鐵勒涉過無數戰地的她馬上明白,這根本就不是戰爭該有的景況,這情景彷佛是……戰事早已告終。

若是戰事已告終,那,是哪一方勝了?

一陣寒意匆地自背後深竄上來。以離蕭方才推託敷衍的態度來看,她不得不懷疑鐵勒他……下,不會的,鐵勒不會敗,他也從不輕易言敗,況且在她昏迷之前,鐵騎大軍的戰績與北武國相較起來仍占上風,怎會……她極力壓下不斷向四肢竄去的顫意,一手緊捉著離蕭的臂膀。

「敵我兩軍……誰勝誰負?」老天,千萬別告訴她……為此心裏也是著急萬分的離蕭,再不掩飾地垂下頭來吐實,「王爺和中軍皆被北武王困在城內無法動彈。」

戀姬聽了,隨即轉首看向帳後遠處栓馬的牧欄。

「公主!」順著她的視線看去,馬上明白她想做什麼的離蕭情急的阻止她。

「我要去救他……」眼下鐵勒是生是死也不明,她得快點趕到他的身邊,要是去遲了……不可以的,她還有好多話沒對他說,她……離蕭拉著她不肯放手,「不行,你不能在這時犯險離營!」在鬼門關前徘徊了那麼久,她才撿回一條命,傷勢都還未愈,別說想救鐵勒了,她能不能上路都還是個問題,況且,鐵勒吩咐過,她要是出了事,鐵勒將會對臥桑……「放手,我要救他。」她虛弱地想掙開他,不意腳下卻被積雪絆了絆。

眼明手快的離蕭忙接住她,並將她半拖抱至懷裏,倚在他臂中的戀姬喘著氣抬起頭,懇求地望著他。

她的眸中泛著淚,「求求你……」明知道鐵勒就在那裏,她不能什麼都不做,最起碼,也要讓她親眼再見他一眼,讓她知道他安然無恙,她不能在這枯等消息,這太折磨了。

「我……」離蕭猶豫了許久,未了,深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了,我這就去準備。」

******

雪妝點點,山舞銀蛇,這場飛雪下得冷天色心煩意又亂。

收到左右翼軍通知後,便私自帶兵前來增援的冷天色,一掌撥去覆在臉上的薄薄雪花,再次仰首直盯著近在眼前緊閉的王城大門。

裏頭的情況……到底怎麼樣了?

那兩票該死的左右翼軍,送來鐵勒受困於城中的消息後,便一聲也不吭了,就連個下文也不告訴他,害心裏十五個水桶的他在大營裏差點急瘋,直怕鐵勒有個萬一,甚至甘冒著大罪私帶著後衛軍前來增援,結果才來到城下,全軍馬上被告知不准破城救帥,必須跟他們一樣待在城外靜候鐵勒的指示。

眼看時間一點一滴逝去,都等這麼久了,他們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一片惱人的寂然中,參軍的聲音悄悄在冷天色的身後響起。

「將軍,大營有人來了。」

「沒有我的命令,是誰敢擅自離營?」又急又氣可又無法發洩的冷天色,在聽了後,怒氣衝衝地回過頭來喝問。

「她。」參軍木然地指向來者。

他差點瞪凸眼珠子,「十公主?」她不是應該躺在大營裏嗎?

在百名精兵的護衛下,與戀姬同乘一騎的離蕭,一手抱緊她一手持韁策馬,在紛紛讓道的後衛軍中,往位在城門前的冷天色而來。

已經夠煩的冷天色首先沖著不要命的離蕭大吼。

「離蕭,你怎麼可以——」要是被鐵勒知道他帶戀姬來,他准玩完了。

但他聲討的全文還未說完,滿腹怒氣的戀姬已出口大聲質問。

「冷天色!你還待在這裏做什麼?」都什麼節骨眼了,他居然在城外袖手旁觀也不進城去救鐵勒?他不是來增援的嗎?

「我……」冷天色的氣勢頓時少了一半,含在口中的話也說得模模糊糊的。

戀姬氣急敗壞地問向他:「為什麼不進城營救二哥脫險?」

「王爺他……」冷天色無力地垂下頭,「他不許我帶兵進城……」鐵勒不許他插手城中之事,更不許他妄動後衛軍任何一人,他再怎麼心急想救人也是枉然。

什麼?

戀姬瞠大了水眸,在錯愕之餘,怎麼也想不通鐵勒的用意為何。

她咬咬牙,「冷天色,我命令你,馬上進城救人!」下行,她不管鐵勒這麼做的原因是什麼,她沒有辦法就這麼袖手旁觀置他於險地。

冷天色緊抿著嘴下發一語,而在他身後的後衛軍,也同樣無人敢遵從她的命令。

「還不去?」戀姬難以置信地問。

「公主,鐵騎兵只聽從王爺一人號令。」離蕭適時地在她耳畔小聲提供無人願聽她號令的原因。

她一怔,再次看向不願施予號令的冷天色,並仰首環視他身後如人偶般杵立不動的後衛軍所有兵士。跟在鐵勒身邊那麼多年,她怎會忘了,這一支由鐵勒親手創立的鐵騎大軍,不受天朝世宗指揮,卻視鐵勒的隻字片語有如聖諭,若無鐵勒令諭,縱使他們在沙場上再勇猛無懼,此刻也只是少了操控者的人偶……慢著,令諭?

伸手探向懷中,她拿出自從鐵勒給了她後,她便貼身收藏的印信,低首看了金質瀲灩的印信一會,她深吸口氣,一手舉高手中的刺王印信。

「後衛軍聽令,即刻隨我進城!」

見到了有如鐵勒親諭的印信後,冷天色如釋重負地鬆口大氣。

「得令!」終於給他逮著藉口可以進去救人了。

當下馬聲嘶嘯、人聲雜遝,得令後的冷天色忙指揮著屬下準備破城救帥,但在人人忙碌的這當頭,離蕭的面色卻愈來愈凝重。

他略微鬆開環抱著戀姬的左手,攤開手看去,掌心已被戀姬自傷處淌下的血水濡濕,照這情況來看,她想必是已經扯裂了快要癒合的傷口,而這般環抱著她,也可感覺到她的身子不再像是初離營時的冰冷,她的身子燙熱得嚇人。

「公主,你就別再勉強了。」當戀姬疲 憊不適地往後靠向他時,他忍不住想勸勸她。

「別管我,進城……」她喘息地搖首,兩眼直視著前方準備破城而入的兵士。

「但……」

「我一定要親眼見到他……」眼前,視線有些看不清,她握緊雙拳,直將指尖刺入掌心裏,試圖振作愈來愈模糊的神智。

離蕭匆地搖了搖她,「公主,事情有點不對勁。」

「不對勁?」幾乎快閉上雙眼的戀姬眨了眨眼。

「城門無守,北武王棄守城門。」他一手指向輕而易舉就遭前行兵力打開的城門。

怎麼回事?

戀姬不解地望向敞開的巨大城門,和在門前面面相覷的眾人們,而後心神一凜。

她飛快地下令,「全軍暫緩,把冷天色叫過來。」

******

事實上,並非北武王棄守城門,而是……無暇可守。

鐵騎中軍在攻進城內後,鐵勒便與回頭抵擋鐵騎中軍進城的孟圖在城中心相逢,展開另一場雪地廝殺,就在孟圖不敵之時,一直守在王城宮中的北武王終於帶兵出宮,緊急趕至救援,然而,鐵勒卻刻意當著趕到的北武王面前,硬是一劍削下孟圖的人頭。

原本人人都以為,親眼目睹王弟慘死的北武王,會發狂地號令城內全軍猛攻,可是北武王沒有,他只是下令全軍不許妄動,而鐵勒,也命鐵騎中軍在他沒有進一步的指示前,不許有半分動作。

戰線架在弦上一觸即發,但,數個時辰以來,兩軍仍是持續保持對峙的狀態。

帶兵禦宮的北武王,坐在馬上不語地瞧了瞧天色,即使明知北武國存亡已在旦夕,他仍是沒有與鐵勒交手的打算,但再也等不下去的北武副帥,在見了北武王下動如山的臉色後,終於打破沉默忍不住向他催上一催。

「王上?」就算天朝刺王占了絕大的優勢,但他們還是可以做最後一搏呀!

北武王沒有答腔,兩眼直視著前方不遠處的鐵勒,不久,他首先揚手命身後眾兵不許妄動,再獨自策馬來到對峙的兩軍之間,那座廣闊的城心廣常

在另一方,本來被懸宕的氣氛弄得一顆心七上八下的佐將軍,乍見北武王如此大膽的行徑後,立即如獲特赦地在鐵勒的身旁向他請示。

「王爺?」眼看就只差一手了,只要在這裏拿下北武王,那麼這場戰事的贏家就屬於他們天朝這一方。

自進城後就一徑保持沉默的鐵勒還是不出聲,半晌,無視于佐將軍的阻止,他也仿效北武王的舉止,隻身一人策馬來到城心,將為他捏了一把冷汗的大軍遠遠拋在身後。

兩雄對立。

穿竄在密雪中的兩道視線,是識英雄重英雄,抑或想藉此探得對方底細,再尋隙破敵?沒有人知道。

皚皚雪花無聲地落下,漫在兩人之間,像道簾幕。

呼出來的氣息化為白煙淡霧,寂靜中,鐵勒匆地一手脫去頂上的頭盔,露出整個面龐昂然直視北武王,北武王怔了怔,暗自攥緊了握住韁繩的拳心。

乍進而出的箭嘯,驀地劃破緊繃的弦,電光石火間,自天際落下的長箭直立在他們兩人之間,北武王座下的良駒受驚,起蹄站立嘶聲狂嘯,無論是急於控馬的北武王,或是抬首尋找發箭者的鐵勒,對此突襲皆毫無心理準備。

一時之間,誰是來者,敵我皆不明,後頭早已蓄勢待發的兩軍人馬,經這突來的一變,兩方隨即躁動了起來。

「保護王爺!」

「為王上護駕!」

埋伏在遠處城上的冷天色,驚見城中變化,連忙轉頭尋找是哪個捺不住性子,未得令就先行放箭的屬下。

「哪個蠢才……」這下好了,弄巧成拙,不但沒幫上鐵勒的忙,反而是大大幫了個倒忙。

大驚失色的戀姬扯開了嗓:「立刻去救人!」

「公主……」離蕭扭過頭,來不及攔住說完話就沖下城樓,私自拉了馬就朝城心奔去的她。

礙于城中敵我兩方交雜,城上的弓箭手無法佈陣,後衛軍只好先行包圍城心週邊再緩緩逼近城心,但此時,城心中的兩方人馬已激戰起來,猶如鍋中滾煮的沸水,殺氣騰升至頂點。

刀林箭雨中,伏在馬背上疾馳的戀姬,緊捉住馬身不讓自己掉下馬,在兩旁精銳的開道下,眼看她就將抵達已成殺戳戰場的城心,但就在她馳近城心時,她赫然發現,鐵勒仍是和方才一樣靜坐在馬上動也不動,而在北武王身後攻向鐵勒的兵士,正揚起大刀沖向鐵勒。

「離蕭!」眼見鐵勒竟不揚劍抵抗,戀姬連忙朝身後一喊。

早已架箭在弦的離蕭,在疾馳中,鬆手脫箭,一箭直取襲向鐵勒的北武兵士,但他射中的,卻是前來阻止自己座下兵士襲向鐵勒的……北武王。

時間凝結住了,所有的箭嘯刀吼風雪光影人聲,全在這一刻靜止。

鐵勒瞠大了黑眸,靜看著眼前這緩慢的一幕。為保護他而中箭的北武王,斜傾了身子墜馬,跌至雪地裏後,白淨的雪地染上了一層令人驚心的血紅。

「十公主!」離蕭的急喊聲緊接著傳來。

鐵勒震了震,回頭一看,馳向他的戀姬已不支地墜馬落地,靜靜伏臥在雪地的另一端。

躍下馬匹,定立在負傷的北武王與戀姬之間,鐵勒沒有動,城心中交戰的雙方兵士也全止住了動作,齊首看向雪地裏的那三人。

在趕來的離蕭攙扶下起身,戀姬強忍下胸口的劇痛,抬眼看向毫無動靜的鐵勒,但就在她的視線不意越過鐵勒,來到他身後為療肩上箭傷,而脫去鎧甲袒露出胸口的北武王身上時,她倏然一怔,彷若晴天霹靂。

「老天……」她失聲地掩住嘴。

「公主……」離蕭使勁地扶穩她,被她衣衫上的血濕嚇得心驚膽跳。

戀姬置若罔聞,揮開身旁的離蕭,跌跌撞撞地來到鐵勒的面前,伸出雙手忙不迭地除去鐵勒胸前的鎧甲,再一把拉開他的衣襟,而後,她的雙眸止不住地睜大。

「不……」她顫抖地撒開兩手,直朝他頻頻搖首,「這不是真的……」

鐵勒依舊不語,面無表情地凝視著她。

她再回首看向近在眼前的北武王,負傷躺在兵士懷中的他,有張酷似鐵勒的面孔,在他赤裸的胸前,位於心口處的位置上,有個和鐵勒一模一樣的黑色彎月胎記。

恍然大悟的戀姬腳步淩亂地顛退了幾步,茫然環顧血光處處的周遭,與眼前所目睹的這一幕後,她忍不住流下淚來。

這竟是父皇一手安排的悲劇。

「父皇——」她仰起頭,痛楚的驚叫,沉痛的回聲,在雪地裏迴響了一遍又一遍——臥桑不要鐵勒攻下北武國的原因,在今日,她終於明白。

******

所謂的秘密,不過是母后心上的一段記憶。

回溯的時光河川開始流動,回到鐵勒尚未來到人世的從前。

繼承天朝大統十六年來,竭力繁榮國內並穩定朝政的世宗,將自己的天下打理得富饒民強,但在對外的武功方面,除了持續對外擴張版圖外,世宗並無特別轟轟烈烈的作為,因此,世宗極渴望能在史上留下一筆輝煌的功業,而後,或許千古不垂,或許萬世稱頌。

極目天下,連年征戰的西戎小國不足為敵,南夷與西蠻,下過是擺不上臺面的兩支蠻族,北方各族則盡納與天朝齊名的北武王麾下,那名初接國祚,即將北武國文治武功推至極盛的北武王,令世宗有如芒刺在背。

那年盛夏,北方天候異常炎熱,導致北方大量溶雪,北武國國內處處水患成災。

該是拔去這根芒刺的時候了。

當北武王廣向旗下各支族納糧賑災時,世宗親赴北狄,攜來了大量賑援,北武王雖有疑於他,但因國內災情告急,也只能接受天朝這份善意。隨著世宗在北武國境內處處釋出善意的救災表現,北武王漸漸撤去了心房,對世宗仁德感佩于心之餘,進一步與天朝締約結盟,誓言邊疆撤防,永結同好,共用太平。

但這份和平維持得並不久。

同年初冬,世宗破盟毀誓,無預兆地率天朝大軍御駕親征北武國,因天災元氣大傷正待回復的北武國,對此變措手不及,為時已晚地想鞏固已撤防的邊境,卻遭天朝大軍一舉擊破,眼看大軍即將兵臨北武王城。

在那時,北武王后宮中有位深受北武王寵愛的妃子,自世宗上回攜援來到北武國時,便已瘋狂地愛上世宗,當天朝大軍攻陷北武王城時,沒與後宮嬪妃一塊隨北武王自王城撤逃的她,不惜拋棄一切,投入多情的世宗懷中,而世宗也將她視為與北武王交戰外的另一場勝利,將她帶回天朝大明宮,並策封為北妃。

北妃所得到的珍寵很短暫,她美麗的夢境,只到鐵勒出生為止。

聽聞鐵勒來到人世的消息,喜獲麟兒的世宗先是策封北妃為西內娘娘,再大肆擺宴大明宮,那夜,世宗滿心歡喜地親自前來大明宮的榻前探視,但就在乍見繈褓中的鐵勒時,他的笑意自唇角隱去。

睡夢中的那張小小面孔,怎麼看,也不像他。

面對那張輪廓面孔都不與他肖似的世宗,雖然心中有所猶疑,可又無法確定,於是他背著西內娘娘,暗地裏召來太醫與親近西內娘娘的宮女太監,反復推算著西內娘娘受孕與懷龍子的日數,再怎麼算,都在在顯示了,鐵勒確是他的親骨肉。

可是世宗就是無法驅逐心頭那只名喚懷疑的暗鬼。

漸漸的,世宗變得鮮少出入大明宮,也沒再去看過鐵勒,次年,世宗新納了來自遙遠南方的絕世美人南內娘娘,並為新寵的南內娘娘在南方蓋了座幽蘭宮,每至天寒,必帶南內娘娘南下避冬,而遭冷落的西內娘娘,則獨自一人守在大明宮中,日日夜夜活在鐵勒的身世有朝一日將會暴露的陰影裏。

她不敢告訴世宗,他眼裏所藏著的懷疑,是對的。

她是在來到大明宮後才察覺自己有孕的,藍田種玉者,並不是她所深愛的世宗,為此,她曾想過打掉北武王的遺禍,但在群妃並起美人環伺的後宮中,她這名初來乍到的新妃毫無地位可言,急於鞏固自己地位的她,必須趁著皇后扶育年幼的太子,而她正值得寵的這個當頭,為世宗誕下龍子,好在後宮中爭得一席之地,於是,她選擇留下了鐵勒。

只是鐵勒誕生的日期,再怎麼算都會啟人疑竇,為了瞞天過海,她自北武帶來的兩名侍女,日日喂她服食緩胎之藥,眼看臨盆之日將近,她仍是不放棄拖延日子,直至臨盆時限已過,只差數日就到達安全的日期,她依然不願誕下鐵勒,苦苦一味拖延得幾乎喪命,最終,她總算是在她所要的日子裹臨盆產子。

時光之河停止溯遊,關於西內娘娘誕子的記憶停在遙遠的從前,鐵勒張開雙眼,來到河中順川而下。

時光推至他七歲時,在他被父皇送去北狄前的那個冬夜。

將這個秘密告訴他的,並不是母后,因為母后即使是作夢,也不會將這極力想隱瞞的秘密說出口。然而在母后身旁,那兩名伴隨著母后的侍女,不忍見他因受世宗冷落,故而有想回故國念頭的母后長年累月苛待,在那夜,當他因即將被送去北狄,獨自一人躲在寢殿一角哭泣時,她們將他拉去了四下無人的暗處,在他耳邊字字道出眾人所不知的秘密。

鐵勒的淚水凝滯在臉上,他不信,縱使她們說得再怎麼真,他還是不信,只想當這是一場噩夢,但在次日清晨,他發現兩名侍女,一人毒發陳屍在殿內、一人不知所蹤,而命人前來清理殿內的母后,她臉上那神秘的笑意,令他下寒而栗之時,他明白了自幼以來母后待他的種種所為何來,也瞭解了冒死告知他的兩名侍女,因他付出了什麼代價。

自那日起,他遺忘了該怎麼落淚。

嘶啦一聲,母后的笑意消逝在川水中,他再度順水前行,來到已成年的十數年後,那一日,父皇採納太子臥桑之薦,欽點刺王鐵勒派駐北狄邊防。

下了朝後,在寂靜無聲的翠微宮宮廊上,臥桑一邊在他的耳畔低語,一邊在他手心寫下四個字。

北武王子。

鐵勒震愕莫名,不知他是如何知曉這個秘密的。

臥桑的臉上帶著笑,會發現這個秘密,其實並不是偶然。

原本,他只是為父皇長年待鐵勒冷淡如冰的態度有所疑惑,他一直都很想找出原因,但在父皇那邊,無論是明問或是暗示,他得不到答案,因此在這回前去北狄巡視時,他刻意騰出時間,在北武國邊境尋找一名當年自大明宮私逃而出,而後銷聲匿跡的侍女,但他沒想到,在那名侍女身上耗費了千金哄她開口後,他所得來的答案竟是如此。

這個消息不能見光,一旦有第二者知情,天朝難保不引發一次動亂,而他一直都想保護的鐵勒,將在父皇發覺為西內娘娘所騙為敵育子之後,立即成為父皇的刀下之魂。

為此,當他走出那間侍女所住的小屋時,他命離蕭進屋去,當離蕭再次走出小屋時,屋內中人,失去了所有音息。

回朝後,他刻意點明鐵勒派駐北狄,為的就是讓鐵勒能夠一手掌握北狄的情勢,如此一來,只要鐵勒不興兵北武國,那麼父皇也無法造成鐵勒與北武王父子相殘的局面;二來,只要鐵勒少在朝中,父皇自是減少了能將鐵勒遠貶或是削權的機會。

幾番對話後,站在廊上的鐵勒,聽見臥桑在他的耳邊開出兩個條件。

「我有兩個條件。一是,你必須和我一樣守口如瓶。二是,將來你得幫我一個忙。」

將來?臥桑指的將來到底是什麼?他不解。

水聲潑刺潑刺,時光之河再往前流動了些,急急緩緩的水勢中,鐵勒來到了臥桑棄位前的那一夜。

翠微宮底,宛如迷宮的地道裏,人魚膏的燈火照亮了臥桑的臉龐。

「多年前,我為你保守了一個秘密。」臥桑走近他的面前,帶笑地一掌拍上他的肩頭,「現在,我要你還我這份人情。」

鐵勒盯緊他的眼瞳,「你要我怎麼還?」原來當年他所留的那一手,就是想用在這個時刻。

「我要你保全我的八個皇弟,包括你。」臥桑傾身靠向他,附耳低聲交代。「當我離開中土後,你得想辦法讓他們全都活著。」

「你……」他沒想到臥桑竟會把這個責任交托給他。

「一切,就交給你了。」臥桑朝身後的司棋彈彈指,司棋隨即捧來一隻包裹著黃巾的木匣交給鐵勒。

臥桑滿意地看著捧著木匣的鐵勒。匣中,是翠微宮裏的那枚傳國玉璽,他之所以將它盜來,主要是為了父皇。

他怕,一旦他不在國中,可能已經知道鐵勒身世的父皇,將會對鐵勒做些什麼,他更伯父皇在病中誤擇不適任的下一任太子,要是不適任的那名太子在登基後,首先便想對付表面上看來功高震主,可是實際上卻沒有半點貪念的鐵勒,那怎麼辦?他不得不出此下策,只要傳國玉璽一日不在父皇手中,那麼無論父皇的選擇是誰,在沒有獲得鐵勒的認同前,天朝將不會有下一任天子,誰也都不能對鐵勒如何。

「慢著……」手捧著木匣的鐵勒,想叫住轉身欲走的臥桑。

臥桑朝他眨眨眼,「給他們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

機會?臥桑能給他什麼機會?

他從不曾立願登上天朝天子之座,他要的不是成為天子的機會,他要的是天朝能給他一份親情。這麼多年來,即使他知道他真正的出處,但他不想承認自己是北武國之人,更沒有去見過那個素未謀面的北武王一面,他要的,是有父有母有兄弟的這座天朝,渴望這座天朝,能讓他真正成為其中的一分子,可是他也明白,只要他身上一日流著北武王的血,他根本就沒有機會!

水聲停息,記憶的川水凝止於病重的父皇,于清涼殿宣揭口諭的那夜。

當跪立在地的他,在殿內親耳聆聽冷天放代父皇所傳達的聖諭後,他便知道,他是徹徹底底失去機會了。他失去了最後一絲與父皇成為父子的機會,也失去了與母后成為母子的機會。

面對百日之內攻陷北武國的這道口諭,鐵勒的心搖擺不定。

他該怎麼做?一邊是生父,一邊是養父。

他知道,總有一日他必須在曖昧中做出抉擇的,可是究竟該如何選擇才是對的?是要他否認近三十年來他對天朝的情感?還是否認他血濃於水的出處?或者是,否認他自己的存在?

低首望著浮映著他面孔的川水,鐵勒不知該如何選擇,但當川心緩緩浮映出飄蕩在大明宮梁上的母屍時,他終於血刀多年來的悲歡,狠心一斷。

他的未來,不在這片天朝的土地上。

他的未來,在他的掌心裏。

******

冰冷的感覺自胸口傳來,伴隨著絲絲刺痛,戀姬受疼地蹙著眉,掙扎醒來後,甫睜開眼,近在眼前的朦朧人影令她悚然一驚。

「是我。」鐵勒以沉穩的音調安撫她,並沒有停下手邊的動作。

視線較為清晰後,她不解地望著他的面容,順著他的動作往她的胸口看去,她才明白胸前冰冷的感覺,是他的指尖,而會刺痛,是他正在為她上藥並更換紗布,但在看清她的疑惑時,她也見著了正袒胸接受他照料的自己。

「別動,你的傷口裂了。」鐵勒騰出一掌按住羞窘欲躲的她,以另一手單獨完成紗布固定的工程。

他才收回手,戀姬馬上想找衣裳或是被巾遮掩自己,可她找遍了兩旁也摸不到半片布料,不希望她亂動再次弄裂傷口的鐵勒,只好放棄欣賞眼前的美景,撈來被他塞到她腳邊的厚被為她密密蓋上。

「我在哪裹?」整個人藏在被下只露出一張小臉的戀姬,邊打量著四屬的環境邊問。

「虎踞宮。」他漫不經心地應著,指尖輕輕劃過她粉色的面頰。

虎踞宮?這是什麼地方?

急於求解的水眸移至他的臉上,但他不回答,專注地凝視著她,他那眼神,彷佛不曾見過她似的。

「怎、怎麼了?」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她不確定地摸摸臉頰。

鐵勒不發一言,將她扶坐起來,坐至她的身旁擁她入懷,埋首至她的發間,緊緊地,將她壓進他曾經以為他將永遠空虛的胸膛裏。

他離營時,渾身是血的她,緊握著他衣袖的模樣他還記在心底,她不會知道,當她伏在疾奔的馬背上朝他而來,而後又墜落在雪地時,他有什麼感覺。

他以為,她傷了、死了,再不會爬起來走向他,站在原地的他,碎成一千片,一萬片散落一地,那一刻他甚至認為,原本打算與她重新來過的他,又再次失去了機會。

「答應我,別再亂來……」費了好大的力氣,他才能把話說出口。

戀姬在他懷中想動,「那時我以為你……」

「你該對我有點信心的。」若非有十成十的把握,他怎會去面對北武王?外頭有著左右翼軍,裏頭有著數量龐大的中軍,北武王城早就是他的囊中物,與他對峙的北武城兵,所做的不過是困獸之鬥,他根本就沒看在眼裏,所以也才不要冷天色進來攪局。

「可是你連動也不動……」她哽著嗓,淚光在眼底浮動。「離蕭若是沒發箭,你是不是就要任人宰割?」他簡直就是置自己的生死於不顧,他甚至連還擊的念頭都沒有,在她眼中看來,他只是想尋死。

鐵勒無法否認。那時的他,思緒空洞一片,在見著北武王與兵士朝他疾馳而來時,他真的不知道他該有什麼動作。

他很問問那個與他面龐相似的北武王,想拿他怎麼辦?怎麼看待他?那驚訝的表情又代表了什麼?是否也把他視為國仇大敵?是否承認他的存在?在他的心底,有太多太多的疑問,想說,卻又道不出口,於是他選擇沉默,在沉默間,他猶豫著該不該動手,他怕只要他一動手,他就將成為一隻失足的鳥,再也無處著陸。

「你分明就可以避開那些危險的,你——」在他的沉默中,她又是一陣指控。

「那,我該怎麼做?」鐵勒的語氣很平淡。

戀姬怔住了。對,他該怎麼做?北武王是他的……回想起比她先一步倒下的北武王,她的心漏跳了半拍。

她緊張地捉住他,「北武王呢?」

「他已宣佈棄降。」在那之後,後衛軍圍困戰術奏效,先前在外頭圍城的左右翼軍也適時地發揮了功用,全面掌握住反被困在城中的北武城兵,不久,他挾北武王命敵軍棄降,在負傷的北武王一點頭,城兵們紛紛棄械後,他立即派冷天色率所有鐵騎大軍進駐北武王城,正式拿下北武國。

戀姬想知道的卻不是這個,「不,我是說他的傷。」是她命離蕭動手的,萬一北武王有個不測,那她豈不是……成了他的殺父仇人?

「無礙。」他一語淡淡帶過,「目前人在龍盤宮養傷。」

她訝異地瞅著他,「你的反應……就只有這樣?」再怎麼說,他們也是父子,他怎會這麼冷淡?

「不然呢?」鐵勒反倒很好奇,他該對那個陌生人有什麼反應才算正確。

「北武王是你的……」她把話說了一半,但又含住話尾,小心地看著他的表情。

「生父。」

戀姬沒料到他會承認得這麼直接,換作他人,恐怕任誰也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更何況他的身份還是個皇子、奉命征伐北武國的大軍元帥,倘若,他是在最後一刻才察覺他所破的是親父的家國,那麼他定會痛不欲生,可是他沒有,他唯一的反應就是木然,他該不會對這件事……老早就已經知情?

還記得當她知道事實抬首看向他時,他面無表情,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眼中有憐有悲,他一定是早就知情了,可是他還是奉父皇之命前來攻打北武國,老天,他是怎麼說服自己來做這件事的?

她渾身泛過一陣冷顫,「父皇知道這件事嗎?」也許,父皇就是知道了這個秘密,所以才會刻意……「知道。」鐵勒冷冷輕哼,「自父皇的口諭中,便可得知父皇早已知情,不然父皇不會要我在百日之內攻下北武國。」

多年來,他守秘,臥桑守信,他們兩人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除了母后外無第四者知情,但他們不知,父皇早已自懷疑中變為篤定。

父皇的那道口諭,表面上是沖著他來,但暗裏,實是為了下一任新帝。他若是不遵旨攻打北武國,那麼他將頓失所有,如此一來,下任新帝將不費一兵一卒就可將他逐出朝政;他若是遵旨攻打北武國,那麼下任新帝便可坐收他與北武王父子相殘之利,兩軍交戰他若勝了,下任新帝正好可以一舉除去北武國這個大敵,他若敗了,下任新帝就不會再有他可能會篡位奪朝的隱憂。

父皇的這個如意算盤,怎麼撥,都劃算。

此刻的戀姬,不知該怎麼面對他。

父皇他,怎能這麼殘忍?絲毫不顧念多年來的父子之情,父皇竟要鐵勒座下大軍的鐵蹄踏平自己的家國並且手刀生父,站在敵我分明的立場來看,父皇的作法固然是對,但這對鐵勒而言,太陰險也太過殘酷,父皇根本就是存心要逼死鐵勒。

怪不得鐵勒在出征北武國之前,不去問問父皇為何苛待他,鐵勒早就知道答案了,也早就對父皇死心,他所渴望的父子之情,徹底在那一日夢碎告終。

「我已軟禁了離蕭。」鐵勒伸手輕撫著她雪白的臉龐,說得很雲淡風清。

她一怔,軟禁離蕭?他不要離蕭把這件事張揚出去?他早已確定並且有自信手底下的鐵騎大軍,即使知情也無人敢開口置喙,現下在整支大軍裏,就只有離蕭這個外人。

「你打算怎麼做?」會問她,是否代表他還沒決定好要不要公開這件事?

「你希望我怎麼做?」他反問。

「我……」

她希望鐵勒怎麼做?

承認北武王是他的生父?那麼他進攻北武國的舉動豈不是大逆不道?而這件事若被天朝知曉了,他將會被視為叛臣逐出天朝。若是下承認北武王呢?那他,則一輩子都要欺騙著自己,夜夜難寐。

鐵勒歎口氣,伸手揉揉她的發,「放心,我並下打算拿這件事當成籌碼威脅你或任何人什麼。」

她咬著唇,「以前,你為何不說?」

「說了,讓父皇賜我母后白綾一匹嗎?還是說了後,眼睜睜的看著天朝掀起朝野政亂,並任東南兩內因我齊攻西內眾臣,賠上一個西內?或者是讓霍韃與野焰興兵討伐我,而我為求自保,不惜與兄弟操戈相向,在大大削弱天朝國力之余,任外敵蠻族乘虛而入大舉進犯天朝?」

戀姬怔怔地望著他。她沒想到那麼多,也不知他的顧慮有這麼深。

「在我身後,不只是一人而已。」若不是為了身後那些人,當年,臥桑不會阻止他開口,而他也不會一味求全。

她總算有點瞭解臥桑所說的羽翼是什麼。

這些年來,鐵勒張開了一雙足以覆蓋天朝的翅膀,在這雙他努力撐持張開的翅膀下,西內娘娘穩臥大明宮,臥桑安坐在太子之位上處理國政,天朝外防有了霍韃和野焰的全心鞏固,其他皇子也得以站在廟堂之上或實現理想,或鉤心鬥角,父皇的晚年也不需汲汲于朝政……鐵勒提供了每個人在這塊土地上一個安歇的角落,天朝若是無他,今日恐將人事全非。

可是在他盡力為每個人求全之餘,他把自己擱在哪兒?臥桑之所以會對他那麼重視,是否就是因為臥桑將鐵勒所付出的看得太清楚,因而對他太過不舍,所以臥桑才會處處都為了他?

「那,現在……」如今他所隱瞞之事已不再是秘密,他是不是該為自己著想了?

鐵勒早巳決定好了。「父皇母后已殯天,天朝群龍無首,朝政早已分裂,霍韃和野焰也都為東南兩內有動兵的念頭,我再隱瞞也沒什麼意義。」

遠處的門扉遭人輕點了兩下,冷天色推開門,提醒鐵勒時間。

「王爺。」龍盤宮那邊已經準備好了,他該去見見那個捨身護他,把北武國一票人都嚇傻的北武王了。

鐵勒看了他一眼,點頭示意後,安妥地將戀姬扶躺回榻上。

「我有事得辦,你安分的待在宮內養傷,不許再亂來。」他邊叮嚀邊幫她把厚被蓋好。

她伸手拉住他,「你要上哪?」

他的眼眸燦亮亮的,「去拿回真正屬於我的東西。」在這片土地上,有個一直是真正屬於他,而他卻從未去取得的東西。

「什麼東西?」

鐵勒揚高了唇角,「北武太子之位。」

父皇在撥如意算盤之餘,大概沒料想到,接招的他,也有他的算盤在撥。

他刻意不用整支鐵騎大軍的兵力來對付北武國,主要目的並不是想保留鐵騎大軍的兵力,而是他想減少鐵騎大軍對北武國所造成的損傷,他要在北武國國力並未盡墨之前拿下它,此次出征北武國,為的不是父皇,是他自己,他要將北武國……納為已有。

戀姬在聽白了他的話後,忙想留住他的腳步。

「二哥……」他不再為天朝效力了?他該不會是要……徹底背叛天朝?

鐵勒腳下的步子頓了頓,他緩慢地轉過身來,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她的眼眸,一字一字地清楚告訴她。

「我不是你的哥哥,我不是。」

雪霽天晴,連續下了月余的大雪,在這一日終於止歇,隨風逐走的濃雲間,無聲地釋出一束束璀璨的光束,大地耀眼晶瑩。

窗外勻勻的日光灑落在鐵勒的身上,照亮了他神采飛揚的臉龐,一掃多年來沉積在他身上的暗影,戀姬怔望著他,感覺他,宛如新生。
作者: JJ_girl    時間: 2010-4-4 05:28 PM

第九章

這不是北武王想像中的父子相認場面。

至少,氣氛就不對。

半躺半坐在榻上的北武王,先是瞧了瞧站在他面前的鐵勒,再看看鐵勒身後那一票全都擺著一號表情,也就是沒任何表情的鐵騎兵,再把眼睛挪至站在榻旁,流著冷汗的北武丞相和大臣們,他歎了口氣。

他都已投降示誠,並且還負傷在榻,鐵勒不跟他來個賺人熱淚的父子相認場面就算了,不對他的傷勢稍微關懷一點也就罷了,這個一臉陰沉的鐵勒,沒必要在這時候還是草木皆兵地防著他吧?他又沒露出什麼馬腳。

鐵勒微瞇著眼,低首直視著這個即使是投降,也還是在背後留一手的老狐狸。

「北武國其他的兵力在哪里?」現下他沒心情跟北武王談什麼父子情,他只對背後那幾根還未拔掉的芒刺感興趣。

北武王挑挑白眉,「不是都已被你擊潰?」糟糕,馬腳好象已經被人發覺了。

「我再問一次。」鐵勒慢條斯理地重複,並且動作徐緩地抽出腰際的佩刀,「北武國其他的兵力在哪里?」

北武國有幾分底,他和北武王再清楚不過,北武王的麾下怎可能只有孟圖、孟戈那兩個草包大將?此役攸關一國存亡,北武王卻八風吹下動的安坐在王城裏,若非有詐,北武王哪來的自信?他們各自花幾分力氣來打這場仗,他們父子倆心底皆有一份譜。

「王上!」一旁的丞相在驚叫之餘,也為北武王的安危捏了把冷汗。

北武王沒理會旁人的叫聲,只是不滿地指著貼在脖子上的涼涼佩刀。

「這是你對親生父親該有的態度嗎?」哪有人認父認得這麼沒誠意的?

鐵勒冷著一張臉,「少在這時跟我攀交情。」沒誠意又在暗地裏藏著大軍準備複國的人可不是他。

他不會真的動手吧?

北武王懷疑地看看抵在頸間的短刀,在感覺鐵勒微微用上勁時,他開始懷疑,當年那個偷溜回國向他報訊的侍女是不是說錯人了,所以才害他挨了一箭還認錯兒子,但鐵勒那張與他簡直就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臉,又讓他很難否認這個先派大軍撂倒伯父、堂弟的人馬,再踹破自己家門返家認父的陌生人,的確是他的親兒子沒錯。

「都藏在北方邊境。」不想挑戰鐵勒耐心的北武王深籲口氣,老老實實地道出他不怕北武國被破,也無所謂於棄降的主因。

「召他們回國,並要他們對我棄降不許攜械。」

「否則?」他倒想看看鐵勒會有什麼作法。

鐵勒輕扯嘴角,「你下會希望我親自鏟平北武國所有兵力的。」

「傳詔各境武侯率軍棄械返國。」下一刻,北武王馬上朝榻旁的丞相吩咐。

「王上?」丞相難以置信地問。

「快去。」他不以為意地揮揮手。

「是……」

「你是怎麼知道的?」打發完了旁人後,北武王變得很有心情與他閒聊。

鐵勒不屑地睨他一眼,「你以為我是誰?」這種把戲也好拿出來在他面前耍?他又不是初入營的新兵。

北武王緊皺著眉,「世宗把你教成這麼自大嗎?」早知道就早點把鐵勒帶回國了,看,世宗那傢伙虐待他兒子就算了,還把他兒子教成這種德行。

提及世宗,鐵勒臉色微微變了。

他是一隻過於自由的鳥,也因此,從來沒有人教過他什麼,他所能得到的,全靠自己摸索得來,相較之下,太過不自由、被拘禁在太子之位上的臥桑,雖說擁有一切,甚至擁有了他所渴望的全部父愛,可是臥桑卻情願拋棄這一切,父皇的給與不給,為何會有相同的結果?他不懂。

「我一直很好奇……」察覺到他瞼上表情變化,北武王刻意拉長了音調,「這些年來,你為何不進犯北武?」

他一怔,不想面對這話題地別過頭去。

「你早就知道你的身世了?」北武王歎口氣,在榻上換了個姿勢,想更加看清他那些寫在臉上卻說不出口的心事。

「知道。」多年來一直深埋著的心事,一下子被人挖出來,鐵勒覺得有些難以面對。

北武王的臉色趨於凝重,「天朝的人也都知道嗎?」這些年來,世宗對鐵勒做了哪些事,他都一清二楚,這使得他不得不認為,世宗會如此,是刻意要向西內娘娘報復。

「不。」

「既然如此,為什麼你不把它當成秘密永遠藏下去?」要是他繼續藏下去,說不定他這個刺王還有機會成為天朝下一任的新帝。

鐵勒轉轉眼眸,把目光定在他身上,「你是想說我對你有父子之情嗎?」

他擠擠眉,「你對我沒有嗎?」

「沒有。」在他眼中,他的父皇是天朝世宗,不是北武王,畢竟多年父子一場,某些早已存在的情感總是很難割捨。

「那昨日為何又要對我手下留情?」對於他的矛盾,北武王只是狡猾地揚高嘴角。

鐵勒氣息一窒,僵硬地別開視線,「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對吧?」想起昨日種種,他也知道那時目光空洞,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的鐵勒心裏在想些什麼。

鐵勒無法否認,也下知該怎麼對這個在當時把他看得那麼清楚的北武王否認,於是他選擇了合上嘴不置一詞。

「駐守北狄的這些年來,你一定很為難是不是?」又要遵照聖意,又要提防著自己的親父,他是怎麼挨的?

「我沒興趣回顧過往。」鐵勒對這類的話題失了耐性,也不想再拿那些早就想忘了的過去再來折磨自己。

北武王不疾不徐地叫住他欲走的腳步,「你拿下北武的理由是什麼?」

「為了我自己。」

「不是天朝世宗逼你的嗎?」他們天朝為了下一任新帝的事,八王奪位鬧得舉國沸沸揚揚,世宗的一舉一動,所有的外族可是都盯著在看。

「不是。」他只是順水推舟罷了。「我無法將北武國視為敵方,因此,我只好趁此機會退一步將它成為我的。」說起來,還是父皇給了他一個正大光明的理由返回北武。

「你想成為北武國下一任太子?」北武王繞高了兩眉,愛笑不笑地瞅著他,彷佛他說的是件笑話似的。

「北武太子之位本就是我的,我將它拿回來有什麼不對?」鐵勒緊盯著他那刺眼的笑意,「更何況,我已殺了你的王弟以及你的王侄,北武國目前除了我之外,後繼無人。」

北武王笑咧了嘴,還笑得兩肩一抖一聳的,「搞了半天,原來你這麼怕我不傅位於你?」

「我只是很討厭再費一次力氣而已。」被他惹得有些毛的鐵勒,陰冷地直瞪著他,「我先把醜話說在前頭,倘若你不將太子之位傳予我,我會採取另一個法子讓北武國對我俯首稱臣。」

他一點也不意外,「你想殺光所有不服你的人?」刺王的大名,北狄人盡皆知,而刺王是怎麼治軍的,只要是聽聞過的人就很難以忘懷。

鐵勒哼聲冷笑,「別忘了,歷史上用得最多的一字,是殺。」

「你不是不用叛徒?」要是北武國的兵士懼于他的殺威,因此而投誠於他,豈不成了北武叛徒?

鐵勒不以為意的挑挑眉,「他們本就該是我的人,何來叛徒之說?」

北武王邊皺著眉心邊努著嘴。真是霸道……都還沒說會把太子之位傳給他呢,這麼快就視為己物,還說得那麼理所當然。

「我若不把太子之位傳給你的話,你會如何?」還是先試探一下底細好了。

「那麼……」鐵勒徐徐彎下了身子,「我會替天朝鏟平北武國,就當是為世宗完成遺願。」

北武王聽得白眉倒豎,「狡猾。」心機這麼重,他幹嘛不跟那些天朝的皇子一塊去搶皇位?

「客氣。」鐵勒朝他眨眨眼算是還禮。

他沒好氣地問:「告訴我,你刻意在我面前殺了孟圖父子的目的是什麼?」

「怎麼,你心疼?」鐵勒根本就不相信他會對那對想自他手中奪位的父子有過同情。

暗地裏借刀殺人的北武王緩慢地搖首。

「那倒不是。」雖然他老早就想找機會除掉那兩個王親了,只是一直苦無機會,不過就算鐵勒幫他完成了這個心願,他還是很難向國人交代。

「我只是要向你和北武國所有人民證明,我才是下一任新王的不二人眩」就憑那兩個草包王親也想跟他搶?是他的,就是他的,誰也別想從他的手中偷走屬於他的東西。

「用這種手段,不怕國人會反叛於你?」殺了下任繼位的王儲人選,再聲明王儲這個位置是他的?只怕那些反對聲浪淹都會淹死他。

這點鐵勒倒是自信十足,「他們不會有機會動這念頭的。」

北武王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將以何種方法來對付不利於他之人,只是他或許不知道,整個北武國承認他這個攻破北武國的人是他們的下一任太子之人,為數並不多,相反地,國內反他之心可是壯大得很。

他壞心眼地轉轉眸,「太子之位是你的了。」就看鐵勒能使什麼手段好了,他很期待鐵勒怎麼對付那些文武大臣。

鐵勒的眸心裏清清楚楚地映著他不良的居心。

先給得這麼爽快,再放個陷阱等在後頭?這傢伙,跟世宗簡直是半斤八兩。

他朝冷天色彈彈指,「天色,去把交代的事安排一下。」太子之位,北武王敢給,他就敢接,他就讓北武王看看他是怎麼個接法。

「是。」在一旁旁聽他們父子對話,聽得直搖頭又歎氣的冷天色,邊晃著腦袋邊往外頭走。

「鐵勒。」在他也跟著要離開時,北武王忽然叫住他,音調裏一掃先前的玩鬧意味,顯得沉肅得很。

他不解地回過頭來,看向眼眸裏蓄滿了後悔與不捨的北武王。

「這些年來,你一個人……過得好嗎?」北武王問得很猶豫。

他怔了怔,不習慣的溫情在心底流淌,暖融融的,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我不是一個人。」鐵勒深吸口氣,坦然迎上他關懷的目光,「我曾經個妹子和八個兄弟。」

「那就好。」

******

「本王將立鐵勒為本國太子。」

在北武王的話一出口後,朝殿上左右羅列的文武百官瞠大了眼眸不語,眾人萬萬沒想到,在鐵勒率鐵騎大軍攻佔北武國,且北武王負傷後,再次出現在眾人面前的北武王,首先向他們宣佈的,就是他要擇立太子的消息。

坐在北武王身旁的鐵勒,淡看著殿下無法接受這消息的北武眾臣的表情,回想起當他將他欲成為北武太子一事告知鐵騎大軍時,鐵騎大軍的反應也是和他們差不多,只不過,他麾下的鐵騎大軍,除了點頭聽令外,無人敢有第二句話,但這些人……「諸位愛卿是否同意?」在殿上失去音息後,此刻北武王的話,聽來根本就是明知故問。

「當然不同意!」當下朝殿上爆發出陣陣翻騰的反對聲浪。

「天朝刺王與本朝有著國之仇、族之恨,王上豈可立他為太子?」殿上的左僕射,挺直了腰桿,字字鏗鏘地大聲質問,並把反對的目光直定在鐵勒身上,彷佛恨不得能將仇敵碎屍萬段。

北武王懶懶應著,「他是本王離散多年之子。」

「同時也是欲滅北武之敵!」尚書令喝聲介面,說得慷慨激昂,「更何況刺王乃天朝之臣、世宗次子,臣以為王上萬萬不可立敵為王儲!」

北武王狀似困擾的白眉歪了一邊,不予置評地閉口收聲。

因北武王的沉默,殿上又再度哄哄鬧成一團,坐在北武王身旁的鐵勒側首看他一眼,誰知北武王的反應竟是兩手環著胸,大有不插手幫忙之意,那張臉明明白白地寫明瞭,他北武王雖是認了兒子,但並不代表其他人也承認他的地位。

「臣,懇請王上三思——」對北武國忠心耿耿日月可表的左僕射,端跪在殿上才想再叫北武王重新考慮,但他的話卻遭人打斷。

「你話挺多的嘛。」坐在椅裏的鐵勒終於出聲,雙目似冰地瞠睨著這個在殿上喳呼最多的左僕射。

在鐵勒一開口後,朝殿上頓時安靜了下來,隨侍於朝殿兩旁的鐵騎兵,紛紛往前跨進一步,人人皆手握著刀柄凝視著殿內的文武朝臣。

在鐵勒身畔的冷天色看了他的表情一眼,有些同情地在嘴邊喃喃。

「禍從口出……」這些人在反對之前,都不先探清鐵勒的底細嗎?

「王上,臣——」在左僕射被鐵勒嚇退之後,不屈不撓的尚書令重振士氣地介面,但更快的,一陣尖銳的箭嘯聲飛快地劃破殿內的空氣。

眼尖的冷天色,動作飛快地一手推開鐵勒,一手接住直朝鐵勒臉上飛來的弩箭,並立刻回首吹了聲口哨,待在殿上的鐵騎兵隨即拿下行刺鐵勒的人。

短短不過片刻間,眾人的反應,由深深驚喘、暗自欣喜,到失望明顯地寫在臉上,那遺憾的歎息聲,淡淡繚繞了整座殿堂。

鐵勒的表情絲毫無改,他只是微微瞇細了黑眸,看向那名站在殿上武官群裏被鐵騎兵架住的發箭人,在他的視線所及處,人人下意識地閃避開他的視線,唯有那名發箭的武官,敢作敢當地挺起了背脊,毫不畏懼鐵勒的氣勢。

冷天色拎著手中的弩箭,緩慢地步下殿階來到那名武官的面前。

「膽敢行刺王爺?」他壞壞一笑,笑容裏帶著無比寒意。「你太不瞭解王爺的為人了。」

「天色。」位在殿上的鐵勒冷聲啟口。

「在。」冷天色邊應著,邊好心地向朝殿上眾臣彈彈指,「學個借鏡吧,都豎起耳朵聽好了。」

「殺一儆百。」

「是。」接令的冷天色朝架住行刺者的鐵騎兵努努下巴。

「慢。」鐵勒還沒把話說完。

冷天色一點都不訝異,老早就揚高了兩眉在原地等他其他的指示。

「連誅九族,再將他的首級置於城門示眾。」鐵勒一手撐著面頰,慢條斯理地說完後,再對另一人開口,「佐將軍。」

「在。」

「把剛才在殿上出聲的全都拖出去。」既然北武王敢放手讓他去做,北武王以為他會對這些人客氣?鐵騎大軍軍中人才濟濟,無論文武將官,皆可隨時代替這些不對他叩首稱臣,還有反他之心的北武臣子,他一點也不介意北武國少了幾個頑固老臣。

「遵命。」佐將軍搔搔發,伸出食指很認真地點算起人數來。

「王……」飽受眾文臣眼神的請托,仍是驚悸難平的北武丞相,試著想向北武王求援,但他才開口,話就在口中打結並全縮回肚子裏。

因為,北武王……只是袖手旁觀。

眼看著殿上的北武王只是坐在位上打了打呵欠,完全放縱鐵勒,也沒有對他們伸出援手之意,恐慌飛快地在眾人眼中流竄,朝殿上原本齊心攻向鐵勒的文武眾臣頓時像盤散沙人人自危,有的是識相地立即閉上了嘴,有的則是不忍同袍和同僚就將因此喪命,紛紛壯大了膽子想拭著挽回。

「冷將軍……」朝殿上的一些武官飛快地包圍住冷天色,直拉著他的衣袖,希望他能代為開口替那些反對鐵勒的人求求情。

冷天色愛理不理,「別開口啊,誰開口誰下一個倒楣。」

「佐將軍……」被冷天色打回票的武官們,又改把正在點算人數的佐將軍當成下一棵浮木。

佐將軍揚著食指警告,「少說一句是一句,不然不小心把你點進去,那我就不好意思了。」

求這個不對,拜託那個也告無效,眾人在求救無門之際,忍不住將視線偷偷溜回遠在殿上,從頭至尾身形動也沒動過的鐵勒身上。

情勢急轉直下。

鐵勒淡淡環掃兵荒馬亂的殿內一眼,「還有誰反對?」

眾人霎時鴉雀無聲面如上色,殿上靜默一片,心驚膽跳的眾臣們皆屏緊了呼吸,大氣也不敢喘一下,若是鐵勒走下殿來靠近傾聽,他或許能夠聽見在每個人胸腔裏,那顆狂跳的心房所製造出來的轟轟心音。

面對此情此景,鐵勒滿意地點點頭,但當他調回首睨向那個置身事外的北武王時,他的笑意凝結在臉上。

安穩待在座上看戲的北武王,非但對鐵勒的作法沒有怒意,反而自嘴邊咧出一抹笑意,而後那笑意漸漸擴大,最後演變為無法收拾的仰天長笑。

寂寂的笑音回蕩在殿上,眾人眼珠子差點掉出來。望著坐在王位上破口大笑的北武王,冷天色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頻以雙掌搓著兩臂,感覺全身上下的雞皮疙瘩都站起來了。

這對父子……實在是太詭異了。

北武丞相頭皮發麻地問:「王……王上?」他兒子在他面前,大刺刺地拖了他的人出去,他還笑得出來?

北武王沒理會他,笑得合不攏嘴地頻揉著臉頰。

「夠了。」對北武王有些受不了的鐵勒,皺緊了一雙劍眉,在北武王笑得東倒西歪沒半分儀態時,忍不住出聲叫他克制一點。

北武王收斂了嘴邊的笑意,滿眼期待地直盯著臉色難看的鐵勒。

「你會叫我父王嗎?」他實在是太中意這個兒子了,不用幾句話就把文武大臣全收拾得妥妥貼貼,更不消說鐵勒在治軍方面多有實力,北武國要是有他,別說往後稱霸北狄的大業已是指日可待,就算是想拿下天朝國土也是反掌之易。

鐵勒抬眼瞇目微瞪,冷冷地對他打了個回票。

「算了,我不急。」受挫的北武王並不氣餒,他轉眼想了想,不一會,又雙眼燦亮亮地問:「對了,關於那個命人射我一箭的天朝小公主……」就不知那個被他保護得緊的戀姬公主,對他是否很重要?

鐵勒語氣陰寒地向他警告,「你若敢動她一根寒毛……」

「我會後悔?」找到鐵勒罩門的北武王愈聽愈是興奮。

「我有很多種方式可讓你後悔。」鐵勒森栗的雙眼緊緊地鎖住他,絲毫不掩一身的戾意。

瞪著他那雙不像是在開玩笑的眼眸,北武王收拾起玩笑的心情,赫然發覺,他們這種父子關係,似乎……有點危險。

「改天為我引見引見那個也很危險的小公主吧。」覺得背後有點冷的北武王,識相地摸摸鼻尖。

鐵勒揚高了劍眉,在心中估量著他又在打什麼主意。

北武王歎口氣,「醜公婆總要見媳婦的不是嗎?」他也只是想看看能讓兒子做出天朝人無法容許的亂倫情事的小公主而已。

「離她遠一點。」他還是不放心地把話說在前頭。

北武王邊說邊站起身,「是是……」改天他要去向那個天朝小公主討教一下,她是怎麼收服他這個兒子的。

鐵勒不明所以地瞧著他的舉動,見他在一旁隨侍的攙扶下,捧來禦案上的國印,在將國印交給他後,握緊了他的手。

「今日起,你就是北武太子了。」

******

「為何我不能見他?」戀姬躺在榻上,半側著身子問著眉心打了好幾個結的冷天色。

冷天色萬分無奈,「王爺有令,不許任何人見離蕭。」他就知道被叫進來絕不會有好事。

她愣了愣,原本她只是想向離蕭道謝,感謝他救了鐵勒一命,但她沒想到,鐵勒竟還將他囚禁著。

也不知外頭是發生什麼事了,這幾日來,虎踞宮宮內鮮少有人走動,就連鐵勒也少來探視她,她就連想找個人問問是怎麼回事都找不到人,而被鐵勒找來服侍她的北武掖庭,又個個像人偶似的不開口,或是不敢開口說些什麼。

她遲疑地問:「二哥他……已經是北武太子了?」她再怎麼想,也只能想到這個答案。

「是的。」

她心頭猛然一驚,「那,天朝那方面是否已經……」

「王爺已命人全面封鎖消息,目前此事天朝應當還無人知曉。」目前是可以瞞住這個消息,只是這事遲早都會眾所皆知的,日後,一旦鐵勒不想瞞了,或是鐵勒準備帶兵返國,這事恐怕將會掀起天朝一陣大風大浪。

戀姬一手撫著心口,感覺胸膛底下的那顆心怎麼也無法安寧。

萬一這件事被天朝知道了,那鐵勒不就要和自己的皇弟們……到時,是霍韃還是野焰?她想不出哪位皇兄敢與鐵勒交手,也想不出天朝有哪個人可以眼睜睜坐視鐵勒叛國投敵,若不是父皇已殯天,只怕父皇早已命人前來討伐鐵勒這個亂臣賊子了,就不知下一任新帝會不會對鐵勒……下一任新帝是誰?

她從不曾像現在這般想知道父皇屬意的下一任新帝是哪位皇子,扳指算算,除去已失格的臥桑下算,和父皇絕無可能讓外人來佔領天朝天下這一點來看,鐵勒也已失去資格,那麼目前仍有可能性的皇子還有七位,那七位兄長中,是誰會登上九五?又唯有讓誰登臨天下,鐵勒才可以免去殺身之禍?

戀姬緊張地看向冷天色,「二哥見過七哥的手諭嗎?」朵湛會助鐵勒,不就是因為想讓鐵勒登上天子嗎?那麼那張手諭裏所寫的人名,有沒有可能是……鐵勒?

面對手諭這個不解之謎,冷天色到現在還是一頭霧水。

他攤攤兩掌,「沒有。」以他來看,鐵勒八成對那張手諭半點興趣也沒有,不然他早就叫朵湛把手諭交出來了。

「你呢?你有見過嗎?」他在朵湛身邊這麼久,總有機會接觸到那張握有下任新帝人選的手諭吧?

「王爺只是命我前去保護襄王,至於手諭裏寫了什麼,襄王說什麼也不讓人看。」他也想知道啊,但朵湛簡直是把那張手諭當寶藏似的在藏,讓人想看也不知道該去哪挖來看。

戀姬憂心地咬著唇辦,「七哥到底是在藏什麼……」

「公主,你還是先把傷養好為要,用不著為了那張手諭煩惱。」將她為鐵勒的擔憂心情都看在眼中的冷天色,滿足地揚高了嘴角。「反正王爺都已是北武太子了,無論手諭裏寫的新帝是何者,這都對王爺不會有什麼影響的。」

「不會有影響?」她難以置信地張大了水眸,「難道二哥不打算回國嗎?」鐵勒是想就這麼放棄他在天朝所有的一切不成?

他聳聳肩,「這我就不知道。」

她的視線緩緩遊移至他的瞼上,「你是不是也已經和二哥一樣,都已是北武國的人了?」死心塌地效忠鐵勒的他,不會是也……冷天色朗朗一笑,「公主也知道,無論王爺是何等身份,我只聽命于王爺一人。」在這點上,他沒有半分猶豫,也沒有困惑,而他也不會與自己過不去地擔個背不背叛的罪名,自始至終,他還是忠於自己。

驅之不散的憂愁攏聚在戀姬的眉心。若是他也已經隨著鐵勒背叛天朝了,那麼在鐵勒手底下的鐵騎大軍,想必也是不說二話地追隨鐵勒而去。

恐怕任誰也沒想到,素來是天朝最為倚重的鎮國大將軍,如今成了叛徒,而三支大軍中最為剽悍的鐵騎大軍,搖身一變,也已不再是護國之軍,反成了隨時都有可能危害天朝大業的敵軍。

是友是敵,僅在一線之間。

站在這道看不見盡頭的邊界中,對這突來的改變有些難以接受的她,處在搖擺的地位上,左右不定地看著兩端,若是兩者只能擇其一,非要她揀選個立場不可,她會怎選?

「公主呢?」低首看著她猶豫的神情,冷天色忍不住想代鐵勒問一問,「公主的立場是否也變了?」

她不加考慮,「我仍舊是天朝十公主。」若是不要去看選不選擇,光就身份這一點,是永不變的。

「不,我是說……」冷天色意味深長地繞高了話尾,「公主還認為王爺是你的兄長嗎?」想從前,他們就是卡在一個名分上,一旦失去了橫隔在他們倆之間的那個阻礙,她還會像以往一樣對待鐵勒嗎?

戀姬一怔,忘了改變的不只是敵我的身份而已,愛恨,也變得僅有一線之隔。

一味顧念著鐵勒與父皇之間夾雜的愛恨,鐵勒與北武王的新父子關係所帶來的情勢演變,她全然忘了,她與鐵勒糾纏多年晦暗不明的情事,她都忘了他已不是她的二哥,只是,她還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那個一夜之間,與她失了血緣關係的男人。

無論過去是什麼,只要淚水一洗,雙眼一合,那些昨日就不存在了,現在的她,對什麼都沒有把握,她不知……鐵勒是否還記得當時的話?他是否還會伸出雙臂擁抱她,並且對她說,我們重新來過?

該怎麼重新來過呢?失了兄妹這個身份後,他們只是兩個陌生人。

密密麻麻的不安在她的心底穿竄,鐵勒那些深藏在她心中的溫存話語,匆匆吹掠而過,鐵勒在大明宮宮閣上執意離去的背影,朦朦朧朧地再度來到她的眼前。如今他們的身份已經不同了,雖然他們再也沒有那道鎖住他們的血緣枷鎖,但他們也有了一道新的隔閡,那道,隔著國界的高牆。

「你曾對我說過,握住他的手。」戀姬沒有信心地垂下眼睫,扭絞著素白的十指,「那時我沒有握住他,所以他走了,現在他還會希望我握住他的手嗎?」

冷天色沉思了半晌,彎下身看著她的眼眉。

「為什麼公主不去試試看?」她恐怕不知道,她這個表情,他也曾在鐵勒身上見過。

戀姬抬起螓首,靜靜凝視著他鼓舞的笑容。

「別怕,每個人都是膽小的。」他含笑地向她點頭,「在『情』這一字面前,沒有什麼人是絕對勇敢的,你會害怕,王爺也會,他不過是個普通人而已,去試試吧。」

「你在這裏做什麼?」低沉的問句自冷天色的身後傳來。

「糟了……」冷天色吐了吐舌,瑟縮地回過頭,入夜的盛月銀輝投向花菱宮窗,在鐵勒身上形成了飛繞交錯的暗影,他定立在殿中,不知聽了多少。

「該辦的事辦妥了沒有?」有時間在這打擾戀姬的休息,他還不如快去把那些還未徹底擺平的人搞定。

「我這就去辦!」冷天色在他的冷眼掃過來時,忙著腳底抹油。

戀姬的雙眸凝定在月下鐵勒模糊不清的面容上,在冷天色步出殿外後,鐵勒環視幽暗的殿內一眼,為她捧來擱在角落祛寒的炭盆,隨手又把殿內的燭光點亮,燭焰燒得很紅,逐去冷月帶來的清寂光粼,也照亮了他的臉龐。

恍然一看,這張面容和她以往所見的並無二異,但看得真點,卻已在她的不知不覺中變了。

讓他改變的是誰?北武王嗎?啊,一定是的,他終於和他至親的血親重逢了,他的眉頭當然不再和以往一樣深鎖,可是,北武王待他好不好,會不會也和父皇一樣將他以敵視之?北武王能夠解開他的心結嗎?能不能給他父皇從不曾給過的父愛?

看著鐵勒的過去,想著鐵勒的未來,那些在鐵勒身後已消蝕的過去,她雖參與其中,可是她卻不知他深藏在心底的那些,他再受傷、再掙扎,她也全然不知,而他還未來臨的將來,裏頭可會有她?

「傷勢好些了嗎?」沒留心她在想些什麼的鐵勒,在她發怔時在她的身旁坐下。「讓我看看傷口。」

戀姬任他扶坐在榻上,深深地看著他,她開始懷疑她在他心中的身份為何,「戀姬?」正在解開她衣衫的鐵勒注意到了她纏鎖不放的雙眼。

她在唇邊喃喃,「你可以告訴我的……」

雖然她的細語說得很微弱,但鐵勒還是聽見了,他止住手邊的動作,不回避地迎上她的眼。

「無論你身後背負著什麼,你都可以告訴我的。」是他不信任她嗎?所以他才連說也不說。

他明白地輕聳劍眉,「我的身世?」

「你若早點告訴我,我也不需……」他可以說的,若是他願說,她可以為他分擔,而不是各自傷懷。

分不清是怒還是怨或者是別的,在她心上盤繞不去,想想這些年來的種種,因為他的不說,因為他的隱瞞,她覺得冤枉,也覺得浪費了太多時光,可是他不能說的理由,又阻止了她想責怪他的衝動。況且,就算他只告訴了她一人,使得她毫無顧忌地回應他給的愛,但在不知情的他人眼中,他們還是亂倫,也仍舊是背德,到時,她不也還是要承受著同樣的責難和相同的目光?

鐵勒拉來她的小手,攤開它細撫著柔嫩的掌心,低首看著她掌中織錯交雜的掌紋。

「因為我無法確定。」他將掌心貼上她的,密密地,與她十指交握。

「確定什麼?」戀姬低首看著他的動作,下意識地,她反手將他握緊,深怕他又將如同上一回般地放開她的手。

「你的心。」他沉沉地道,炯亮的黑眸望進她的眼瞳中。

她的愛,他從隱隱約約地察覺、證實、但又不確定、肯定了、到又再質疑,在這可能有,可能無的交錯中,他已不再能夠緊捉住什麼真實,他不知道她的心在哪,是在他身上,抑或龐雲身上?她一日搖擺下定,他也就一日跟著擺蕩,這使得他無法開口說明,他不知到底該不該告訴她,但他又不想占著身世這一點來贏得她,他希望的是,無論他是誰,她都不會在意,願意傾心。

只是她被壓在所謂的道德之下,愈遠愈冷清,當他總算是想放棄時,她卻又追到北狄,在渾身浴血時,緊捉住他告訴他,她想一起廝守。

到底哪個才是她的真心?

「它不是一直都在這裏嗎?」看著他眼底的不確定,戀姬拉著他的掌心按向心口,讓他感覺溫熱的體溫和鼓動的心跳。

若是他們兩人一定要有個人先走出去,先打開那道鎖上的心房,那麼就由她先來吧,因為他就像冷天色說的,也和她一樣不勇敢,上回在大明宮宮閣上,她沒有積極地留住他,這一次,就算他會逃走或是不屑一顧地離開,她一定得把想說的先告訴他。

鐵勒的眼眸閃爍著,「裏頭……有我嗎?」就是因為怕得到的失落會是加倍的,故而他不去看清,不願去弄明白。

「沒有你,我怎會來?」他竟連這點也看不穿?他們真的是把心鎖上分隔彼此太久了,若是無他,她當年怎會想嫁龐雲?又怎會與在他北狄待了那麼多也不想回京?

「你說,你只是想一起廝守。」他的掌心隱隱顫動,隱藏的期待懸在他的問句裏,「真的?」

她側首凝睇著他,「這會是個你無法實現的願望嗎?」

他緩緩靠向她,將額抵在她的額間,「即使實現你這願望的我是北武國的人?」

她有些哽咽,「你是什麼人都好,只要你還是你就好……」他所應允的,是她這些年來只能在夢中所做的奢求。

聆聽著多年來求之不得的話語,鐵勒修長的指尖撥開她胸前的衣物,露出她的傷口,感覺她因冷而泛過一陣顫抖,他俯低了身子,首先在她的傷處輕柔地吻了吻,再移至她的心口印下一吻,算是他的回答。

「二哥,別……」紅雲泛在她的頰間,冰涼肌膚上驟落下的熱吻,讓她不自在地想閃躲。

他抬起頭來,「叫我鐵勒。」

「鐵勒。」她怔了怔,試著讓這不習慣的名自唇邊逸出。

「再叫一次。」彷佛等待太過多年似的,他渴望地央求,將唇懸在她的唇邊。

「鐵勒。」她輕輕啟口,他隨即將她的呢喃收進他的唇裏。

鐵勒小心翼翼地吻著她,似怕這一切會像易碎的瓷一樣,太過急躁或不小心就碎了,但那些積蓄已久的熱情,怎麼也掩不住,正在他心頭熾烈地燃燒著,在感覺她低吟一聲將身子靠向他時,他拋去了所有的顧忌,動作狂放地與她交頸而吻,兩人的雙手急切地在彼此的身上游走,再將對方收緊至胸懷裏,誰也不想放開。

溫熱的暖意在她的胸口徘徊不去,終於,她可以好好捧著他的臉龐,這麼喚著他的名,沒有束縛,沒有壓抑,這麼自由自在地喚著她一直想喚的名。

彼此交織的氣息中,戀姬捧著他的臉龐,再次重複她的夢景,與他最想在她心中得到的身份。

「鐵勒……」

******

冷天色首先清了清嗓子,再拉長了音調。

「不為己用者——」

「殺。」佐將軍若無其事地接完他未竟的下文。

「不從者——」冷天色接續再道出下一個成規。

「殺。」佐將軍懶懶地應和。

「叛徒——」冷天色刻意掃視台下眾人一眼。

「殺。」對於這些早就習慣到不能再習慣的成規,佐將軍已經沒什麼感覺了。

但,其他聽者則是……很、有、感、覺。

狂嘯的北風在殿外颼颼吹過,有片刻,殿中的氣氛完全呈現死寂。

站在台下聽講的北武眾將官,每當臺上的他們倆開口說上一句,下頭的人們臉色便益發慘澹一分。

果真是親父子,鐵血治軍的北武王已經夠不近人情了,沒想到鐵勒還更勝一籌,原來鐵騎大軍就是在高壓集權統治下建立起來的,怪不得鐵勒手底下的人個個都忠心耿耿,一旦將來他們也被納入鐵勒麾下,要是有個不慎,恐怕就將成為這三戒的戒下亡魂。

被鐵勒派來擺平這些北武國武官們的冷天色,為緩和殿內所彌漫的恐懼氣氛,趕忙在威嚇過後端出利誘以收攏人心。

「別緊張、別緊張。」他笑咪咪地朝面無血色的眾人揮揮手,「除去這三點成規不看,咱們刺王可是相當知人善任的。」

眾人動作一致地挑高眉峰,皆很懷疑這句話的可信度。

「刺王在治軍方面,首重功過分明。」冷天色搖頭晃腦地說著,「哪,咱們就說說功這方面。」

「論功拔擢,每逢年半考核職等,每至秋末、仲春上職依例提拔下屬。」介面的佐將軍,在倡揚之餘,還不忘對底下的人小聲說明,「鐵騎大軍的升遷管道是非常暢通的。」

「還有,有功必賞也是刺王的原則之一。」威脅利誘雙管齊下的冷天色,再接再厲地把苗頭導向人性的弱處。

「在賞這一方面,王爺從不吝嗇。」佐將軍邊說邊亮出腰間價值連城的佩劍,再眨眨眼示意他們看向冷天色身上那柄钜闕名劍。

原本在聽到賞這一字時,眾人便已紛紛拉長了雙耳,再看到冷天色身上那柄自古流傳下來的寶劍後,許多人的眼神馬上變得不一樣,但還是有些許存疑派的人,仍是持保留態度,一顆心搖搖擺擺的。

「怎麼,不信?」冷天色手擦著腰瞪向他們,「不信的話,隨意去天朝找個當兵的人問問,在鐵騎大軍中當兵數年,可勝過在其他大營裏當兵十數年,不然你們以為鐵騎大軍為何如此壯大?天朝三大軍中,就屬鐵騎大軍裏的人,當兵當得最是情願!」

「正所謂風險大,利益也大。」一搭一唱的佐將軍又壓低了音量,刻意說得曖曖昧昧的,「王爺不會虧待你們的。」

靜默再度降臨,好半天,殿上無人出聲。

聽進去了?還是聽不進?難道,真沒半顆心浮動?

冷天色與佐將軍不安地交換一眼,然後不動聲色地,靜待後效。

「不能再稱刺王了吧?」忽然間,殿中有人冒出打破寂靜的一言。

「喔?」殿上的他們倆異口同聲。

「該改稱太子殿下。」站在較前頭的武官,說得一臉嚴肅,還頻頻頷首。

「太子殿下……」冷天色愈聽愈是覺得順耳,這個頭銜挺新鮮的……」難得素來只能在臥桑身上聽到的名號,今日竟會用在鐵勒的身上,真是再動聽不過。

心中放下一塊大石的佐將軍,撫著胸坎深深籲了口氣,定眼看去,不知何時起,殿中的人們已嘈雜地討論起稱謂的問題,或者絮絮叨叨地談起北武王父子的長相和生性有多相似,也有人交換著口中的北武大業、登上青雲的仕途大夢,云云等等。

趁著殿上談論得更熱絡時,他們倆退至殿旁,交頭接耳地說起他們另外一件受託的大事。

「關於大軍返京……」冷天色以肘撞撞他,「你手底下的人怎麼說?」

「他們說,他們原本就只效忠鐵騎大軍的主帥,何來叛徒之名?」想起屬下們一致又理所當然的表情,佐將軍就覺得他們鐵騎大軍有默契得好笑。

冷天色錯愕地瞪大眼,「都不怕被逐出天朝?」原來除了他們兩個之外,鐵騎大軍中還有那麼多不怕無家可歸的亂臣賊子。

「會怕,就不會留在北武了。」佐將軍邊笑邊搖首,「他們和朝中那些人不一樣,他們不是權勢的人偶。」

相較於天朝裹的那些政客,他就覺得還是他們武人較為可愛,骨頭也較硬,不會風兒一吹就隨處倒,想想京中那些審慎選擇勢力投靠的文武大臣,以及各自想要為皇的人,或是在時機來到時紛紛選邊站的皇子,他們的感情朝夕可變。而他們這些一根腸子通到底又不知變通的武人,感情最真也最不變質,在看穿鐵勒嚇人的外表,熟悉了鐵勒之後,他們皆不想回到京兆那個充滿變數和背叛的地方,與那些永遠也不能脫身的人,繼續在那大染缸裏攪和到無止無休。

「這次揮兵中土,對手可不是什麼外人。」雖然是很高興,但冷天色還是要把話先說清楚。「去告訴他們一聲,想退出就趁早,我可以睜隻眼閉只眼,但要是上了船,就別想反悔,若是讓我知道有人想暗中造反……」

佐將軍有自信地聳聳肩,「放心吧。」

「糧草都備齊了?」冷天色在心底估算了鐵勒給他的時間後,對鐵勒交給他打理的這個任務有些頭疼。

「北武王在打點了,應該很快就會備妥。」那個北武王一聽鐵勒要揮兵返京後,早就樂得忘記身上有什麼傷了,興奮地指使了一大堆人去幫鐵勒辦這件事。

冷天色只擔心一個人,「有沒有寰王的消息?」現下只希望野焰千萬不要半途殺出來攪局。

「探子是說……」想到這個,佐將軍就一個頭兩個大。「寰王並沒有返京。」

「沒返京?他不幫翼王了?」他低聲怪叫。

「看樣子,寰王可能是要與王爺一戰。」聽說寰王在率雄獅大軍東進後,並未一如所料地返京助翼王一臂之力,而是不顧翼王之命前往北向的返京道。

「呼……」冷天色深深吐了口大氣,複而疲 憊地搔著發,「叫底下的人乘機多休養生息,再過不久,他們就又有得累了。」幸好鐵勒並未動用鐵騎大軍所有的兵力,不然才打下一個北武國,眼看又要再次出征上陣,換作其他大軍,恐怕累也累死了。

佐將軍憂心忡仲地撫著下頷,「你認為王爺與寰王交手,何者會勝出?」

「別忘了寰王可是王爺一手調教出來的。」這點連想都不需去想,野焰有幾兩重,鐵勒再清楚不過。

「也有可能會青出於藍呀!」聽人說太阿兵書落在野焰的手上,士別不只三日,說下定野焰會讓所有人都刮目相待。

「青出於藍?」冷天色嘲弄地揚揚眉,「你認為這個機率有多大?」

他考慮了許久,最後嚴肅地皺著眉心,「不大。」無論是年資還是戰曆,怎麼看都還是鐵勒的勝面較大。

「現下我只擔心,王爺有沒有法子對寰王下手。」保護野焰那麼多年了,如今兄弟要在戰場上相見,鐵勒能夠狠下心來嗎?要是鐵勒真能夠的話,那野焰會不會更加心碎?

對於這個問題,佐將軍除了也是一臉的茫然外,同樣也很難想像那個局面將會有來臨的一日。

「這個……就很難說了。」但願,到時可不要兩敗俱傷才好。
作者: JJ_girl    時間: 2010-4-4 05:32 PM

第十章

戀姬煩躁地在殿內走來走去,她總算知道,這陣子鐵勒為何執意要她待在虎踞宮裏養傷,不要她踏出寢殿一步,也不要她與冷天色或他手底下的人,以及北武國的人接觸的理由。

他竟要率軍返京!

根據父皇的口諭,鐵勒本就是該返京的,但那是在他不是北武太子的前提下,現下他既已是北武國的人,他還回去做什麼?被人當成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嗎?率軍返京這消息他保密的工夫可算是做到家了,就連她也不告知半分,若不是她今日想去營中與他商量釋放離蕭一事,她不會見著已然準備妥當、隨時都可以出征的鐵騎大軍,更不會在營中聽見他與眾將軍商議該如何突破東內防禦,再進一步挺進京兆這件事。

戀姬忐忑不安地在窗邊停下腳步,遠處隱約可聽見宮外雜遝的人聲,抬首看去,這陣子天候甚好,無風無雪,若要舉兵,這是個再好不過的時機。

雖然說,沒有一件事有絕對的對與不對,但究竟讓鐵勒返回北狄認父,這麼做是對了,還是錯了?鐵勒是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他不會忘了他也是天朝的皇子吧?若是他只當自己是北武太子的話,那他豈不成了天朝的敵人?

她不禁回想起臥桑催促她來北狄時的那份焦急,臥桑說,她得來阻止鐵勒,但臥桑所說的阻止到底是阻止什麼?除了不要鐵勒他們父子相殘外,難道說,這也是臥桑不要他攻下北狄的原因之一?臥桑所怕的,會不會是他將成為天朝的敵人反戈相向?他若是揮兵天朝,而野焰和霍韃沒及時攔住他的話,那、那……天朝就將到此為止。

浮現在心中的這個念頭,令她打了個寒顫,她忍不住伸手雙臂環緊自己。

「你有很多話想問我?」鐵勒踩著無聲的腳步定向她,對她傷勢還沒好就待在窗邊受涼吹風的行為再也看不下去。

沉思的戀姬被無聲無息的他嚇了一跳。她緩緩轉過身,也明白在她撞見了他極力想隱瞞的事後,他定會來找她。

「你要回京?」她直視著他那雙明亮的黑眸,不拐彎抹角地直接問。

「嗯。」他邊應邊走至她的身旁伸手為她關上窗。

她趕忙捉住他的手臂,「帶著鐵騎大軍?」

「還有北武部分的兵力。」他慢條斯理地道出參與此次回京的正確人馬。

「你想做什麼?」她愈想愈恐慌,直怕她所猜測的即將成真。

鐵勒微揚著唇角,「你認為我想做什麼?」

她一怔,杏眸害怕地遊移著。

「你想毀滅天朝嗎?」若不是他想以北武之名攻向天朝,只是回個京為何要帶上北武的兵力?

他的眼瞳閃了閃,凝視著她滿臉緊張的神色半晌後,他俯下身在她的眉心印下一吻。

「回答我……」戀姬這時可沒那份心情,蹙著眉將他的臉龐挪開。

他撇撇嘴角,「父皇要我百日之內返京不是嗎?」轉移不開注意力,她又這麼堅持,看來不跟她解釋清楚恐怕會沒完沒了。

她無法理解地按著額,「現下還有必要嗎?」他都認祖歸宗了,為什麼他還要聽從父皇的遺命?

「有。」他拉開她的小手,大掌撫上她看來氣色不是很好的小臉。

戀姬下語地眨眨眼,一掃先前的迷茫不解,心中茅塞頓開。

「父皇要你百日之內返京,是不是因為七哥手上的那張手諭?」或許就是因為那張手諭與他有關,所以父皇才會以百日為限,而他也願意遵守這個時限。

「別問那麼多,你先去歇會吧。」見她的臉色愈來愈白,鐵勒軟言軟語地哄著她。

「你先告訴我,為何七哥不願公開手諭內容?」將心底的恐懼化為力量後,她堅持想解開那一大串藏在心中的謎,不再自個兒在那邊反復地猜測那虛虛實實的答案。

他兩手環著胸與她討價還價,「說完,你就會聽話歇著?」

「嗯。」

「據我所知,父皇在手諭裏上了四道鎖。這四道鎖,讓老七不得篡改手諭內容,也無法將手諭公開。」鐵勒歎口氣,將她冰冷的身子拉至懷裏,邊說邊搓著她的臂膀想讓她溫暖些。

戀姬訝異地張大眼,「鎖?」手諭裏,不是只有下任新帝的人名而已?

「一道,是老七本身,一道是我,另兩道應該是臥桑和下任新帝。我們四人若是不在百日內齊聚京兆太廟,那麼,天朝將不會有下任新帝。」他老早就把手諭裏所寫的東西打探和想過了,雖然得到的答案並不完全,不過也應該八九不離十。

「你也有份?」她愈想愈覺得不通,若是父皇有意剷除他,又怎會讓他在手諭這事上插手?

「別忘了我手中握有傳國玉璽。」他了無笑意地勾勾嘴角,「父皇就是再不情願,他也無法不讓我下水加入這一局。」想必父皇應是對偷了玉璽的臥桑很頭疼吧,但要是臥桑不這麼做,他不可能安然活到今日。

「七哥呢?父皇為何要指名他保 管手諭?」這更是她一直都想不通的地方,父皇所誕的皇子有那麼多人,怎麼會挑上與世無爭的朵湛,並刻意把他拖進來?

鐵勒沉吟地壓低了音調,「因為……老七有夢。」

「夢?」

「老七和其他人的不同處,就是他渴望太平,而不是為帝。」提及這點,他更對世宗感到寒心。「父皇會將手諭交給他而不交給三內,最主要的原因即是,老七除了有夢外也有弱點。」

「什麼弱點?」朵湛不願入朝時,全朝的人都拉他不動,父皇是找到了朵湛什麼罩門才請動他的?

「楚婉。他丟不下楚婉這個包袱。」這個一針見血的答案,他只要看看朵湛的雙眼即可明白。「老七若是不遵旨保 管手諭,或是私下毀了手諭,別說他自個兒會送命,楚婉將首先遭到不測,父皇就是抓緊了老七這個弱點不放,所以老七才會拚了命也不讓人得到手諭。」

她忙不迭地提醒他,「可是七哥擁你為皇。」

「那又如何?」鐵勒不以為然地挑高劍眉,「老七可有說過我是下任新帝?我只是老七的希望而已。」

「不是你的話,那誰才是下任新帝?」面對這層層圈圈,解開了一個又有一個的謎團,她是愈理心頭愈亂。

「不清楚。」朵湛為了手諭裏的下任新帝的安危,堅決不向任何人透露,怕的就是手諭一公開後,下任新帝的性命即將不保。

「你心中有屬意的人選嗎?」

這一點,他就有結論了,「有。」

「倘若……」她不安地絞扭著十指,猶豫地抬首看向他,「下任新帝並不是你屬意的人選,你會怎麼做?」

「我會打下天朝。」

戀姬屏住了呼吸,難以相信耳邊所聽見的是真的。

他……真如臥桑所料?

她顫聲地指控,「即使你是北武太子,但天朝到底也是你近三十年來的家國,更何況天朝人民並無欠於你,有愧於你的只有父皇而已,你怎能對天朝起殺機?」

「你這麼不希望我一手掌握天朝?」面對她的怒氣,鐵勒只是懶懶一笑。

「那是我的家國!」每每想起他的身份,她便覺得有愧,使他受苦多年的,是她的父皇,站在血親的立場上,她沒有資格去阻止他什麼,可站在天朝人民的立場,她無法坐視。

他淡淡提醒她,「別忘了我也曾經有份。」這麼快就把他視為外人?她可分得真清楚。

戀姬更是沒好氣,「那你就更不該這麼做!」當是自己的家國還打?他比那些自相殘殺的皇兄更無情!

「你的傷還沒好,別動氣。」鐵勒忙拍撫著快順下過氣的她,半哄半強迫地抱起她,將她帶至榻邊休息。

「你究竟有什麼打算?」心急如焚的她不放棄,邊問邊扯著他的衣襟。

「這要看局勢。」將她放在榻上後,他拉開她緊揪不放的小手。「一時也說不清的,你只要等著看就成了。」再說下去,只怕她的好奇心會愈來愈多。

「鐵勒……」她怎麼等得下去?要是國破家亡怎麼辦?

「你若是繼續這麼激動……」鐵勒以指按住她的唇,意有所指地撫著她的唇瓣,「我會想法子讓你冷靜下來。」

戀姬低首看看他的手指,再看向他弧度往上挪的薄唇,倏然明白他所指的法子是什麼。

她紅著臉伸出一指,「再問一個問題就好。」照他那法子,她准會更無法冷靜下來。

「動作快。」他飛快地在她唇上偷了個吻。

「當初,你為何要回京接下攝政王?」戀姬在他纏上來時忙不迭地拉開他的大掌。

一直以來,他在朝中只是保持著袖手旁觀的姿態,就連風淮遇襲,進一步產生衛王黨與西內的惡鬥,他也不加以阻攔或是幫朵湛一把,難道他忘了,朵湛是為了他的帝位在拚搏?他如此置身事外,是不在意帝位,還是另有所圖?要是不在意帝位的話,為何他又要接下攝政王?他是否……也和其他的兄長一樣,也希望為帝?

「因為我曾答應臥桑一個條件。」然而鐵勒的答案卻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條件?」該不會就是臥桑和他的秘密吧?

「我會接下攝政王,不過是為了實現我對他的承諾而已。」

臥桑要他保全八個皇弟,一開始時,他還認為臥桑太過多慮,未來局勢未必會至此,儘管三內內鬥,但不過只是諸位皇弟要清除各自黨內為患的大老和黨內內亂而已,他們有心要除去臥桑在太子位時做不到的積禍,他樂見其成,因此也下打算出手干預,直至風淮出走,京兆失去平衡,而久臥病榻的父皇又已病重,他才意識到臥桑的憂慮是正確的。

舒河的心性難以捉摸,面對自己的手足,殺意似有似無,讓人對舒河的心態說不得准也拿捏不定,為此而不得不加以提防;兩面人的律滔陰險之餘雖有溫情,但為了與舒河抗衡,必要時也可以大興爭端痛下手段,使得他不能不命朵湛在暗地裏看緊律滔;風淮表面上看來雖無害,但在私底下為他大動手腳的龐雲可就未必,回想舒河的事件,龐雲一出手,就使得舒河差點不保,或是差點就讓父皇在未把後事交代好前提前駕崩。

說到朵湛,自作多情的想擁他為皇,他不拒絕,是因三內之爭還需有西內入局來牽制,他遠在邊疆鞭長莫及,不適時讓朵湛加入三內之爭,只怕東南兩內會把朝野鬧得無法無天,在他返京攝政後,之所以會繼續讓朵湛掌舵西內,而他不介入西內之事,是因為……他得保己。

接下攝政王後,他的一舉一動,皆在病中的父皇眼下,他若是出手助西內,那麼父皇必定認為他有奪位之意,更何況父皇是有心讓三內與衛王黨進行內鬥,不然父皇也不會徹頭徹尾不插手干預,在這兩個前提下,他若是不端坐攝政王之位置身事外,只怕臥桑要他保全的八個皇弟裏,頭一個他就會護不住自己。

沙場無情,政局是無情也無義,而最是無情的,則是帝王家。身陷在裏頭,他下求得勢與否,能活著才是首要。臥桑 顧慮得很對,他必須提防父皇,並小心地將三內與衛王黨揉搓在掌心上監管著,不讓任何一方特別坐大,也不讓任何一方失勢被擊滅,如此一來,他才有可能守住他的承諾。

戀姬的小臉上佈滿了失望。

「就這樣?」什麼答案也沒得到,這讓她的心更加不落實,與他說了半天,她只知道他要回國的原因是那張手諭,以及他可能會毀了天朝,他……她再也不瞭解他在想些什麼,鐵勒想扶她躺下,「好了,你已經問完了……」

「我們已經成為敵人了嗎?」戀姬拉住他,眸裏失去了光彩。

「不。」他肯定地向她搖首,「我們不是。」

「但……」他都要率軍回國了,怎會不是?

他伸手攬她入懷,「相信我,我不會與你為敵。」在他心中,她怎可能會是敵?他也不願因天朝的事而傷她的心。

「若我不要你回京呢?」

他沉吟半晌,「我不能答應。」

她垂下眼,「你何時起程?」

「鐵騎大軍已整軍完畢,不日即可出發,父皇就快百日了,我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京兆。」距離百日期限,時日所剩不多,他不能再拖延下去。

瞧他都已準備好了,她想,即使她再怎麼說,恐怕也無法改變他回京的決定。

她淡淡地道:「我要留在虎踞宮。」與其和他一道回京,親眼見他攻破京兆,或是他在回京兆後做些如何不與她為敵的事,她還不如什麼都不要看,什麼都不要知道,一切,就讓時間去揭曉。

「戀姬?」她不想回京?

戀姬閉上眼,在他懷中尋找著適合入眠的姿勢,習慣性地將她的心事藏起來。

她還記得,她是最討厭選擇的,怎麼繞了這麼大個圈子之後,她又要選擇了?此時此刻,她不知該走向有著鐵勒的北武國這一端,還是生她養她的天朝那方。她試著閉上眼,不願再讓那些怎麼也解不開的疑惑,和她所不瞭解的他再繼續困擾著她下去。

她不想再面臨選擇。

******

天氣雖回暖了些,但遠處天邊有些雲,正朝這邊的天頂緩緩前行。

為了趕在北武國又飄起下一場大雪前,北武王開啟王城城門,並命通往國境的官道清除雪障,以利鐵騎大軍在被風雪圍困前儘快出境,北武支軍已先奉命出城為鐵勒開道,護送軍糧的後備軍團也已上路,目前王城中就剩鐵騎大軍仍末出發。

負責安排所有回京事宜的北武王,站在龍盤宮宮外面臨廣場的校臺上,不時詢問著旁人時辰,不時把目光投向遲遲不起程的鐵勒身上,當鐵勒準備步下宮階的步子,又再度停下,並回首轉身看向站在宮階上方的戀姬時,北武王的耐性終於宣告用罄。

「他到底想耗到什麼時候?」三步一停頓、五步一回首,不過是回京兆一陣子,又不是不回來,他不必這麼依依不捨吧?

冷天色很能體諒鐵勒的心情,「王爺放心不下公主嘛,你就再等他一會。」

北武王可不滿了,「放心不下?我是會吃了他的小公主嗎?」都說過他會好好照顧那個愁眉不展的小美人了,他都這麼紆尊降貴了,鐵勒竟還是信不過他。

他莞爾地瞄北武王一眼,「你這是在吃哪門子的醋?」

北武王緋紅了老臉,「去告訴那小子,早點出發早點回來,別再磨磨蹭蹭了!」重色輕父,有時間在那邊難捨難分,他還不如過來跟他的親爹來個抱頭話離別。

「好好好……」也覺得拖延夠久的冷天色,為了不讓大軍誤了時辰,在眾將官感激的目光下,如他們所願地去扮演程咬金的角色。

心情沉甸甸的戀姬,在這離別的場面上,她不知該對鐵勒說些什麼才好。

事關手諭,若是不讓他回天朝,天朝不會有下任新帝,可讓他去了京兆,她又不知他是否會斬斷過去所有對天朝的眷戀,為北武國破國大敗天朝。

「王爺。」冷天色策馬來至宮階底下仰首望著他。

「起程。」鐵勒回看他一眼,快步步下宮階翻身上馬。

剎那間天鼓法鑼齊鳴,回聲震耳,戀姬步下宮階,來到階底目送軍容壯盛,浩浩蕩蕩準備南征的鐵騎大軍。

在北武國的奧援下,鐵騎大軍有了快速南下的壯馬和糧秣,預計很快就能出北武國國境入天朝疆界,接著,就將是與野焰的雄獅大軍遭遇……野焰為了東內,不讓屬於西內的鐵騎大軍進入京兆是理所當然,因此兩軍交戰自是無法避免,但,誰會勝出?她深鎖著眉心,不希望見到鐵勒有半分損傷,也不願見野焰敗在鐵勒的手下,鐵勒真有想好該怎麼去面對由他一手扶養的野焰嗎?

身披光明鎧甲的鐵勒,策馬出內城時,在他腦海裏回想的,全是戀姬失了笑容,左右為難的神情。想當初,他在大明宮時和她一樣也有過這種心情,但她執意不跟他走,不想去知道他的答案,他也無法奈她何。

陣陣冷風拂面,他匆地憶起,他竟忘了一件事。

「王爺?」冷天色錯愕地拉韁止蹄,瞪大了眼看著騎了一段距離後,突然掉頭馳向戀姬的鐵勒,戀姬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在她的面前定下馬,隨後彎下身將她給拉上馬背。

「你在做什麼?」當他將她安置在懷中,並沒有放她下馬的打算時,她忍不住要問上一問。

「你得跟我一道走。」無論她想不想面對天朝之事,她曾說過,別丟下她,他怎可以讓她獨自一人在北武國面對孤獨?

「看你打垮天朝嗎?」她黯然地問。

「你還不夠瞭解我。」鐵勒笑了笑,一手拉高了大氅低首吻住她的唇。

「咳,咳咳!」冷天色出聲咳了咳,示意那票包括北武王在內,都張大了眼在收看的大臣們,不該看的東西別亂看。

「鐵勒……」當他放開大氅時,戀姬尷尬地掩著嫣頰,對這個最近愈來愈不在意與她在外人面前親熱的鐵勒有些頭疼,他可能不知道,不遠處的北武王,那雙寫滿興奮的眼可表現得露骨極了。

「這是最後一次了。」他輕撫著她的秀頰,眼底流露著淡淡的不舍。「這是我們十個兄弟妹最後一次聚首,因此我得帶你一塊回京。」

「什麼意思?」最後一次?他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

他的聲音空洞洞的,「是聚是散,早已安排好了。」

該來的,躲不掉,或許臥桑早就已經知道在手諭公佈後會發生什麼事,所以臥桑才會回國,既然臥桑都已千里迢迢地來參加這場盛宴了,他又怎能缺席呢?好歹,他們每個人還可以再當最後一回的兄弟。

「鐵勒?」為了他傷感的模樣,戀姬愣了愣。

「我們回京吧。」鐵勒深吸口氣,握緊韁繩策馬前行,準備返回故土去面對即將來到的未來。

******

「那個嘴上無毛的臭小子……」

站在大營外頭,仰首望著遠處不斷上升的嫋嫋餘煙,齜牙咧嘴的莫遠是又氣又恨。

神風大軍的副將一手掩著臉,「將軍,震王聽不到的。」

「他居然燒了我的糧草!」嘔得心頭在淌血的莫遠,氣急敗壞的低吼聲再次如響雷般地劈下。

自從在南向水域攔劫到北上的南蠻大軍後,莫遠已記不清在這段期間,霍韃為突破神風大軍的防守,好讓船艦繼續朝北邁進,已與他們正面交鋒了數回,並在私底下又發動了幾次奇襲。在這你來我往的一波波攻防戰下,誰都沒想到,堂堂一名輔國大將軍,他不光明正大地率中軍一決生死,競在雙方約定不擾民、調節百姓生息的停戰日,偷偷派人潛進營裏做出燒敵軍糧這種卑劣事,他不覺得可恥嗎?

「屬下已致書星辰郡主,請郡主儘快為我軍籌措足夠的糧草。」已經派人清點過損失的副將,早就在莫遠生氣的當頭去做了補救。

「大營裏剩下的糧草還能撐多久?」被那一道道白煙氣得吹鬍子瞪眼的莫遠,踩著重重的步伐走來走去。

「應該還能撐上一個月。」這已是最樂觀的估計了,現下就希望莫無愁本事大到能在這風聲鶴唳的期間,籌措到大軍所需的糧草。

「敵軍的糧草呢?」他邊掐指細算邊問。

「依屬下看……」說到這點,副將的臉色就變得很難看。「應該足夠讓震王打下京兆,並在京兆屯軍兩三年有餘。」都是那個買賣手腕高強的舒河害的,沒事幫南蠻大軍買那麼多糧草做什麼?現在京兆的軍糧會全面短缺,全都是因那傢伙把糧草搜括光了。

他的臉色頓時顯得凝重不已,「再這樣下去情勢會不妙……」

「將軍請放心,只要咱們守得住,震王無法進京的。」都守這麼久了,也不見威震南蠻的霍韃有多神武英勇,說不定霍韃根本就打不下他們。

「可問題就是出在那小子可以在這屯軍屯到他高興為止,咱們卻沒有糧草可以陪他耗!」再這麼拖下去,只要糧草一告盡,或是等不到軍糧,霍韃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的大敗神風大軍挺進京兆。

「這個嘛……」呃,先皇百日就快到了,霍韃不會是真的想進行耐力戰吧?

愈想愈煩的莫遠緊擰著眉心,「衛王目前怎麼樣?有沒有安危上的顧慮?」

「八百御林軍已抗聖命去保護衛王了。」為怕京兆會亂起來,風淮早就先做好保命的動作了。

「冷天放那傢伙沒執行聖諭?」依照聖上口諭,京兆百日內繳械不許興兵,若是抗旨冷天放不是會奉旨殺無赦嗎?

「沒有。」副將也是滿臉的疑惑,「他失蹤了。」

他訝異地張大嘴,「什麼?」這怎麼可能?最忠於聖上的冷天放是在搞什麼鬼?

同一時刻,霍韃也張大了嘴準備再開罵另一回合。

「那個都已經一腳踏進棺材的糟老頭!」在距離神風大軍五裏處紮營的霍韃,正瞪著桌案上的損失報告,火冒三丈高地在嘴邊嘰嘰咕咕地咒駡著。

「王爺,你就不能換個新詞嗎?」聽得耳朵快長繭的宮罷月,非常期望他在這方面能夠有些新的創意。

霍韃怒不可遏地大吼:「他竟然玩陰的!」

什麼定威將軍?年紀都一大把了,白髮白須活像個月下老人似的,不安分地待在家中頤養天年,沒事學年輕人上什麼戰場?

哼,水師打不過他,就在江道上佈滿桐油,那個老頭是想歷史重演來個火燒連環船嗎?害得他的大軍不得不放棄進京最快的水路,必須棄方便的船艦改由陸路進京,還好舒河事前買通了由南向北進京的官民兩道,要不然他的整支大軍不是得打道回到南方,再由南方出海由海外東進京兆,就只能扛著船艦直接向東走至東海再上船!

冷鳳樓在忍受他夠久,卻發現他還是沒有停止噴火的跡象後,揚起玉拳一拳揮向他的腦袋,阻止他繼續製造噪音。

「現在你打算怎麼辦?」在他捂著頭低哼時,她拎起他的衣領問:「返南出海取道東向水域西進?還是繞道避開定威將軍?」多虧了定威將軍那狠毒的一招,現在他們南蠻十萬大軍全都無法登船進京。

「不,我要北上!」男子漢大丈夫,他說什麼也不逃避!他也沒工夫去繞遠路,然後再被堵上一回,既是擋住了他的路,他就直接把這個路障給除掉!

「北上?」宮罷月嘖嘖有聲地搖首,「定威將軍還杵在那裏擋路呢,你不怕他真來個火燒船?」

他不死心地握緊了拳,「我、要、打、陸、戰!」

「陸戰?」他們兩人意外地繞高了音調。

「哼哼,小看我?」霍韃頻搓著兩掌,「這些年來我在山裏打那些蠻子可不是打假的,這回就讓那老頭開開眼界!」那老頭不會以為他就只會水戰吧?他們南蠻什麼不多,就屬崎嶇不平、險阻高聳的山林最多,在那片又濕又熱的林子裏打混了那麼多年,現在無論是遇到什麼地形的陸戰都難不倒他。

宮罷月不贊成地舉起一掌,「王爺,你不先利用火炮轟平他的大營嗎?」直接撂倒定威將軍就好了嘛,幹嘛還要那麼大費周章呢?

霍韃惱火地瞇著眼飆向他,「那老頭不要臉的把大營設在民區裏,我怎麼轟?」兩軍交戰還躲在老百姓的家裏頭?簡直就是恬不知恥,為人如此奸險,難怪莫遠會當不上大將軍!

「呃……」被轟得滿頭炮灰的宮罷月只好摸摸鼻子退場。

「去,去召齊所有參軍,告訴他們著手準備陸戰!」他大掌一揮,決定選日不如撞日,行動是愈快愈好。

「好吧。」

「霍韃,你在急什麼?」在宮罷月出帳後,冷鳳樓走至他的面前,仔細盯審著看來一臉急躁的他。

他抓抓發,「舒河送來消息,老八現在屯軍在棲鳳坡那裏等二哥,看樣子是要與鐵騎大軍一分勝負,咱們得把握這個機會趕快進京拿下京兆。」

通盤瞭解的她撫著掌,「漁翁之利?」

「沒錯。」霍韃一掃臉上的陰霾,笑咪咪地攬過她的腰肢,親親她粉嫩的臉頰。

她一掌推開他的大臉,「你不等朵湛開封手諭?」照他話裏的意思,他根本就不把那張手諭當一回事。

「誰管那張手諭?」霍韃揚高了一雙濃眉,唇邊帶抹邪邪的笑意,「真要在乎手諭的內容,那還需要幫舒河搶帝位嗎?」

「就算咱們不管那張手諭好了,要是情況有變,如果到時舒河登不上九五,你打算怎麼辦?」萬一京兆裏的人都奉那張手諭為旨怎麼辦?到時要是舒河不是新帝人選,他們可就成了頭號叛臣。

他已做了最壞的打算,「至少我也要保住舒河的小命,誰敢動他,誰就得後悔。」

她邊聽邊點頭。說得也是,舒河的安危全系在他的身上,他要是無法及時進京,那別說登臨天子了,舒河就連能不能保住性命都還是個問題。

「你有把握能勝定威將軍嗎?」兩軍在這僵持這麼久了,他是在玩什麼?該不會是真的打不下定威將軍吧?

「我保證,我會帶整支南蠻大軍去京兆逛逛。」他說得眉飛色舞的。

她朝他伸出素白的兩指,「就算過了定威將軍這一關,別忘了,後頭還有駐京的民團和護京兵團這兩道關卡。」

「你站哪邊?」愈聽愈不中聽,霍韃拉來她的纖指作勢欲咬她,「舒河還是別人?」

「都不站。」冷鳳樓理智地朝他搖首。

「都不站?」

她朝他眨眨眼,「我只站在你這邊。」誰會是皇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眼前的這個男人。

霍韃當場聽得龍心大悅,快快樂樂地在她頰上奉送了好幾記響吻。

「正經點。」她忙把腰上那雙不規矩的大掌拍開,走到帳門邊看看有沒有人看見。

他站在她身後,將下巴放在她的香肩上,與她一同往帳外看去,隨風飛散的落雪悄悄滑過他們的眼前,將大地鋪上一層新妝。

「真是個打仗的奸季節。」雖然來到這後就不曾中暑,他也有好幾年沒看過落雪的景致了,但現在他還真有點懷念又悶又熱的南方。

她歎口氣,「是啊,真是個不安寧的季節。」吹落一地白雪,也吹起了人間煙火,沒有人知道情勢再演變下去將會如何,每個人都已是入局的棋,誰曉得最終的棋王會是誰?

「會過去的。」霍韃笑笑地放下帳簾,將所有寒冷都隔絕在帳外。

「但願如此。」

******

坐在桌案後的律滔,一見被派去探聽消息的仇項步進殿內後,忙不迭地起身迎向他。

「他人呢?」走近仇項的面前,發現仇項的眼神閃閃爍爍後,他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

「仍是……屯軍棲鳳坡。」無法直視他的仇項怯怯地應著,幾乎快把頭點到胸前。

律滔聽了,臉色更顯陰鬱三分。

「那小子在搞什麼鬼?」就算野焰想與鐵勒來個對決,他也不必硬挑這個節骨眼上頭吧?分明就已命他爭取時間進京了,可他卻還是待在棲鳳坡上等鐵勒?他怎麼那麼固執?

沁悠聽得頻頻搖首,「不能再等他了。」眼看百日就快到了,再等下去,那就什麼皇位也都不必爭了。

律滔睨她一眼,「沒有老八,咱們沒本錢和其他三內打。」

「誰說的?」她揚起黛眉,神秘的笑意停在唇邊。

他緊盯著她甚是值得玩味的笑容,心中不禁起疑。

難道……東內還有其他的本錢?

「呀!」他頓了頓,霍然明白她所說的是指什麼。

「啊?」沒默契的仇項,不解地看著他恍然大悟的模樣。

「那個?」律滔試探性地問。

「就是那個。」沁悠點點頭,伸手取來桌案上的城圖,將它在桌上攤開後,素指朝裏頭一點。

他不語地看著她白皙的指尖在圖面上遊移,直移至他預想中的某個地點後停佇。

他揚高眉,「把它用來對付老七?」她對那張手諭還是那麼執著?

「現在京兆內所有人都把重心擺在三內大軍的身上,咱們得好好利用這個時機。」和其他三內相較下,他們東內的軍援遲遲不至,既然京兆外頭無法動彈,那不如就先由京兆內著手,不然若是真等不到野焰,而他們又什麼都沒做,那豈不是眼睜睜的把將到手的帝位拱手讓人?

「你們……在說什麼?」摸不著頭緒的第三者試著出聲博得他們的詳解。

她沒搭理他,兀自扳著纖指盤算著,「只要能藉此拖延上一段時日,讓東內撐到雄獅大軍進京助援,咱們就有勝算。」

照著她的想法去考慮過後,律滔對這個作法仍是覺得有些不妥。

「你肯定會奏效?」想法太過樂觀了,說不定朵湛老早就防備好了。

她輕聳香肩,「至少能耗上一段時間吧。」她要求的不多,不過是想爭取到一些時間而已,東內的重心當然還擺在手握重兵的野焰身上。

「萬一老八回不來呢?」律滔最擔心的還是這個。雖然野焰是有了太阿兵書,但與鐵騎大軍交手……打不垮鐵勒的鐵蹄那倒罷了,怕就怕雄獅大軍會因此全軍覆沒。

她嚴肅地抿著唇,「他不能不回來。」野焰要是回不了京,那麼他就註定跟帝位無緣了。

「好吧,在老八回來前,也只能先下手為強了。」律滔邊說邊挽起衣袖,接著攤開一本摺子提筆揮毫。

仇項怯怯地舉高手,「有人……願意解釋一下嗎?」誰像他們兩個一樣一個眼神就可以明白呀?

「仇項,把這送去給老八,叫他儘快。」下過在摺子裏寫了短短幾字後,連筆墨都還未幹,他便將它交給一頭霧水的仇項。

「是。」終於找到一句聽得懂的了。

沁悠來來回回地在殿上走著,不一會,她走至他的面前擔憂地望著他。

「我看,咱們必須提防著舒河,他八成已經在暗中動手了。」舒河那個小人,絕不可能安安分分地等朵湛開封聖諭,他要是沒在背地裏動什麼手腳,她就將她的名宇倒過來寫。

「怎麼提防?」律滔朝她翻了個白眼,「你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嗎?」她還有心情提防舒河?現在最要緊的就是先擺平他們東內的隱憂。

她兩手環著胸,「不知道。」連他這個最清楚舒河的「知心人」都猜不出來了,她又怎猜得出來?

「都說我跟他沒那方面的關係了,別扁著嘴。」一眼就看穿她在想些什麼的律滔,沒好氣地以指輕彈她的額際。

「誰教我信你不過?」她半瞇著眼斜睞著他,對這個前科累累的未婚夫不怎麼具有信心。

「這事往後再說吧。」他深深籲口氣,而後正色地凝視著她,「短時間內,你要不要先出京避一避?」

沁悠愣了愣,「避?」

「京兆會亂的。」一旦三內和衛王黨打起來了,京兆恐怕就不會像現在這般平靜了。

她撇過螓首,「我不走。」又來一個,就連她娘親也要她進鳳藻宮避避風頭,她為什麼非得躲躲藏藏下可?

「沁悠……」律滔歎息地拉住開始使性子的她。

被扯住的她定住腳步,用力地回過頭來,突不期然地伸出兩手緊捉住他的衣領,「我要留在京內。」

「你不怕?」他不是不明白她的心情,只是,他不願見她有任何危險。

「怕。」她爽快地承認,但同時,她眼底氾濫的是更多會失去他的恐懼。「但我更怕你會出事。」

律滔動容地看著她,掬捧著她的小臉在她唇上印下一吻,感覺她的一雙柔荑環緊了他不肯鬆手。

他在她耳畔低喃,「咱們成親吧。」

她仰起小臉,水眸裏盛滿了意外。

「現在?」以往時局安定時,為了等風淮,他拖來拖去就是沒空和她成親,而就在天下快要大亂時,他反倒是要成親?

「嗯。」他愛憐地以指撫著她柔嫩的唇瓣。

沁悠挑彎了黛眉,「你是怕……事敗的話,我會棄你於不顧,或是不要你了?」

律滔哭笑不得地用力吻她一記,「我是怕你這醋桶吃醋吃著,就出爾反爾不打算嫁我了。」

她伸手撫著下頷,「說得也是,或許我是該考慮一下……」他不提還好,他一提她就又開始想起他和舒河那些糾糾結結的往事。

「別想。」在她的小腦袋想得更多前,他趕忙托起她的下頷,熾熱地扣吻住她的唇,讓她沒空再去想那麼多。

在他熱烈又溫存的吻中,沁悠下再掩飾那份對未來毫無把握的不安,伸出雙臂緊緊抱住他,彷佛恨不得能將自己嵌入他的體內躲藏,又像是想與他交融在一起,往後再也不要分你我,就這麼一塊攜手度過所有即將到來的風雨。

他抵著她的額,沙啞地問:「再問一次,怕不怕?」

「無論發生什麼事,我們都會在一起是吧?」她顫顫地啟口,眼中流離著不安,亟需他給她一個保證。

律滔收緊了雙臂將她深深緊擁,「對,我們永遠都會在一起。」

******

「四哥……」懷熾匆忙的步伐止于殿門邊,到嘴的話也擱在嘴裏。

趴在桌案上休息的舒河動了動,抬首睜開惺忪的睡眼看了看來者後,再精神不濟地坐起身。

看著過於疲 憊的他,懷熾緊擰著眉心,眼中全是不舍。

「你多久沒歇息了?」自他離開滕王府住進興慶宮後,他就一直是這個樣,就連芸湘也沒法將為政局懸心不下的他給拖去歇息,再這樣下去,他會累垮的。

「我沒事。」舒河揉揉酸澀的雙眼,「放出風聲了嗎?」

「嗯。」懷熾邊點頭邊自架上拿了件保暖的外衫,走至他身旁為他披上。

他一手撐著下頷,「他們有何反應?」

「都已經著手避禍至翠微宮內。」在製造出不出數日皇城即將陷入閉城激戰的流言後,居住於皇城外城的朝中大臣人人自危,紛紛把主意打到一直被皇家中人用來避皇禍的翠微宮的地宮。

「正中下懷。」舒河一掃睡意,臉上終於露出許久未見的笑容。

「我已派人埋伏在翠微宮上下,無論他們選擇躲在哪,我會將他們全都逮著。」他已經全盤打點好了,目前眾人的注意力全在三大宮和衛王府,所有防衛兵力也都在這四個地方,反觀無人防守的翠微宮,老早就被南內水師給滲透。

「別嚇著他們。」舒河謹慎地向他叮嚀,「若要為皇,咱們還得靠他們呢。」少了那些人就少了一份保障,若是沒把他們哄得服服帖帖,那就得費工夫去強迫他們對他投誠效力,太花時間了。

懷熾點點頭,在報告完了後,就急忙去知會手下動手別太粗蠻,方走沒幾步,他匆地頓下兩腳,又拖著步子踱回舒河的面前。

「有件事,我一直不懂。」這個結再卡在他心裏的話,他會憋死的,況且現在不問,只怕往後也沒機會問了。

「不懂什麼?」

「為什麼你這麼有把握手諭裏寫的人名不是你?」從舒河的所作所為來看,這些皆不是他為準備迎接手諭開封後成為新帝的打算,而是開封後新帝不是他的佈局,他是看過手諭篤定自個兒不會當上新帝不成?

舒河笑了笑,「因為父皇早就知道我的野心。」做人是要有自知之明的,在父皇的心中他有幾分重量,他自己心裏有數。

「可父皇不也是個野心家嗎?他老人家應當很欣賞你才是,不然他怎會打算處死芸美人以保住你?」在父皇所誕的九個皇子中,就屬舒河的手腕與政風最與父皇相似,除去臥桑和鐵勒不看,剩餘的皇子中父皇最重視的就是他。

他斂去笑意,一臉的冷清,「父皇想保住的人不是我,是他自己。」

「什麼?」和尋常人一樣,懷熾首先看的也是好的那一面,對底下那些暗局也不甚明瞭。

「他下過是想為他自個兒留個美名罷了。」表面上看來,父皇的確是很為他著想,但在回過頭來再看看父皇,一生功績無數,就待史筆劃上個圓滿句點的父皇,怎能容得他這個壞事者在上頭留下個污點辱名?芸湘好歹也是父皇的妃子,父皇會不在意自己名聲?

聽著他語氣裏的不滿,和看著他那一臉鄙視的模樣,懷熾的心中不禁浮現一個念頭。

「四哥?」他該不會是……很痛恨父皇?

舒河狡黠地朝他眨眨眼,「我沒對你說過,我很討厭、也看下起父皇?」

「沒有……」他直搖著頭,一時之間有些難以消化這消息。「你怎會有這種念頭?」

「對於自己的骨肉,他的血太冷了。」光就這一點,就夠他對父皇不齒了。

「父皇有嗎?」他覺得父皇還滿寵愛他的,也感覺不到父皇對其他人有哪點不好。

「二哥就是個最好的例子。」舒河站起身,不疾不徐地提供了他一個受害者。

想想鐵勒,七歲從軍,從沒聽聞過皇家哪個皇子這麼年幼就從軍的,且送鐵勒去從軍的父皇,非但沒在鐵勒身邊安插個保護他的大臣或是心腹,還任鐵勒在那個舉目無親的地方任人欺淩,父皇待鐵勒的態度太異常了,然而在鐵勒長大後,父皇也沒善待鐵勒一些,不是年年調派邊防,就是去打些會威脅到鐵勒生死的仗,是他們天朝都沒人了嗎?還是天朝沒有鐵勒這名大將軍就保不住了?

雖然鐵勒總是半句怨言也無,也藏得很好,但明眼人看得出來,什麼都沒有的鐵勒會如此效忠賣命,全是渴望能在父皇身上得到一些父子情,可是知道這一切的父皇卻視若無睹,還刻意加以利用,他這個旁觀者,是不明白父皇究竟為了什麼而對付鐵勒,但他很想告訴父皇,那是他兒子,不是敵人,可是父皇仍舊一再將鐵勒耍弄在掌心裏,任意揉捏自個兒兒子的心情,這教人看了怎麼不心寒?

「二哥?」懷熾皺眉細細深想,卻怎麼也看不出個原由來。

這件被父皇和鐵勒壓在臺面下的事,舒河並不指望他能明白。離開桌案後,他信步走至窗邊,抬首看向漫天的冰霜。

其實除去鐵勒不看,父皇又曾對什麼人付出過?

為了天朝國祚,父皇情願讓八個皇子撕破臉搶成一團,也不在臥桑棄位後隨即頒佈下任太子是誰,為的就是父皇想除掉不是新帝的其他皇子,以免將來在新帝的身上會發生篡位奪嫡之情事。可他又不想由自己動手,不願在史上留了個千古駡名,所以才刻意讓眾皇子自個兒上演一出手足相殘,而他這個退居幕後的操控者則落了兩手乾淨,也因此,他的名將會清白潔淨、流芳百世,日後人們只會記得他在位時的功績,不會有人注意到,他為了讓下任新帝接捧國祚,用了什麼手段。

虎毒食子,父皇他,比任何人都來得殘忍。

「四哥,你還好吧?」來到窗邊望著他凝重的臉色,懷熾擔心地推推他的肩。

「我沒事。」他不露情緒地將話題轉至正事上,「霍韃目前人在哪?」

懷熾頓了頓,「還在南向水域,若不是有定威將軍在礙事,咱們就只差一著棋。」

「你先照計畫去辦。」舒河轉想了一會,決定先一步行事。

「你不等三哥進京?」當初不是說好要和霍韃來個裏應外合的嗎?他怎變得這麼沒耐性?

「咱們必須先為自己圖個後路。這事儘快去辦好,記住,別聲張。」之後的情勢誰能說得准?不能再步步為營了,要爭皇,就必須先下手為強。

懷熾聽了就要走,「我知道了。」

「老九。」舒河匆地叫住他。

「嗯?」

舒河動作緩慢地轉過身來,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的眼眸。

「倘若我無法為皇,答應我,你一定要成為天下第一臣。」無論是成是敗,他都必須為懷熾謀個後路。

懷熾壓低了嗓音,「你在胡說什麼?」

「將來無論是何者為皇,登基者為了國政與撫平朝野人心,定會摒棄三內之見,將第一個定朝大臣的首選指向老七和你,到時,你千萬別為了我而推辭。」這是一定的,在眾皇子奪位落幕後,新帝必然需要有朵湛的高壓手段來鎮壓朝野,以及懷熾的懷柔政策來收攏人心穩定朝情。

「你怎會無法為皇?天子之位,唯有你才適任!」懷熾三步作兩步地來到他面前,兩掌重重地拍在窗櫺上。

舒河笑笑地舉高兩掌,「別激動,我只是假設。」他又沒說他不想當皇帝,說說風險都不可以?

他一臉的不信,「真的?」這不是他在預告或是他料想到的結果?

「真的。」舒河安撫地拍拍他的肩頭,「去辦事吧。」

懷熾猶豫了一會,奸半天才慢吞吞地轉身走向殿外,但當他的身影方消失在殿內時,舒河的臉上也失了笑意。

舒河回過頭來,站在窗邊,自興慶宮的高處俯看整座沐浴在漫漫雪色中的皇城。

一宮一殿,是棋盤上的權勢棋格,一人一事,是左右交錯的生死棋線,父皇將他們全都置於其中,冷眼觀棋。棋局裏的他們皆不知,入局後所有環環相扣、步步接踵的一切,不是他們有心在走,而是父皇為他們一手安排好的棋路,就算日後他們其中一人能夠坐擁天下,卻都不會是這場爭奪戰中真正的勝者,他們只是走卒。

自這場角逐皇位的戰爭掀起後,他們每個兄弟,誰人背後不傷人,誰人背後不被傷?手足相殘、骨肉爭鋒,表面上看來,這是他們這些皇子自個兒求仁得仁,是福是禍全都是他們的貪念和野心所招來的,這點他無法否認,也不想逃避,可是,又有誰曾去揭開清涼殿御駕後的帷幕,去看看隱身在暗處的父皇,他老人家臉上那份將他們擺弄於掌指間的笑意?那抹,遠比冬雪還要寒冷的殘笑。

如今局中情勢,已到了收官圍地的最後階段了,在這眾皇子的存亡之秋,他想去太廟為父皇上炷香,親口問父皇一句,這就是你想看到的局面?

然後,再告訴他……身為人父,你太失格了。
作者: JJ_girl    時間: 2010-4-4 05:34 PM

第十一章

環京七郡以北,進郡入京的官民兩道,在過了降龍坡後於棲鳳坡匯合為一路,為天朝環京七郡以北向南通京的唯一隘口,傳聞,此地曾有彩鳳停棲,故名棲鳳坡。

全速南下的鐵騎大軍,其順暢的進行軍勢,在進入天朝本土後,終於在將要進入棲鳳坡時受阻,包括中軍在內,鐵勒命手中七線大軍停軍于降龍坡內,與雄獅大軍遙相對望。

狹道相逢。

飛騰的雪花飛掠過鐵勒的眼睫,面對這個屯軍棲鳳坡,阻撓了鐵騎大軍快速進京的八弟,鐵勒不知該是喜或是憂。

野焰刻意屯軍於棲鳳坡等他,他在趕至此地前早已知悉,他不是不明白野焰想打倒他的那份心情,自野焰投效律滔後,野焰已正式向他宣告過,將會幫助律滔擊敗西內。倘若野焰只是單純為助律滔一臂之力那倒還好,可屯軍棲鳳坡罔顧遠在京內的律滔安危,就只是執意與他一戰此等舉動,這哪是在幫律滔?野焰只是想打倒深藏在心中的魔障和心鎖罷了。

他真的……有傷野焰那麼深嗎?

上回西戎一見,他原以為野焰已經將過往的挫折置之腦後,已在西戎重生全新出發了,可沒想到,野焰的執著還是在他身上並未離開過,仍舊是將他視為必須超越的強者,這片積藏在心中已久的陰影,深到野焰走不出他已經撒手不再保護的背影,深到野焰的眼中只容得下他這個敵人?他多麼想告訴野焰,他不是敵,無論他身上所流的血液是屬哪一國,他仍然是一手扶養幼弟長大,依舊只是個希望幼弟能夠直勇無懼面對政局或是沙場的兄長而已。這些年來,他無一日不期望著,有朝一日,野焰能在朝中大放光芒,成為天朝另一顆耀眼的新星,和一條不受任何拘束自在的飛龍。

已經命全線七軍準備應戰的冷天色,臉上躊躇的神色,遠比鐵勒的還來得沉重。

雖然知道兩軍交戰是必然的,事前他也做了不少的心理準備,可一旦真要與多年來生活在一塊的野焰正面衝突,這種感覺還是讓人的胸口沉甸甸的,每每他一想到常在野焰臉上出現的開朗笑容,和野焰眼底那份多麼需要鐵勒給予肯定的期待,他就不知該怎麼帶兵對野焰下手。

「王爺,你真的要……」實在是受不了這種自己人打自己人的感覺,冷天色忍不住想再向鐵勒確定一回。

「不逼雄獅大軍讓道,咱們無法回京。」鐵勒抬起眼眸正色地看向前方,定定地凝視著掩藏在雪原後方的敵軍。

「可是他是寰王哪。」冷天色忙不迭地提醒,「你不怕他敗了,他會……」野焰的心思易感敏銳,就怕在被鐵勒重挫後,野焰會從此失去所有的鬥志。

他意喻深長地啟口,語中帶著歎息,「不打倒我,老八永遠也無法面對他的心魔。」

冷天色滿臉的懷疑,「你願意……輸給寰王嗎?」照他這麼說,他該不會因疼愛野焰,所以願奉上鐵騎大軍敗給野焰?

「我不打沒勝算的仗。」他可不會為了個人私情而誤了大事。

「那……」冷天色的眉心打了一圈又一圈的結。

轉眼想了想後,他低聲吩咐,「叫北武支軍守住鐵騎大軍腹背並挖壕禦襲,再命工部兩日之內造出渡過彥水的便橋。」

「彥水不是還結冰著?」就算野焰毀了過棲鳳坡後進郡的彥水大橋,在這冰冷的時節,他們也還是可以踏冰過川。

鐵勒卻有把握地笑了,「有老八在,它會融的。」想回京哪有那麼容易?野焰若是不使出全力阻止他,那就枉他教了野焰那麼多年了。

「王爺!」冷天色尚未應旨,冷不防地,一道急切的男音自他們身後傳來。

他們兩人回過頭來,就見找不到人的佐將軍邊策馬馳向他們,邊朝他們大叫。

「十公主不見了!」

鐵勒微微一怔,隨即明白戀姬會在此時離營是為了誰。

「王爺。」眼尖的冷天色一手指向前方的雪原,一匹快馬正自營中疾馳而出,踏蹄奔向屬於敵方的棲鳳坡。

「天色,在我回來前先別動手。」鐵勒拉緊韁繩,決意由自己快馬追回她。

******

雪寒霜重,沉默的雄獅大軍,在漫天飛雪的雪原上,幾乎融為天地間的雪色一景。

冷滄浪在雪地裏踩出一個又一個深印的步印,來到站在獅子鬃旁,獨自一人在雪中遠望鐵騎大軍的野焰身邊。

立足停頓,靜靜看著野焰的側臉,他看見野焰的眸心不安地浮動,一如初出西戎,準備來到中土與鐵騎大軍遭遇時的表情。在全軍東進的這段期間,野焰的話變少了,也不愛笑了,鎮日心事重重卻又下願開口說出來,看在他眼中,他有說不出口的不舍。

浪費了那麼多的時間屯軍棲鳳坡,野焰不回京兆幫忙律滔,就只是在這裏一直等待鐵勒,無論軍中大將們再怎麼心急,或是催促他去向野焰說上一說,但他就是不開口過問或是在這事上頭置喙,為的,就是因他明瞭野焰的心情,他知道,野焰將自己逼到什麼程度,因此他不想去催野焰斷下決心,他希望野焰能夠自己走出來。

「敵方有動靜了嗎?」野焰雙目一瞬也不瞬地看著遠方,才開口,口中的熱氣便化為茫茫雪地裏的白霧。

「探子說,刺王已下令全軍準備進襲,或許不日就將進攻。」冷滄浪歎了口氣,伸手撫去他肩上過多的積雪,就怕他在雪地裏待太久了會凍著。

猶豫在野焰的眼中一閃而過,更多無法遏止的害怕與茫然在他心頭一擁而上。

不該是這樣的,他預想中的情況,不該是這種情景的。

停軍在降龍坡的鐵騎大軍人數,遠遠超過他初時的估計,按理說,帶著十五萬大軍進攻北武國的鐵勒,旗下兵力應當會被北武王削減至十萬或是八萬左右,誰也沒想到,鐵騎大軍非但未減,還額外吸收了北武國的兵力,使得大軍的人數直逼三十萬,北武王究竟是怎麼了?不但沒消耗掉鐵騎大軍的戰力,反而像是全力支持鐵勒似地,更壯盛了鐵勒的軍容。

雖然他也早就吸收了西戎的兵力,帶來了將近二十萬大軍,可兩者相較之下,敵眾我寡,這場仗再怎麼算,他的勝算也不大,他不得不怕,若是鐵勒的戰技高出他一籌,雄獅大軍將會盡沒於棲鳳坡,而更令他害怕的是,萬一他僥倖打下鐵勒,他該怎麼辦?他無法想像天朝沒有鐵勒的情景,也無法想像沒有鐵勒的未來,一直以來,鐵勒就是引領他前進和追逐的目標,若是沒有鐵勒,他會失去方向的。

對他而言,鐵勒是一座照亮他生命的燈塔,雖讓他的身後產生了揮之不去的暗影,可同時也為他帶來了希望,這些年來,縱使離開鐵勒的他站得再高、走得再遠,他仍舊是無法不抬首看向一身光芒的鐵勒,因為無論發生了什麼事,只要讓他知道,在他的面前,還有個為他遮擋風雨的鐵勒,他就可以安然的往前走,可如今,他已定至盡頭來到鐵勒的身邊,再沒有前進的目標了,他雖渴望能打倒鐵勒以證明自己的能力,可是,他也不願見鐵勒會有失敗的一天……他不想動手,也做不到。

在他沉默了好一陣子後,冷滄浪忍不住伸手推推他。

「王爺?」他怎麼沒下文了?敵軍就要進攻了,現下全軍都在等著他的發落呢。

野焰緊捉著手中的韁繩,緊閉著唇不發一語,冷滄浪定眼細看,赫然發現那兩條不斷震動的韁繩,是源自兩手頻頻打顫的野焰,將手放在他的肩上,更可以感受到他渾身明顯的顫抖。

「你可以的,你辦得到的。」冷滄浪拉開他握得死緊的掌心,用溫暖的大掌緊密地將它包攏住,並揚首看進他惶然的眸底,「不管結果是如何,你只要盡了力就好。」

野焰深吸口氣,抬起一手朝身後勾了勾,「小花,粉黛進京了嗎?」

「應當就快抵京了。」站在遠處的花間佐立即來到他的身後答復。

被蒙在鼓裏的冷滄浪揚高了兩眉,「你事前就叫她進京?」軍力都已經這麼懸殊了,他竟然還分散雄獅大軍的兵力?

「為免五哥會有危險,我要她先去幫五哥。」野焰深深吐出一口氣,「因為我知道,短時間內,我將無法進京助五哥一臂之力。」

「王爺,咱們何時進攻?」花間佐憂愁地轉著十指,直在心底認為他們實在是不能繼續拖下去了,再這麼耗著,大軍的糧草恐將會是個問題。

「我……」野焰像是梗住了,聲音緊縮在喉際。

「放手一搏吧。」冷滄浪微笑地拍著他的肩頭,「成功雖不是上天註定,但失敗,也絕非宿命。」

他靜靜地看著冷滄浪支持的笑臉,記憶中,鐵勒好象不曾對他笑過,鐵勒總是厲色以對,他還記得,多年前,鐵勒在趕他離開北狄時曾對他說過……你該長大了。

他是該讓鐵勒看看他成長到什麼地步了。

「小花。」他攏聚起心神,振作了精神後彈指問向花間佐:「命後備軍團護糧退向靈山,鐵騎大軍若是想越過彥水就命左翼軍點火,右翼軍繞到他們後頭了沒?」

「就快了。」總算聽到指令的花間佐眉開眼笑的回答。

「到了敵軍腹背後,就著手準備炮轟。」那幾座律滔特意為他購來的火炮,可不能備而不用,浪費了律滔的好意。

「是。」得令的花間佐方抬起頭來,便瞪大了兩眼,「王……王爺?」

「怎麼了?」野焰不解地盯著他古怪的神色。

花間佐一手指向他身後,「那個人該不會是……」

野焰回過頭來,在飛雪籠罩的雪原上,找到了一抹令他難以置信的身影。

「戀姬?」她怎麼……跑到這來了?

「王爺,是刺王。」冷滄浪飛快地按緊他的肩頭,一手指向正朝戀姬疾速策馬追去的鐵勒。

野焰忙不迭地向身後一吼:「全軍備戰!」

獨自來追戀姬的鐵勒,在快抵達敵方陣營時,終於加快先前刻意放慢的馬蹄,戰駒在雪地裏製造出的音響,讓在前方的戀姬回頭看他一眼後,更是讓座下的馬兒全力飛奔。就在到達野焰的視線範圍內後,鐵勒騎至她身旁探出一掌,將策馬飛奔的戀姬擄至他的懷中。

「你想上哪?」他將掙扎不休的她緊按在懷裏以免她掉下馬。

「放開我!」眼看野焰就在前方了,她必須快些去告訴野焰撤兵,不然兩軍真的動起手來,鐵勒是不會手下留情的。

「咱們得快回去。」鐵勒不理會,將馬匹掉頭打算返回戰騎大營。

戀姬伸出手扯住他的韁繩,讓馬兒定立在原地不讓他回營。

「我不能讓你……」他一手調教出來的野焰,怎是他的對手?她無法眼睜睜的看著野焰被他擊潰,一旦野焰敗了,那麼本來就對他懷有自卑感的野焰,將會永遠也站不起來了。

「戀姬,我必須回京。」鐵勒捧起她的小臉,嚴肅地對她低語,「我若是不回去,你和我就看不見天朝下一任新帝登基了,而天朝,將會如臥桑的卦言,群龍無首。」

對於他突來的話語,戀姬的反應先是一怔,而後豁然開朗。

「你不想為帝?」他是專程回去讓別人登基的?

鐵勒挑高了劍眉提醒她,「我已經有北武國了。」

她不解地蹙著秀眉,「可是萬一新帝不是你所希望的人選,你會打下天朝……」之前他不就是這麼說的嗎?

「再讓適任的人選登基。」在她還未把話說完前,他已為她接上另一句上回他未說完的話。

她的思緒,匆地自喧擾難寧中,沉澱如地上積雪。她無聲地望著他,感覺竄飛在雪原上的風雪,在他的身後形成了一雙白色的羽翅,正將她緩緩包圍。

冒著身世被人發覺後,將會有性命之虞的風險回京,他為的,就只是要讓他的兄弟登基?

「可以對我放心了嗎?」鐵勒拉回她持韁的小手,低首以額輕點她的額。

她怔怔地問:「這對你來說,有什麼好處?」

「沒有。」他緩緩搖首,「但至少在我離開前,我可以親眼看到天朝太平盛世的來臨。」想當初,他在對北武王說出他的計畫時,北武王還發了好大一頓火氣,不過到後來,在知道他將完全屬於北武國後,北武王又再度露出了笑容。

「你這傻瓜……」薄薄的淚霧,不受控制地在戀姬的眼中叢聚,她伸出雙臂摟住他的頸項,不舍地埋首在他的胸前。

他怎麼可以如此?這麼多年來,他明知自己的身世為何,也無論父皇待他如何,他還是為天朝做盡了一切,到了底,即使他已認祖歸宗,他依舊心系天朝,還是和往常一樣,想伸出他的羽翼保護他的皇弟們和天朝裏的所有人,他到底把他自己置於何地?

「不必為老八擔心,我保證,他不會有事的。」鐵勒靠在她的耳畔低語,「走吧,我們一塊看看老八這些年來在西戎學到了什麼。」

她哽咽地頷首,「嗯。」

在馬匹即將馳回鐵騎大營前,鐵勒回頭看了看遠處的野焰,兩眼微微一瞇,扯緊了韁繩起蹄立馬,以挑釁來揭起這場戰爭的號角,而後策馬全速返營。

「王爺?」完完全全明白鐵勒在示意什麼的冷滄浪,擔心地轉首看向面無表情的野焰。

野焰默然地目送著鐵勒的身影消失在不斷落下的細雪中,半晌過後,他仰起頭看向天際。此刻,天際攜了大量雪花的密雲在雪原低垂,彷佛正預告著,他們兄弟間的命運,即將降臨。

就讓它來吧。

野焰不再猶豫地翻身上馬,取來鞍旁的五彩面具戴上後,抽出腰際的佩劍朝天際一指。

「開戰!」

******

「他們兩軍交手了?」

正在想辦法打通被南內封鎖民官兩道,好讓無愁將好不容易才籌措來的糧草運給定威將軍的風淮,在聽了龐雲呈報的緊急軍情後,滿臉訝異地抬起頭來。

「正在棲鳳坡決一生死。」繼衛王黨與南內後,現在東內也已與西內卯上,天朝鎮守四方的大將,全都已經出籠趕上這場奪皇之戰了。

「目前戰況怎麼樣?」他急切地問。

「即使刺王未盡全力,寰王還是略占下風。」龐雲邊說邊搖首,眼底寫滿了惋惜。「依我看,寰王恐怕抵擋不了鐵騎大軍的攻勢。」可惡,鐵騎大軍真有那麼無堅下摧嗎?鐵勒到底是怎麼訓練那支大軍的?

風淮不解地皺著眉,「之前二哥不是才剛進攻北武國嗎?照理說,鐵騎大軍應當被削弱下少實力才是,老八怎麼會擋不住他?」沒料到戰況竟會是這樣,之前他在心底再怎麼推算,雄獅大軍應當也有六成的勝算,根本就沒想到會事與願違。

「除了刺王吸收了北武國的軍力,造成了兩軍兵力懸殊外,恐怕……」龐雲頓了頓,將矛頭指向對鐵勒一直有心結的野焰,「恐怕主因還是出在寰王身上。」

「老八出了什麼問題?」風淮現在既是擔心雄獅大軍的處境,更是煩惱野焰本身的狀況。

「寰王他……」龐雲歎了口氣,「他或許還是對刺王有所忌憚,所以才會一直伸展不開來。」他實在是不懂,野焰都能拿下整個西戎了,為什麼只要一遇上鐵勒,他就對自己沒有信心?鐵勒真有那麼可怕嗎?

風淮聽了又急又氣,踩著煩躁的步于來回踱步。真是的,就算是為了西內,鐵勒在面對野焰時竟不手下留情,好歹野焰也與鐵勒相依為命了那麼多年,沒想到鐵勒競狠得下心來。

龐雲撩高了兩眉,「王爺,你這麼希望東內獲勝?」他有沒有擔錯心?那兩個人全都不是他們衛王黨的人耶。

「我不得不。」他也是沒得眩「定威將軍被三哥困在南向水域就已經夠糟的了,若是雄獅大軍擋不住二哥,那麼二哥的下一步定會是進軍京兆,現下京兆並無能夠防禦鐵騎大軍的力量,二哥的大軍若是一抵京兆,那麼新帝之位,就將是二哥的囊中物。」

「王爺。」宮禦風敲了敲門扇後,側身探進頭來輕喚,不知是否打擾到他們。

風淮看了他一眼,揚手示意他人內。

「洛王離京了。」被宮家派來接替宮懸雨的宮禦風,走至他面前向他報告京內的最新消息。

他有些錯愕,「他上哪去?」不屬任何一內的臥桑,怎會在這時出京?

「洛王帶走了大內禁軍,目前正起程北上。」

「北上?」風淮怔了怔,出乎意外地張大眼,「他想阻止二哥?」

「也有可能是想助刺王一臂之力。」龐雲翻了翻白眼,才沒他那麼樂觀。「王爺,怎麼辦?」自小到大,臥桑一直都是站在鐵勒那一邊的,要是臥桑在這時也對鐵勒下注的話,那麼鐵勒的勝算就更大了。

風淮不想把這之中的來龍去脈理個分明,他更心急於其他。

「就讓大哥去,我們有更重要的事得做。」遠慮雖不能置之不理,但眼前的近憂更要緊。

「更重要的事?」他要置之不理?

他點向衛王黨的重心,「定威將軍目前情況怎麼樣?」都已經兩軍交戰那麼久了,沒想到定威將軍非但沒傳回什麼捷報,反倒是被燒糧或是其他防不勝防的意外頻頻發生。

宮禦風搖搖頭,「已陷入苦戰。」

「能不能阻止南蠻大軍北上?」風淮不意外,但還是由衷希望定威將軍能夠阻止霍韃進京。

「將軍他……攔不住南蠻大軍。」宮禦風兩指緊按著眉心,歎息也更深了,「震王已經率軍逐步挺進京兆。」

任誰也沒想到寰王打起陸戰來,作風粗獷野蠻與水戰並無二致,有了充裕的糧草後,全軍更是一輪輪不歇止地猛烈進擊,使得糧草所剩不多的定威將軍,在節節敗退之餘,只好一路往京兆撤退,以求能在與護京兵團會合後,聯手還擊之餘,能夠在第一時間內拿到糧草奧援。

「不能等手諭開封了,我們得先拿下京兆。」風淮愈聽愈覺大事下妙,不得下趕緊采行第二個方案爭取時間。

「怎麼拿?」龐雲為了這個陷入苦思。

「叫巽淼撥五成兵力給巽磊進皇城,先拿下皇城外城再逼近內城,另五成和民團想辦法護住京兆內週邊別讓三哥進京。」擒賊還得先擒王,三大宮六大殿全都在皇城內城,所有的新帝人選也皆在皇城裏,只要先拿下裏頭的首腦,還怕外頭的人不棄降?

此時門扇遭人輕敲了兩下,宮禦風前去應門,與火速趕來通報的御林軍副統領交頭接耳了一會後,帶著不解的神色回到風淮的面前。

「王爺,雅王已率南內水師攻進翠微宮。」在眾人都欲拿下京兆或是皇城的時分,舒河不去鞏固地盤,也不興兵攻擊其他三內,反而去拿個微不足道的翠微宮。聖上都已殯天了,再拿下翠微宮有何用?舒河真知道他在做什麼嗎?

翠微宮?

風淮的心房狠狠一震,緩緩回過眸來,心頭頓時風濤迭起湧起一片密雲,陣陣的不安,扶搖直上措手不及。

他顫顫地深吸口氣,「沒人……攔著老九嗎?」老天,千萬別告訴他……「攔不住,他們有王棋。」宮禦風搖搖頭,「為避皇禍的六相和全朝大臣,皆在翠微宮裏。」

風淮瞠瞪著眼眸,與龐雲雙雙震愕當場,沉默匆地降臨在廳內。

宮禦風杵著眉,「南內挾持六相是想做什麼?」看他們的表情,好象是遭到多大的打擊似的。

「只有一個可能。」龐雲緊擰著眉心,對心機遠勝眾皇子一籌的舒河,既是佩服又是懊惱,無論他再怎麼想,也沒想到舒河還有這種奪帝的法子。

「什麼可能?」不只是龐雲,就連風淮的臉色也難看到了極點,這讓宮禦風更是好奇不已。

風淮閉上眼,「皇袍加身。」

「什麼?」宮禦風張大了嘴,完全沒想到事情的嚴重性。

龐雲介面解釋,「天朝之臣盡在舒河之手,那麼就算王爺能夠成為新帝,有主無臣,國之根本盡失,如何定國立朝?」

「高……」現下就連宮禦風也對高人一等的舒河肅然起敬了。

挫折過後,風淮抹抹臉,重新提起精神面對問題。

「四哥現下人在哪里?」懷熾挾持了眾臣不打緊,重要的是想為皇的舒河,是否也已離開了興慶宮前去與懷熾會合。

「可能……」宮禦風垂下兩眉,接著再繼續報出壞消息,「也已經進了翠微宮。」

龐雲緊張地向他進言,「王爺,舒河要是真躲進了地宮,那事情就棘手了。」自開朝以來,翠微宮的地宮就一直是皇家避禍的所在地,易守難攻,若是舒河執意待在地宮裏,恐怕就很難打下他了。

風淮咬咬牙,抬首再問向宮禦風。

「律滔人呢?」律滔是在搞什麼鬼?居然就這麼讓舒河得逞沒去攔下他?

「在……」宮禦風想了想,赫然發覺截至目前為止,竟沒有半分律滔的消息,「不知道……」

龐雲緩慢地轉首看向風淮,「他該不會……也已經行動了?」

風淮慌忙急吼:「快叫巽磊進皇城!」

******

站在太極宮宮閣上遠眺大明宮的律滔,在刺骨的寒風中微瞇著眼,在微暗的天色中靜看嫋嫋黑煙,逆著細雪攀上大明宮上方的天際。

多虧沁悠的提醒,他才憶起東內還有一支至今三內皆無人察覺的兵力,站在同是東內人的立場上,那支自臥桑棄位後就一直處於無主狀態的太子親衛,及時加入了這場戰局,這才使得他們東內多了一分勝算,也終於有了多餘的兵力,能夠迅雷不及掩耳的突襲大明宮。

眼看東內聯軍進攻大明宮都已有一段時間了,就不知目前的戰況如何。

「王爺……」爬宮階爬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仇項,氣喘吁吁地站在他身後,「寰王王妃粉黛即將進京了……」

律滔訝異地回過頭來。原本他還以為野焰為了鐵勒想棄他於不顧呢,沒想到野焰還有這一招。

他笑笑地踱進閣內,「算那小子還有點良心。」有援兵就早點告訴他嘛,弄得他心裏十五個水桶的,還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了。

「王爺,粉黛王妃還在等你的指示。」喘完氣的仇項靠在門邊,想在得到他的指示後快點去通知粉黛。

律滔以手撫著下頷,在閣內踱了幾步後,揚手朝他彈彈指。

「叫她先打掉保護京兆的護京兵團,把京兆內外城搶過來,拿下京兆後,千萬別讓霍韃或是定威將軍攻進京。」目前京兆算是風淮的地盤,要是不把風淮的人弄出去轉移主權,只怕在他搶下大明宮後,風淮又會來壞事。

仇項聽了就忙著要走。

「慢。」他抬起一掌,眼底盛滿了擔心,「鳳藻宮無虞吧?」現在皇城內兵荒馬亂的,包括沁悠在內,東內的家眷們和國戚,全都為避禍被他送至皇后一手保護的鳳藻宮了,其他三內可不能抓住鳳藻宮這個弱點來威脅他。

「王爺大可放心。」早就派人去守住鳳藻宮的仇項朝他拍著胸膛保證。

「好。」律滔滿意地頷首,「大明宮那方面呢?」

「太子親衛與水師已連袂攻進大明宮延政與望仙二門。」他邊想邊扳著手指數算著,「順利的話,應當很快就能拿下青霄和銀漢門。」

他攏緊了劍眉,「動作快,在老七開封手諭前,必務要打下大明宮。」若是想讓被鐵勒困住的野焰能及時返京,那麼他就必須拖延朵湛開封手諭以爭取時間。

「是。」

迎著挾帶著細雪的冷風,律滔再次踏上閣廊,冥色襲來,冬日日頭落得快,腳底下的皇城內城不似往日般,在日落後便懸燈處處、燈火通明,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漆黑,在這片黑暗中,唯有大明宮焰光通亮,一股股翻騰的烈焰恣竄雪霄,遠望過去,像個發光體。

結束紛亂的時間,就快到了。

******

淒豔的火焰吞噬了大明宮宮前的三道回字宮牆,火星點點迎風飄飛,像是漫飛在雪地裹紅色的雪花。

由於事前一點風聲也沒有,因此東內的這場突襲很成功,率東內聯軍直闖大明宮的宮垂雪,在連破延政與望仙二門後,率聯軍進抵麟德殿外,準備接續挺進另兩道西內水師固守的宮門。

接到消息忙來傳報的親衛統領,緊張地對站在雲霄殿殿內指揮的朵湛報告。

「王爺,望仙門被破,東內聯軍來到鱗德殿外了……」誰都沒料想到太子親街竟會投效於律滔麾下,讓東內聯軍的人數遠超出西內水師,讓在宮外禦敵的西內水師不敵。

憂心如焚的朵湛忙下令,「棄守麟德殿,全軍撤至青霄、銀漢二門內,全力抵抗,不能再讓東內拿下這二門!」

親衛統領的眉心攬得緊緊的,「咱們不棄降嗎?」橫看豎看,面對這麼大的一支東內聯軍,他們西內是一點勝算也沒有,為什麼不在損傷更為擴大之前棄降呢?

朵湛冷冷地轉首看向他,「誰敢棄降,我就殺了他。」眼看就快百日了,他可下能在這最後關頭讓手諭出什麼差錯。

「王爺!」親衛統領還沒回話,抬首見到自宮外射進宮內的火箭飛來時,心驚膽跳地將朵湛拉離險處,拉著他至殿門旁避箭。

被煙熏黑了臉龐的水師統領,在一殿的人忙著拿東西拍滅殿內的火勢時,來到朵湛的面前向他求救。

「王爺,銀漠門失守,東內的人數實在是太多了,再這樣下去,水師會全毀的……」

朵湛緊皎著牙關,也明白任水師去抵禦東內聯軍實在是太過勉強,可鐵勒尚未進京,他們西內也真找不出其他兵力可供後援,除了盡力抵抗外,眼下並沒有其他的路可走。

「王爺?」等不到答案的水師統領,心慌意亂地仰首看向他。

朵湛握緊了拳心,「叫水師立刻退進宮內,宮門殿門落閘上閂!」

劃破夜空的火箭,道道拖曳著紅豔多彩的焰尾,猶如流星般再一次地紛紛落進宮內,殿外遠處枯乾無池水的蓮田著了火,叢叢扶搖而起的火花在黑暗中舞動,像一朵朵盛開的火蓮,跳躍的火光映在朵湛的眼中,他像是看見了最後一分愛情殘留的記憶,也在這夜被燒毀,令他心痛難當。

「快取太掖池的池水滅火!」在殿外各處紛紛著火時,朵湛忙指揮殿上的親衛快去取水救火,以免火勢會燒至宮內所有大殿。

「王爺,你先走吧,留在這太危險了。」擔心他安危的水軍統領,愈想愈覺得大勢不妙,深怕大明宮一旦被破,東內聯軍頭一個就會沖著握有手諭的朵湛而來。

朵湛斜睨他一眼,「被困在宮內,我怎麼走?」大明宮可不像翠微宮有什麼避難的通道,一旦外頭被包圍了,裏頭的人就出不去了。

「那……咱們該怎麼辦?」

「死守大明宮……」他咬咬牙,決定就算是豁出去也要完成開封手諭這件事,「無論如何,我必須在先皇百日當天抵達太廟!」

在下一波點了火的飛箭襲來時,朵湛與眾人合力掩上巨大的殿門,一起接受這波攻勢所帶來的衝擊,在箭勢稍息後,在一殿濃煙嗆霧中,親衛統領忙不迭地命人取殿旁小道出殿去滅火。

「二哥,快回來吧。」雙手緊按著門扉的朵湛,垂下頭不住地在嘴邊低喃,「求求你,快回來吧……」

他一定要撐到鐵勒回來。

******

「大明宮被破?」戀姬睜大了水眸,在聽完來者的報告後,手上的茶碗直墜落地。

律滔怎會……為什麼要把主意打到朵湛身上?大明宮不能被破的,在那裏,有著即將宣揭手諭的朵湛,還有朵湛的心傷,那個在宮內一直沉睡不醒的楚婉。

「嗯……』佐將軍將頭壓得低低的,「紫宸殿已失守,襄王與殘存的水師都聚在雲霄殿內死守……」

「七哥……」她一手掩著唇,惶然地拾首看向鐵勒。

鐵勒走至她的身旁,先是安撫地拍拍她的肩頭,再轉首問向冷天色:「便橋造好了嗎?」

「已在時限內完成。」冷天色的兩眉幾乎連成一直線,很懷疑他在此刻提起那個東西是想做什麼。

「你與一半大軍留在這攔住老八,我率另一半大軍先行突圍進京。」鐵勒邊向他吩咐,邊點名佐將軍,「你跟我回京,馬上去準備。」

「十公主呢?」佐將軍一手指向憂心忡忡的戀姬提醒他。

鐵勒低首看她一眼,伸手輕撫她的小臉,「她跟我們一道走。」

「公主,咱們走吧。」佐將軍聽了,隨即揚掌邀請她一塊出帳去打點。

在他們走後,冷天沙拉長了一張苦瓜臉踱至鐵勒跟前,怎麼想就覺得怎麼不妥。

「王爺,你要在這時分散軍力?」開戰以來,除了一開始野焰有些伸展不開,故沒辦法占到上風外,時至今日,現在野焰可是卯足了全力來求勝,愈來愈讓人難以招架,而且野焰主要的目標就是鐵勒,他卻要在這時候回京不和野焰打了?野焰若是知道了,恐怕會氣壞。

鐵勒的憂心明明白白地懸在眼眉間,「再不回去,老七就死定了。」

就連他也沒料到,他會被野焰拖住那麼久。

從一開戰起,鐵勒大軍便以防守為主要,進攻為次要,雄獅大軍頻頻發動奇襲,若不是他事先就已命位在大軍腹背的北武支軍挖壕禦襲,只怕一開戰,他首先就要對不起北武王,讓那支他帶來的北武支軍全毀在野焰的炮火下,之後每當他想搶下先機強行將大軍推進至棲鳳坡,大軍的兩側又會受襲,若是想繞過棲鳳坡渡過彥水,早已被野焰命人擊破冰面的彥水上已佈滿了燒熱的桐油,只要他們想渡水,野焰的左翼軍便會在上頭點火……受阻在這,鐵騎大軍進京一事是絲毫無進展,但困住他們的雄獅大軍情況也好不到哪去,只要一日不能打下鐵騎大軍,野焰就一日無法回京去援助律滔,因此,他們兩方,對於進京一事皆很急躁,卻又不得不面對阻礙彼此的兩軍。

只是,最終的結果他已經預料到了,以他來看,再僵持下去,大軍人數與糧草皆不及他的野焰,即使力戰到最後一刻,恐還是得吞下戰敗的苦果,雖說野焰打不下他,但對於眼下這成果,他已是相當滿意,更欣喜於野焰能將他擋在這裏這麼久,只可惜,他沒有時間在這陪野焰耗了。

手諭還在朵湛的手上,此刻的朵湛孤立無援,他若是不快些回京奪回大明宮,失了那張手諭不打緊,就怕朵湛會與手諭來個玉石俱焚。

鐵勒深吸口氣,著手打點著自己的裝備,打點好後邊說邊走向帳門:「手諭開封後,你就立即帶兵返回北武國。」

「是。」即將獨自面對野焰的冷天色雖是不情願,不過為了朵湛著想,也只好硬著頭皮準備接手戰事。

「還有。」就在快踏出帳門時,鐵勒匆地頓住了腳步。

冷天色好奇地拉長了雙耳。

「別死。」鐵勒回過頭來,對他隻身迎戰野焰一事,滿臉的放心不下。

冷天色怔了怔,從沒想過鐵勒會對他露出這號表情。

他咧大了笑臉,「遵命。」

數個時辰後,雪原上的天朝兩軍攻勢稍停,就在野焰認為鐵騎大軍需要喘口氣重擬戰略時,也自雪原返回大營,回營與冷滄浪和參謀們重新檢討戰略,並籌畫下一波攻勢。

花間佐一把掀開帳簾,劈頭就朝裏頭大喊。

「刺王強行渡彥水了!」

「什麼?」野焰倏然站起身,對這措手不及的消息滿臉意外。

花問佐用力拭去布滿額間的汗,「王爺,刺王並沒有打算全軍回京,他將鐵騎大軍一分為二,目前冷天色正率另一半大軍朝咱們中軍而來!」

野焰頓時心火驟起,「都還沒分出勝負,他就想走?」這算什麼?他想逃避嗎?

冷滄浪一手按緊他的肩頭示意他切勿為此大動肝火,一邊扭頭問向花間佐。

「刺王想怎麼渡川?」就算鐵勒能突破重圍好了,他就不信鐵勒能走得那麼容易。

「鐵騎大軍造了便橋,並就地取雪以滅川中之火。」

當下換成冷滄浪氣急敗壞,「快派人攔下他!」

野焰深深吐息再吐息,未了,他一把握緊了拳心,二話不說地沖出帳外。

「王爺!」冷滄浪在回過神來時,忙不迭地追出去。

當野焰趕到彥水時,鐵勒所率領的人馬,已有一半在北武支軍的掩護下渡過了彥水,猶剩一半正在渡川或準備渡川,野焰看了,既是心急於想追回鐵勒,更是也想帶著大軍先一步返京去救律滔,免得鐵勒一抵京兆,律滔就註定將敗於鐵勒之手。

「渡川截住他!」野焰飛快地下令後,一馬當先地策駒沖下山坡。

但不過多久,一柄又快又急的飛箭疾射而至,直抵他的馬前,他緊扯住馬兒整個人險些栽倒,往旁一看,護送鐵勒離開的冷天色已經趕至。

「你的對手在這!」帶著中軍人馬與他硬碰硬的冷天色,飛快地疾馳而來,並迎面朝他揮出一劍,不讓他有閒暇去攔截鐵勒。

「走開!」滿心憤惱的野焰不客氣地舉劍劈過去。

「辦不到!」

渡過彥水的鐵勒,在大軍正式朝京兆出發前,回頭朝彥水另一端已經展開廝殺的戰場看了看。

「二哥!」忙得分身無暇的野焰,扯開了嗓子當空一喊。

但,他的聲音很快就被冷天色蓋過。

「中軍進攻!」
作者: JJ_girl    時間: 2010-4-4 05:37 PM

第十二章

「王爺……」佐將軍停下馬,兩眼直視著前方。

「我看到了。」鐵勒扯緊了手中的韁繩,兩眼直盯著那個攔路人。

就在鐵騎大軍通過京畿腹地環京七郡,即將抵達進京兆外城時,遇上了早就在京兆外城北門嚴陣以待的大內禁軍,而在大內禁軍前方為首的,不是別人,正是與鐵勒已有三年之別的臥桑。

鐵勒直視著臥桑那張久別的面容,心頭一一浮掠過,在過去那段即將被時光湮沒的歲月裏,那份對臥桑又愛又恨的心情。

臥桑去國的這三年來,他反反復覆為臥桑所做過的事想過不知多少回。他曾因自己屈居於臥桑之下而深感不平,也曾恨過臥桑為了鞏固太子之位而對他調職削權,他更嫉妒的是,父皇將所有的愛都給了臥桑,可是當臥桑離開後,他再回頭細想,卻又發現,他的恨,與愛的距離是那麼的近。

每每京兆揚起沁著百花花香的春風時,他會想起,臥桑一手將戀姬帶進他的生命裏,讓他知曉了人間有情;當他安然地棲身北狄欣賞綺麗雪色時,他會憶起,臥桑在朝堂之上不遺餘力向父皇舉薦他遠離京兆的情景;夜半時分,當母后的影子飄進他的心底,臥桑懇求他不要將身世說出口的模樣,也會來到他的面前;而他能在亂倫事件中安然度過,自然也是少不了全力為他護航的臥桑。

這些年來天朝之所以沒有分崩離析,不是他的功勞,而是有臥桑的存在,因為,臥桑總是挺身站在他之前保護他。

但這回,臥桑會出現在這兒,是想怎麼做?

佐將軍杵著眉心,「你認為洛王是想擋路攔人,還是想迎接咱們入京?」以臥桑那麼沉重的表情來看,這好象不是什麼歡迎他們進京的好臉色。

鐵勒動作俐落地翻身下馬,「他是特意來攔我的。」

佐將軍緊張地想把他拉回來,「王爺?」他瘋了?臥桑擺明瞭就是來意不善,他還一個人去會臥桑?

見鐵勒主動前來,臥桑在舉步向前時先向後頭的人示意別妄動,隨後也獨自步向前。

「老二……」

鐵勒愈走愈快,在靠近他後,二話不說地朝他臉上揮出一拳。

「王爺!」被鐵勒的舉動嚇了一大跳的大內禁軍,紛紛緊張地架劍在手。

挨了一拳的臥桑,低垂著臉龐,先抬起一手示意身後的人稍安勿躁。

他邊揉著臉頰邊問:「小妹出了什麼差錯?」能讓鐵勒如此光火,想必除了戀姬這個原因外,應當也不會有別的了。

鐵勒緊咬著牙,「她差點就死在北狄……」對於他的作法,鐵勒至今仍是記恨難平,要不是他把戀姬派去北狄,戀姬也不會受那無妄之災。

「她沒事吧?」他也知道送戀姬去會有什麼風險,自然也事先預估到若是戀姬有個閃失,他和天朝將承受什麼後果。

鐵勒甩甩手,「她若有事,我不會這麼客氣。」

「那就好。」臥桑吐去了口中的血漬後站直身子,不慌不忙地把欲走的他叫贅回來。」

對於臥桑命令式的口氣,鐵勒有些沒好氣,而更令他不解的是,臥桑明明就知道他的身世,卻總是用大哥的身份來對待他,在臥桑的心裏,究竟是怎麼看他的?

臥桑盯審著他的眼眸,「你把實情告訴小妹了嗎?」

「她已經知道了。」因納悶全軍為何停下,故特意由軍後前來查探狀況的戀姬,緩緩步出人群走向他們。

臥桑抬首看她一眼,飛快地在心中猜測起鐵騎大軍目前的情勢。以戀姬的表情來看,在接受了這個事實後,她並不是與鐵勒處於敵對的狀態,而她也不反對鐵勒帶兵返京,這是代表著,鐵勒並無意爭奪皇位,或是,戀姬願意叛國支持鐵勒為皇?

疑心四起的人並不只臥桑一個,此刻的鐵勒,同樣也瞇著眼打量著他。

「為何你會來此?」想來確定他的心意那倒罷了,問題是臥桑幹啥要帶兵來?

臥桑淡淡輕應,「在你們與雄獅大軍對峙於棲鳳坡時,離蕭就已先你們一步返京。」當逃離北狄的離蕭倉皇回京時,臉上那份懼於鐵勒將會率軍大破天朝的表情,至今還存映在他的心底,即使他原本對鐵勒再有把握,也逼得他不得不前來弄清楚狀況。

「讓路。」鐵勒不想再與他說得更多,只想快些進京奪回大明宮。

然而臥桑一步也不退開,挺直了背脊,即便知道這與以卵擊石無異,他也不打算退讓。

「在確定你的目標之前,我不能讓你進京。」鐵勒進京,固然能夠平定京兆的戰亂,但只要鐵勒懷有異志,那麼天朝就將淪陷於外族之手。

「你就這麼不相信我?」鐵勒挑挑眉,對他數十年如一日的疑心病覺得好笑。

臥桑面色凝重,「因為,立場不同了。」

他不知道此刻鐵勒的腳下,是站在哪個立場上。

若是往日,他會大聲地向父皇和天朝中的每個人說,鐵勒是個深愛天朝的皇子,也從無奪嫡謀反之心,可是自父皇派鐵勒去攻打北武國後,僅只一個冬日,鐵勒與天朝之間的關係,已有了天差地別的變化了,現在的他,再也無法確定鐵勒是屬於何方,他沒把握鐵勒是否仍是和初時一樣,更不知這回鐵勒是為了北武國返京,還是為了天朝。

是敵是友或是親,此刻都只在一念之間,但權勢、愛憎,是那麼地惑人可怕,即使是心志再堅強的人也都將受摧折,何況鐵勒也只是個凡夫而已。

「我只是想把那個代人保 管的東西送回去而已。」趕時間的鐵勒不想再與他僵持,遂老實地道出目的,以期他能快點讓道。

臥桑仍是搖首,「送回去之後呢?」

「得看情勢。」他頓了頓,不想把話說得太滿和太有自信。

「你已經是……」臥桑猶豫地迎上他的目光,「北武國的人了?」即使離蕭已向他承認這一點,但他還是要問,他不相信鐵勒會把天朝全都拋諸腦後。

「我本來就是。」多此一問,他們彼此早就心知肚明。

臥桑的眼中有掩不住的期待,「屬於天朝的那一部分呢?」

鐵勒沉默了一會,看了看身旁的戀姬後,清晰地開口。

「還在這裏。」

「那就好。」緊窒的氣息終於獲得舒解,渾身繃緊的臥桑深吐出一口長氣。

「大哥,我一直想問你。」戀姬很難掩飾帶怨的眸光,「因你的棄位,造成今日所有的兄弟自相殘殺,你後悔嗎?」

他毫不考慮,「不後悔。」

鐵勒不悅地皺緊了眉心,「你說什麼?」今日所有的人與事,全都卷成一團糊塗帳,皆是拜他所賜,而他竟一點悔意也沒有?

「別動氣。」戀姬忙不迭地拉住他。

「父皇對你有殺意,我想,你早就知情了。」臥桑的嘴邊帶著淺淺的笑意,像在說件稀鬆平常的小事。「但你一定不知,父皇對其他皇子也有殺意。」

鐵勒訝然地張大眼,「父皇他怎會……」父皇對他這個外來者沒有半分親情,這點他可以諒解,可其他皇子不都是父皇所生嗎?

臥桑的笑意漸漸失了溫度,隱隱帶著份悽楚。

「為了讓我安安穩穩地當上新帝,他會,他也做得出來。」

從很久前,他就發覺事情不對勁了。

是在他親政前,還是在他親政後?他不清楚,他只記得,最初他是由父皇對眾皇子的態度中看出了異樣。

在眾皇子中,鐵勒雖最早封王,卻也最早被逐出朝政核心;父皇下時要求風淮必須對手足如對臣子,不可徇私也不許法外容情,甚至常拿幾件小事就要風淮辦親兄弟;朵湛看破朝政離朝,父皇完全不加阻止;父皇將年幼的野焰送離京兆,再刻意扔至舉目無親,也無法與朝野頻繁往來的西戎;而更令人起疑的是舒河,以舒河的聰穎和功勳來看,舒河老早就該和律滔一樣受封策爵了,可舒河封王的時間卻是九個皇子中最晚的一個,所授的職位,也比任何人都來得低……自每個皇弟的例子看來,他不得不以為,父皇早已看出了其他皇子的資質,也已將眾皇子的野心或理想揣摸得清清楚楚,因此父皇刻意分散眾皇子競逐而起的風險,不著痕跡地打壓他們,不讓他們竄動也不給他們機會爬上高處,到後來,難掩其光彩的皇子們紛紛開始展輝現芒,使得父皇預料到,再如此下去,日後眾皇子奪嫡之心恐將難以消除,為顧及即將成為下任新帝的他,因此父皇便決意除去多餘的人。

首先,是借三內之手,讓眾皇子分黨割派,好藉黨爭讓皇子們除掉彼此,可父皇沒料到,身為太子的他竟會在這時棄位遠走,逼得父皇不得不找出代替他的新任人選後,重振旗鼓重新策畫,再度以一張手諭,讓有意為帝的皇子們自相殘殺,好讓下任新帝在登基前,即可除去將會威脅其帝位之人……想來,會覺得父皇所做的一切很殘忍,可真要說罪論責,他也難辭其咎,畢竟,當年父皇的出發點在於他這個太子,為了這份罪愆,他曾因此心冷,也曾因此自責,他不要這種踏過眾皇弟屍首而得到的帝位,他不要這種天下。

鐵勒撇過臉龐,不想再多聽一句也不願讓戀姬知道這些事。

「當年行刺你的人中……」戀姬卻想將那些被掩藏的秘密全都挖出來弄個清楚。「是否也包括了父皇?」

臥桑遲愣了一會,抬首望向濃雲散去,漫天霞彩的天際。

「沒錯,父皇是有份。」他本打算把這事一輩子都埋在心裏。「父皇之所以會那麼做,主要是在警告我別多管閒事,他不要我救你們。」為了鐵勒亂倫一事,他做得太明顯,導致父皇將所有心機攻防戰全都轉移至他身上,並不時派人向他或試探或警告他往後別再多事,否則,一旦父皇打算換個太子,那麼連他的安危也將堪慮。

戀姬不禁蹙緊了黛眉,「既然你知道父皇的心思,那你還出走?你認為你的出走就能救得了他們嗎?」

「真要為我們好,你就該待在太子之位上,只要你當上了新帝,何愁你保護不了我們?」鐵勒馬上介面,也同樣把歸罪的靶子架至他身上。

被圍剿的臥桑,冷靜地看向深知父皇手段的鐵勒。

「就算我當上了新帝,而父皇成了太上皇,你認為父皇就動不了你們嗎?」身為太子,他是一具被操控的人偶,他不認為,一旦他當上了新帝后就能解除這個魔咒,只要父皇在世一日,只要他所有的皇弟都在世一日,他的皇弟們就註定得因他這個太子而死。

鐵勒氣息猛地一窒,不得不承認地垂下雙眼,也知道父皇照樣能打他們的主意,一切,不過只是換了個形式上的身份罷了。

「撇開父皇不談,也為我想想好嗎?」臥桑疲 憊地以指梳著發,「我累了,放過我吧,我不想成為天子,我只想當個尋常人而已。」近三十年的太子生涯,已讓他心力交瘁,天子這個位置,他可以說是逃開的,他不是無欲無求的聖賢,他只是個想善待自己的凡人。

聆聽著臥桑懇求的話語,戀姬這才注意到臥桑似乎變了。他那素來撐持著天朝的身子,也下再和以往一般站得特別挺直,現在的他是放鬆的,不必強行把那些責任都拉至身上攬著的,他可以輕鬆自在地垂下雙肩。

他有這麼……渴望得到自由嗎?

見他們兩人都沒回應,臥桑再歎了口氣,老實地說出他登基後的後果,「若是我不讓情勢演變至今,那麼就算我當上了新帝,天朝遲早也會被三內和皇子們弄垮的。」

「怎麼會……」戀姬訝異地掩著嘴。

「包括父皇在內,你們都把我估得太高了,你們不明白,我沒有三頭六臂,即使我再怎麼盡力,也只能維持短暫的和平,老實說,我根本就壓不住你們。」臥桑肯定地向她頷首,「當年我若是不棄位出走,那麼在我登基後,我不是被行刺就是遲早會被逼得退位,而不管是哪一個下場,天朝都將步入朋黨全面亂政,且無法順利推出新帝以接國祚。」

無能為力,就該盡力尋找新機。

自己有幾分底、幾分能耐,他再清楚下過,對於他繼位後的後果,他早已料到了。他更明白,站在太子之位上,他無法處理好三內的內鬥,也沒法除去三內大老免得再繼續製造朋黨之禍,因此在登臨天下前,他決意撒手換將,改由他的皇弟們親自操刀上陣。

水能覆舟,亦能載舟,權勢固然害人,但也能救人。只要他的兄弟們一把將大權緊握,幸運的話,他所無法做到的事便可由他的皇弟們辦成,同時他們也將獲得父皇沒有給予他們的權勢和地位,緊緊捉住權力的尾巴,如此一來,他們便可藉權勢的盾牌保護自己,而父皇,也不能任意對站在權力頂端的他們做些什麼。

「所以你情願棄位當罪人?」花了那麼多年的時間,鐵勒總算是明白他的苦心。

「跟父皇鬥了那麼多年,我受夠了。」臥桑不介意地聳聳肩,「既然我能讓我自個兒得到自由全身而退,也能讓你們都得到保護自己的機會,拋棄一個天子之位,我不後悔。」

當林間返巢的飛鳥掠過他們的上方時,鐵勒這才回想起這是什麼時刻。

「下任新帝是誰?」他按捺不住地問。

臥桑朝他眨眨眼,「別好奇了,等手諭開封不就可以知道了?」

鐵勒一手指向他的身後,「想要手諭能在百日當天開封的話,那就叫那些人快讓路。」真是,差點就忘了他趕時間的目的。

「為什麼你這麼急?」臥桑皺著眉,對他的心急有些不解。

「老七被老五堵在大明宮。」臥桑八成是匆匆出京來攔他,所以才連朵湛這件大事都沒發覺。

臥桑怔了怔,頓時也急躁了起來。

他忙不迭地指示,「大明宮那方面我會去擺平,你先為我開道讓我進皇城。」

「開道?」

「老八的王妃擋在京兆內外城裏。」要不是他出京出得早,說不定他已就被粉黛給困在京裏出下來。

戀姬無奈地擰著眉心。只是回個京而已,沒想到需要這麼大費周章,先有野焰守株待兔,後有臥桑攔路擋駕,現在又多了個粉黛……鐵勒伸手攬著她的腰,「別歎氣了,走吧。」

臥桑也跟著轉過身,打算走向大內禁軍時,不意抬首看向西方天際,而後,他頓下了腳步。

霞色如遭鮮血渲染的西天,一顆光彩耀人的星子,突破了似紅綢的豔雲而出,突兀 詭異的星芒橫劃過天際,而後隕沒於燦爛的霞濤中。

隕星之象,血光、離散之兆。

臥桑攏緊了兩眉,不停地在心中揣想此時出現的天言星語。

「大哥,你在看什麼?」戀姬的聲音遠遠傳來。

他一怔,隨即將突來的不安掩下,「沒什麼,咱們走吧。」

******

「東內停止進攻?」

數個日夜沒合眼的朵湛,本是想趁東內聯軍短暫停止進襲的時候,打個小盹或是祭祭空了許久的五臟廟,但就在他準備稍事休息時,水軍統領卻在這時帶了這個意想不到的好消息,讓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的他,就只是張大了嘴錯愕著。

「是的。」水師統領好笑地看著他的表情。

「因為二哥到了?」腦子一片混亂的他,直接聯想到的就是鐵勒應驗了他的祈禱。

「不。是洛王率大內禁軍拿下鳳藻與太極兩宮後,以兩宮的人質命翼王的人撤離大明宮。」雖然風淮是拿下了皇城,可是風淮並沒有阻止臥桑進皇城對付律滔,或許是想獲得漁翁之利吧,而這也才讓臥桑能夠順利前來救人。

朵湛百思不得其解,「大哥?」怎會是臥桑救了他的?難道臥桑也站在西內這邊?不過以臥桑的為人看來,又不像。

「另外,刺王正與粉黛王妃交戰中。」水師統領繼續稟報,「以敵我兩軍軍力懸殊的情況來看,刺王應當很快就可收復京兆內外城。」

鐵勒趕上了。

「呼……」朵湛大大地松了口氣,這段時間內所累積的疲 憊,也一擁而上。

「王爺,翼王要見你一面。」在這報喜的時刻,親衛統領卻掛著一張臉走進殿內。

朵湛緊皺著眉心,「五哥想做什麼?」

「翼王說,他有話想當面問你。」

朵湛偏頭想了想,半晌,朝他擺擺手,「讓他進來。」

親衛統領很是猶豫,「可是……」這樣好嗎?不久前律滔還想打下大明宮呢,萬一律滔想藉此機會對朵湛做些什麼……朵湛有恃無恐,「鳳藻宮在大哥手裏,他變不出什麼花樣的。」律滔會棄降,八成就是想保住皇后這個靠山和葛沁悠。

「是……」

被人由宮外迎進來的律滔,在殿內見著朵湛時,對於這種會面方式很是不痛快。

「我都單槍匹馬了,你還防我?」律滔沒好氣地指著那些跟在他身旁警戒的人。

朵湛緊皺著眉心,「你不奪手諭了?」為了手諭,他差點毀了整座大明宮,結果這下他說放就放?就算情勢對他來說不利,可他怎能看得這麼開?

他扯扯嘴角,「二哥在外頭敲門了,就算我得到手諭,不也是徒勞?」

野焰沒有回京,粉黛是決計無法勝過鐵勒,而他的弱點鳳藻宮在臥桑的手裏,原本他想拖延手諭開封的日期,這下也成了泡影……再怎麼看,屬於他的棋局已經結束了,只是他怎麼也料想不到,他竟是逐皇者中最早出局的一人。

他不是個輸不起的人,其實,早在野焰主動請纓去面對鐵勒時,他就該料到會有這結果了,不過,目前他還不打算認輸,除去他不看,在這階段敗陣下來的人不只他一人,風淮的情況也和他相同,在鐵騎大軍入京後,風淮再怎麼想掌握住皇城也是徒勞,最終也是得與他一樣止戈息兵。現下,僅朵湛手中的手諭尚未開封,也沒人知道裏頭寫了什麼,即使他放棄了以爭奪的手段來為皇,他也還是有個能以手諭為皇的機會,所以,他等,他願等手諭開封這個最後機會。

「想對我說什麼?」朵湛走至他的面前兩腳站定,對於他的來意仍舊是下解。

律滔以眼示意他周遭的人,朵湛看了,會意地揚手命殿上的人都出去,僅留下他兩人在殿內。

律滔反復地吸氣吐納,像是在找個比較適當的字眼,可無論他怎麼想,他也找下出較委婉的說法。

「二哥已是北武國的太於。」無可奈何下,他只有選擇直接挑明。

因殿內無其他人,故而聲音很空曠,漾在空氣裏,便成了回聲。在蕩人心弦的回聲止息後,殿內的沉寂來得是那麼突然。

朵湛如遭雷殛,僵立在原地震驚地張大了眼,不一會,強烈的抗拒自他的口中爆發開來。

「你胡說!」

「是大哥親口告訴皇后的。」律滔沉著聲調,同情地看著他,「小妹也已承認了這事,不信的話,你可以去問她。」

他不斷搖首,舉步騰退,「不可能,不可能……」

「老七……」律滔忍不住伸手按住他的肩。

「二哥怎會是北武國的人?」朵湛用力地揮開他的手,聲嘶力竭地駁斥,「不……他不是!他是天朝的皇二子,是天朝的刺王!」

一定是這樣的……也必須是這樣,就算這話是臥桑說的也好,或是戀姬說的也罷,鐵勒不能是北武國的人,鐵勒不能失去在天朝的一切,鐵勒不能……在這個當頭拋棄他。

望著他急需有人來幫他一塊否認的眼眸,律滔別開眼,殘忍地繼續把話道出。

「你想,若二哥不是北武國之人,父皇又怎會刻意要他去攻打北武國?」在臥桑把鐵勒的身世說出後,他總算是一解在聆聽父皇口諭後所產生的疑惑。

朵湛怔住了,話語止頓在舌尖,什麼反駁都說不出口。

「擁有手諭的你,應當比任何人都明白父皇的為人。」律滔按著眉心再指出一點明顯的事實,「父皇會要求二哥在百日前拿下北武國,除了不解父皇為何要如此做外,難道你從不曾懷疑過父皇的動機?」

朵湛的腳步不確定地後退,一步一步地,想自律滔倒映著真相的眼瞳中逃離開來。

他是懷疑過,他懷疑過為何鐵勒不去做,父皇就要革去鐵勒所擁有的一切,他也懷疑過為何父皇誰不指派,卻獨獨把這差事指給了鐵勒?

可能是早有預感,又或是他不願把這事放在心上,因此他不斷告誡自己不要去想太多,只要看著眼前的現況就好,別去追溯或是尋找解開疑惑的蛛絲馬跡,因為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藏在真相後頭的那個後果,很可能不只是會讓他目前所擁有的信念開始動搖,甚至還可能讓他頓失所有。只是即使他再不願去探究,該來的仍舊會如期光臨,一把敲開他脆弱的保護殼,然後再從別人的口中,或是由鐵勒親口來告訴他。

倘若,律滔所說是真,那麼父皇何忍,鐵勒又何忍?一直以來,他將所有的希望系在鐵勒的身上,他已是陷得那麼深,賭盡了所有,連自己和所愛都因此賠上了,別讓他去承認,一切都只是場騙局,這要他,怎麼能夠去相信?

「老七,不要躲。」律滔歎了口氣,走至他的身旁拉住他,不讓他再退縮下去。

「這不是真的,不會的……」朵湛的眼眶無法克制地紅起來,為今日所失的傷痛不已。「老天,他怎麼可以……」

律滔低首看著他緩緩滑坐在地,將雙手埋進發裏,他的指尖將發捉得那麼緊,彷佛這樣就可捉住什麼似的。

別說朵湛難以接受,就連他也曾一度拒絕相信。

在今日前,他曾憎厭我行我素不為他人設想的鐵勒,也無法原諒鐵勒曾製造出皇室醜聞,可當鐵勒的罪名突地化為烏有,他反而一時之間無法適應過來,他不知道該怎麼去收回那份已經認定那麼多年的心情,他也不想去看說不出自己身世的鐵勒所藏在背後的辛酸,因為,他會覺得自己像個誣陷的罪人。

當前來說服他棄降的臥桑,在他面前侃侃談起父皇對眾皇子所做的事,與父皇這些年來是怎麼對待鐵勒,他幾乎是掩上耳逃開的,至今他才明白,有罪的人不只是父皇,他們也都是罪人,因為他們都沒有阻止過父皇,都沒有走進鐵勒的世界裏幫過他一把,他們只是……冷眼旁觀。

律滔在他的身旁坐下,抬首環顧著這座空曠的雲霄殿,忽然覺得,原本被欲望塞得滿滿的心房,此刻卻空虛了起來。

「你會不會和我一樣,懷疑父皇怎麼狠得下心?」與鐵勒父子一場,父皇可將養育之情拋諸腦後,更甚者,父皇在對他們這些親骨肉也是下手不留情,他很是納悶,父皇的心底到底是住了何種魔?

朵湛卻淒惻地搖首,「我從下懷疑父皇這方面的能耐……」

「老七?」律滔不解地轉首看向他。

朵湛目光空洞地直視著戰火過後,沾染了煙灰塵埃的地面。

單從那道手諭,他就相信父皇的確做得出來,沒什麼好懷疑的,在那張手諭中,父皇不顧父子情分首先拋棄了他,接下來要告訴他父皇也對其他皇子做了什麼,他都會相信。

回頭想一想,其實再去追究父皇的心腸是否狠毒,又有什麼意義呢?如今,他們不願面對的,此刻都已不容回避的來到他們的面前,就等待他們一一去承認,再否認有什麼用?再把罪責推到父皇身上又有何用?不過是把失落轉嫁到父皇的身上,藉此來欺騙自己不會太傷心而已。

從一開始,他們每個人就分別織了一場屬於自己的夢境,臥桑給了他們機會去實現,讓他們看見夢想成真的可能性,鐵勒給了他一個希望,讓他看見他渴望能看見的天朝未來。在追逐夢想的過程中,他們每個人都盡了力,可是他們卻都忘了,到了棋罷收局的結束時分,贏家只能有一個,當夢境失落後,那必須去承擔的殘忍現實,不可逃避。

他茫然地問:「二哥這事,你早就知道了?」知道這個消息後,律滔沒有驚惶失措,反而還冷靜地跑來告訴他,或許這件事律滔早已知情。

「不。」律滔緩緩搖首,「只是,從很久以前,我和舒河就一直很納悶父皇對二哥的態度,也因此一直有所不解。」

「天朝所有的人也都知道了嗎?」

他搔搔發,「大概都知道了,大哥並不打算幫二哥隱瞞。」

朵湛沉痛地閉上雙眼。為什麼要在手諭開封前把它傳揚開來?是因為臥桑不要鐵勒這個外來者有登上皇位的機會嗎?鐵勒又怎麼不去反駁呢?他真的知道他在做什麼嗎?難道他不想當上新帝嗎?

「我會來這,為的就是想問你一句話。」律滔交握著十指,正色地問:「告訴我,二哥並不是咱們的親兄弟,即使是這樣,你還是希望二哥能成為天朝的新帝嗎?」

欲語無言,朵湛垂下了頭,不知該怎麼把心底那龐大錯雜的情緒理清,也不知在這當頭上,他該怎麼去做選擇。

律滔伸手拍拍他的頭,「想一想吧。」

朵湛聽了忍不住握緊拳心。面對這個問題,他最需要的是時間,可是眼前他最缺少的,也是時間。等待了那麼久後,眾人所期盼的百日,在明日即將到來,要他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做出正確的選擇,他怎麼做得到?

「楚婉……醒了嗎?」時至今日,律滔已下想再問朵湛,為了鐵勒這麼做值不值得,他也不想知道朵湛希望鐵勒登基的原因是什麼,他只想知道,朵湛的心傷是否複元了。

近來,距離手諭開封的日子愈近,他就愈常想起孤身一人守在大明宮的朵湛,他常想起朵湛搶親的那一夜,也常想起下著細雨,朵湛與他揮劍相向的那一日,而他最是惦念著的,是朵湛那個不肯讓人觸碰的傷口。

「沒有。」朵湛沒有抬首,音調聽來有些瘠啞。

「她會醒來的。」擱在他頭頂上的大掌揉揉他的髮。

朵湛難以相信地抬首看向他,「五哥……」

律滔伸了個懶腰,轉過頭來對他咧齒一笑,「宮變後的這三年來,日子過得很精采刺激吧?」

「嗯。」他不得不承認,「我們都不再是從前的我們了。」

「你後悔嗎?」律滔問得很雲淡風清,對於那些已不容得更改的歷史陳跡,現在反而比較能夠回頭去看它一回,不似從前,能閃則閃,能避則避,以免會踩到每個人心版上的痛處。

「你呢?」他不答反問。

「木已成舟,沒什麼好後悔的,至少我盡力過。」有何果,就有何因,對於已做的事,後悔不是他的作風,而且他也不是沒有努力過。

朵湛的眼眸顯得遊移不定,「如果每個人,都能像你這麼看得開就好了……」

「你在影射誰?」律滔敏感地豎起了雙耳。

他也不想再掩藏,「即將得到帝位的那個人。」

他的話,律滔怎麼也猜不著半分頭緒。即將得到帝位的人,將會後悔並看不開?得到了天下有什麼好後悔的?

殿門口忽地多了一道身影,中止了他們的談話,他們齊抬首看去,水師統領正彎著身向他們稟告。

「王爺,刺王已率兵進入京兆內城。」

「真可怕。」律滔咋咋舌,直在心底慶倖沒有頑抗到底,不然等鐵騎大軍一進入皇城,後果就很難收拾了。

朵湛整個心神全都沉浸在這道消息裏,一想到即將與鐵勒相見,他的心便重若千斤,不知該怎麼去面對已是人事全非的現實。

「走吧。」律滔伸手推了他一把,先行站起身來。

「去哪?」朵湛還沒回過神。

「太廟。」他邊說邊往殿外走,「該去揭曉謎底了。」明日就是百日了,等待了一百日,他總算可以得知父皇心中的新帝是誰。

望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朵湛沒有動,站在他身後淡淡地問。

「其實,你還是很期待手諭裏寫的人名是你,對不?」想當然,律滔一定是還把希望寄託在那張手諭裏。

律滔回首朝他眨眨眼,「別忘了我有八分之一的機會。」

朵湛卻笑了出來,不斷朝他搖首。

「你笑什麼?」他皺著眉。

「我們都沒有機會的……」朵湛的笑意裏帶著酸楚,「無論登基者是誰,我們每個人,都不會再像從前一樣了。」

******

濃重的密雲自天際壓向大地,熹微的晨光在雲縫間忽隱匆現,雖已是冬末,春日的腳步亦不遠,但在這大地仍是惺忪、晨色依舊蒼茫的時分,天候仍是沁凍得讓人猛打哆嗦。

百日這天,祭壇上一線香煙嫋嫋扶搖上天,站在太廟外主祭的朵湛,持香祭祀的雙手不時顫抖,香火沖天而上的煙線也失了直勢,變得曲曲折折,像在場每個人的心。

在他身後,有著為做最後一賭的皇子們,有著聚滿京兆的武將,在這天清晨,或許每個人都和他一樣,心中忐忑不安,也都是輾轉一夜未合眼難以成眠。想想,有誰睡得著呢?在今日天明後,天朝將一掃前態,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成王敗寇,就看今朝。

同是站在祭壇上的臥桑很不安。

沒來由的,在即將揭曉下任新帝人選的這一刻,他很不安,那日出現在豔紅西天裏的隕星之象,仍是在他的心中徘徊不去,試著去推想後,他得到了數個可能的料想,而不管是哪一個,都不是他所願見的。

仰首看向蒼天,此刻,上蒼也在雲端上看著人間的這一幕吧?

父皇苦心孤詣的,為的是這一日,眾皇弟汲汲所求的,也是這一日,可這一切看在置身事外的他眼裏,除了令他百感交煎外,也令他害怕,因為,如今是對是錯都不能挽回了,路是他們走出來的,可是為他們鋪路的父皇真的到此為止就罷手了嗎?會不會……即使是開封手諭,讓新帝登上了大典,父皇的弈局仍是未結束?

收回仰望雲空的視線,臥桑心煩意亂地環顧四周,不意間,他的雙眼看出了一絲端倪。

「不對勁……」他伸手輕拉著站在他身旁的鐵勒的衣袖。

「哪不對?」鐵勒壓低了音量將身子靠向他問。

冷汗滑下他的額際,「老四不在場,老九也沒來接聖諭……」

「王爺,時辰到了。」國子監焚香祝禱後,來到朵湛身旁小聲提醒。

朵湛深吸了一口氣,自袖中取出下離身的手諭,在開封手諭後,轉身朝臥桑揚揚手。

期待萬分的眾人,錯愕地看向朵湛揚手指向的臥桑,皆不明所意,猶對舒河未來此起疑的臥桑,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下,暫時壓下心中的不安,起步走至朵湛的面前接過手諭,朵湛直盯著看過手諭後,毫不意外,也沒什麼表情的臥桑。

臥桑定了定心神,揚手差人送來紅墨後,將右掌拓上紅墨,再朝手諭裏頭的拓印覆印其上,挪開掌心後,滿意地看著手諭上頭完全相符的手印。

原來……這是臥桑的手印。

朵湛懊惱地咬著下唇。 怪不得他找遍了所有機會去取得眾皇子和眾大臣的手印,但所得到的拓印卻沒一個符合的,沒想到道高一尺的父皇,用的竟是人不在國內的臥桑的手印,讓想篡改手諭的他怎麼也無法改,他若是想毀去手諭,暗地裏那票由冷天放帶頭,被父皇派來監視他的死士,又隨時會對楚婉不利,使得他只能什麼也下做地保 管著這張手諭。

「這是你和父皇的主意?」滿心不甘的朵湛以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問。

「動手腳的不是我,是父皇。」臥桑無辜地笑了笑,「是他在我棄位前就使計盜了我的手印拓在上頭。」想當初父皇派人去東瀛告訴他時,他也很訝異父皇會在手諭上玩這種花樣。

眼看他們兩人交頭接耳完畢後,國子監環手將兩手收至袖裏,朝祭壇上下的人們放聲宣佈。

「宣先皇手諭,眾皇子與眾臣聽旨!」

除手執手諭的臥桑外,人人跪地接旨,臥桑調整了氣息後,緩緩誦念出手諭內容。

「帝,以德治國,以仁孝育眾皇子四十六載。自東宮宮變,太子儲位虛懸至今,今應日後國運,于八位皇子中,命皇六子衛王風淮為太子。帝駕崩百日後,此旨由襄王朵湛開封,前太子臥桑監定手諭內容並宣讀,若有誤,立即斬殺襄王朵湛及楚氏一族,若無誤,交由刺王鐵勒加蓋國印,蓋印後,此旨始為生效,欽此。」

聽聞自己的名出現在手諭中,風淮震愕地自地上站起身,作夢也沒想到,父皇所選的新帝會是他。

「刺王……」準備將手諭交予鐵勒蓋印的臥桑,話都還沒說完,就見逆著晨光的一道亮光,自遠處直朝祭壇上而來,這令他的心倏然繃緊,定眼一看,那道亮光的目標是風淮。

來不及去搭救風淮,慢了一步的臥桑才想出聲示警,緊跟在風淮身旁的龐雲,自臥桑臉上察覺不對勁後,已飛快地站起,二話不說地撲向風淮將他抱緊。

「龐雲!」風淮的驚叫聲霎時響遍了寂靜的太廟。

「是誰……」臥桑回首看向身後,怎麼也猜想不出是誰這麼不想讓風淮為帝。

「保護衛王!」在一片慌亂中,鐵勒忙出聲鎮壓下眼前的混亂,為免再有來襲,他又命在祭壇下守衛的兵士登上祭壇來。

「龐雲……」風淮坐在地上,為一動也不動的龐雲拔去穿透左胸的飛箭,心痛地將他拉至自己的胸前。

「你有沒有事?」龐雲虛弱地睜開眼,不擔心自己卻怕風淮被傷了一分一毫。

「沒事,我沒事……」風淮強忍著鼻酸,忙招來宮禦風為他診察傷勢。

宮禦風立即來到他們的身旁,但在看過了龐雲的傷勢後,他滿臉遺憾地朝風淮搖首。

風淮淒瞇著眼,「不……」

「我還不能死……」龐雲掙扎地伸出手拉住他,「我還沒親眼看你登上帝位……」他和風淮約好了,一旦風淮登臨天下,他才可以離開,還沒幫風淮處理完登基後即將面臨的難題,也還沒讓風淮坐穩帝位,他不能就這麼毀約。

「別動,別浪費力氣……」他想將龐雲按住不動,以免龐雲更加耗費體力,自龐雲背後滲出的溫熱血液,正源源不絕地染濕了他一身。

「王爺,你得答應我,不能留著鐵勒……」靠在風淮身上的龐雲,仰起了臉龐,以不讓他人聽見的音量,小聲地向他請求他登基後首先必須做的要事。

風淮不語地怔住,定定地凝視著他那張交織著血汗,但卻是出乎冷靜的臉龐。

知道自己時日不多的龐雲,殷殷地再向他叮嚀。

「你應該知道,只要鐵勒在世上一日,你的江山就一日不保。」鐵勒對天朝的影響力太大了,尤其是現在,鐵勒的兵力為天朝之首,只要鐵勒有心推翻新帝,那將會是反掌之易。

明白他接下來將說什麼的風淮,忍不住別過頭去,不想聽見那些將會刺傷他雙耳,再度讓他心頭淌血的話,他反復地在心底溫習著,當初決意競爭為皇的目的。

龐雲的聲音卻直抵他的耳際,「別再猶豫了,王爺,不這麼做,你得到的天下不會安寧的!」只要有野心的皇子仍存于朝、仍存於世,那麼就終有作亂反叛的一日,此刻如不除惡務盡,在經歷了先皇駕崩和八王奪政後,這座天朝太脆弱了,決計不能再有一回的刺激,不然天朝就真的要賠上開國多年來的基業。

「他是我的兄弟……」渾身傷痛的風淮眼中泛著淚光,即使知道自己的夢想與現實背道而馳,但他仍是不願背叛自己和背叛手足。

將他所有不舍看在眼中的龐雲,就算是不忍心,也還是要戳破他的夢境。

「你的願望,終究,只是一場夢而已,它是不能被實現的……」為皇者,用來治國的不是夢想,是用血汗,是用取捨,還有手段,在這裏頭,是不能摻入這等過於溫馨的手足之情。

風淮拚命搖首,「我不……」他不要骨肉殘殺,那種血染的悲劇,是不該發生的,它不該發生在他的兄弟們身上,他不是為了這個目的為皇的!

「聖上!」深知他有多固執的龐雲,無計可施之際,忍不住朝他大喊。

風淮整個心神震懾在他的這句呼喊裏。

在此刻之前,他沒想過,將聖上這兩字聽在耳裏,竟是如此的沉重,即使他再怎麼想往好的一面看去,這個稱謂,還是會逼得他不得不看向陰暗的那一面,要他去看清,在每個人的身份都變了後,一切也都跟著變了,他要是不快些做點改變,那麼他將連最後一絲的過往都留不住。

龐雲汲著淚向他懇求,「聖上,除了你的兄弟外,在你的肩上,你所要背負的重責大任還有更多,你對千千萬萬的社稷黎民有責任的,求求你以天下為重……」

風淮低首看向他,緊咬著牙關不置一詞,腦際轟轟然的,遲遲就是不給他一個響應。

「答應我……」力竭的龐雲逐漸垂下眼睫,但仍是捉住他的衣襟不肯放手。

在風淮的心彷徨不決的這個時刻,收到緊急軍情的佐將軍,站在祭壇下朝上頭的鐵勒大喊。

「王爺,南蠻大軍已擊敗定威將軍來到京兆外頭了!」

鐵勒怔了怔,「裏應外合?」舒河在翠微宮裏挾持眾臣,霍韃在外頭著手攻城,他們兩人……想在這個時候打下京兆?

臥桑一掌按緊鐵勒的肩頭,「聖諭為重,你先蓋印讓老六接下大統。」眼前的情勢再怎麼亂都可以等,只要先確立了新帝后,再讓新帝發號施令討伐霍韃也不遲。

鐵勒不語地點點頭,在拿來屬下所呈上來的玉璽後,毫不猶豫地在臥桑所攤開的手諭上頭加蓋國印,讓這張手諭成為名副其實的聖諭,正式生效。

「奉先皇密令,聖旨生效後,取刺王首級!」混在壇上兵士裏的冷天放,在鐵勒蓋完國印的瞬間,當空一喝,騰身躍至鐵勒的面前,快如閃電地舉刀刺向他。

血光中,所有人都怔住了,風聲似乎也在這一刻停息。

「你……」冷天放瞪大了雙眼,緊急地收住全力一刺的手勁,才沒讓來者傷得更深,他一瞬也不瞬地望著近在咫尺的臥桑。

「大哥!」心痛難當的鐵勒放聲大喊,一把推開護在他身前的臥桑,恨意無限地抽出佩劍,一劍直取冷天放,而被臥桑護弟舉動怔住的冷天放,在眾人的驚叫聲中,不設防地挨了這一劍。

絲絲的陽光,自飛散開來的密雲中俯探大地,映照在倒臥在血泊中的冷天放身上,他僵著臉,不敢置信地望著臥桑那張被陰影遮去的臉龐。

「為什麼……」臥桑應當知道先皇為何要如此做的,為什麼臥桑不肯成全他呢?

「他是我弟弟。」雙手沾滿自己鮮血的臥桑,在他斷氣前給了他一個足以合眼的答案。

「快傳太醫!」目賭一切的朵湛,面色蒼白地緊扯著呆愣不動的國子監大叫。

鐵勒拋開手中的長劍,在臥桑乏力地滑坐至地面時,蹲至他的身旁一手扶握著他的肩頭,一手飛快地在他的傷處上止血,壓在臥桑傷處上的手,抖顫得那麼厲害,怎麼也無法克制。

不需過問,他也明白父皇要殺他的理由,為了不讓他威脅到新帝,父皇當然是不希望他存在,這點他早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他萬萬沒想到,臥桑竟會捨身救他。

自小到大,他欠臥桑的、臥桑為他所做的,已是數不清,如今為何還要再添上這一樁?臥桑不必刻意去證明什麼兄弟情,他都懂的,就算臥桑不說他也都知道,他明白臥桑無論做任何事,出發點一定都不是為了自己,臥桑總是在為他人著想,好不容易,臥桑才依循著自己的心意獲得想要的自由,臥桑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因他而斷送夢想?他會還不清的……「不要緊……」臥桑喘息地張開眼,握住他打顫的手安慰,「在沒見到大勢抵定前,我說什麼都不能死。」

「快別說話了,我先帶你進太極宮。」設法先救急後,鐵勒探長了兩臂想將他抱起送去宮裏。

「不行,我還有個地方得去……」臥桑推開他的手,側首朝旁一喚:「離蕭。」

「都傷成這樣了,你還想去哪?」鐵勒緊斂著劍眉,揚手斥開離蕭後,還是想先帶他去救治。

「我要去說服老八不要違背聖旨謀反。」內憂雖平,外患仍在,要是野焰不快點臣服於風淮,野焰就將因東內而成為新帝眼中的叛黨。

鐵勒滿眼都是急惶,「那事由別人去做就成了,你先進宮療傷……」

「由別人去,老八聽不進耳的。」查看了自己的傷勢後,認為自己短時間內應無性命之憂的臥桑想站起身來,「我若是不親自走一遭,老八會成為危害到老六天下的叛臣。」

「我帶兵去阻止他造反。」他咬咬牙,決意由自己快點解決野焰這件事,免得讓懸心的臥桑拖延治傷的時間。

臥桑聽了忙喝聲大吼:「不許你這麼做!」

「大哥……」鐵勒為難地看向他,眼中蓄滿了請求。

「別傷他,因為他將是天朝往後重要的支柱……」臥桑攀附著他,努力讓自己站起。「聽我的,老八那邊由我來,你現在快帶兵去阻止老三進京,咱們分頭行事。」

「可是你……」

臥桑忍不住揚聲驅趕他,「快去!」

「去吧,不會有事的,我會帶著太醫跟大哥一塊去的。」戀姬自另一邊扶住臥桑不穩的身子,柔聲地給了心急的鐵勒一個保證。

鐵勒的眼瞳遊移不定,不一會,他用力地別過頭,看了仍是蹲在龐雲身邊的風淮半晌,邊挪動腳步往祭壇下走邊向朵湛吩咐。

「老七,為聖上護駕。」

朵湛沒有回答他,仍是靜立在原地。

得不到朵湛的回應,鐵勒不耐地回過頭來,在看向朵湛時,赫然發現他眼底淨是不屈服的眸光,深怕他在這個節骨眼上惹出事來,鐵勒急急走至他的面前。

他小聲地提醒,「父皇選擇的人是老六。」手諭都已成聖旨了,朵湛可不能在這時繼續想著讓他來當新帝。

朵湛撇過頭,絲毫不把他的話聽進耳。

父皇是選擇了風淮,但他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奉行手諭的內容,也對不打算爭皇的風淮懷有戒心,總認為即使風淮是父皇指名的新帝,到了手諭開封後,將會由鐵勒來取代風淮的位置,因此他不對風淮下手,不除去手諭裏的新帝,他甚是希望遠走的風淮不要再回京,因為,他不願見到乾淨如紙的風淮坐上那個位置,也被這混沌的染缸給染黑。

風淮是所有人的理想,他該是永遠光明美好的,他不該為皇,縱使再怎麼明正言順,風淮也不適任新帝這一職,站在為天朝國祚著想的立場上來看,風淮的心不夠狠,沒有能力解決其他隨時都將篡位的兄弟們,風淮的才幹和氣勢,也不足以壓過其他將淪為臣子的兄弟們,風淮若是登基,只怕又將產生眾王奪位一事,而這片江山,還得再因他們這些兄弟傾覆一回。

自始至終,他不後悔選擇了鐵勒,他也知道鐵勒會邀他入西內,主要的目的是想利用他來制衡三內,但他不介意,他必須堅持他的信念下去,因為即使是開封手諭後,鐵勒仍可篡位奪嫡,就算鐵勒不是他們的親手足又如何?皇室血統、倫常道德,皆不過是外物而已,全是一文不值,這世上,本就是誰的能力強誰就說話,誰的本事大誰就偉大!

「老七。」趕時間的鐵勒心急地一把拉過他,「為人子、為人臣,你都該奉旨行事。」

「為人子?」朵湛嗤之以鼻地哼了哼,冷冷咧笑。

什麼人子、人臣?那個欲置他于死地的父皇憑什麼命令他?他會有今日,他們以為他恨的人是誰?讓他不惜賠上一切的鐵勒嗎?不,他恨的是一手毀了他平靜的生活,將他拉進這場政治風暴裏的父皇!

「你該知道,我無意為皇。」鐵勒用力地扳著他的肩將他轉過來,試著按捺下衝動來向他說理。「若我有半分貪念,那麼天朝早已是我的了,咱們又何需有今日?」

朵湛不可思議地問:「為什麼你不願為帝?」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地位?不管有沒有聖諭,風淮都不是他的對手,眼看他只要伸手去奪取,那麼就將是他的了,他甚至不需要多做努力即唾手可得,他卻要把這難得再有的機會給推掉?

「我是北武之人。」他之所以會刻意要求臥桑將這件事托出,為的,就是想事先讓下一任新帝對他減低戒心,當作是另一種變相的示誠。

「那不重要!」朵湛大聲地駁斥。

「重要,那才是我的根。」面對他的頑固,鐵勒只好挖出他渴望太平的罩門,「更何況全朝都已知我是北武之人,若是由我登基,你認為天朝內亂的烽火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停止?」

朵湛湛緊咬著牙關,不願承認他說的會是可能成真的事實。

「把放在我身上的希望挪到老六那去,我能給的,老六也能給。」鐵勒試著囤積起最後一絲的耐性,「給老六一個機會,父皇會選他定是有道理的。」

朵湛頑抗地搖首,「他不是你,他給不起也做不到的!」風淮怎麼做得到?他的心太善良了,不要說什麼,就拿他們這些淪為敗者的兄弟來說好了,為了大局著想,風淮就該視他們為敗寇動手剷除,可是以風淮的心性來看,他根本就不會動自己的兄弟一根寒毛。

鐵勒以同樣的話堵回去,「同樣的,我不是他。他做得到的,我做不到。」

「你可以的,二哥……」朵湛幾乎是懇求他了,還是希望他不要拋棄近在眼前的勝果。

鐵勒厲目一瞪,朝他大聲喝問:「你想不想讓你的兄弟都活著?你還想不想得到太平?」

轟在耳際的話語,驚醒了朵湛,他的眼眸沒焦距地凝視著鐵勒。

太平?當年,楚婉是怎麼對他說的?

我只想換回一個為求太平,不用殺戮來完成理想的朵湛……他怎麼可以忘了,楚婉的心願,也一直都是他的心願?他居然也忘了,他曾在佛前許下太平的這個心衷。這三年來,他太過沉醉於利益鬥爭,所以逐漸遺忘了本質,他總認為,唯有去毀滅才能夠得到,卻忘了去守護也是可以得到。這兩者中,前者是鐵勒,後者是風淮,他一味地看著鐵勒能夠給予的輝煌燦爛,忽略了風淮在暗地裏拚命想保全這個國家的心情。

照風淮的為人來推斷,為了這座天朝的紀律與法治,風淮不可能什麼都不做,但,風淮真的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平定這場紛亂嗎?風淮真有勇氣捨下他們這些兄弟嗎?反正如今他已是王棋盡失,為什麼他不肯給風淮一個機會去證明給他看?為何他不願讓風淮去試著創造另一種太平?

「想不想?」還在等他答案的鐵勒用力地搖晃著他的肩。

「我明白了……」他茫然地應著。

鐵勒用力地拍拍他的肩頭,轉身欲走時,不期然地見著靜立在原地動也不動的律滔,他又走上前去交代。

「老四就交給你了。」外頭的霍韃就由他去擺平,但在翠微宮裏的舒河也需要有人為風淮去辦。

眺望著遠處的律滔沒有回應,他甚至連眼眸也沒有浮動一下。

「老五?」

「辦不到。」要他對舒河動手?那麼他們可能要等到夕陽東落,或是海潮不起的那天才有可能。

「你要眼睜睜的看老四造反嗎?」搞定了一個朵湛又來一個律滔,這使得鐵勒原本就不善的表情顯得更森峻了。

律滔不動如山,「就算你殺了我,我也辦不到。」無論在他們眼中,舒河現在的身份是不是造反者,這對他來說都不重要,現下他只希望舒河能夠全身而退。

風淮低沉沙啞的聲音,匆地介入他們兩人之間。

「來人,把他押起來。」

他們兩人錯愕地回首,看著排開人群的風淮,一步步地朝他們走來,在見他一身的血濕時,在場的眾人想起了方才發生什麼事,趕緊看向靜靜躺在他後頭地面上的龐雲,卻發現龐雲已合上了雙眼,胸口也不再起伏。

「老七,你立刻帶兵拿下翠微宮,務必生擒為首的叛黨。」在手下的親衛拿住律滔後,風淮再把雙眼定在朵湛的身上。

朵湛的心神猛地一震,不確定地迎向風淮炯炯的眼眸。

叛黨?才登基,風淮他便……開始清算了?

「但……」他為難地皺著眉,「四哥手上有著六相。」舒河控制了不少人做為人質,如此貿貿然的行動,硬是拿下翠微宮的話,恐將對天朝帶來不少損失。

風淮的臉上不帶任何表情,「六相可另立。」

失了以三內大老為班底的六相不打緊,但失了其他身為王棋的重要朝臣,不只是舒河為帝的夢想即將破滅,同樣的,他的帝位也將無地可立,他想,舒河還不至於蠢到將他們兩人最後的本錢也給賠上。

朵湛愕然地張大眼,沒想過從他口中會說出這種話。

可另立?那……不就是要犧牲六相?

他不禁打了個寒顫,再仔細地把這名站在他面前命令他的人看清楚,雖然風淮的面孔仍和以往相同,可是他卻怎麼也找下到記憶中,那個寬厚待人:心地善良的風淮,相反的,在這一刻,他恍惚地覺得,他在風淮的身上看見了,舒河的影子……先是發落了律滔,再積極地想逮獲舒河,甚至不惜付出六相做為代價堂而皇之地犧牲,風淮會這麼做,是因為他無法容忍叛黨的存在?還是他想藉此樹立帝威?若是不從聖命,那麼風淮下一個清算的箭靶將會指向誰?

最有可能的……就是剛被降旨的他。

過了許久,猶如大夢初醒的朵湛甩甩頭,低首朝風淮抱拳以覆。

「臣,遵旨。」
作者: JJ_girl    時間: 2010-4-4 05:40 PM

第十三章

就著地道裏跳躍的光線,舒河仰起頭,看著石壁上那些由臥桑一手刻出來的雕刻。

他還記得,當年太子臥桑納妃大典時,那面在翠微宮裏所看到雕功精巧的九龍奪珠壁,沒想到在這黑暗的地宮裏,臥桑也在石壁上刻了一模一樣的東西,上頭的九條蛟龍,在火光的照映下,顯得栩栩如生,像要探爪破壁而出似的。

仰首看著壁上的九周方圓,幅員浩美的山水天下,張開掌心,彷佛就可將這片江山擁握在手心裏,他不知道,當年臥桑是以何種心情放棄這些的,在聽聞律滔放棄奪得手諭進攻大明宮,一心等待手諭開封,他也不明白律滔是如何看開放下的。

「四哥……」穿過曲曲折折的地底通道,懷熾邊喚邊跑至這座地宮大殿裏,舒河慢條斯理地轉過身來,淡看著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懷熾,兩手按著膝蓋換息,很是期待他將帶來何種消息。

換過氣的懷熾抬首朝他大喊:「七哥在開封手諭後帶兵來了!」

相較於懷熾一臉的急躁,已有心理準備的他就從容多了。

「誰是新帝?」他不疾不徐地問,只想先解開這件纏繞在他心頭已久的謎團。

「六哥。」

舒河挑挑眉,「果然……」不出所料,現在想來,他和父皇的想法可真是接近,幾乎像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四哥,七哥是奉六哥之命來的,他帶來的人數,咱們南內的水師恐怕……」懷熾沒空去理會舒河是怎麼知道的,現在他只對那些佔據了翠微宮,並準備朝地宮進攻的大批人馬憂心。

「霍韃進京了嗎?」沒想到霍韃竟沒能如預期地在手諭開封前趕至京兆,只希望現下霍韃別再誤了時間。

「二哥去攔他了!」想起鐵勒在調度完留在京內的鐵騎大軍後,直接開城門出城找上霍韃,他就忍不住想為霍韃捏把冷汗。

舒河沒好氣,「那個程咬金……」不是聽說他是北武國的人嗎?既不是天朝之人,他何需為風淮如此賣命?鐵勒沒事幹啥還要來瞠這一池渾水?

「四哥,現在該怎麼辦?」懷熾急切地問。

「兩條路。」舒河鎮定自若地朝他伸出兩指,「一是投機賭一賭,力爭到底。一是,向新帝棄降,或許還可以留個全屍。」對於這個問題,其實也不用深想,早在他打算帶兵攻下翠微宮時,他就已將可能的後果全盤考慮過了。

「你想怎麼選?」懷熾怎麼想就覺得這兩條路都不是什麼好選擇。

他想怎麼選?好問題,現在他是兩邊都想選,也兩邊都不想眩

舒河邁開步於在他面前來回踱步,不斷在心裏暗忖著究竟該如何選擇才會妥當。如不做選擇,那麼要是在霍韃來不及進京奧援時,朵湛已帶兵拿下地宮,那麼他橫豎只有被俘和被殺兩種下場,要是做了選擇,那麼,有一半的機會可圖帝王一夢,也有一半的機會可被當成叛黨處死。

一旦鐵騎大軍遇上了南蠻大軍後,誰者能勝出還是未定之數,可是萬一風淮派出了三內鎮守在京兆裏的全部兵力,支援鐵勒並聯手欲滅霍韃,那麼霍韃他……霍韃不能有事,對於霍韃,除了拆不開的兄弟情緣外,他還有著一份責任,對權勢毫無興趣的霍韃會有今日,全都是為了他,而懷熾……他轉首看向自始至終都站在他身邊的懷熾。懷熾他,不過是想在他身上尋找理想成真的可能性罷了,懷熾無罪可貸,在懷熾身上,有著天朝可以投資的長遠未來……他不該在這個時候太自私。

「我想兩條都眩」在懷熾期待的眼神下,他咧出讓眾人都意外的笑容。

懷熾緊皺著眉心,「什麼?」這要怎麼選?

舒河微笑地拍著他的肩頭,「還記得我曾對你說過的話嗎?」

「哪一句話?」覺得他的眼神不對勁的懷熾,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天下第一臣。」在將這五字說完後,他飛快地轉身朝冷天海吩咐,「立刻護送他出地宮,出地宮後隨即帶著他向老七棄降!」

懷熾悚然而驚地張大了眼,沒想到舒河的決定竟會是這樣。

他抗拒地喊:「我不走!」只有他一人得救而留舒河死守?現在他總算明白那日舒河為何要對他說那些話,可就算是明白,他也不願就這麼棄舒河而去。

「滕王……」冷天海雖是明白舒河的心意,但他更懂的是,在這時候要懷熾丟下舒河,往後懷熾的心裏將會有多難受。

「四哥,求求你別這樣——」緊拉著舒河衣袖的懷熾,邊說邊朝他搖首。

「還不快帶他走?」舒河不理會他,喝聲朝冷天海怒問:「你想讓老九成為叛黨陪我死在這嗎?」

知道事態嚴重性的冷天海咬咬牙,伸出雙臂抱住懷熾,使勁地拖走不肯走的他。

「四哥!」在快被拖進通道裏時,朝舒河伸長了雙臂的懷熾不舍地大喊。

「答應我,別忘了你的心願。」舒河只是淡淡地送上這句話,不過多久,懷熾的身影已消失在通道中。

「這樣好嗎?」站在原地的冷玉堂,將他那張失去了笑意的臉龐看得一清二楚。

他並不後悔,「這是最好的安排了。」

「那咱們現在呢?」處理完了懷熾是一回事,眼下他們這些泥菩薩可還不知該怎麼辦。

「派令下去,老七要是帶兵進地宮,就把六相綁至前頭阻止老七妄動,咱們再想辦法找其他的出口出地宮。」現在的他,必須爭取讓霍韃進京的時間,也必須爭取可以讓自己存活的法子,他可不願就這麼束手就擒。

冷玉堂挑高了兩眉,「你還不放棄?」以情勢來看,他們沒有勝算,相信投機的舒河也已經知道了,沒想到他還是想繼續下去。

「我說過我要兩條都眩」舒河笑了笑,「我和律滔不同,不到最後一刻,我不會死心。」就算結果可能只會是一場惘然,他還是要給自己最後一次機會。

「這才像你。」冷玉堂並下反對他這麼做,臉上不但帶著一片從容,還有著與他相同的笑意。

「玉堂。」他斂去了笑意,轉眼想了想,「想辦法捎個口訊給霍韃,告訴他力抗鐵騎大軍到底,但老六若是派人增援鐵騎大軍,就叫他別與鐵勒硬碰硬,要他立刻率大軍出東海返回南蠻,千萬別再回京兆。」

「你確定?」他不要霍韃陪他到最後?

「確定。」舒河肯定地應著,接著跨了個步子轉過身去,「還有,為免接下來事情的發展將有不測,先代我向他道別。」

他怔了怔,感傷地頷首,「是。」

冷玉堂踩在地道裏的腳步聲,聽來沉遠又空曠,舒河踱回壯觀的石壁前,心緒錯雜地瞧著,那九條為奪珠而緊緊聚在同一個天地裏的蛟龍。

今日一別,往後他們兄弟倆恐將再無聚首之日了。或許在走出這個地宮後,他們這些兄弟,就將不能和壁上的九條蛟龍一般,永遠的團聚在一起,運氣好的話,他們即將各自離散,被放逐到各自的天地裏,但運氣若是差了點,那麼,也只有來世再做兄弟了。

對於今日這個結果,他想,他們每個想爭位為皇的人,都不會有怨或是遺憾,但那個方登上帝位,當初一心想保全所有兄弟的風淮,可就不一定了,他很想知道,在今日過後,風淮會不會後悔加入宮爭這團混亂中?風淮的心願還被容許再堅持下去嗎?對於即將得到天下,可也將失去所珍惜的過往,風淮他……會不會有遺憾?

「成者王,敗者寇。」他的喃聲自語,淡淡繚繞在黑暗裏,「沒想到,這一日來得這麼快……」

******

朵湛一腳踏進翠微宮的清涼殿內,朝等待在殿內大內禁軍喝問。

「你們在等什麼?為何不進攻?」連風淮都派人來問了,為何至今遲遲拿不下一座小小的地宮,舒河分明已是困獸之鬥了,他們這些人是在磨蹭些什麼?

「雅王出地宮了。」禁軍統領忙不迭地來到他的跟前向他報告。

朵湛錯愕了半晌,定下心神後,飛快地吩咐。

「把他帶過來。」就算懷熾是南內的人,但或許可以招降,風淮若是想快點穩定好朝政,不能少了懷熾,也許風淮會因此考慮量才納才。

「還有……」禁軍統領為難地皺緊了眉心,「滕王挾持了六相阻擋我軍前進。」

「殺了六相。」

「王……王爺?」所有人都訝異地張眼瞪看向他,皆很質疑這會是風淮所允許的事。

朵湛沒把他們質疑的眼神放在心底,語調平淡地再述,「殺了六相後,立刻進攻,儘快生擒叛黨面聖。」

「是……」

風淮想另立六相的理由他完全明白,留著那六個三內的大老,就怕那些大老會在風淮一開朝後,和以往一般想要捉權攏勢,再繼續成為朝中為禍的蠢蟲,想要除掉他們,就只有藉這個機會。

可是舒河呢?接下來風淮想怎麼發落舒河?

朵湛走至殿旁仰身靠在樑柱上,在望向殿頂時深深歎了口氣。

先前,他是那麼地希望風淮能夠狠下心來,可現在,當風淮真的去做了,為什麼他會有種說不清的失落?或許求之不得時,所渴望的東西因為沒有看清楚,故而不會有心痛之感,但當所期望的到手時,將以前的希望看清了,才會真正明白得到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此時此刻,除了疲累和心口那陣無法瞭解的傷痛外,他已麻木得不知該怎麼去思考所謂的未來,或許那人人所追求的未來,老天早就已安排好了,就待他們繼續走下去,再過不久,另一波命運就將揭曉。

然而,他卻發現,他一點也不期待接下來的答案。

******

京兆外的雪野上,天朝的兩名大將軍,靜靜凝視著對方,無言以對。

就在霍韃擊敗定威將軍,一如他所承諾率南蠻大軍進抵京兆,準備著手圍城進攻京兆時,對這場皇位爭奪戰一直抱持著樂觀態度的霍韃,在鐵勒打開京兆城門率軍出城時,他不再那麼樂觀了。

命大軍停止圍城舉動,以免刺激鐵勒舉令進攻後,霍韃不顧軍中眾將的反對,執意在兩軍開打前,先和這個分離多年的兄弟來場兄弟敍舊。

對於霍韃這個要求,處於敵對陣營的佐將軍也有千萬個反對,說什麼都不肯讓鐵勒獨自去犯險,不過在鐵勒揚言要把他踢出鐵騎大軍後,佐將軍也只好速速安排這場來的不是時候的對談。

眼看著鐵勒似乎是打算沉默到天荒地老,耐性不如人的霍韃,在兩相對看許久後,首先打破沉默。

「嘖嘖,沒想到居然勞駕刺王親自出馬……」霍韃受寵若驚地撫著胸坎,接著再笑咪咪地問:「你是為誰來攔我的?」算算時間,他與鐵勒已有數年沒見,沒想到,他們兄弟倆再次相見,卻是在這等水火不容的情況下。

「老六。」想到可能又將與自個兒的弟弟交手,鐵勒就沒有他這般的好心情。

霍韃揚高了眉峰,對這結果頗戚意外。

「那小子是父皇指名的新帝?」沒想到父皇竟選了與他作風完全相反的風淮,怎麼,是父皇良心發現了?還是父皇終於體認到,在他這種過於偏激的作法後,是需要有個能夠緩和天朝人心的新帝出現?

「對。」

「然後?」霍韃理所當然地拉長了雙耳,等待著他的下文。

鐵勒攏起劍眉,「然後什麼?」

「由老六出任新帝,你沒意見?」他就這麼大方的成全父皇的心願,把唾手可得的帝位拱手讓人?有沒有搞錯啊?他是不是忘了為西內打拚的朵湛,有多麼希望他能登上九五?他要是不想當的話,當初他幹啥要來跟舒河搶?

「沒有。」他動作徐緩地搖首,「你有意見?」

霍韃搔搔發,「一籮筐。」好歹他也是南內人,在他眼中,一直以來,舒河才是最適任為皇的人。

「我不會讓你進京。」鐵勒的臉色一變,站定了腳步,兩眼直視他的眼眸,「老四那邊,老七已奉旨去敉平叛黨之亂,現下整座京兆都已在新帝的手中。」

他笑得很諷刺,「叛黨?」誰得勢,誰就是真理,誰失勢,誰就是叛黨,這還真是千古不變的鐵律。

鐵勒低沉地開口,「老三,我不希望你是下一個。」若是霍韃不快些放棄擁舒河為帝,那麼在風淮清算的清單上,霍韃必然是另一個叛黨。

「老四還活著嗎?」此刻他所在乎的不是他自己,他只為被困在京兆裏頭的舒河安危擔心。

「新帝的意思是生擒。」

他撇撇嘴角,「算他還有點良心。」還好風淮沒染上父皇趕盡殺絕的毛病,要下然,他們這些兄弟少說也要被賜死一半。

「你願退兵嗎?」在與他正式交手前,鐵勒還是由衷希望他能退兵,以免掉一場兄弟之戰和無謂的犧牲。

「我不願呢?」霍韃愛笑下笑地試探他的容忍度。

他不容置疑地再度重申,「方纔我已說過,我下會讓你進京。」

霍韃咋咋舌,「這麼不講情面?」他本是想抱怨一下鐵勒的冷血,下過想想,連鐵勒一手扶養長大的野焰都沒有什麼特別待遇,他也沒什麼好抱怨的了。

「沙場無情。」他一臉的公事公辦,「你該知道的。一某些突來的動靜,令本欲啟口的霍韃驀地收聲下語,兩眼緩緩遊移至他的身後,那兩批正自另兩邊城門出城的軍伍。看看旗幟,一邊是屬於東西兩內的水師,另一邊的,則是護京兵團。

風淮他,在為鐵勒增援了……「王爺。」宮罷月踩著急忙的腳步走近他的身旁,朝他遞上張字條。

他朝鐵勒擺擺手,示意鐵勒等一下,在接過字條後攤開紙面,霍韃的表情漸漸變了,笑意自他的臉上遠去,他收緊了兩眉,匆地一把捏緊手中的字條。

舒河他……「王爺?」先前已看過字條的宮罷月,憂心如焚地等著他的答案。

霍韃煩躁地揮開吵人的他,「別吵。」

站在霍韃面前的鐵勒,端詳了他的表情半響,再回頭聆聽佐將軍報告援軍已至一事,便大約可猜想出他手中那張字條是何人所送,只是,他不確定霍韃想怎麼做。

心煩意亂。

不管身後的屬下急著想知情,也懶得管在場有多少人在看,霍韃跨出腳步在原地繞起圈圈,一步走得比一步急。而鐵勒看了,則是沒好氣地翻翻白眼,很受不了他每次遇上難題就繞圈子思考的習慣。

霍韃規律地踩著步伐。該照舒河的話去做嗎?雖然說鐵騎大軍戰力,在歷經野焰、粉黛,還有護京兵團後已被減去大半,但他手中的南蠻大軍,也被那個頑抗到底的定威將軍給消耗了不少,若是照這個情況繼續攻向京兆,勝算一半一半,大家都有機會,可壞就壞在風淮竟在這個節骨眼上為鐵勒增援,他要是不顧一切,豁出去地與鐵騎大軍硬碰硬,只怕……沒什麼勝算。

舒河雖是很為他設想,可是舒河是想拿自己怎麼辦?在京中孤立無援已是夠糟的了,他若下快些進京救出舒河,萬一風淮到時下手不留情,那他豈不是要少了一個弟弟?

一個想法在他的腦海中逐漸成形,他倏地停住腳步,揚首看向鐵勒。

「我退兵。」

「王爺!」宮罷月簡直難以相信他就這麼放棄舒河。

「煩死了!」煩悶的霍韃撩起大鑼嗓,一口氣把他給轟得遠遠的。

鐵勒不禁要起疑,「你這麼爽快?」不可能,就算形勢再怎麼壞,霍韃怎會放棄同母兄弟?

霍韃伸出一指朝他搖了搖,「在我逞強之前,我總要先考慮到一些事。」

「什麼事?」難得他也會動腦思考。

「我可不希望為了一個新帝的位子讓天朝落得分崩離析,而外族卻利用這個時機趁亂而起,這太得不償失了。」他狀似偉大地攤攤兩掌,「我在南蠻辛苦耕耘了那麼多年,並不是為了與自家親兄弟殘殺,進一步毀了天朝百年基業。」

「說得很冠冕堂皇。」鐵勒點點頭,接著不信任地睨向他,「你真正想說的是什麼?」跟他來這套?

他咧出一抹笑,「我的條件是,老六必須放過老四。」他願以退兵一事來交換舒河的安全。

鐵勒不以為然,「恐怕你沒立場說這話。」再怎麼說,他也都是降兵,他憑什麼去跟風淮談條件?而風淮又怎可能答應他?

「二哥,你最好是叫老六別動老四一根寒毛。」霍韃當下臉色恍然一變,兩眼顯得殺氣騰騰。

「不然?」

「不然新帝這個位置,我保證,他絕對坐不穩。」風淮若是殺了舒河,那就別提什麼為天朝著想了,不管要付出什麼代價,就算要賠上他的所有,他也會將風淮從帝位上扯下來以報親仇。

「你當真?」鐵勒在把這威脅成分十足的話收下來時,還是想再確定一回他的心意。

他冷冷咧笑,「你不會希望我選擇同歸於盡的。」最壞的下場,不過就是再次應驗臥桑的卦詞群龍無首。

望著他的笑意,鐵勒便知他是真的做得出來。

「老六沒那麼笨,也沒那麼心狠。」鐵勒頭痛地擰緊眉心,「不過,我要你給我一個保證。」風淮要是為了舒河一人而把天朝再鬧得兵荒馬亂,恐怕誰也不樂見。

霍韃哼了哼,「保證我日後絕不會興兵反叛老六?」風淮都還沒正式在翠微宮登基呢,他這麼快就急著來為風淮談條件?

「沒錯。」他會回來中土,就是想親眼見到天朝太平盛世的來臨,若是要心無堊礙地離開,他就得先幫風淮辦好這些大事。

「南內娘娘不是還在老六的手裏嗎?」與他有關的親人全都在皇城裏,要捉他的把柄還不容易?

「這不夠。」在權勢的威脅下,親情就顯得太沒有牽制力了。

「削我兵權總行了吧?」大方的霍韃毫不吝嗇也不心疼。「我會主動交出一半軍力,再不放心,就叫老六派人來我身邊盯著,或者是削權削勢都隨他。」

「想活著的話,你就待在南蠻別再回京。」為了他的安危著想,鐵勒不放心地加上這句話。

霍韃怔了怔,笑意裏隱隱帶著感傷,「已經有人事先警告過我這句話了。」

急著想去安撫後頭的援軍,以免奉聖諭而來的援軍將對霍韃動手的鐵勒,在一與霍韃把交易談妥後,就想快些回去向風淮稟報,好讓風淮止戈討伐兄弟。

「你要上哪去?」愈看他的舉動愈覺下對的霍韃,連忙攔下他的腳步。

「皇城。」鐵勒淡淡地應著,轉身想繞過他。

「你還回去?」大驚失色的霍韃一把揪住他的臂膀,沒想到他竟還傻傻的想去自投羅網。「你知道你會有什麼下場嗎?」在場的泥菩薩有兩尊,而其中一尊就是他這個傻瓜。

鐵勒的眼眸動了動,而後,不由自主地游離開來不想承認。

「知道。」接下來風淮肅清的物件將會輪到誰,他心底當然有數。

霍韃趕緊把醜話說在前頭,「別以為你為老六立下汗馬功勞,他就會因此而感謝你,別忘了,你也曾經是叛黨的一員!」風淮要是想剷除異己,拿這個時機對鐵勒開刀再好不過。

「這些我都知道。」鐵勒撥開他的掌心,才想揚手向佐將軍發落時,霍韃扯開了嗓子在他耳邊大叫。

「你不知道!」他忙想把話塞進鐵勒的耳裏,「二哥,聽我說……」

「先帶著大軍往南撤以減低老六的戒心吧。」鐵勒安慰地拍拍他的掌心,「老四的事,你大可放心,我和大哥不會讓他出事的。」

「二哥……」

「走吧。」鐵勒輕聲催促,再次邁開了腳步前行。

「老六容下下你的!」怎麼說也聽不進他的耳,迫不得已的霍韃,只好放聲在他身後大喊。

雪野上響亮的回聲,令他們兩人都怔住了,那刺耳又血淋淋的現實,令鐵勒停下了腳步緩緩回首,無限心酸地望著霍韃同情的眼眸。

霍韃難忍地別開眼,語帶哽咽,「每一位天子,都容不下你的……」

沒有一個天子能夠容許鐵勒存在的,鐵勒是條只能在野的戰龍,只要他身為天朝的護國大將一日,就能為天朝固國安邦,但萬一他有意為帝或是成了天朝的外敵,那麼他將為天朝掀起不止息的戰火。

倘若,讓鐵勒離開沙場身處於朝中為人臣子,別說鐵勒極度不適任,做為鐵勒的君主者,也總會不時地想著,何時會被雄才大略的鐵勒給在暗地裏篡了位,或是被鐵勒給挾掌了滿朝大權,而在鐵勒上頭的上位者,就將因功高震主的鐵勒而只能做個傀儡天子。因此,可以想見,縱使登基者是風淮,為了往後著想,風淮就算再怎麼重情重義,也不可能不考慮到現實的層面。

自小到大,發生在鐵勒身上的事,每一樁每一件他都心裏有數,但他不拆穿,偽裝著什麼都沒看見沒察覺,為的,就是怕他表現得太明顯,那麼父皇下一個要對付的人就是他,在有了臥桑的先例後,他更是不敢開口過問或是插手,於是,他就只能這麼看著,鐵勒艱辛地在朝中孤立無援地走下去。

他曾後悔過的,他曾後悔自己為什麼知情而不伸援手,當他想要回頭去幫鐵勒一把時,已是為時已晚,父皇已將鐵勒控制住或是遠逐或是削權,而被下放南蠻的他遠在南方鞭長莫及,再怎麼想干預也是徒勞,於是他轉而選擇對舒河張開了雙臂,全力保護舒河,就是希望舒河別成了下一個鐵勒。

將他字字句句都烙在心底的鐵勒,仰首看向遠方的穹蒼,眼底,有著此生最深沉的憾意。

「這座天朝的土地上,從一開始,就沒有我的容身之地……」父皇容不下他,臥桑也容不下他,更何況是風淮?沒有人容得下他的。

「二哥……」

「你撤兵吧,別等我親自動手。」不希望藉此獲得同情的鐵勒,握緊了拳轉過身不看他。

霍韃直視著他的背影,彷佛看見了,在鐵勒的身上,孤獨一日之間成為了永遠的烙痕,愈是看久,也讓他愈為鐵勒感到心酸,他咬緊牙關,強硬地逼自己轉首。

「保重。」

******

寂靜,原來是這麼可怕。

又是一日將盡,夕陽照進了宮檻,瑰紅的霞光緩緩爬進了殿內,染紅了清寂的殿堂。靜無人聲的清涼殿上,朵湛忐忑不安地瞧著孤身立在殿中的鐵勒,以及站在禦案前一語不發的風淮。

他只是想讓每個人,都好好的活在世上……反復溫習著心中多年來的祈願,風淮很痛苦。

自公佈手諭以來,他不後悔處置了猶有反意的律滔、力抗到底的舒河,以及又將危禍天朝的六相,可是當下一個目標輪到鐵勒時,他的心,從不曾如此輾轉煎熬。

作夢也沒想到,當夢想化為泡影,冷清的現實來到面前,那一直擱放在心中的祈願,就成了根紮在心頭上的銳利芒刺。這根芒刺,在他的不知不覺中,已是嵌得那麼深,多少年了,他都已習慣了它的存在,現下突然要他選擇這根芒刺的去留,他既是左右猶疑不定,又舍與不舍皆不是,因為他知道,不拔出來會疼,拔出來將會更痛。

他們兄弟怎會變成這樣?為什麼一切都亂了譜走了調?不該是這樣的,照他的計畫,依循他的心願,所有的事情應該在他登基後都迎刀而解並到此終結,往後不會再有八王奪皇手足相殘,也不該再有骨肉殘殺的慘劇,可為什麼至今他所不願見的那些仍是無法休止?站上了新帝的位置後,他反而像個手中拉扯著線團的人,不舍愈扯愈多,心痛愈理愈亂,這一回,將對兄弟們下手的人怎會變成了他?到底是哪里錯了?

龐雲臨死前的懇求,依舊在他的腦海中徘徊不去,父皇派人欲殺鐵勒的震撼,也還在他的眼前跳動,就在方才,鐵勒竟還坦然地向他告知,天朝的皇二子刺王已不復存在,如今站在他眼前的,只剩下北武國的新任太子……這是在逼他嗎?他們這些人,到底是希望他怎麼做?尤其是鐵勒,為什麼鐵勒要把它說出來?為什麼要在眾人面前承認?只要鐵勒不承認,那麼他也會矢口否認到底,往後他更可以用此藉口駁斥想要對鐵勒不利的人,但鐵勒卻刻意將它攤在夕陽下,置他於兩難的位置上,陷他於不義。

在他的眼中看來,舒河簡直就是另一個狡詐的父皇,因此絕下能將舒河留在朝野;只要有舒河存在的一日,律滔便不會死心,所以律滔也不能不做出處理;霍韃雖無心在政局上,但為免霍韃將會成為南內反攻的希望,故霍韃也必須走出去。

要他處置律滔、舒河、霍韃這些兄長都好辦,可是鐵勒呢?鐵勒就像塊燒紅的烙鐵,捧在兩手手心裏,怎麼拿捏都不妥當、怎麼碰都會落得一身是傷,接下來該怎麼做?對這事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就當根本沒這回事?或者命令殿上的所有人都封口,不許把這秘密洩漏出去?可這樣他要怎麼向百姓解釋父皇欲殺鐵勒的理由?萬一日後百姓們知道這事了,進一步向眾臣要求他處置鐵勒這名叛國賊,又該怎生是好?

若是都無法可想,無轉圜的餘地,那下就只剩……大義滅親一途?這樣一來,豈不是要讓他成為千古罪人,並讓他一輩子都活在懊悔裏?

他多麼渴望有個人能來告訴他,他該拿鐵勒怎麼辦。

「考慮好了嗎?」並不打算對風淮稱臣的鐵勒,挺直了背脊,黑眸直視風淮彷徨不定的眼眸。

「我無法想像……」風淮艱澀地啟口,「我無法想像,你稱臣于哪個兄弟的情景,在我的心中,你是不能被束縛的。」

鐵勒錯愕地看著他,半晌,明瞭他的話意後再問。

「你想拿我怎麼辦?」他下想承認,他的確是有些心灰,因為風淮終究還是得放棄手足之情站在君主的立場上。

「我……」百般不願啟口的風淮,哽著嗓,怎麼也沒法把話說出口。

現下的天朝,混沌得有如天地初開,所有的是非道德皆必須重新衡量,功過得失也都得另辟立場重新檢視,一如以往地站在維持紀律的立場上,他是該大肆獎賞鐵勒過人的勇氣和所立下的功勞,但若是站在新皇的位置上來看……對於鐵勒,他不僅該嚴辦,也不該留下這個隱憂。

父皇處心積慮想除掉鐵勒,龐雲不希望他在這時還在鐵勒身上眷顧著手足之情,他都懂,也知道他們為什麼都這麼容不下鐵勒,若是照父皇的意思,那他大可直接處死鐵勒,再把劊子手的罪名推到父皇的身上就成了,他也可以用叛國亂臣的罪名,對脫離天朝叛國的鐵勒苛以重刑再殺之,然而,他之所以遲遲不如此做,是因為……他不想當個叛徒,他不想背叛他的兄弟。

或許沒有人知道,在臥桑宣讀手諭後,他的心中,就一直有兩股力量不斷在拔河抗衡著,一股,是想保全所有兄弟的想法,一股,是身為新帝該盡的職責。無論鐵勒是否為天朝皇室之人,倘若不留鐵勒,他將懊悔一生,可要是留了鐵勒,就等於是將不安的種子再度種下,而後在未來中,他將憂心地等待著天朝何時將會再度分裂。

「聖上,掠王他……」渾身緊張的朵湛,在這折磨得人快發瘋的沉默中,忍不住想開口為鐵勒求情。

「聖上!」自殿外遠處一路傳來更洪亮的叫喚聲,飛快地蓋過朵湛的聲音。

所有人都回過頭去,就著夕陽逆亮的光影,一身戎裝的野焰站在殿前,難以置信地看著殿內的風淮與鐵勒。

拚著一口氣趕回京兆的野焰,從沒像此刻這般戰慄害怕過。

因冷天色在手諭一開封後,便二話不說地往北撤兵,這才讓他終於有機會起程返京,可才朝京兆前進不久,拖著傷勢前來的臥桑,在努力說服他不要成為叛黨之餘,還急切地想要趕回京的模樣讓他百思不解,他不懂,京兆不已全面落入風淮之手了嗎?臥桑還在急什麼?追根究柢後,他才知道,臥桑是在為鐵勒的安危著急。

為了大局,風淮可能會殺鐵勒。

「臣願以一命保刺王!」野焰幾乎是失聲地大喊,腳下的步子絲毫沒停,一骨碌地沖至禦案前朝風淮跪下,並對風淮連連磕了好幾個響頭。

鐵勒難忍地閉上眼別過頭去,不忍去看野焰為了他如此。

深怕風淮就這麼殺了鐵勒,野焰不敢停止叩首,一下又一下的,他是那麼的虔誠恐懼,那麼的害怕他就將失去鐵勒,因此叩首的力道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急,將殿上雪白的地面都叩印上了絲絲鮮血猶不願停止,不久過後,點點熱淚也加入了其中。

「老八……」風淮彎下身阻止他繼續叩首,為難地想拉起他。

「臣也願以一命保掠王。」拖著傷趕回來的臥桑,舉步艱難地由戀姬扶進殿內後,也來到風淮的面前跪下。

「大哥……」風淮忙上前想攙起他,並扭頭朝殿上的人大喊:「來人,快傳太醫!」

臥桑不願起身,望著他的兩眼蓄滿了請求,「聖上,刺王有功于國,就算聖上不惦念手足之情,還望聖上看在臣的薄面上,饒刺王一命。」

「大哥,你先起來……」拉不動他,風淮擔心不已地看著他慘白的臉色,真怕再拖延下去,他的傷勢會更加惡化。

「寰王已向臣承諾,日後決計不會再讓刺王踏進中上一步,懇請聖上高抬貴手,對刺王網開一面,放他一條生路。」一步也不退讓的臥桑不肯死心,拉緊了風淮的衣袖堅持得到他的應允。

風淮怔住了,緩緩撤開了扶握他的雙手。

「聖上?」臥桑仰首望著他,看不出此刻什麼表情都沒有的風淮心裏在想什麼。

「真做得到嗎?」風淮動作緩慢地偏首看向猶伏跪在地的野焰,微弱的問句,若不留神聽恐會聽不見。

「臣以項上人頭擔 保!」野焰忙不迭地應和。

聆聽著殿上嫋嫋不散的回音,風淮再度陷入了沉默。

「六哥,把鐵勒還給我吧。」戀姬也忍不住出聲向風淮要人。「為天朝做了那麼多後,你們該把他還給我了。」

「聖上……」朵湛小聲地催促著他,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的眼眸。

風淮深吸了口氣,轉身面向野焰。

「日後北武國若是進犯天朝疆士,我唯你是問。」

「臣遵旨!」喜出望外的野焰,在松了口氣後又想叩首謝旨,但風淮在他做動作前,已先一步拉住他。

他皺著眉,「別又來了。」他反而該感謝他們給了他一個臺階下,不然他就要做下錯事了。

「聖上?」當風淮兩手推著他往鐵勒那邊去時,野焰不解地問。

風淮的音調有些哽澀,「去吧,再不和他談談……往後或許就沒機會了。」他沒忘記野焰的心結,仍在鐵勒身上,因此他希望,在這最後的時刻,野焰能好好地面對鐵勒一回。

被推到鐵勒面前的野焰,在沒有心理準備下,一時之間顯得手足無措,鐵勒盯著他不自在的表情,和那雙藏了千言萬語的鳳眼,心頭不禁泛過了陣陣傷愁。

「你恨我嗎?」他淡淡地問。

野焰緊閉著唇下發一語,朝他拚命搖首。

這般看著野焰,鐵勒忽然很懷念,小時候那個老是跟在他後頭,喜歡到處追著他跑的野焰。每當他走得太快,野焰總會在追不上時,拉大了嗓門邊哭邊叫他二哥,在他不耐煩地停住腳步時,野焰便會飛快地跑至他的身旁,一手緊拉住他的衣袖免得再被他扔下,然後抬起頭來,傻愣愣地沖著他笑。

他低聲地請求,「再叫我一聲二哥。」

「二哥……」聽他這麼一要求,野焰霎時聲淚俱下,濃濃的不舍自胸腔氾濫開來。

回京前,他全都知道了,臥桑將這十多年來他所不知的鐵勒全都告訴了他,鐵勒的身世、鐵勒如何在父皇的掌心下力爭上游,鐵勒為何那麼待他……無論鐵勒是下是北武王的兒子,在他眼中,鐵勒是他的兄長,是將他扶養成人的唯一親人。

在他壓抑的啜泣聲中,鐵勒自懷中掏出統帥鐵騎大軍的兵符,拉開他的掌心,小心地將兵符置在他掌上。

鐵勒合上他的掌心,「留在天朝的鐵騎大軍就交給你了,往後別太寵他們。」

野焰的哭聲凝結在喉際,瞪大了兩眼,不確定地拉住他的衣袖。

「你很意外?」鐵勒笑看著他的一臉呆相。

「為什麼……」從沒見過鐵勒對他笑的野焰,愣愣地瞧著他的臉龐。

「他們本就是要留給你的,這也是我唯一能給你的禮物。」他能幫野焰的,也只有這樣了,往後他再也沒辦法護著野焰,野焰必須靠著自己的力量來守護天朝。

「留給我的?」野焰茫然地眨著眼,「那麼為什麼又要把我趕去西戎?」

「當年若是不磨磨你,今日你怎接得下鐵騎大軍?」要是不讓他去累積戰曆和帶兵的歷練,只怕他還是會對自己沒信心,鐵騎大軍也難服膺于下一任的新帥。

淚水飛快地又在野焰的眼中聚集,鐵勒伸手握緊他的肩頭,在放開手時,他抬首以眼神暗示朵湛,要他對野焰想想辦法,朵湛在收到他的求援後,明白地將野焰拉至一旁。

「別哭了,這樣怎麼像個大將軍?別人要是見到你這副德行,會笑話的。」他邊說邊為野焰拭淚,看了野焰額上的傷後,又掏出帕子替他止血。

「七哥,我……」野焰難過得無法成言。

「我知道,我都知道。」朵湛張開雙臂攬住他,用力按捺下喉際間的哽咽。

「你有遺憾嗎?」風淮緩緩踱至鐵勒的面前,出聲詢問鐵勒在天朝是否還有未完成的心願。

「沒有。」鐵勒不猶豫地搖首,「你呢?你有遺憾嗎?」

「我……」受到野焰的感染,風淮未語已哽咽,轉眼間,藏蓄在眼中的淚,在鐵勒關懷的目光下淌落面頰。

鐵勒歎了口氣,一手按扶著風淮的腦後,將他按至自己的肩上,風淮隨即伸出雙手緊緊攀附捉著他,像是希望鐵勒能再多給予他一些勇氣和力量,任他逃出眼眶的淚濡濕了鐵勒的衣裳。

他多麼想說,不要走,他多想把所有的兄弟都留在身邊,他也不願這樣的,他也不想要有這種未來,這種沒有兄弟在身邊的家國,不是他所渴望的天朝。

「別後悔,天子從下後悔的。」鐵勒安慰地拍撫著他的背脊,低聲地在他耳邊提醒,「你忘了嗎?是你曾對我說過,無論未來將是如何,在你心中,不會有遺憾。」

他不斷搖首,二哥……」今非昔比,怎能不有遺憾?當時的他,將一切都看得太天真了。

「雖然不是所有的夢想都能成真,但至少我們都活著,一如你所願。」

聞言,風淮將他抓得更緊,淚水更是無法遏止地落下。

「老七。」鐵勒扶抱著顫動不止的風淮,邊揚首向朵湛示意。

「聖上……」還沒處理完野焰,朵湛又忙著把過於激動的風淮帶到一邊去。

風淮走後,鐵勒深吐出一口氣,抬眼看向被人押至椅裏接受治療的臥桑。

「你以為你有九條命嗎?」站至忍痛忍得一頭大汗的臥桑面前,他不滿地撇著嘴角,既是心疼又是不舍。

「放心,這老傢伙說什麼都不肯讓我死……」臥桑笑笑地指著身旁被他拉著到處跑的老太醫,然後在老太醫刻意的手勁下低哼,「好痛……」

「你也知道痛?」老太醫忿忿地白他一眼,動作俐落地拆開他傷處上的紗布,重新幫他上藥。

「冷天放對你留情?」在老太醫拉開臥桑身上的紗布,得以看清他的傷勢後,鐵勒不得下懷疑冷天放這麼做過。

「可能是他也知道父皇最鍾愛的皇子是我吧。」對冷天放那時突然收勢的舉動,臥桑也有幾分自知之明。「說起來,我還得感謝父皇。」

鐵勒不語地低下頭,過往的心傷又浮現心頭時,忽然發現,臥桑悄悄伸出了一隻手將他的手緊握。

他釋懷地道:「我做到我的承諾了。」兄弟一個未少,包括他自己,他也算是沒辜負臥桑所托。

「謝謝。」臥桑感謝地朝他咧大了笑容。

「大哥,我得快點帶戀姬回北武國。」北武王還等著他回去呢,再不回去,只怕等不到兒子的北武王,會押著冷天色跑來京兆要人。

臥桑頓時愁眉不展,「真決定這樣?」

「嗯。」他不能留下來,除了遠走他鄉外,沒有更好的選擇。

「北武王他……」臥桑很擔心他沒拿下京兆,會不會讓北武王氣得跳腳。

鐵勒有把握地聳聳肩,「放心,對於我這個晚了近三十年才找路回家的兒子,他會打開門迎接我回家的。」

「關於小妹……」

「她要跟鐵勒一起走。」戀姬踱至他們的身邊,由她自己說出她的決定。

臥桑挑挑眉,「不怕冰天雪地?」她也想遠離天朝?她知不知道,她這一走,也不知能否再回來。

她一手指向身旁的鐵勒,「我冷慣了,反正還有他陪我一塊冷。」在北狄住了那麼多年後,她早已習慣了北狄的環境,也不怎麼想回京兆。

「好好待她。」對於她的決定,臥桑雖是不捨,但也只能這麼向鐵勒交代。

鐵勒揚起嘴角,「這是另一個承諾?」

「這是請求。」臥桑搖搖頭,充滿期望地看著他。

「我答應你。」他伸手牽緊戀姬遞過來的柔荑,正轉身欲走,回頭卻見朵湛一人落寞地站在他們的身後。

「聖上呢?」戀姬納悶地問。

「我命人帶他去歇息了。」風淮激動成那樣,讓朝臣們見了多不好,還是先讓風淮冷靜一段時間較為妥當。

「老七,你先把老九安排至興慶宮,過兩天我再去找他談談。」一刻也閑不下來的臥桑,為免在這別離的時刻愈空閒就愈感傷,所以忙著想找事做。

「嗯。」朵湛應了應,猶豫地問:「大哥,你會留在朝中嗎?」能幫風淮主事的人,目前就只剩下他一人了,將所有的差事都攬至他肩上的話,他恐怕會消受不起。

「我會留下來養傷並為聖上穩定朝局。」臥桑也知道他將面臨的難題,於是主動開口幫忙,「待局勢都回穩了後,我再起程返回東瀛。」他還得盯著風淮把舒河、律滔這兩人處理好呢。

失望明白地寫在朵湛的臉上,「連你也要走?」

臥桑笑開了,「還有個人在東瀛等著我回去呢。」他本來就只是回國處理家事而已,他還希望能在夏日來臨前趕回東瀛陪伴那嫣,好與她一起迎接第一個孩子的出生。

朵湛緊鎖著眉心,許許多多想說的話,在這時想說,卻道不出口。

他緊屏著氣息,不讓眼眶中凝聚的淚水落下,他不能落淚,他必須堅強地面對眼前的一切,縱使所有人都可以在這時表現出脆弱,但他就是不能,因為風淮為了眾兄弟已是傷痛欲絕,野焰更是無法承受此等生離,懷熾也還在為著舒河傷心,若是連他也承受不住,那還有誰來為風淮打理其他的瑣事?誰去處理三內那些意見分歧的人心,並壓制住猶對風淮登基有所不滿的人?

好不容易才自父皇的陰影底下脫逃,這片江山是由他們兄弟聯手打造出來的,他不能讓風淮坐不穩,他要讓風淮實現太平的理想,再造一個盛世。

鐵勒知道他再多待一刻,他就愈難自抑,於是一手推著他,「別愣著了,還不快些去為聖上準備登基事宜?日後你有得忙了。」

「知道了……」他抹抹臉,努力控制住情緒下潰堤,踩著急忙想要躲藏的腳步離開殿內。

臥桑清清嗓子,困難地自椅裏起身。

「需要我送你們嗎?」接下來,將要離開的人,就是他們兩個了。

戀姬一把將他按回椅裏去,「你認分一點養傷就行。」

「有空……」臥桑拉住她的手,依依不捨地看著他們,「來東瀛看我吧。」

鐵勒再次給了他一個承諾,「我們會一塊去的。」

******

待得雲開,無限傷懷。

江山秀麗如畫,是粉碎了多少人的夢而登上此地?手擁天下,是拆散了多少骨肉情緣?

站在曾經與鐵勒一起眺望京兆的翠微宮殿廊上,風淮沒想到,他是在這種情況下再次站上這裏。

新帝一職,是個沉重的負荷,往後他怎麼做、怎麼走,都將對這塊土地上的每個人帶來莫大的影響,多少人正仰首期盼著,天朝新任的皇帝能在結束紛亂的鬥爭後,創造出一個有別以往的新天朝來,有多少臣子,正熱烈期待著他能拿出一番魄力,整治朝野再開新局。

他不求做個將版圖擴張至極限,威名震古鑠今的盛世大帝,他的心願很小,他只想做個好皇帝,一個朝野穩定,不會再有老臣禍國、三內奪權的朋黨之亂,更不會再有諸皇子手足相殘的好皇帝,他深深明白,唯有在將朝政處理好後,他才有能力將他的愛推廣至百姓們的身上。

可是在那之前,他必須自擁有不多的自己身上再舍去一些,他必須忘了已遭磨滅的昨日,兩腳踩過他的夢想,一步步拾級而上,即使,往後在朝中再也見不著兄弟們的身影,即使張眼所見的一切,皆是他的兄弟們為他打出來的天下,他還是必須舍去那些他心疼不已的兄弟。

他曾許下心願,要他的兄弟們都活著,一人不少,但活著卻也同時代表著,他們未必能再相聚。

團圓這個夢想已經破滅了,只因為人心是會變的,這一點,他早已自他的兄弟們和他自己身上深刻地體認到,他也無奈地明白,無論愛得再怎麼深、不捨再如何濃,權勢利欲將會是永遠的唯一勝者,下管是誰也好,永遠都敵不過這令人心醉神迷的誘惑,只要接觸到它,沒有人可以再抽身的,即使是他的兄弟們也一樣。

帝王之路,是條孤寂的道路,在他為帝后,他首先要失去的,就是他最愛的人們。龐雲的考量是對的,在他身上,除了他的兄弟們外,還有著更多人的未來,他不能自私地只為手足著想,他得將社稷放在私情的前頭,以天下為重、為大局做出決斷,為免八王奪嫡之事再度發生,他不能讓他的兄弟們聯手再度打亂即將平穩的政局,那些有野心的手足,必須走出他的朝殿,不然,天朝永無太平。

撥開雲霧見穹蒼,蒼天依舊,人事全非。

這些年來,在歷經了愛恨、改變、背叛和離別後,他幾乎都快忘了,什麼才是真正的幸福。回想以前,他的心願很小,只希望他身邊的每個人,都能快樂的活在這片藍天下,可今日他才知他錯了,因為這片天空,是如此的寬廣遼闊到不了邊境,即使每個人都能好好的活在這片藍天下,卻不能夠再聚首,這也算是幸福?不,這不是幸福,這是一場即使花上一生的光陰歲月,也無法停止悼念的酷刑,他的心願不該這麼小的,他應該希望,他們每個人……都能緊密地聚在一起不分離。

太過害怕失去,卻反而會什麼都留不住。也因此,他不願再失去任何人,可到後來,為什麼這依然只能是個無法實現的夢想?

不分離,他曾相信,他們每個人將會永遠在一起,都下識離愁的滋味不分離,只要張開雙眼就能再次看到想念的人們,只要張口呼喚,就會有人停下腳步回首對他招手,當他傷心難過時,他們會撫慰他的心傷,當他希望能將快樂與旁人一塊分享時,他們也會站在他的身旁對他微笑。

臥桑、鐵勒、霍韃、舒河,律滔……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在他的面前跳躍滑曳而過,彷佛昨日還在,未來猶遠,還能看見大夥都在沁涼宮的翠林綠蔭下,無憂無慮地喧鬧嘻笑;臥桑夜半在太極宮禦案上辦公的身影;整軍準備出征的鐵勒,馬背上颯朗的英姿;霍韃半瞇著睡眼,邊拉著衣裳扇風邊喊熱;舒河微微揚起劍眉,在談笑間只手操控大老的本事;律滔一手撫著下頷,專心地在看探子打探來的消息……

都不在了,他們走得那麼快、那麼遠,他還來不及將珍貴的過往細細回顧,還來不及把那些逝去的都帶回到面前,他們就這麼一一離開了。他幾乎想蒙上眼、關上耳,推動時光倒流讓他再回到那個想念的從前,在那個時候,他們都還未長大,在歲末雪花飛舞的時節,大家都一起在翠微宮的禦園裏,仰首欣賞夜空的火樹銀花,他不願長大的。

就算他不願長大,不願讓過往的美好產生絲毫的變化,但,每個人都只是生命中的過客,沒有人可以永遠駐足停留,在他們前方的,是一條條分岔的道路,各自通往不知名的遠方,縱使每個人再努力回頭往後看,總有天,還是避不了各自踏上旅程各分東西,或許能夠永恆停佇的,就只剩下記憶而已。

他能擁有的,也只剩回憶了……東風悠悠,帶走了最後一絲寒意,風淮忍不住垂下頭,兩手緊握著廊欄,一顆顆的淚滴,悄悄滴落在欄面上。

「懸雨,你的願望……我無法實現了。」閉上眼,風淮嘶啞的話語回繞在風中,久久,不散。

開春後,新帝風淮于翠微宮清涼殿正式登基,改元德煬。

德煬元年,新帝廢三內,任襄王朵湛為相國,雅王懷熾官拜大司馬佐相,洛王臥桑另封東海王,寰王野焰轉派北狄駐守,巽磊派駐西戎,定威將軍政封鎮遠將軍,派駐涇水以北。

震王霍韃封南蠻王,以涇水為界;永駐涇水以南。刺王鐵勒,貶為庶人,逐出中土。滕王舒河、翼王律滔,貶為庶人,流刑東瀛永不返天朝。




尾聲

君臣一夢,今古空名。

滄浪已遠,回繞的音韻猶在耳,故事卻已至頁底。

收拾好筆墨,合上卷冊,吹熄燭火,將九龍還給煙雲。

在記憶塵封前,將糾纏不斷的愛恨嗔癡,停留在永遠的那一日那一年,盼在另一個寒冬的深夜裏,能再次掀開書頁,再續前緣。

【全書完】
作者: JJ_girl    時間: 2010-4-4 05:42 PM

後記

得到,不一定幸福;失去,也並非不幸。

寫完這個故事,我是這麼想的。

風淮最終擁有了天下,同時也失去了渴望的夢想;鐵勒失去了在天朝的一切,但得以在北方的天空下展開全新的人生。

登上九五真的好嗎?不見得。只要風淮在位一日,那麼風淮就得繼續背負著他人的期望,並將自己的希望壓抑至心底的最深處,當他坐在高位上時,日日雙目所及的,將會是由遺憾和犧牲所換取的一切,天子這個位置,不見得好坐。

許多人說,這套書裹頭,無善惡之分,沒有絕對的好人或壞人,站在角度不同的立場上來看,人人都似是也似非。在上一本書裏看來,或許這個人的作為都是理所當然,可到了下一本書,若是不把心態調整過來的話,就會覺得這個人的所作所為令人無法接受。

其實這只是立場不同、站在哪個角度上來看的問題而已,我也不認為書裏的善惡真能夠有個明顯的分野,不過書中的人物們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他們都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夢想,而這個夢想,無關是否觸及朝政或利益,或是否阻礙了他人的前程。

隨著夢想而來的,是改變。這套系列,就是以書中的兩名皇子為出發點寫的,一是貫穿全場的舒河,一是不願改變的風淮。

舒河是正面看待宮變後一切改變的皇子,自始至終,他為皇的目標皆沒有改變過,雖說最終他並未能達成夢想,可是他做到了去實現夢想這件事。風淮則是消極的去接受改變的皇子,一開始,風淮是很典型的逃避改變者,之後在明白了沒有人能夠停留在過,去這個事實後,他才重新拾起頭去面對他所不願承認的人事物。

由正反兩面來看,不能說哪個好或不好,也不能說哪個的態度才正確,總之,各人評價自在心頭,就看每個人怎麼看待改變這回事了。

說不出來對《霸王》該有什麼感想,只覺得,寫完後,像作了一場很長的夢。

這段寫稿的期間,我常在寫到一個段落時,停下來想很久,不斷納悶著,為什麼這本《霸王》像是永遠也寫不完似的?或許我在下意識裏,也不急著把它給寫完,因此時間拖得很長,工作時數遠超出我所預期,寫著寫著;心裏偶爾還會冒出陣陣的下舍,畢竟這套系列陪伴了我整整一年,要在此結束,在心態上面,還是需要調適一番。

說不舍當然是有很多不舍,可是記得在寫前八本時,我的心態卻不是這樣,因為這套故事的背景和人物皆相同,於是它便形成了一個束縛,讓我只能在這個圈圈裏打轉,而且它的本數很多,又不能本本故事內容都相似,免得讀者們看了兩本就不再繼續看下去,所以每一本都得以不同的寫法來寫。說挑戰嘛,算是,說困難嘛,也有,這套系列是以每一本書裏的主角心情來寫,所以還算是有點方向,但我是個缺乏耐心的人,在源於同一系列、同一題材的這兩點上,這就夠讓我迫下及待想寫完它。

因為,這一年來,我日日夜夜所想的,就是下一本的劇情該怎麼走、這本的宮鬥該怎麼進行、該怎麼避開與上本同樣的手法來寫這本書、怎麼才能讓主角們朝夢想走又不致全面傷害手足之情、如何改變主角們給人的印象,好在下一本書裏站在不同的立場上、是否該再去做功課了,書裏的內容和劇情明顯不足、必須再去復習這個主角當初的心情,不然在這本裏他會走樣……太多了,寫也寫不完。

但在寫至《霸王》時,我不再想把它寫完了,不知怎地,我有很深的失落感,像是失去了某種一直相依為伴的東西,我也不知該怎麼去解釋這份心情。而且,《霸王》開工之前,我就已經有了結局不管我怎麼寫,絕對會有人不滿意的覺悟,也因此,我不怎麼想寫完《霸王》。

在《霸王》上市前數個月,已有許多人對這本書進行猜測,猜測的內容,不外乎誰為王誰為寇、鐵勒與戀姬的身世問題、手諭內容等,我並不聰明,腦袋也不靈光,所以沒有什麼讓人耳目一新的結尾,只有自一開始就安排好的故事,因此,若是讀者們看了這兩本書後覺得下妥,或是覺得我應該更有新意讓所有人出乎意料之外,那麼我只好說聲抱歉,因為這兩本書的內容,就是我認為該有的劇情和結尾,總之,我已經盡力。

關於會將《霸王》寫成兩本的原因,是因這是系列的最後一卷,必須把所有的故事在此交代完,原本,我也沒打算將它寫成兩本的,一開始故事內容的設定,也是以十三章為主,字數約以十五萬字為上限,但還寫不到三章,字數就已大大超出預期,接著再寫下去,令我是愈寫愈恐慌,再把前八本書裏的伏筆挖出來看後,我發現沒交代的事說多不多,但說少也不少,而且還要寫至新帝登基這部分,因此……只好以兩本內將故事說完為目標。

回頭來說說這一年來的心情。

寫《宮變》之前,我懷疑過,〈九龍策〉這類冷門的題材、這類不完全言情的言情小說,是否在市場上生存不易或是乏人問津,畢竟題材和內容上,言情所占的分量極少,而我本身也不打算本本言情到底,於是在書寫上,將會朝著朝政、親情與言情三方面來寫。

考量過後,我遲遲不下筆寫第一本,因為寫作並不只是我一人的事,還得考慮到出版社的立場,若是這套系列不能為出版社帶來利潤,那麼我首先就破壞了我對出版社的職業道德,因此,我曾想把這套系列束之高閣,就當成是個不能完成的夢想。

慶倖的是,出版社給了我這個機會圓夢,並支持我寫下去,加上身旁友人的鼓勵,〈九龍策〉總算是成形,並在二OO一年開春時進入了我的寫作生涯裏。

這套系列自找尋資料起,至一本本的寫下來,一直就是困難重重。

舉例來說,這套系列創下了我許多紀錄。像是規模,這套系列的規模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至少比我以往所寫過的系列大了許多,因此書數必須從頭考量到尾,每寫一本,後頭幾本的故事內容就得重新編排過,這一年來的每一天,我總在清晨醒來後,就坐在床邊開始煩惱這本書和下一本書該有的劇情和變動;又例如配角,這套系列裏有名字、占戲分、有個性的配角們,就高達四十人,而他們甚至還不是主角;還有,字數也是一個紀錄,也不知怎地,這套系列愈寫到後頭,愈是覺得不夠寫,字數也一再地攀升,這或許是我最為人詬病的地方,因為我沒把字數控制好,使得書本裏的內文顯得密密麻麻,讓人看了眼睛就不舒服,這點希望日後我能改進。

或許很多人認為,這套系列很容易寫,也認為我沒有把這套系列寫好,我不該浪費了這個題材把它寫成這樣,我應該把它寫得更好才是,我應該……應該的,有很多很多。

寫(九龍策)的期間,我放下身旁所有的雜事,全力投入這套系列,不可否認的,前前後後我是下了工夫,可也誠如他人所言,我並沒有把它寫好,因為以這系列的題材和方向性來看,能寫的還有很多,切入主題的方式也還有許多種,當然得到的結果也能更好,如果我再多花數倍的心神和精力,以及我最需要的時間,少睡一點、多想一些,也許我可以將它寫好一點,可是已成為事實的部分並不容得我改變。

我曾因挫折想放棄過,也曾因失意而寫不出半個字,那種感覺是很可怕的,明明故事都已經編排好了,就只剩寫這個動作,可是當我坐在電腦前,想到又要投入故事裏翻滾,不知要到何時才能休止,心中就栓上了個死結,怎麼也寫不下去,可是不寫,心底會有個遺憾。

有時候我會安慰自己,至少我和舒河一樣,去做了實現夢想這件事,這套系列是自我投身小說後就一直想寫的故事,算是個年少時的夢想吧,在去實現後,失與得皆有,收穫很豐富,但既然它是個夢想,就逃脫不了同一個宿命,那就是……不是所有的夢想都能成真的,這一點,我已經體會到了。

發行了前八本書後,外界對於這套系列的評語有好有壞,有人因言情成分不足根本不看這套系列,也有人是因為這套故事的內容而開始認識綠痕,無論是前者或是後者,我都要說聲謝謝,謝謝你們與我一塊參與這套大型故事。

讀者來信有提到關於季節的問題,在此回答一下。

這套系列裏的季節怎麼安排的?嗯,是跟著我本身在走的。

最記得寫《宮變》時,天氣冷得手指都不聽使喚,夜半裏熱茶一杯杯的灌下肚,還是不見效,和清晨時窩在被窩裏,不肯起床理會那個讓我冷得要命的臥桑;《天驕》時天候就好多了,暖春,我也不必再窩在電腦前縮成一團,不時打開窗戶曬曬暖陽;《奔月》開工時正值春雨綿綿的時節,被下不停的細雨惱得什麼春天的心情都沒有,卻還是在書中寫出春日宴這種截然不同的對比;《問花》寫在春末,很想念夏天,於是擺了一池蓮荷在電腦裏提早入夏;到了《蠻郎》時霍韃中暑,我也熱得汗流浹背,誰也沒虧欠誰,有難同當;《摘星》和《朔日》時值秋季,滿腦子都是想出國去看楓葉的渴望,但工作不能停,所以只好在書裏藉秋色感傷一下;《崩雲》和《霸王》又輪回冬日了,尤其是《霸王》,它總共度過了三波寒流,讓我回想起來,除了冷,還是冷。

另外,〈九龍策〉上市的這段期間,收到許多讀者來信詢問關於〈九龍策〉裏頭的問題,整理起來,大略列了四點,最後一點是二姊和編編問的。

一、皇子的姓?

本來,我是打算套國姓,但後來想想,這九條小龍要陪我很久的時間,我不怕史上的典章制度,但就是無法忍受主角們奇奇怪怪的姓名,所以……不給,沒有姓,朝代因此架空。

來吧,舉舉例子給各位聽,咱們就照國姓來套人名,各位就會知道我的苦衷了。哪,唐朝以前的年代太遠不適用,故取唐後之朝代。首先是唐朝,國姓李。李臥桑?怪,很怪,害我老想到李安的「臥虎藏龍」。李鐵勒?殺了我吧,我還李鐵拐咧。宋朝,姓趙。趙霍韃?掩著臉搖頭,不不不……趙舒河?怎麼想就怎麼搖頭。不然明朝,姓朱。朱律滔,NO!朱朵湛,好……好難聽。清朝時間不對,直接剔除。

二、皇子的名?

是照典制和部首來取的。曾有讀者說,我的書裏老皇帝很不可思議,居然生了十個孩子全都平安成長到大。唉,把書看清楚嘛,中間掛掉了好幾個沒看到嗎?老皇帝生的不只是十個,他足足生了十四個皇子女。

詳解:臥桑,次字木字部。鐵勒,次字革字部。兩者之間換了一個字輩的原因是,按典制,古代皇室若夭折一名皇子女即換一個字輩。所以,真正排行老二的皇子已經掛點,鐵勒應當是老三才對。以此類推,鐵勒,霍韃,革字部。但舒河、律滔、風淮、朵湛,全是水字部,所以前面又掛點了一個,而接下來的野焰、懷熾,是火字部,故在野焰之前還有一個。戀姬,女字部,代表懷熾後面還有一個喔。因此,總計加起來,共有十四位皇子女。

還要另說幾件事,鐵勒的名不是來自鐵樂士噴漆(想到就想流淚),它是來自古外族名,去查查吧,找得到。還有野焰,它不等於冶豔(音同純屬巧合),它是指狂野的火焰,書裏有寫。而臥桑,也不是因為他去了扶桑的緣故,它的本意是……俯臥滄桑,太子苦命嘛(別理我)。那個舒河也不是舒服的河流啦,書裏有說了,舒緩潺潺的河流,是為了與芸湘呼應。霍韃,就真的是雀豁達」的偕音。律滔、風淮的忘了,朵湛是照測字法取的。

三、何謂三內?

此稱來自唐都三大宮——太極宮、大明宮、興慶宮。

〈九龍策〉中的三內並不符合史實,「真正」的三內,根據史料記載,大明宮又稱「東內」,與太極宮「西內」、興慶宮「南內」合稱「三大內」。

特別聲明一點,(九龍策)中,不只是宮與內下符合史實,書中所有的帝曆、年號、地名、宮殿名、外族名、官吏制、兵隸制度等,部分屬實、部分為杜撰、部分為史上各朝資料移花接木取名重組。

四、(九龍策)是下是取自史上八王之亂?

不是,我對那段歷史沒詳細探究過。

五、當皇帝的為什麼是風淮?

在此引述編編一句話:此為言情小說,請照規矩來。來,看看下頭的原因,各位就知道為什麼他能拿下勝利者的寶座了。

臥桑:再讓他當太子,當初我又何必讓他走呢?

鐵勒:人家是北武國的太子啦,在寫《宮變》前,我就直接先讓他出局。

霍韃:想讓他在中暑後把國家搞得天下大亂嗎?

舒河:非常適合,只是,他要是上臺,皇子們絕對不會還保持九個。

律滔:他不是障眼法,也是人選之一,但他要是上臺,那會跟舒河鬥得沒完沒了,不行。

風淮:除了他外,我找不到別人可讓皇子們全都活著。

朵湛:不是在《問花》裏就已經把他的結果說得很清楚了嗎?

野焰:他根本就不是那塊料。

懷熾:他命中註定只能當臣子。

戀姬:我沒有寫女皇帝的打算。

在此特別感謝(禾馬)出版社,願以兩本的方式出版《霸王》,成全了我這一樁心願,除了滿心的感謝外,我還是要再次說聲,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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